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好一会儿,总算镇定下来,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厨房已收拾好了,卡桑德拉的心情好到令人厌恶。我的哭泣,似乎让卡桑德拉得以发泄某些郁愤,并对我产生某种感情。「要喝茶吗?」我拒绝了。刚才会哭出来,这反应的确出乎我预期,但这悲哀于我也并非全然陌生,我深知它原本就存在于内心里,只是我不再拘泥于此罢了,但这问题之前也没影响我这么深。所以,才不是卡桑德拉「告诉」我这股情感的存在,没理由让她居功自喜。「你刚才说的『鹈鹕』……」我换个话题,心中突然冒出某种类似义务感的心情,叫我必须了解卡桑德拉的一切。「它到过我房间吗?」「鹈鹕来沼地了噢。」卡桑德拉像在教诲小孩,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或许,把我惹哭让她觉得自己处于优势,所以心情大好吧,甚至还有些从容不迫的气势。「沼地?」卡桑德拉用下巴朝流理台下方努了努,正是糠床所在的位置。「你是指糠床?」卡桑德拉不回答。嘴巴扁成「ヘ」字状,似乎很不高兴。我叹口气走回寝室,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没对卡桑德拉付出与「光彦」相处时的悉心关怀。「想洗澡的话,内衣裤放在堆有纸箱的房间衣柜里,都是时子阿姨的,反正……」接着我困惑了,「反正」之后要接什么?反正你是亲戚所以没关系?但卡桑德拉是我的亲戚吗?至少,我不认为她有洁癖。「那种东西为什么还留着?死人的内衣裤呐,你这个笨蛋!谁会用呢?你真的很怪异。」「里面也有没穿过的。时子阿姨是永远做好万全准备的人,为了哪天突然住院,她早就准备好睡衣跟内衣裤了,请你不要说阿姨是死人。啊!真是受够了。」我出自一片好意,为何她非要一一挑剔不可?都已尽我所有可能照顾她了,为何总是要求更多?这样下去,连我都不开心了,而且她自己一个劲儿不满:心情也会变差吧。她怎么不知就此满足感恩?若不牢牢占住我生活的中心,她就无法忍受吗?我气得从寝室内侧锁住房门(只需压下喇叭锁上的按钮,至今还没用过),拉起棉被盖头睡了。隔天,早上出门时经过管理员室,打听了那位「女性化」男住户的事。管理员是一对姓山村的中老年夫妇。此时先生正好不在,由太太出来招呼,平常清扫玄关大厅等地的人就是她。「哦,一定是风野先生吧。你阿姨一去世,他很快就搬走了。」我向山村太太说明,阿姨生前似乎与对方有往来,想请教他一些事,又问了风野先生目前住处。「这样呀,请等一下。」她转身入内,不久拿了一张纸条出来。「这是他新家的住址跟电话号码。」谢过山村太太,正要离开时,提着面包店塑胶袋的山村先生回来了。他体格标准、双眼炯炯有神,但那头剪短的白发,说明了实际年龄可能大于外表。听说山村太太白天会到成人游泳社团,但实际年龄依旧无法辨明。她的发色乌黑,或许有染过。化妆不过分花俏,总是很得体,当然腰身也很挺直。最近看上去五、六十岁的人,根本判断不出实际年龄,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也说不定。我对她点头致意,匆匆赶往公司。看见他们,不知怎地,就是无法平静下来。当天我就跟风野先生连络上。我们同属一家公司,但他的研究所稍远了点;我没见过他,但有不少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在电话中报出他的名字,立刻就找到了。几天后,我在某家咖啡厅与风野先生初次见面。风野先生头骨偏小,是北欧人常见的立体头形,在多是扁圆头型的日本人中相当少见。他的头骨让我看出神了。风野先生把一头长直发在后方挽成圆髻,发型跟我一样。「时子小姐的侄女啊。你站在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就认出来了。」风野先生带着可掬笑容,喝了一口冰咖啡。