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义七 接受教育的能力我的故乡的县里有教师的集会,约我前往讲演。从印刷的材料上看,主办单位的领导和我之间,对于战后民主主义教育的评价,我感到在看法上似乎有些分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实行新制中学、新制高中的地方,同那些从事教学工作的年轻教师们谈话一事颇感兴趣,况且恳谈会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反应,所以主动地接受了邀请。因为是对教师们讲演,当然想讲讲自己对教育的想法。对于教育,过去没有多谈谈,多写写,但是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就在准备讲稿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确实对教育一直关心,但那是把自己置于受教育者的位置上,所以觉得教育的确令人喜欢,是做人必备的行为的观点。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教育者的位置上,为此而设身处地地思考过。我对正冈子规①一直重视,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他留下来的作品,主要是钦佩他的为人。这位文学形式的变革者,也就是短歌和徘句的革新者。正冈子规的思想与行动——主要不是通过他的歌论、徘句,而是讲授芜村②的讲义,在歌会、徘句会上的谈论记录,以及写给门下弟子那些恳切叮咛的信件,这些更能打动读者之心——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我爱诵的短歌是佐夫和节,徘句为虚子。子规的短歌、徘句,无一不是成功之作,他为了使它们给人以天籁之声的感受,力求声调优美无与伦比,这也许是他短命的缘故。实际上我是在子规逝世之后才常有如此感怀,被他那难分生涯、人格、个性的短歌和徘句吸引的。对于艺术上的俄罗斯形式主义为主,以方法论为自己准则的我来说,简直是有些滑稽,但实际上确实如此。加上我置身于经常和子规交谈与书信往来的他那门人弟子们之间,谈论他们之间的谈话和书信内容,所以实际上我是一个受他教育的人,也就是以一位受教育者理解他的。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了解了子规当之无愧的导师所具备的一位教育者的一切性格。①正冈子规(1867——1902),别名獭祭书屋主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东京大学国文系中途退学。徘句改革运动的提倡者。代表作有徘句集《寒山落木》,歌集《竹乡俚歌》。徘句论著《獭祭书屋徘话》,随笔有《一滴墨汁》、《病床》、《六尺》等——译注。②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徘句家、画家,摄州人。代表作有徘句集《芜村七部集》、《摘新花》、《夜半乐》(包括著名的《春风马蹄曲》)。绘画有《十宜帖》、《竹溪访隐图》等等——译注。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曾把明治28年①当时子规以及他周围人们的事迹,国家、国际的动态,做成力所能及十分详细的一览表,首先是编写卡片。这个一览表详细记载子规经历了严重的健康危机和精神危机,终于活了下来,直到甲午战争结束。我想通过这项工作探索他在陷于危机的当时是靠什么活下来的——既然当时我还年轻,这想法也许难免有些夸张——的问题,在集中精力制作资料卡片的过程中,这想法始终保持到底。我的希望没有落空,通过编制一览表的过程,使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受到真正的鼓励。①即1895年——译注。然而我不可能把子规克服危机的方法学到手,所以我想,对于子规这个典范,虽然非常敬佩,但只能另选典范,作为自己生活与奋斗的目标。现在回想起来,想看出子规自觉认识出危机并克服危机这一典范的自己,显然是个受教育者类型的人,而子规却是不论处在什么危机之中,都是作为一名教育者而勉励自己并鼓舞别人的,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了。