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的描述,这是一栋看来即将倒塌的小间木造公寓。拉开诊所般的对开式门扉,一楼有大大的玄关,两侧鞋做令人联想到学校伙川的。微暗的中央走廊贯穿正中间,两侧各有三间住户并排。跟刚才在路上看到的家家户户玄关周边一样,住户的门与门之间也被物品占据,这副光景在公寓简直无法想像。然而这里放的不是盆栽,而是木雕。每尊木雕几乎与人同高,沿着墙壁整齐摆放,就像一群人列队站好,井然有序,并散发出树林般的静谧气息。年轻女人、老人、小孩……大概有未来的雕刻家住在这吧。虽然忍不住想放慢脚步、细细欣赏每尊雕像,忆起原本目的后,又开始寻找风野先生的房间。他说租下了左侧两间,但我忘了问到底是靠外侧或内侧的两间。一般而言,我们总会认为是相邻两间,所以中间那间一定是他的。不过,也有可能出乎意料跳过中间那间,住在头尾两间也说不定。正烦恼不已时,靠玄关最近的房门啪当一声打开,把我吓得几乎快跳起来。原来是风野先生,用东南亚风情的棉质围巾将脸庞层层缠起。「你在做什么啊?这里啦,快进来。」他说得飞快,对我招招手,又迅速缩回敞开的大门。我慌忙走进去。「关门。」室内响起异常紧张的声音,我反射性把手搭上内侧把手,带上门。约六叠大的和室里,铺着蓝色毛毯,对面窗户也挂有同色系的蓝色窗帘。走进室内,左方有个似乎是后来加装的简单流理台,看不出任何使用迹象,风野先生大概不大做饭吧,我心想。「请坐。」他说道。我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风野先生找了个坐垫放在毛毯上,盘腿而坐。我想着:哦,原来风野先生也会盘腿呀。对我来说,一切都很新鲜。「可以拿下来吗?」风野先生问。我用力点头。缠着围巾一定很热吧。接着,「那么,我拿掉喽。」他郑重宣布,然后拆绷带似地拿下围巾。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我不曾看过被殴打的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脸孔变化如此剧烈的人。左眼皮严重肿胀,让人怀疑他是否丧失整片视野;石眼皮好一点,但也肿得惊人。嘴角有伤,蓝紫色瘀青历历在目。鼻子附近的纱布面积大得有些夸张。这副伤容,难怪进食有问题。「怎么样?厉害吧?」他似乎有些得意地说。「的确。让我想到《象人》,那部电影充满人类存在的悲哀,不过风野先生的伤还有希望好转,比他幸运多了。」风野先生噗嗤笑出来,说我讲这番话的样子冷静直率又有趣,把脸转向另外一边笑了好一阵,说不定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因为笑而扭曲得更厉害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终于进入我最想知道的正题。「还能怎样呢?」他依然没有把头转回来,不快地开口:「我在电车月台看到一位老伯提醒几个年轻男孩子不要抽烟。那些男孩子不只抽烟,怎么说呢,他们的态度简直旁若无人,那位老伯才看不下去吧。随手乱丢垃圾,还大放音乐,完全无视其他行人。看着那景况,我忍不住捏把冷汗,心想:这下会变得怎样?结果其中一个人开始用非常过分的言词怒骂老伯,甚至开始恐吓他。不知是太愤怒或害怕,老伯脸色苍白。我不禁插嘴说:没必要这样骂人吧?你也知道我的外表嘛,对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没两下就被打成这样了。这就叫围殴吧。老伯马上叫了救护车和巡逻车……好像还陪我一起坐上救护车,说来惭愧,当时我意识不清,不大记得了。后来护士还给我老伯留下的名片……但话说回来,这不是老伯的错,我也无意跟对方连络或要他负责。这种事很常见呐。」「不,才不常见呢。老伯敢出声提醒,现今社会已经少有了。风野先生立刻挺身而出、帮老伯说话,这种态度也很难得。虽然这样的结果令人同情,但不必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您大可抬头挺胸呀。」「是吗?但这事又不值得炫耀。我跟公寓其他住户的交情虽然不错,但必须一一解释,实在麻烦,他们还没看过这张脸呐。不过听你这么说,心里舒坦点了。对了,你帮我买运动饮料了吗?」「啊,在这里。」我拿出预先买的两瓶饮料。「谢谢。」说完,他起身拿来两个杯子,打开其中一瓶饮料,倒进杯中。「你也请喝吧。」「……谢谢。风野先生,用吸管喝比较好吧?」「……说的也是。」「我出去买吧。」「没关系,这种小东西,厨房应该找得到。等等。」风野先生再次小心地卷上围巾,走出房间。厨房可能在另一个房间吧。风野先生会在那里做饭吗?他依旧是个谜团重重的人啊,想着想着。