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停顿几秒后。接着说:“从袋子里拿出来的。”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嗯,似乎白跑了一趟。”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我随口回答。“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喔?京极堂怎么说?”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尸体、太重无法搬运——之类的物理性理由。到这部分为止跟老师的意见相同,只是——”“怎着,后面还说了什么?”敦子凑向前座。“关于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嘛,老师刚刚说那不是正常状态下做得出的事——对吧?”“理所当然吧?怎么可能正常。”“是,我也是这么想。”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见,接着说:“可是,哥认为——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恐怕是非常正常的,应该说犯人就是想从杀人时的非日常状态回到平时的生活——日常世界,才会动手切割尸体的。他认为犯罪者应该是透过切割尸体来使原本异常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切割人类尸体的残酷行为能达到恢复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较之下,分尸反而还比杀人更异常不是吗?过失杀人还有可能,但绝无所谓过失分尸吧?这么考虑起来当然是分尸时比较异常啊,对吧鸟口。”鸟口淡淡地回答:“可是要明确分别出正常与异常很难吧。例如冲动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这该算异常吗?还是正常啊?”“那一瞬间算异常吧,你是指一气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对吧?生气的瞬间是异常,不然不可可能会作出杀人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损益来判断或社会的伦理规范的话,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杀人行为的。”“嗯,哥哥也这么说,杀人行为九成九是冲动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发作——”“不过也有计划杀人吧?例如为了计谋、怨恨、想要钱、或者守护地位与名誉等等因素。杀人肯定有动机呀,敦子小姐。要描写犯人心理关口老师最擅长了!”鸟口如此说完看了我一眼。“根据哥哥的说法——虽然我不太懂,他是说这类动机其实都是事后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为了使犯罪得以成为犯罪,必须要有个社会共识上的动机等理由,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吧。”“为什么?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虽说很有京极堂风格。”无论如何,当然是先有动机才有犯罪,说什么动机后来才附加的,开玩笑。“不,只论动机的话任谁都有,只作计划的话大家都会,这些要素并不特殊。犯罪者与一般人的分界线在于是否碰上能将之付诸实行的环境这点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他是说不论是谁,如果偶遇能自由杀死对象情况都会下手吗?根本是歪理嘛。”“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据哥哥所言,动机之类的心理因案、环境之类的社会因素,以及是否能实行犯罪的物理因素应该分开来考虑才对。创造出犯罪的不是个人而足社会与法律。”“啊哈哈,确实没有法律就没有所谓犯罪了,就跟没车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样。”鸟口不管任何话题都用相同语气回答。我在想,当我和恨之入骨的对象对峙,对方处于无法抵抗的状态,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杀害对方的武器时——我会杀他吗?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或许会下手吧。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话又说回来。”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这算很奇怪吗?”“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敦子一讲话说:“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来临?你说杀意吗?”“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好时机?”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没有回应。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糟了,但太迟了。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啊!”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敦子十分冷静。“横滨?”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咦?所以我转弯了啊?”“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有点,不祥的预感。“似乎是死路。”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讨厌的感觉。前方好像没路了。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示意要我们停车。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那、那是,那是什么——”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那是个巨大的箱子。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不祥之光景。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这究竟是什么?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呃、晤、我们迷路了——”“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遇上麻烦了。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喂!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木场。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他是谁?”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杂志社吗?”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好,我知道了。”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木场毫不退缩。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天空尚挂着月亮。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前半部略)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到闹区看看好了。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呢?每一家点都任性地主张着自己的店比别家好、胜过别家。缺乏协调感。不只外观,连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体呈现。所以由看板所构成的闹区,干脆从这世上消失还比较好。并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或自由竞争社会,但发生于商业主义下的这种欠缺品性的现象却令人很困惑。若不赶紧建造具统一感、整齐划一的景观,人们恐怕会变得越来越愚昧吧。穿着邋遢的街娼发出淫荡的声音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中略)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满空隙。空隙里充满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所以不管对她们说什么也无法理解。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只聊表面话还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们缺乏理性与逻辑的特质便会浮现,关系也会瞬间瓦解。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吧?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都讨厌那副完美的箱型寝具。明明没有任何寝具能超越它。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非得找出来不可。需要那个女孩。(以下略)3没错,原来如此。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赖子思考。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死去?加菜子会死?无法想象。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为什么哭了?无法理解。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所以……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这或许是个好解释。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不,不对。不应该如此。想到好解释了。非常好的解释。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那天晚上……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赖子!”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真愉快。“你是这女孩的母亲?”“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刑警说。母亲沉默,把手放下。“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赖子想。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楠本君枝。”母亲回答。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想着加菜子的事。加菜子究竟怎么了?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无法入眠。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连开口都赚麻烦了。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妈妈。”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妈妈大笨蛋。”“妈妈死了算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赖子,你果然是魍魉。”“咦?”“都是你害的,害我……”“什么啦!”“滚出去!魍魉!”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搞什么嘛。这女人。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笹川问。“不好。”男人简短地回答。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什么时候开始的?”“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都六年——七年了吧。”“够久了。”“果然有吗——?”“有。”“魍、魍魉。”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母亲身体僵直。“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大师看得出来吗?”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母亲真是快晕倒了。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