以女性而言,他的声音低了点,但遗词用字确实是女性的。手指细长,但指关节醒目隆起。剃过的青胡碴显而易见,怎不用粉底盖住呢?如果真要朝女人之路迈进,改善空间还很大,但他似乎不会自恋倾向严重到强迫症般特别拨出时间打扮,跟他应该能沟通吧,我暗自放下心。「没想到您在研究所工作,吓我一跳。」「我原本专攻清酒酵母。为了跟生活在野外的酵母菌相遇,现在过着上山下海、到处跑的生活呐。」研究者中,也有些人太疼爱作为研究对象的菌类,完全将它们拟人化,把它们当作宠物。听到「为了与它们相遇」的说法,我立刻将风野先生联想成这类研究者。「是为了开发新产品吗?」「正确来说,应该是寻找开发新产品的可能性。」「我从阿姨那里承接了糠床……想请教您关于酵母的事。」「时子小姐的米糠渍菜,真令人怀念哪。」风野先生眯细眼睛,接着说:「酵母啊……即使以『酵母』一言敝之,其实种类各色各样哦。以清酒来说,日本酿造协会培养各地的优秀酵母,再把『协会酵母』分配给大家……嗯,在清酒的领域中,能媲美家传糠床酵母的,应该是『自家酵母』或『酒藏酵母』吧。在那些历史悠久的酒藏(注2)里,几十年、几百年以来,该酒藏特有的酵母一直栖息在墙壁、柱子或天花板上;造酒时,这些飘浮于空气中的酵母就进行作用。虽然各有各独特的脾气,却是一家的传统呐。」「任其自然附着生长啊?这样能稳定供给吗?」感觉像个不经思考的随兴回问。「风险当然很大,有时野生酵母也会混进去。人们将酒藏视为神圣领域、不准女性进入,也是因为偶然因素就能起巨大作用,所以认为那是神的领域吧。」「阿姨也请教过风野先生糠床的事吧?」差不多该问了,我下定决心,于是一股脑问出最在意的事。风野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嗯。」「她问了什么?如果您还记得的话。」风野先生翘起小指,专心折起之前装吸管的长袋:「她说,自己继承的糠床,照顾起来很费事,好像跟别人家的不大一样,问我可否帮她分析成分。不晓得我在哪工作的人,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我从没跟她提过我公司的事,所以心想,莫非时子小姐跟谁打听到这件事,才故意接近我的吗?当时她的态度认真得很呐。」我忍不住将身子挪前,神情严肃:「然后呢?」「没错,就是这副表情。你跟你阿姨真像。」风野先生再次眯细眼睛看着我。他一眯眼,眼尾皱纹也跟着浮现,让我觉得他也不年轻了。然后他说:「要分析糠床中微生物群生息的微生物丛,也就是微生物群落,首先要用分离培养法,你知道吧?不过,长在这种环境中的微生物呀,几乎不可能分离培养,很难培养哪。我想过其他如DGGE技术(注3)直接从糠床中抽出微生物DNA加以分析的方法。不过,当时我认为没必要弄到这么钻研,我以为她只是想知道怎么照顾糠床罢了。所以我告诉她,要分辨特定菌种不容易。就我所知,糠床含有乳酸菌和酵母,还有从乳酸菌和酵母制造出的乳酸、醋酸、酒精、内酯,这些成分彼此作用、牵制,长期保持着微妙的安定平衡。而这个平衡状态,靠每天翻搅而奇迹似地保存下来,一时疏忽,马上就会造成腐败菌繁殖,破坏整缸米糠。一旦起头,就得永不懈怠地照顾下去,我是这么告诉她的。」我深切明白阿姨当时的失望。「阿姨一定很沮丧吧。」「她的表情在我看来,跟绝望差不多。」风野先生一脸正经,稍微靠近我,点头答道。接着他微微皱眉说了:「我说这个糠床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思考半晌,叹了一口气:「不知您是否肯相信我……」我把从接收阿姨公寓到最近发生的事,对他说了一遍。风野先生听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他毫无反应的冷静态度,甚至令我担心,他是否怀疑我疯了。解释完来龙去脉,风野先生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说来,酵母是一种真核生物,以细胞构造来说,跟细菌那种东西比起来,与人类比较接近。」