不久,风野先生回来了。「找到了、找到了。」他开心地在我面前挥动吸管。我也回了声「太好了」。风野先生拿下围巾(我又心惊胆跳了一次),撕开纸袋、取出吸管,战战兢兢地把嘴凑上去。「啊,可以好好喝了。鼻子上的纱布真碍事,连喝水都很难。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谢谢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对风野先生的身世背景很好奇,现在越来越有兴趣了。「风野先生从小就很有正义感吗?」「正义感?没这回事。」风野先生突然放低音量,沉默了下来,看来很犹豫,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接着:「别说正义感了,我连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都不敢说,很懦弱。不过,每碰到类似这次的事件,我都会想起一个人。」说完,他又沉默了。我还想听,于是问了:「是男生吗?」风野先生无言点头。他又说:「小学同学,姓山根。我的出生地,从前是被封建制度管理的地方。我成长的年代,多少还残存着这种风气,可以说是末期了吧。」风野先生吸了几口饮料润喉:「山根同学,不管读书或运动都称不上拿手。成绩中上,体育中下,大概是这样吧。长相平凡,就是大部分中间阶层的一分子。如果光是这样,我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跟其他会组成团体的孩子不同,似乎没半个朋友。总是独自一个人。休息时间也只是孤单坐着。不过,他可没被欺负喔,只是不大懂玩笑话,又不会主动亲近别人。但是,倒也不觉得他曾为了没有朋友烦恼。「某天,我们级任导师好像为了大部分同学没带作业而大动肝火。忘记带的人全被罚站,导师对大家说:明天绝对不会忘记带来的人坐下。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坐下了,除了山根同学。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事态,不晓得导师是不是过度震惊,一时竟哑口无言。「这位导师出身郡辖区,因当地教育委员会十分肯定他的教学能力,才来到这所位于地方中央城下町(注1)的小学任教,所以他非常拼命。怎么说呢,是干劲十足吗?好像随时随地都在高喊:『我在这里!』他个子矮小、目光锐利、作风坚毅、个性鲜明,只要有团体存在,就非得以他为中心,否则无法忍耐——他就是这种型的人。想必他也对教育委员会表现这种凸显自我的积极态度了吧。这种人总是精于讨好。日本男人想出人头地,必须懂得巧言令色。等他们出头,又重用缺乏实力但擅于谄媚的男人。于是这个深受儒教影响的社会,就如此每况愈下。算了,这不是重点。「瞬间,导师对山根同学的意外举动有些茫然——数十年的小学教师生活,或许这还是头一连吧——他立刻回神,气得火冒三丈。大概觉得自己被小镇学生看扁了吧。他气得大吼:你不打算带来吗?只见山根同学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有打算带来。导师又说:那为什么不坐下?你不敢说绝对会带吗?他又答:我可以说我打算带来,但不敢说绝对两字。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说绝对。导师气极了,脸色大变,不客气地走到他面前恐吓:不收回刚才的话,就不准强词夺理!还作势踢他。即使如此,山根同学还是不肯说出『绝对』二字……」「简直就是古时候的军队嘛。风野先生当时的反应是?」我忿忿不平,但内心也认为以当时状况而言,小孩无法反驳实属正常。我一边感同身受,一边发问。「对,你说的没错。」风野先生皱起眉头,伸出食指指着我。「教育实在可怕呐。不,不该把错推给教育。之前只知道山根同学有点异于常人,这次他的不知变通和别扭,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当时的我,是被『看重』的一边,也就是活在体制下的学生。山根同学的倔强固然令人儍眼,但也让我很挂念。因为,他说的也没错呀,我内心虽然有某个角落强烈地与他心有戚戚焉,却刻意置之不理。导师叫他不准强词夺理是什么意思啊?学校不就是教我们讲道理的地方吗?这些疑问在心中挥之不去,我却不敢积极面对。也因为其他非学不可的东西以及我感兴趣的事太多吧,我不想将时间花在百思无益的事物上,够胆小、够狡猾吧?「那时,我家权力都掌握在父亲手上,他是个以家世作为唯一自我认同的人。当时他正好被公司解雇,整天都待在家里。母亲白天工作回家后,还要拖着疲倦身躯赶着为父亲准备洗澡水,热他晚上要喝的酒、做晚餐给全家。