1895年,子规已经是一位文学家了,他肩负起重大的工作,但当时他只有28岁,这一年他经历的危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转换期。这一年他得偿夙愿作为《日本》报社的从军记者,到了甲午战争的前线。把一个病弱文人送到国外战场上去,当时《日本》新闻社老板陆羯南是曾经反对的,但子规坚决要去,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实现从军记者愿望之后的子规写给朋友虚子和碧梧桐的信上,的确是以教育者的文笔叙述了参加社会的意图:“仆不知以从军一事有助于雅事,仆亦不知以此有助于俗事,亦不知对雅事、俗事均有所助,然仆期于二者之中得其一也。”这里所说的雅事指的就是文学,就是“作诗文小说”。俗事指的是“编辑文学书,教育文学者”。对于这两者均无明确的成算,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战争胜利之后,国家在产业、学术、艺术均有新的发展。”吾人有志于文学者,岂可不适应之而作使其发展之准备乎!”然而对他的年轻朋友述说自己的意图,是为了作为教育者写下下列一番话的布局。子规和虚子是见了面的,但是临别时却给了他一封信,说是请他以后从从容容地读,那写在四张古式信纸上的信是这样说的:“今日相别,预期数月重逢剪烛莺巷草庐畅谈之日,足下已成学问文章均令人惊异者。仆如志未遂而身先死,则遂吾之志成吾之业者,舍足下而无可求者也。如蒙足下允诺,幸甚。”出发之日迫在眼前,出发之地在广岛,正做动身前的准备时,对文学颇有野心、比他小4岁的从弟藤野古白来访,他同子规之间心理上的纠葛的情景,在场的虚子有所记述。从古白来看,兄弟之间紧张的原因是,仍不得志的自己对于文坛上已经成名、此次又被选为从军记者的从兄一定心怀嫉妒。这一点,后来子规也有此忖度。另一个紧张的原因可能是古白向他发出要求救助的信号,但没有直率地表述。子规在广岛等待出发的时候,就接到古白企图用手枪自杀未果而受重伤的通知。但是子规只用从军记者装束的照片表示慰问之情,就乘船出发了。古白对于教育者的子规,自己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这么说固然无情,但是却不能不这么说。“翌年秋季”的短歌上有这样一句:“木偶来护树,台风过后花更白”。子规在前书作了这样的记载:“松山田宅一角划出两三尺之地,栽上树苗,摆上木偶,此小儿之戏,称之为木偶护树。”这是怀念自杀的古白写的。子规后来编的《古白遗稿》编者后记里说,儿童时代在一起玩耍的古白,给他的心刻上了深深的伤痕:“……有一次,古白把我最喜欢的木偶护树的园景中小梅树苗全给拔了,我忍无可忍狠狠地揍了他。母亲痛加斥责。从此以后我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从此我也知道,古白爱破坏的性格根本不能见容于我。”即使这样,后来古白继子规之后去了东京,对于想当文学家的青年古白,子规仍以骨肉之情接纳了他。古白常和集体宿舍的同学闹摩擦,而且也不认真地学。这时的子规,他那教育者的本性无法保持沉默。子规约古白去向岛散步,借机谈了他的意见:你得定下学习的目的。目的一定下来,就要坚持不懈地朝着目的前进。现在不为一生之计,老了就该后悔了。我的话说了一半,一直低头不语的他,眼泪巴哒巴哒地掉下来,他哭了。我没有申斥他,也没有命令他,依旧心情愉快地和他谈下去。但古白哭出声来。我不解其意。这个令人不可解的谜自幼就存在于古白的头脑中,直到他死也没有任何人能解开。这个令人不可解的谜,是和受教育的能力相反的,这样看大致不会错。因为古白的性格是和子规不能相容的,不是别的什么,用子规的教育理念一比照就一清二楚。《病床谵语》中,按照子规的分类癖,他把教育分成六项之后,认为学校教育只能给学生智育、技育,也就是给予知识锻炼技术的教育。他谈自己若有机会——“如果我有两顷地”,意思是说如有若干恒产,我将退到麦青风暖之处——必定试行德育、美育、智育、体育等项教育。美育本来是为了发展美的感情,如果行之有法,据子规给它下的定义是,“间接地发扬慈悲性而排斥残酷性”。幼时拔掉院子里梅树苗的古白,到了青春时竟然在学生窗舍动刀子。子规认为古白是缺少慈悲性,没有克服残酷性,也就是养育上失败的人。气育是提高意志的教育。子规很清楚,“不屈不挠贯彻初志”,“抑一时之私情,成就百岁之事业”,这些品质都是由气育创造和加强的。子规想再次提醒青年古白,让他自己对自己进行气育。而且,这样的谈话,也合乎子规的性格,对于教育者的子规来说,自然也是愉快的谈话。