为何跟细菌相比?我感到不解。不同于见面至今,风野先生说这话的语气,显得不知所措。「等等。如果一切属实,想必她是走投无路才来拜托我的,我却……」他泫然欲泣地说。相较于一般男性,或许风野先生多愁善感了点。而直到刚刚为止都面无表情,说不定是为了因应社会生活(在他的漫长历史之中)不得不学习到的「技艺」之一。「我做了什么傻事……难道,当初如果我更努力地回应她的求助,她就不会死了?」风野先生身子往前倾,双手包覆住我交握在桌上的手。我瞬间有点害怕。睁大眼睛、神情悲痛的风野先生就在眼前,任谁都会这么想吧。然而,我连几句应付场面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我是能温柔地采取这种行动的人,想必会有不同的人生。「老实说,我不确定。但,即使真能分析那缸糠床的微生物群落,我也不认为阿姨能免于一死。」风野先生看着他握住我手的双手说:「谢谢。你很诚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呐。」他喃喃说道。这句话,让我对他的好感指数一口气攀升。若有人称赞我漂亮,绝对与事实不符,夸我温柔也不对,我缺乏娇柔温婉的气质。然而,自己说是有点怪,但这句「值得信赖」的评价,的确漂亮地说中了我少数美德的其中一项。对风野先生赞美他人的高准确度,我坦率地表达出敬意:「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风野先生微微一笑,收回双手。「十七世纪,荷兰有位叫雷文霍克的天才显微镜制作专家,他将自己发现的微生物称为『微小动物』。他不仅注意到自己齿垢和唾液中的『微小动物』,也获得男女老少协助,有各种观察机会。某次,据说他观察了一位一辈子没刷过牙的老人的齿垢,发现前所未见的『微小动物』。他兴奋莫名,简直就像看见原始大气一样。不过,万一那位老人的父母、祖父母等代代都不刷牙,他们家族的口腔会被视为『前所未见微生物』的世界,就一点也不稀奇了——你家代代相传的糠床也是哦。」「因为我们也不刷牙吗?」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声明,这当然是玩笑话。因为渐渐喜欢上风野先生的说话方式,心情愉快之下,竟无意间开起平常不擅长的玩笑。只见风野先生更严肃地说:「我是指,已灭绝的菌类有可能存活下来。糠床中的菌类都具备耐盐性,但也不排除有超乎寻常的菌类生长、形成的可能性。」这样啊,我点点头说:「比如说,侵入人脑、主宰思考和行动的菌类?」风野先生挑起单边眉头,神情认真,像在生气,接着又说:「……怎么可能。可是,我虽不敢断言,但的确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说超乎想像的新种菌株……而且不只一、两种……」他自言自语着。「她叫什么来着,卡桑德拉?你似乎认为她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某个人的僵尸,但说不定时全新个体噢。是过去曾一再反复出现的全新个体,且一直栖息在这个糠床里……」摸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万一他是认真的,作为研究者,风野先生想像力的翅膀未免太过发达。怀抱这份感受力活在现实社会中,他的人生想必困难重重吧!我暗暗同情他,边问道:「『光彦』也是?不过……」我不愿相信「光彦」是一再出现的全新个体。如果真是如此,他也太纯洁无瑕了。然而,我也不认为他是「僵尸」之类的东西。毕竟连他是否真的存在,都还不确定呐。我这么一说,风野先生沉吟深思了好一会儿:「是否有某个东西,会对翻搅糠床之人的手做出反应,然后被决定出来的呢?『光彦』并非光彦本人,最后还变成『胡立欧』……但又不是真的胡立欧……」「但是,胡立欧第一次来我住的公寓,见到那孩子叫他『光彦』时,别说曾翻搅过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糠床呐。