父亲几乎没外出,却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帮忙了。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啊。即使觉得母亲辛苦,但在耳濡目染下生长,还以为社会上所有人想法都一样。于是,我上大学后不久,母亲病倒了。在此前一年,他们开始跟母亲的公公,也就是我祖父同住。忘了是日子困顿,还是祖母死后祖父日子过得不如意,从我进大学起,家人就搬进祖父家了。祖父是比父亲更强势的父权主义者,很难应付,况且,身为独生子的我又离乡求学,现在想想,母亲倒下只是早晚的问题,等我们察觉时,她已是癌症末期。尽管如此,父亲却迟迟不肯让母亲住院,还说『我想让她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听来很感人吧?我半信半疑,最后证明被骗了。母亲从头到尾都没被告知病名,直到病危前,还要她勉强撑着身子站在厨房准备三餐。偶尔回家,总会看到那令人心惊的光景。只见母亲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动,在厨房也常不支蹲下,但她还是守着那口灶。我心想,为人母的真是坚强呐。」风野先生用力握紧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大骂:够了!但当时还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只一直觉得奇怪,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事情则在母亲丧礼后爆发,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偶然听到祖父跟父亲谈起母亲,祖父说:『二十二年啊,良子走得还真快,算起来那笔聘金出乎意料亏了不少,医院也花了不少钱。』原来,他们只把她当消耗品,嫌母亲使用寿命太短而感到不快,她可是我的母亲啊!那时起,我心中某种意识觉醒了。也许是受了战后民主主义、男女平等教育薰陶的成果吧,尽管那只是形式上的教育:又或许是母亲从肉身解脱、终获自由,将她经年累月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了;又说不定,那也是我对长期无法帮助母亲的自己发出的愤怒。「等我回神,我已把纸拉门一把推开,站在祖父面前。祖父用他低沉的声音镇定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居然拿着壁盒里装饰的日本刀,还作势拔刀呢。我呆住了。尽管对自己所属的蛮横父权社会的自私感到愤慨,然而我表达愤怒的方式和抗议手段,都如此男性化。再争辩也没用。我呆住了,真的呆住了。甚至觉得我自己的存在似乎都是将母亲逼入死境的远因。之后我就离开家,再也没回去过。」风野先生说了一大串,似乎也说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接着,用吸管喝完剩下的运动饮料,说道:「从此我就舍弃男人身分。我没有动手术,而是指精神和意识上的舍弃。但也不是选择女人这边。真要定义的话,我选择无性。」在我眼中,这真是一种极富魅力的生存方式。但有可能吗?我据实问了。而他回答:「单以意识而言,有可能喔。这是决心的问题。首先,必须将『男女有别』和『以生下两性后代为最终目标的有性生殖』置于自身存在之外。」「但是生物做得到吗?」「哎呀,你听过,无性生殖』吧?性的原本目的在于生殖,但生殖本身——当然要看生物种类啦——有可能在无性状态下进行喔。况且,更低等的动物都行了,为何身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做不到呢?」「风野先生,这个逻辑说不通。就算意识上想努力达成,但现实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再说,这个概念终究会导向『复制』吧?」「啊,没错,刚才的确有点离题了,我承认。那来谈『复制』吧,大家好像觉得复制违反生命伦理,总是引起议论,但它真的那么十恶不赦吗?」「但对于物种来说,还是有变异的繁衍方式存活率比较高呀……」「嗯,最后大家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反对。但是,举例而言,植物中的竹子也是『复制』的喔,红花石蒜(注2)也是。无性『复制』的植物比比皆是,但它们也从未轻易绝种。这样看来,这是相当优秀的遗传因子呐。