但是对于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基本上是品质上的缺陷——的古白来说,只有落泪,他当时的反应使子规茫然。从军归来的船上子规就开始咯血,这是恶劣的生活条件造成的,船上咯血,成了他于病床上终其一生的开端。在神户和须磨两地,使子规从危险状态中摆脱出来而苦斗执着于生命的力量,不是别的,只是他认识到,自己必须致力于文学革新,虽然自己已经卧病,这个使命仍然是他的紧急课题,并且无论如何也得培养出文学革新运动的后继者,总而言之,仍然是作为一位教育者的热情。年底见到五百木飘亭,他再次要求虚子作后继者的信,已经广为大家所知,但是他和五百木的谈话还是从他在养病期间,以一位教育者同虚子所谈的内容谈起。“小生在须磨时对他谆谆忠告,甚至曾明告虚子,吾之后继者乃汝也。当时之虚子亦略示决心于吾。小生内心颇喜,不禁暗唱文学万岁。”但是,“上月归京时仔细观察虚子举动,见其依然是旧时之吴下阿蒙。小生对其忠告,惟有学问二字。学问一词,出小生之口入虚子之耳者,已逾数百余次。吾已下定决心,于须磨之忠告乃最后之忠告也,而虚子依然故我之态,令小生为之呆然。”子规为了对虚子作最后一次的劝告,约他同去道灌山,像对待古白那样,与他长谈,目的是鼓舞他追求学问的意志和担起后继者担子的愿望,但最后还是把虚子放弃了。于是他以一个教育者对飘亭加强指教,促使他注意来自各方的挑战。应该提到,子规放弃了虚子之后仍然把他和碧梧桐当作至近的门下弟子,长时期在病床上同他谈论学问,通过这项活动对他们继续进行教育。由此可见,子规的确是一位彻底的教育者。他给虚子的信上有这样的话:可与吾谈心者惟足下耳。前途希望良多,文学目前尚处于混乱状态……以往虽然为此舍死忘生仍感孤立,但自立之心依旧坚强。死期日益迫近,然而文学却逐渐进入佳境。作为教育者的子规,只要打算和别人谈论什么问题,总是以对等的、民主的姿态对待。这对于受教育者颇感负担过重这一点,不论古白也不论虚子,都是有此经验的。古白虽然自杀了,但是子规对于虚子一再提携,不是促其学问上的长进,而是在别的方面下力关照,必须提到,虚子也未负所期。关于他的谈论内容,不仅前面提到的《芜村句集讲义》等等有直接表现,而是也是全部子规文学表现之根本。我就是通过这些谈论的文章,读柏拉图的对话篇时——我每年都受柏拉图的吸引,可能和通过布莱克及其研究者雷茵的介绍,受欧洲密教思想的传统吸引力有关——总感觉到,子规起了充分理解该对话篇的媒介作用。总而言之,我是通过子规才倾心于不仅是学问方面,而且在所有人生风范仪礼方面也是教育者的苏格拉底。为了展示具体例子,选用苏格拉底——柏拉图的、一向被认为教育者、受教育者必读课本上关于灵魂的对话《派顿》。可能谁都这样,我从年轻时候起就(喜欢读)罗马时代的全集以来一直列为卷首的《为苏格拉底辨明是非》、《耶乌杜普伦》、《克里顿》、《派顿》等等。苏格拉底被梅莱特斯一帮人告发的公元前399年,开庭宣判之前的预审期间,和前来揭发他父亲的耶乌杜普伦交谈了虔诚,从好歹终于使年轻人幡然醒悟的《耶乌杜普伦》,到宣判与确定死刑,并且告知市民,足以使人想象出法庭全部情景的《为苏格拉底明辨是非》,以及和苏格拉底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是他的好朋友,而且家庭富裕的克里顿之间,曾有关于应该如何行动的详细对话,对于这位旧友劝他越狱逃亡一事,苏格拉底从论理上予以拒绝,在彼此对知的理解之下等待死刑的《克里顿》。接着便是描写等待死刑到来之日的漫长期间,谈论内容极其丰富的《派顿》,这样的作品,使我这小说世界里的人特别感到完善而且出色地作了提炼和加工。尽管它是远在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的著作。(岩波书店版《柏拉图全集》)虽然我对上述诸作关心,而且立刻就能表达出来,但是我并没有模仿哲学家的方法,倒是打算以读小说的方法,看戏剧性地展开的对话篇全部韵律。对话是在苏格拉底死后隔了一段时间,地点也是远离雅典的伯罗奈尼撒半岛东北部一个小镇进行的,当地人埃克库拉泰斯央求曾经亲眼目睹苏格拉底之死的青年派顿说一说当时的情况,派顿其人曾经因为战争的原因当了奴隶,在雅典操贱业,他知道苏格拉底的为人,他得到克里顿等富裕的朋友帮助获得自由便学习哲学一事,我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背景。苏格拉底终于把那杯毒洒一饮而尽。那是人们心目中实在漫长的一天。许多人谈论这件事,人们要求当时在场的派顿原原本本地把他亲眼目睹的情况告诉大家。派顿说:“我说一说吧。当时我在场,一种奇妙的情绪困扰着我。我是亲眼目睹亲密的人即将告别人世的,但我却没有哀悼的情绪。埃克库拉泰斯,你问我为什么吗?