所以,他不可能是对胡立欧的双手做出反应才变成『光彦』的。」「也就是说,从胡立欧喊他『光彦』那瞬间起,他才开始成为『光彦』的呀……那孩子具有这种性质。所以,不必把卡桑德拉跟这孩子认定为同种类菌株……啊,抱歉,是不必因同样的特性就把他们认定为相同的生物也无妨。卡桑德拉是卡桑德拉,那孩子是那孩子。惟一能肯定的是,他们一定对你身上的什么做出了反应。」我不禁陷入沉思。风野先生看看表,说:啊,这么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于是我们步出店家,互道再见。要是他能迈出大器的步伐,必定可展现宝塚反串男角的翩翩风采。然而风野先生的背影,实在称不上「大器」,轻盈摇曳的丰姿,以「柳腰」来形容也不为过。我绕进超商买东西。抓个便当放进购物篮,以防卡桑德拉饿肚子。时间已过八点,不知是补习班下课时间或中途休息时间,一旁有个小学生正在挑选饭团。我想起「光彦」。他还好吗?顺利上小学了吗?胡立欧有好好为他做饭吗?我得找时间探望他们,想着这些事时,又顺便在购物篮里放了一包巧克力。冷藏柜玻璃门里,陈列着颜色漂亮的小瓶装鸡尾酒和气泡酒,也有小瓶清酒,还有写着「桃色浊酒」鲜明文字的酒精饮料。我想起风野先生跟我提起,过去他曾从事这类商品的开发:「……有种很有意思的酵母,叫killer yeast,『噬杀酵母』,当中含有噬杀性质。killer,也就是杀手。它能阻止其他酵母生长。我曾研究过红色噬杀酵母。所谓红色酵母,也被称为『腺嘌呤要求型酵母』,如字面形容,是红色的。腺嘌呤是细胞制造核酸时不可或缺的成分,但这种酵母无法自我供给腺嘌昤,我们让色素充满在这种酵素的细胞中,使它呈现红色,如再加入噬杀性质,颜色会更鲜艳。你问我为何加入噬杀性质?这跟『鬼牌』是一样的道理。处理不好的话,的确会使整体环境极度异常;反之,若将这种性质赋予优秀酵母,不仅可使之免受其他酵母影响,它本身也对噬杀因子产生免疫力,使纯粹培养变得可能……」噬杀性质等同鬼牌啊……我再次反刍这句话,一边到收银台结帐,走出门外。今晚很闷热。若在从前,总能看到人们携家带眷三五成群到河川边纳凉。如今在热岛效应下,穿过都会的河川两岸,萤火虫已被霓虹灯取代,只剩殷勤拉客的男人们伫立在此。处处都可见成双成对的各种男女组合,偶尔有些令我联想起风野先生的人出现其中。现下这个城镇的状态,说不定正神似微生物培养皿,充满异样的人工密闭感。到了公寓,正巧遇上管理员先生外出,大概想散散步吧。他认出我,说:「啊,你回来啦。」打声招呼擦身而过。这时或许该说声「我回来了」,但我总是含糊不清地带过。我厌恶特意展现的亲昵。正是这种个性,才让我对组成家庭兴趣缺缺吧。管理员夫妇有两个已婚的孩子,忘了是男是女,但三不五时会见到年轻夫妻带着孙子来玩。高分贝的小孩嬉闹声、年轻爸妈出言安抚的声音、身为祖父母的管理员夫妻的笑声,这一切总让我觉得经营家庭是种特权,属于那些被拣选出来的特殊人们。这是个并非靠理论运作,而是家族成员们各自的生理机能互相碰撞的场域,只要在这场域中,就需要有些虚脱无力的,某种程度的迟钝与低感受性。感受过于敏锐,就无法存活于这个微生物群落。家庭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由心照不宣的规则支配的世界,为了顺利酿成这个世界,异分子必将早早遭受排除的命运。曾听过雪江以外的已婚大学友人,发出这样的牢骚:「……婚前跟先生去兜风,偶然经过他家附近,他提议顺道去他家里走走,但已经接近晚餐时间,所以我不大愿意。先生是想法简单的人,大概认为都来到这了,没理由不去一下。这么说有点不妥:之前我见过他父母,但他们俩让人心里发毛,我实在没什么意愿去见他们。不过呢,终究还是去打扰了。不出所料,婆婆果然在准备晚餐。原本只有她跟公公要吃饭,分量当然不多。明知如此,先生还说:正好呐,我们也在这边吃吧!我说:不好意思吧?然后准备离开时,公公却不高兴地说:怎么搞的?