它们是进化到某一程度时,决定这样就可以了,这不是很清高吗?然后在不同生育条件下,后代也各有异,不管如何还是会产生各自不同的个性,有这种程度的个别性就够啦。」「总归最后还是优生思想呀,我无法完全赞同,而且进化的可能性……」「进化?与其说进化,退化或恶化的可能性更高得多,也有可能一代不如一代喔。优秀双亲生下青出于蓝小孩的案例不多见。不然,假设,有些人个性温和、爱好和平,复制再生这些人,人类不就有希望迎向光明未来了吗?如果这就是优生思想的话,那只要优生思想就够了。再也不需要演化,也不需要繁荣,接下来我们又该往哪儿去呢?」风野先生几乎没停下换气,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只是专心洗耳恭听。他好像又说累了,暂时静下来。我这才战战兢兢开口:「我还是觉得,有性别之分的世界比较多采多姿……」然而这微弱的反击似乎成为导火线,风野先生更激动了:「两性存在的快乐跟害处,你选哪边?根本像穿着衣服走路的生殖器官,脑袋瓜里只装了海绵体的男人到处都是喔。」「既然您这么说,女人不也是吗?有时候也会有那种想把一切全都收进子宫里的欲望呀。虽然我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意识,但最近也渐渐觉得,身为女人真难受……」我想起卡桑德拉,有感而发地说。「是没错啦。但女人造成的危害范围比较小呀。男人的性自我认同基础中本来就有胜利者、支配者的成分。随他们任意而为的话,用不着多久,世界立刻就毁啦。强奸累犯的男人,应该依法去势,这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与其过着被性欲支配控制的人生,这对他本身也算一种解放和拯救吧。」风野先生趁势接着又说:「少了这类刑罚,性侵罪犯只会一再出现,明知如此却放任不管,令人觉得大环境是否对这类犯罪采取了某神程度的纵容,这便是自古以来男性社会的风气使然吧。」我不禁叹了口气。「愈来越像极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聚会了。」「久美小姐。」风野先生改口严肃地喊我。「是。」「你呀,从刚刚开口闭口就是优生思想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啦,或许你想借此牵制我,但千万不能受这种言语谴责的恐吓,这种语词上的归类标签,正是人们想说出正确想法时的最大障碍喔。」「……是。」我本来是到这儿探病的,不知何时,反被对方激励了一番。真是奇妙的发展。我想也没想过。「……不过……既然如此,风野先生,您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如何呢?」「……变得如何?」风野先生挑起一边眉头。我发现这个措词太男性化,与风野先生的主张背道而驰,慌忙改口:「是基础,您希望这个世界建立在什么之上?」「我才没想过『希望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不自量力的事呢。至少,刚才提到的那种『男性』,我放弃了。」「……可是,我倒觉得您很有攻击性啊……」风野先生叹了一口气。「被你戳到痛处了……这也是我的烦恼……搞不懂哪……」说着,他往后躺下。看来他真的很苦恼,双眉间堆起皱纹。「这次的事件也是,原因在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至少,这种现象几十年前还几乎看不到。我一直痛恨的儒教精神,最后竟名副其实地成为日本人的根本精神支柱了吗?一旦当它崩坏,所有道德、秩序都一齐沦丧了吗?暧,不是这样吧。日本人只有这项资产吗?比方说最初的日本人呢?佛教或儒教等宗教传入前的日本人呢?泛神论(注3)呢?萨满信仰(注4)呢?缺少宗教力量,人类就会逐渐变成野兽吗?变得像那群年轻人一样?没这回事吧,应该有其他路可走。」语毕,风野先生闭上双眼,想必在沉思吧。听见他脱口而出「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那刻起,风野先生的成长背景就清晰可见了。然而,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跟所有这些观念一路对峙至今的吧?我不禁叹口气。「总觉得,我也放弃了……」我吐出这句话。「咦?」风野先生睁开一只眼。「放弃什么?」「女人。」风野先生张开双眼。我对那双充满问号的眼睛点点头。接着,我说了未曾向他提起的卡桑德拉事件来龙去脉。就连上次遗漏没说、关于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言行,也全盘托出。