我以为他挺幸福。我从他的表情和他的话里,清楚地感到这一点。实话实说,那态度是多么泰然自若啊,那才是慷慨就义呢。于是我想,他去见哈得斯①时,神也得另眼相看,也就是说,一定得到神的关照。所以我想,他一到了那里,一定幸福,能受到神关照的人,最合适的莫过于他了。事实上就是因为这个,置身于那令人悲痛的场面的人,按理说当然感到悲伤,但是我却根本没有哀悼的情绪。不过,话虽这么说,想起往常跟着他求知识的活动中度过的时间——事实上那一类的谈论也曾有过——那种高兴劲儿也不会再有了。啊,反正这么说吧,我是被莫名其妙的感情一直支配着的。我觉得他幸福,所以心里高兴,但是想到他过不了多大工夫就会死去,又心里痛苦,总而言之,从来没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包围了我。我想也可以这样说,我这种心情是当时在场的人共有的。有时我想笑,可是有时却立刻泪流满面。”①希腊神话中主宰阴间的冥王——译注。派顿如此生动的叙述之中,自然而然地发展成灵魂不灭、灵魂不散不失,魂有归处,以及重新托生的思考——我逐渐地希望它朝着密教的观照方向发展——而成为对柏拉图思想核心之一《梅诺翁》上论述的回忆,从而作为灵魂不灭的论证。人通过行为之美以及强有力的谈论,才能彼此深刻理解,不论教育者或者被教育者一起达到颠峰,如此境界的乐趣才是非同寻常可比的。不过现在我想明确的是和本来的情节有些脱离,也就是对于有关传达苏格拉底的动作或表情的描写。据派顿说,苏格拉底用那些动作、表情本来是为了使谈论的对方的思考活跃起来,所以才用和思想语言难以区别的行动进行的。在这之前,因为要延期执行死刑,派往泰罗斯岛的祭使之船回来了,获悉执行死刑的日子到来的朋友们,一大早就跑到监狱,任刑务委员的11人给苏格拉底松了绑,告诉他,接到通知说今天还让你活一天。派顿就是其中之一。一进去就看见,刚松了绑的苏格拉底和他旁边的库桑梯贝——您当然知道啦——抱着他的孩子坐着。库桑梯贝看了看我们就哭了,这种场合女人总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啊,苏格拉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啦。这些亲朋好友有话要跟你说,你也有话想跟他们说。”于是苏格拉底瞧了克里顿一眼,然后说:“克利顿,哪一位都行,请你把她带回家去。”于是克利顿的随从们就把那捶胸顿足哭喊着的女人带走了。苏格拉底从躺椅上坐起,屈一条腿,用一只手揉它,于是边揉腿边说。/“诸位,人们通常所称的快乐,实实在在够奇妙的了。它和通常称之为它的对立物的痛苦,不可思议地与生俱来一般连在一起。……直到刚才,脚镣把我的脚脖弄得痛苦不堪,可现在呢,痛苦劲头一过它倒舒服起来了。”随后便是苏格拉底和他的谈话对手高谈阔论,甚至使对方为之笑出声来。这样,关于灵魂不灭的论证越过了一座山之后,在论理上虽然有些不够精细之处,但直率而且大胆发言的青年人西米阿斯提出了反论。“于是苏格拉底像往常那样,瞪大了眼睛,而且面带微笑,然后说:‘西米阿斯说的对。不过,在这儿的诸位之中,有没有比我更好地打开一条道路的?啊,没人回答?这就是说,实际上你们已经看到,西米阿斯对我们以往的议论已经进行了非同寻常的攻击啦。”对于苏格拉底作为一位教育者别具一格的态度,派顿曾经直接对他的谈话对手埃克库拉泰斯评论过。内容无非是长时间的愉快谈论彼此意见已经取得一致,但随之另生龃龉,有所反复而遇到暗礁,为此而感到不愉快时苏格拉底是怎样处理的。苏格拉底使我感叹不已的事,在这之前那是很多的,不过,像我在他身旁时那样打动人心的情况还从未有过。当然,像他那样的人,回答时从不理屈词穷,本来已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之所以对他特别敬佩的,首先是因为对于那两个年轻人的议论他的确是心情舒畅,以满怀善意和赞赏的态度接受下来这件事。还有就是我们由于这两个人的议论,大家是一种什么心态呢?说来的确是感到尖锐的,但是治好了我们的毛病。说起当时的我们,简直像吃了败仗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士兵,结果被召唤回来,重新加入战斗行列,朝着考察议论的方向走去。说这像演戏也未尝不可,经过这样的过程之后,把谈论推向再次使大家确信灵魂不灭的美好论证之后,苏格拉底仿佛朗诵神话一般谈了灵魂超越死亡住于另一世界的构造,把那足以致死的毒药端起向神祈祷之后,一口喝光。“‘……仿佛从这个世界迁居于另一住处而高高兴兴地上路一般……。这简直就是我此时此刻所祈祷的。事实就是如此。’”