这么不想在家吃吗?无奈,我只好帮忙把婆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结果配菜只有三人份。我当时呢,嗯,说来还是个天真烂漫、畅所欲言的大女孩,便对婆婆说:啊,少一份。不想她竟笑着回答:没有你的噢。这句话完全出乎我预料,只能回她:这样啊。最后我只分到一人份白饭,只得硬生生送进嘴里。最后不知先生是否出于内疚,说:我的分你一半吧!然后把自己的菜分给我。婆婆看了只说:你这孩子怎么搞的……还一个劲儿抽抽搭搭哭起来。她先生——就是我现在的公公,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难道他们是在对我下逐客令?话说回来,婆婆那天笑容可掬得很哪,直到自家儿子把菜分一半给女朋友之前……」我认为,既然如此,干脆放弃这门婚事吧;可尽管如此,她依然怀抱着多如山的问号,跟这位男友结婚了。就我的想法,她会想要将这些问号一一厘清吧,是为了找寻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否则多难受呐,她重理性,希望追求一个明确答案,这种特质让她越想就越陷越深。然而,问号只是越来越多,和她久久见面一次时,她依旧头一个就对我述说家人习以为常的怪异行为,最近也少有联络了。问号在日常生活中累积层叠,或许便逐渐酿成「家庭」这个不可思议的糠床了。光是思考其中的暧昧,就足以让我透不过气。三味线的声音从门里头流泄而出,一走进房间,就怱地停止。「双眼」翩翩飞来,一如往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我,似乎在侦查是否出现任何异状。顷刻间,我涌起拿苍蝇拍将它打下的冲动,最终还是作罢了。「吃了吗?还没的话,我买便当回来了。」我对端坐在厨房椅子上的卡桑德拉说。她不理。「上哪去啦?」一如往常的讽刺语气。「跟人见面。」「男人?」她掀起嘴角微笑,似乎想刻意讨好我,这也是她品格低劣的地方。「……正确来说,不对。」烦死了。我只想快快翻搅完糠床,然后上床睡觉。这时发现还没洗手。站起身,扭开水龙头,流出半冷不热的生水。「给我一杯水。」声音从后方传来。「双眼」飞到我面前,盯着我看。「生水可以吗?没有透过净水器的喔。」「都可以啦。反正也不久了。」我「噢」地一声,转头望向卡桑德拉。记得这句话似乎在哪听过,但已记不清地点了。我用杯子盛了一杯水搁在餐桌上。「『也不久了』是什么意思?」「喂,盖子还没盖上噢。」卡桑德拉避开话题,「双眼」静止在糠床上方。我悻悻然来回翻搅腌床。话说回来,最近蛋不再出现,我不经意地自言自语:「蛋不在,果然好翻搅多了。」结果……「蛋不会再出现喽。」卡桑德拉斜着嘴角,似乎很开心地说道。「为什么?」「……你忘了?」这样问我也毫无头绪……卡桑德拉也是这几天才出现的。「没人把我的警告聼进去。亏我特地告诉你们。总要有人出面说话、扮黑脸惹大家讨厌呐。」「难道你知道我的过去?爸妈还活着的时候……」卡桑德拉的「双眼」,开始激烈地上下移动。「瞧你忘得这么厉害,这下可不是『健忘』两个字可以敷衍过去的噢。」卡桑德拉口气严厉。「错就错在,你为什么不结婚?」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没回答。卡桑德拉继续说:「虽然想但结不了吗?我看你根本不想吧。之所以不想,是因为某些原因让你极端厌恶结婚。你几乎不记得自己爸妈的事吧。」我还是没答话。然而这次的理由跟刚才不同。得意忘形的卡桑德拉又说:「你不愿意回想吧。」我想,她是想说我「压抑」吧,可惜这个词汇绝对不在卡桑德拉的字典里——压抑,这就是压抑吗?爸爸温柔又可靠。妈妈也很温柔,人又漂亮……但是,与他们经年累月相处的回忆,却如潮水般流逝而去。偶尔想起,总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早发性痴呆症,抑或是轻微失忆,忍不住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如果我对「家庭」抱持的见解如此负面,全源于亲生父母的婚姻生活,那么他们所建立的家,亦即我曾归属的家,是多令人不快的过去啊。