「嗯——」听完,风野先生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不过呀,只是这样,你就说放弃女人了?」「你还说别人呢。」我愣住了。「我呀,已有了相当历练,一直都很懂得人情事理。再说,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地方,并非仅限于女人才有的喔,而是爱偷窥、好奇心等这些坏习惯。其实可以单纯还原到人格问题上不是吗?若是这样,毋宁说有这类问题的男人还更多呢。男人的嫉妒心有多根深柢固,你知道吗?」「嗯……这个嘛,好像跟我想表达的不大一样……」毋庸置疑,我下意识想放弃女人身分的念头,比起风野先生赌上自身存在、决定不做男人的想法,两者分量截然不同。不想当女性、也不想当男性,到头来,就等于不想当人了不是吗?风野先生寻寻觅觅的道路,是非女性亦非男性的纯粹人性——是吧……但是呀……不论女性男性一概否定不但不好,这其中分别还是有好处的呀……风野先生似乎累坏了,当我默不出声认真思考时,他已沉沉睡去。我无可奈何,只好环顾四周打发时间。整体而言,不到过度整齐的程度,也不会凌乱过头,除去异常大量的书本,这房间算正常吧。不过,我也不常有拜访男人(用在他身上正确吗?)房间的经验就是了。从发酵专门书籍到完全无关的领域,他的藏书范围相当多元。这个人还真特别哪,我心想;一边望着那张看来痛苦的睡脸。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正要起身时,传来咚咚敲门声。一时间我很困惑到底该不该应门。不过,风野先生立刻被声响吵醒,回了声:「来啦!」然后缓缓移动身躯走向大门。「什么事?」他问。「风野先生,拜托你管好惠子。昨天晚上,她跑到走廊闲晃了喔。」惠子?我不禁竖起耳朵。「知道啦。我把她带走了,放心吧。」「那是今天早上的事吧?她现在就从缝隙里溜出来,往二楼去了喔。」风野先生大大叹口气。「那我现在要开门了,别吓到喔!」就算您这么说,还是不可能不吓到。风野先生,还是先做个简单说明,比较保险吧……我正想好言相劝时,外头传进仿佛从丹田使劲挤出的高分贝骇人惨叫声。接着,「发生什么事了?」声音听来相当无助。这时,门外那位发出惨叫的来客,反射性地与我四目相接。这种状况下该说什么才好呢?说「打扰了」也不大对。总之,我很快点头致意,对方也回礼了,风野先生自然而然担任起介绍人的角色:「这位是久美小姐。听到我受伤,她特地来探望。久美,她是优佳小姐,住在对面,是位雕刻家。」「还不成气候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在风野先生房里撞见我这个「女性」,「优佳小姐」的认知仿佛只像看见一个来家里玩的同学。她身上穿着类似硬帆布的棉质工作服。虽然没化妆,但也许因为还年轻,让人觉得是个魅力十足的女孩。风野先生夸张地叹气:「我不想再说了。久美小姐,拜托你喽。」才刚对我说完那许多,也难怪他会厌烦;尽管自己也觉得太顺从风野先生,还是体谅他的任性,把事情经过告诉未来的雕刻家优佳小姐。她的反应异常愤慨,大喊:那些家伙应该被判打屁股!我在脑中想像起她雕出一整排赤裸臀部的画面,不禁失笑,被风野先生狠狠瞪了一眼。优佳小姐继续说:「早跟我说,就可以来照顾您了……不不,至少能帮忙买必需品。」「太麻烦了啦。」「果然很有风野先生的作风。不过,不管管那些孩子的话,又要合而为一喽。」「已经没关系。时候也差不多到了,他们在寻找最适合制造子实体的地方。二楼啊?考虑得真周到。大概是在中途天井的窗旁边吧。」「今晚对吧。」「今晚。」说完,两人相视点头。在「里头的房间」中什么事情似乎正在进展,我无法理解,于是问:「请问……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啊,抱歉。」风野先生慌忙回答,优佳小姐说:「风野先生在里头的房间培养黏菌,也就是变形菌。虽说是菌类,最近却变成原虫状到处移动,我才向他抱怨的,因为一经过走廊,就会弄得脏兮兮的。」「抱歉啊,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这种状况最近才出现不是吗?总觉得这阵子湿度莫名地高,大概跟怪天气有关吧。」「什么都好,看来很像吐了满地的痕迹哪……」风野先生瞪了优佳小姐一眼,问我说:「要看他们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风野先生神情满足地说:「欢迎。」说完,他率先起身走出去。走廊上的木雕群,原来出自优佳小姐之手,知情以后,它们突然栩栩如生了起来,真不可思议。「你刚刚叫的惠子是……?」「啊,是变形菌的名字。」优佳小姐对我说明,语气中带着「真拿她没办法啊」的亲昵气氛。