人们表现出哀思万缕的时候,对此给予责备的却是即将走上死亡之路的苏格拉底本人。“他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真让我吃惊啊,诸位!’‘老实说,我之所以把妻子打发回去,就是不想看到出这种差错,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因为我知道,死最好是在静谧之中完成。好啦,给我安静下来,要是不停止的话……。’/听了这话,我们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好强忍住哭泣。他不停地踱步,过了一阵子,脚步显得沉重,于是按照执行人员的指示行事……仰面朝天躺下了。”随后是阿斯克雷鲍斯把供医疗之神然而并未完成任务的那只鸡交给克里顿,告诉他苏格拉底已死。到此为止,柏拉图立即结束了对话篇。尽管我引用了这么多,但是否很好地传达出一位教育者典型的表情、举止,心里还是没底。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派顿的叙述中所表现的柏拉图面对苏格拉底的像,总是说他这位一生中的老师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在他那异常深刻的印象中,是否能保得住客观的说服性,简直是无话可说。即便如此,在这次现职教师们的集会上,我想讲一讲对于《派顿》的上述理解。然后向这些实际上已成专家的教育者们提出问题:这里提到的教育者、被教育者彼此之间的行为,从古希腊到我国今天的教育界,活生生的鲜血是否依旧相通。因为——很难说没人称这纯粹是幻想,而且我也知道这有几分滑稽——我想起接触过以柏拉图的对话为人的思考规范式模范人物,而且几乎经常地以苏格拉底勉励青年们,我自己战后立刻住进位于森林中一个峡谷的村庄,在那里我经历的教育。讲演会之后的恳谈会上,虽然有人不无嘲讽地说我的讲演是作家想象力的飞跃,但是我还打算谈一谈另一部足以给受教育者增色的文学作品。这作品就是福克纳还没有收进他的短篇集——有时作为长篇的一部分,有时作为特别版而收进别的作品之中,总之,未收录的理由多种多样,现在把这类作品汇编成一册(“UnCcollected stories of W·F” Vintage Books)——的《早晨的赛跑》这个短篇。内容描写的是:被双亲抛弃的十二岁的少年同收养他的农场主,为每年一次花两周时间的狩猎进入大森林。他们发现一只大公鹿,与其说为了抓住这条公鹿,倒不如说他俩各自全力以赴地展开一场竞走比赛。但是,追得这公鹿精疲力竭无法逃脱的时候,农场主却不想杀死眼前的公鹿了。和农场主共骑一匹马的少年也认为应该如此。农场主以自然和人的关系教育了少年之后,就和他们一同前来狩猎的伙伴分了手,后来两人之间的亲切谈话之中有这样一段。“对!”我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必须动手的是明年种庄稼的准备工作,说话之间十一月就到了。”/“你就别管来年种庄稼的事啦”阿奈斯特先生这么说。“你去上学!”/乍一听我还以为听错了,所以我问:“您说什么?”“我?去上学?”/阿奈斯特先生说:“对!”“你总得出息成个什么才行啊!”/我说:“当然。我现在就这么干哪。我现在既是猎人又是农人,就跟你一样。”/“不对!”阿奈斯特先生接着说:“光这样已经算不了什么啦。哪个男子汉不是农场的活干十一个月,半个月打猎?那也曾经是好时光哪。可现在不行啦。现在只干农场和只会打猎已经算不了什么出息啦。你得干对人类有益的事才行!”我问:“对人类?”战败不久的农村,新制中学的授课主要是农业。不仅上实业课的时间,就是新设的社会课的时间也被农业课占用。此外还上新宪法课,还有少年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事要做,垒球部的事也得干。当时我还是一个少年,追公鹿打猎的事很吸引人,而且教育者的教师们全是外行。但是,我觉得从他们那里听到的福克纳写的那些话,却对我决定自己以后的生活道路起了重大作用。对于福克纳所说的作有益于人类的工作这句话,从来就是按该话的原意理解的,勤勤恳恳地、谨谨慎慎地从事自己的工作,35年前是这么理解的,现在依然这样理解……”You go to belong to the business of mankind.”生的定义八 “某种乐趣”及其相反中野重治是1979年夏季逝世的,初秋的葬礼,各种野花装点祭坛,那气氛的确符合诗人中野,那红花使人觉得任赡派给了我,我便以中野重治的作品“某种乐趣”为题作了准备。