爸妈在我心中的理想印象,全是自己长年以来刻意改写的记忆吗?事实上,我一直暗自怀疑。少数能想起的片断画面,都令我怀念和眷恋。放学回家时,对我微笑、拿出点心的母亲,有时是甜甜圈,有时是蒸面包。稍晚回家的父亲,在附近空地教我骑脚踏车。夕阳下,逆光让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但这些回忆似乎都像往昔看过的家庭剧其中一幕,刻版老套的笑脸、动作和笑声。……等等。没错,爸妈都是上班族才对。放学回家时,妈妈不可能微笑着拿点心给我;爸爸上班的学校,也不可能这么早下班。只觉一股冲击袭来,几乎让视线急速变暗,感到心脏正在加速跳动。这么说来,那些人到底是谁?不是爸妈吗?还是……我的「家」,我曾深信的确拥有的「家」,其实老早便消失在往日记忆中了吗?取而代之的替代品,是勉强让我的精神维持正常、发挥作用的备份记忆吗……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浓烈恶臭熏醒。或者说,睁开眼那瞬间,才发觉这股强烈臭气。我回神一惊,急忙直直奔向糠床。臭气来源果然是它。前几天开始,就觉得发酵似乎过了头。总之先把手伸进去,使劲翻搅。蛋出现以后,一直无法顺利翻搅,就这样敷衍了事、随便翻搅了一阵子,会是这个原因吗?这时,风野先生的话在我脑中回响:「……这个平衡状态,靠每天翻搅而奇迹似地保存下来,一时疏忽,马上就会造成腐败菌系殖,破坏整缸米糠。一旦起头,就得永不懈怠地照顾下去……」凭什么从早上醒来的瞬间开始,就得被糠床支配一整天?只要在我有生之年,都要负担照顾它的责任吗?我不禁要晕眩倒地,我死了怎么办?轮到加世子阿姨的长女吗?逃脱不掉吗?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奉献给糠床而活的吗……止不住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这是诅咒,是咒语。代代女人们遵守传统规矩,每天每天重复翻搅糠床,从不间断。毋庸置疑地,在日常生活中付出无尽的精力累积起来,就是这个糠床。接着,连后代子子孙孙也受到咒语束缚,永远无法逃脱。此时我蹲下身子,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怯懦,抽泣起来。发现「双眼」静止在前方地板上数公分处,热切的目光正兴致高昂地从下方窥视我。所谓近在眼前,就是指这样的距离吧。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斥喝:「别吓人了啦!」我怒吼,声调却微妙地颤抖嘶哑,真令人不快。它窥视我,是为了确定我是否真的在哭,又或者如果哭了是怎样的表情吧。「双眼」被我的气势压倒,轻飘飘地飞到半空避风头去了。我彻底反复翻搅糠床,好让氧气进去。酵母菌、乳酸菌和腐败菌失去平衡了。但是,光这样就能产生这么强烈的恶臭吗?我稍微冷静下来,陷入思索。说不定,这是糠床本身发出的某种异常讯号。当天,一到公司午休时间,我立刻连络加世子阿姨。本来就想找她谈木原小姐的事,我非打电话连络她不可。首先,我尽可能保持冷静,询问她为何没告诉我爸妈过世时的细节。如我所料,阿姨哑口无言;沉默,说明了她对这个难解问题的重重心结。阿姨迟迟不开口,我只好说:「或许你们是为我好,不想让我受打击,所以当时才出此下策。但我已经长得够大够成熟了。再说,身为照顾糠床的人,我想明白所有非知道不可的事。」「……详情我也不清楚,是真的。」阿姨低声回答,似乎很疲累。「我们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从没去过祖父母出生的岛上。糠床是他们俩离开岛上时带出来的,这点不会错。