「请进。」说着,风野先生打开房门,室内光线微暗,双眼要花些时间适应。房间正中央铺着蓝色塑胶布,光这样已经够不寻常了,上面还放了像是要栽培香菇的碎木头。而且,房内随处可见黄色颜料泼撒满地的痕迹。这股异常氛围,跟发生意外事故后散发出「此地曾经历事故」的过去式气息不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现在进行式。这儿的空气与外界明显不同,集聚着一团浓烈气味。若硬要形容,就是充满霉臭味与粉尘,某种分解作业仿佛在分秒不停歇地一股劲儿秘密进行……「这个黄色痕迹是……?」「变形菌,优佳小姐就是在抱怨他们。这是小保,那是绫乃。把他们养这么大,你想要花多少时间呀?小保跟绫乃,都是从惠子那里分出来的。」仿佛感受到我满是疑问的视线,他又说:「偶然机会下,他们诞生了——该说分裂吧。这是分裂前跟我待在一起的同事的名字,我想也算缘分,就借他们的名字命名了。」被称作小保跟绫乃的不可思议「生物」,像是小孩用黄色蜡笔恣意画出的扇状线条,看来不像在活动。「……好温驯啊。如果他们是『活着的』话。」「太失礼了。现在他们可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动期哪。不过,一小时只能移动几公分,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就算如此,他们可是正在以全速移动喔。」风野先生简直像宠小孩的典型父母范本,眯眼微笑起来。「你问我为什么移动,是他们终于找到制造子实体的地方喽。对散播孢子来说,这里是uo_值最高的地方。聪明吧?」「在这房间里待久了,会腐烂喔。」后方传来优佳小姐的声音。「才不会呢——哪有这么快。」风野先生慌忙对不禁颤抖了一下的我说。我从容点点头:「对了,这是在哪采集到的?」优佳小姐也来到门边,「就是嘛,我也没听说过。在哪里抓到的呀?」优佳小姐说了「抓到」,我脑中忍不住浮现风野先生手持绳套、试图捕抓逃窜变形菌的画面。像要订正这两个字似地,风野先生伸出食指对着优佳小姐说:「要说『采集』,公司中庭有棵大栗树,初春时被砍伐,树墩冒出的分泌物,随着当时天气变化,浓缩的糖分也增加了,繁殖出好几株有意思的酵母菌。我研究过树液酵母,所以每天都去观察。后来树液分泌量越来越少,酵母菌也把全盛时代拱手让给丝状菌……」再说下去似乎没完没了,我开口提醒他:「也就是说,在树墩的盛衰荣枯演变史当中,曾经出现您喜欢的变形菌,对吗?」「没错。刚开始只是有点好奇罢了,我对变形菌也不大了解,只觉得,真是奇怪的孢子哪。」「培养期间,慢慢产生感情?」「可以这么说。我想知道他们能长多大……」「想要挑战极限吗?」「算是吧。结果也真的大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喔。有一阵子,惠子的直径好像有八十公分左右。」「就在那时分裂出小保跟绫乃吗……」「惠子移动时,我想把她拉回来,结果不小心弄断了。」风野先生难过地说:「放在附近的话,马上会开始合体。但我想,与其让她拖着庞大身子移动——会留下类似蛞蝓爬过的痕迹——不如保持现状吧,移动后的痕迹清理起来也轻松。优佳小姐不抱怨就好了。」「一般人会饲养这个吗?」优佳小姐叹了口气:「被房东知道的话……在他发现前,万一这些孩子制造出子实体、释放大量孢子,这栋本来就快腐朽的木造公寓说不定会就此……」「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的啦。」风野先生发起脾气来。那张肿胀的脸原本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这个反应实在太好分辨,就连肿胀部分也似乎反映出他的情绪。「那么,总之先想想往二楼去的惠子该怎么处理吧,先制造出子实体的好像会是她。」优佳小姐冷静地说,走到外头,指着楼梯和可能蔓延的方位。像是慑服于这股气势,我们也跟着走出去。楼梯途中有转角平台,从此地再延伸到二楼。转角平台上方开了一扇采光良好的窗。由于是雾面玻璃,柔和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一直照到楼梯下方。手掌大小的黄色变形菌,就黏附在转角平台与一楼中间地带附近的墙壁腰板上。「惠子,辛苦你了,竟然能找到这里。」风野先生直掉泪,我心中感觉奇怪。尽管风野先生之前表明「我不留后代了」、「我厌倦被DNA支配的生存方式」,然而,他心中又是如何定位对这些微生物的偏爱之情呢?难道只是将原本追求异性的原欲,转而关心其他生命活动罢了?就算跟自己种类不同也无妨吗?或有其他答案?「请快想点办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