但是,刚读完作为讲话的前提而引用原作的几个段落,那位仿佛身居要津的文化官僚型的司仪就发出已经没有时间的信号,结果主题落了空。今年秋季举行中野逝后五周年集会,这次因为多给了一些时间,所以打算重新讲讲这个题目。“某种乐趣”这句话,不言而喻,是从中野重治的短篇作品中摘来的话,我以为像中野那样坚毅的思想家,以这样单纯而朴素的表现,不仅显示出中野其人的骨骼,而且内容之有趣也表明了这位文学家独特的风格。因此,我想通过这一小小的机会,以一个后进作家的身分谈一谈对中野的看法。中野重治1960年发表了《日暮》和《某种乐趣》两个短篇。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敬爱这位作家,而同他见面是在反对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美国如何使日本更广更深地参加它的核战略,从载有核弹的托马霍克号军舰的入港问题就能看得十分清楚——的群众运动的时候,当时参加这一运动的阶层非常广泛,文学家当然是此项运动的参加者。我已经读了他这两个短篇,那时就觉得中野重治必须是这样的人!实际上他确实是这样的人,而且超过了我的期待。所以我觉得文如其人,越发觉得《某种乐趣》更有意义,以后凡是有中野讲话的集会,一定兴高采烈地前往。当时我的年龄正好是现在的一半,回忆当时,倍觉亲切。不妨重读一下《日暮》。这部作品的中心内容是中野积累多年的一个男人内心世界,中野写这篇作品时已经是五十八岁了。“‘不是什么日暮而道远。是道近了然而也日暮了。暮色越来越浓……’/‘说到道,这道又是什么呢?无非是该作的事吧。既然这样,何必分远近……’/‘道就在近处’这话我脑子里也有,可是连近的我也没有作。大概‘道远’的道和‘道在近处’的道是不同的。连非常之近的道我也没有作到。”他在这之前不久,遇到一个面色苍白的三十二、三岁的男人,大衣的前胸处揣着一个沉沉入睡的女婴,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向他打听去一个远地方该怎么走。他告诉那人之后站在那里一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心潮起伏。“那男人向我轻轻地点头道谢,然后飘飘然地走了。他揣在胸前的女婴大概只有两岁或者两岁半,他整个身躯仿佛像个影子轻飘飘地走去。看来他身无分文,即使早饭已经吃过,那以后肯定什么都没有吃。那孩子似乎也是空着肚子,有气无力地沉沉地睡着。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吧……”于是我就像往常惯例那样,把那男人的事搁置起来出了家门。“像往常惯例那样,这实在是要命的毛病”,自己虽然这么想过,但毕竟毫无办法。那男人的脸色足够地显示战争与战争刚刚结束时的营养失调。他已经没话了,实际上是此人本来就不爱说话还是有别的原因,反正当时他就是这副模样。他说要去荻洼,可是他从哪里来的呢?看不出他那孩子是当囮子用来骗人的……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不断出现的低谷时期……总而言之,一个接一个,仿佛摩肩接踵似地跑去,我就是这副模样,眼下该怎么办呢?论年纪不老不小,只好匆匆忙忙龌龌龊龊地往前奔吧。这么匆匆忙忙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道?连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这位顾虑重重的汉子出了家门之后,打算思考与他处境相同者各种各样的问题,遇上了也许是同样只顾外表不看实际而不得不奔波忙碌的旧朋友,于是站着说了几句话又匆匆道别了。我从涩谷上车到新宿下的。/嗓子干得刷拉刷拉的,我想找个喝水的地方。/原来眼前就有,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这时,我看见一位姑娘比我快了一步朝那边走去。是个女学生吧,也许是一位上班的姑娘。她穿着外套,一双黑皮鞋,大步走去。偏巧一个男人在那里正喝水,水在不停地向上喷,那姑娘便不再等候上对面去了。/那姑娘来到那塔形的水盘式饮水处停下来,弯下腰,用右手拧了一水龙头开关,使它弯过来,然后才嘴就着那开关喝水。/我有些幸福感,因为那姑娘太爱干净了……/她喝完了以后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边便又匆匆跑开了……这个我有些幸福感就是“某种乐趣”的感受,这里先说这么多,接下去谈短篇小说《某种乐趣》。