对我们来说,它是非常神圣、重要的东西,而且……该怎么说呢……」「而且是不吉利的东西?」「……对,你要这么说也对,不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呐……感觉上它等于我们整个家族。至于原因,没人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之前觉得:万一扯上关系就不得了了。啊,抱歉,总之我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呐。你的人格比我值得信赖得多啦……」阿姨慌忙解释硬把糠床推给我的理由。同一句「值得信赖」听在耳里,却不同于被风野先生称赞时的感受,此时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种被当成笨蛋、任人摆布的感觉。在自己感情用事之前,就把要问的先问一问吧:「糠床现在臭得不得了。这时该怎么做才好,阿姨知道吗?」大概是话题转换让阿姨轻松不少,她的声调突然开朗起来:「哦,碰到这种状况好像要放辣椒粉,听说是最后的杀手鐧噢。」「辣椒粉?」「话说回来,我们家族还没人放过呢。」加世子阿姨的口气似乎在迂回曲折地威胁我:「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你爸妈过世时的事情,只是没说罢了。」「人们一般就会把这叫做『隐瞒』。」我已不耐烦到了极点。「谁叫他们要把糠床送回沼地嘛……」「咦?」「咦?你没听说啊?」感觉脑中某个角落正以飞快速度觉醒。「没听说。」「这样啊,现在让你知道也无妨喽。听说呀,他们当时想把糠床带回故乡的沼地。事发现场找到机票,好像是去机场的途中出事的。讽刺的是,渍菜缸连道裂缝都没有,找到时完好无缺。所以,时子也因此有所觉悟了。」……沼地……卡桑德拉也提过类似的话。「沼地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去过,不大清楚。但听说糠床里,原本就含有沼地土壤的成分噢。」「那不是很恶心吗?」「糠床里会放些明矾、铁钉之类的东西不是吗?应该就是这些成分吧。」加世子阿姨难得说出化学名词。「跟爸妈的死有关吗?」「我怎么知道呐,只是觉得其中有关连而已,你不觉得奇妙吗?」这句话我才想问呢。再说下去也没有结论,我早早结束这通电话。第二天,下班途中稍微绕点远路,到商店街买辣椒粉。一般便利商店似乎买不到,于是我去了附近的小型超市,结果也没卖。最后跑到香辛料一应俱全的大型超市,一问店员之下,据说很多顾客都是为了糠床才来买辣椒粉的。我默然想像起家家户户的糠床,任思绪驰骋在夜晚星空之中,尝到一种宛如失神的感觉。想当然尔,我们家这个糠床一定异于其他的吧。但是,说不定大家都同样在想:「没人能了解我家特有的糠床。」偷偷怀抱着孤独与超然的了悟。回公寓打开门,照旧传来三味线的声音。不知为何,她今天待在「秘密基地」的房间里。我悄悄走进厨房,不让卡桑德拉注意到,从流理台下取出渍菜缸,发现「双眼」正迅速飞来,我心想:趁现在!赶紧打开袋子,把辣椒粉洒进缸里。刹那间,仿佛无法出声的临终痛苦,空气逐渐收敛的气势劈开周围。暴露在外界空气中的皮肤、寒毛,也一齐呼应这股波动,瞬间连我自己也几乎尖叫出声。来源似乎是糠床,以及通过走廊传到这里的途中,卡桑德拉所在的附近。我回头对卡桑德拉说:「这对防止腐败很有效,似乎可以抑制细菌活性哦。」我找借口似地说着,卡桑德拉没回答。我一开始就觉得:辣椒粉或许会对卡桑德拉的存在产生什么影响,所以才不想让她知道我要洒辣椒粉。话说回来,她不会因此消失吧?如此严重的后果……但是……不会吧……我焦虑不已,得趁现在问她,所以说:「喂,你为什么名叫『卡桑德拉』?那是特洛伊国王之女的名字吧?你的氛围不管怎么看,都比较像克吕泰涅丝特勒(注4)呀。」卡桑德拉像只软体动物,从走廊甸甸前进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