“芝麻大的事尽管颇有意义,但是把它大吹一通也不好。因为那只不过是稍微有趣而已”,这就是本篇的意义所在。这个短篇完成之前,人物还是可称之为昨天今天的中野本人,参加一个欢迎来自中国的文化代表团,席上的谈话中有“卿”这个字,翻译是优秀的,本该马上就能说出它是公卿的“卿”,但毕竟是青年人,看得出知识不足。随后又出席欢迎来自中国的鲁迅夫人许广平、剧作家曹禺的会,也出现了与前一个会十分相似的传达语义受阻的情况。白发的许广平半是注视着日本主人那一边,上身略微前倾和曹禺耳语了一两句话,许广平那上了年纪的脸上微红,曹禺笑着点了点头。那风采显得很美。原来曹禺那时年轻,所谈的事不知道,他没有读过,然而许广平知道。大概她读过那方面的书,很年轻的时候就读过,很年轻的时候读过而且记住了。她说:“喂,是园朝啊。”还说:“……也就是石川五右卫门。”她并没有觉得不该插话,只是略显羞涩……看那气氛,和那些话一样有趣。高等奢侈一般的有趣,“什么公卿的卿啦,可说起来卿是什么?公卿又是什么?对这些词毫无所知的青年人当然无从理解……”想到这些我觉得很有趣。随后是日本文化人同苏联作家的会,久居日本的女画家布布诺娃插话给翻不过来的翻译土方帮忙,而且自己颇有些难为情。“‘喂,是指那个事……”/我知道她指出的不会错,但是,她跟土方说话时用的是日语还是俄语,我就听不出来了。因为连坐在她旁边的人都听不清楚的低声交谈,也许是她原本就是只要让土方听明白就行。上年纪人羞涩的表情是很敏锐的。许广平面孔有些微红,羞涩的表情十分明显,相比之下,布布诺娃脸色虽然未变,但内心似乎有些羞怯。/土方继续翻下去,似乎他从布布诺娃那里得到启示继续翻下去的。……不料布布诺娃又说了一声:‘喂,是指那回事!……”她本来是极力压低声调,但话一出口就变了,为此而感到羞涩的表情,我觉得实在有趣。”后来布布诺娃回她的祖国去了,她从自己坐的那艘船的船名想起一个男人。她去中国旅行时,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同一位苏联青年谈过话,因为那青年和列宁全集上也曾出现过的一位革命家同名,然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布布诺娃发觉之后仔细一看才知道,那船是为纪念那位革命家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苏联青年向他父亲说有个日本人问过他的名字的事,“你说什么?……“你说你不知道巴布什金?你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巴布什金这位彼得堡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工人革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以想象那位父亲大声回应的模样。话虽如此,让新人们查问新人们不知道的旧事,效果一定错不了。效果好的事,效果差的事莫不如此。白发而略胖的许广平以羞涩泛红的面色同曹禺耳语,白发略瘦的布布诺娃很不好意思地给土方的启示。事情本身并没什么,但那神态却让我很感兴趣。称之为兴趣是否合适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兴趣的。他之所以预先写了同第一个短篇结尾的有些幸福感、“某种乐趣”相对立、也就是同它正好相反的东西,是因为这个社会依然照旧制造如此软弱的人,而且是把大人孩子组合在一起。不停地生产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不断出现的低谷,不是什么别的,就是我们的现代社会。结果被推到这样的两难境地:自己正是为了改造这样的社会才劳动,但是也不能边把这些表现一个一个摆在脑子里并且深深地挖掘下去边干工作。而且这样思考生活意义也会妨碍“某些乐趣”。也许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这种思考强烈,这个男人才渴望“某种乐趣”。结果是,这么匆匆忙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道?连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心里干渴的他,嗓子干得刷拉刷拉而去了饮水处,看到一位年轻姑娘嘴对嘴地俯就着水龙头喝水,看到她那副姿态,本人感到“某种乐趣”。这个美好的短篇和中野另一部以构成中野人类观核心的价值,通过“某种乐趣”这面镜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在中野逝世之后不久举行的集会上,重新读了这两部作品,使人想起,他对于妨碍“某种乐趣”的人们那些事情,以这两个短篇组成了揭发他们的论点。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怎样抗拒反对“某种乐趣”的事物,而且面对绝对优势的对手是如何给予艰巨抵抗的,只要看一看他的简单年谱就一目了然。明治35年即1902年,中野生于福井县一个自作农兼小地主之家,1926年东京大学新人会派他到共同印刷厂领导罢工。这完全是和“某种乐趣”相反一方的社会势力作斗争的工作。3年之后,他成了第一届众议院普选的候补议员,为前往支援工农党的大山郁夫,于高松遭到逮捕。这一年,他出席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研讨会时被逮捕。他同反对“某种乐趣”的势力的斗争,早在昭和年代①尚未开始和刚刚开始的初期,就投身于反抗强权的斗争了。昭和5年即1930年,他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遭逮捕,被保释的第二年参加日本共产党,次年移送丰多摩监狱,判两年监禁。直到战败投降为止,他一直忍受着“保护观察处分”①的折磨,官宪也禁止他写作,战败的消息是他43岁那年再次应征入伍成为一介士兵时听到的。①1926—1990年——译注。①对犯人不起诉处分者或缓期执行者,实行假释,但由“特定的人”观察指导,以期其自新。实际上就是监视其行动——译注。昭和22年,中野由共产常推荐为参议院议员候选人,结果当选。翌年福井大地震,他前往调查和救援,在美军占领的情况下,尽管他身为议员,却被当地的美国占领军逮捕而押送回东京。和反对“某种乐趣”者一直战斗不息的中野,昭和39年却被日本共产党开除党籍。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对手从国家权力到先锋政党的官僚主义,可以说多种多样。被开除党籍的3年之前,正在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斗争中的中野的思想,可以理解为如实地反映于前述两个短篇里了。“某种乐趣”似乎能解除“我”的极度干渴一般。我有些幸福感。那姑娘太爱干净了……/她喝完了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边便又匆匆跑开了……怀念中野重治的一生并重读他的作品,为了在纪念他逝世五周年的会上讲话作准备,这次不打算谈妨碍“某种乐趣”的事物,主要内容是使中野内心涌起微笑并给他以鼓励的“某种乐趣”的本身。“某种乐趣”这朴素而单纯的说法,表现了历经复杂多变的生活磨难终于达到理性世界的中野其人。而且,传达给我们的是真实,同时也让我们受到“某种乐趣”的感染。从朴素的单纯之中,可以看出中野描写人的文学总体的巨大和确实。这次我想谈的就是从这“某种乐趣”中看到的对世界的把握,对人的把握,才是文学的特性。关于中野重治的生涯和工作,卓越而周到的论考相继出现。通过这些论考,自然而然地到达深入研究中野的几多途径。然而中野重治一直和制造反对“某种乐趣”的社会斗争,他的工作只是表现了“某种乐趣”,但是却有充分的重要意义。我想反复强调,这些地方才是文学的有趣之处。这才是我向中野重治学习的所在。从前边的引用文字中大概已经理解到,“某种乐趣”的另一主题是老年一代同青年一代之间文化上的断裂,以旧的一代的生活感觉水平所知道的事情,年轻一代却了解得很差。比如,翻译现场上语言与语言对译时的无从理解,就是具体表现。革命后新一代的生活感觉中,对于早期革命家的名字已经无缘了。中野对于这种断裂未必仅仅否定,而是以宽容的眼光对待。他认为,不知道也不要紧。创造新事物的过程中,出现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那不要紧。如果没有这种情况甚至还不行。但是,尽管如此,对于空白视而不见,对于断裂听其自然,那也不行。中野逝世五周年的集会上,我的目的是向此后创造新事物的年轻一代说说话,所以,从表现中野幼年与少年时代的《梨花》,直到反映被开除党籍之后那漫长日子的《甲乙丙丁》,总能找得到——不仅小说,随笔就更无须多说,即使评论文章,从他的思考、论述的文风本身,都能引起读者幸福的微笑——“某种乐趣”,所以我呼吁大家要接受这“某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