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道。只见她讶异地瞄了我一眼,口齿不清地嘟哝着。我不等对方回应,暂且将她晾在一边,大剌剌从玄关直接进入屋内,边喊着守寡多年的小妹之名「阿雅」。大哥。设在玄关旁的西式房间里,传来小妹喊我的微弱声音。什么,原来你在这里啊。我走进房间。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去探望有一……个头娇小的妹妹阿雅,坐在盖着白色除尘罩的椅子上低头致歉,提起我那中风倒下的长男。她脸色苍白,看来十分僵硬。喔,那不要紧。就算来了,病情也不会好转呐。倒是你家大门,怎么关起来了?又不是避忌(注2)。本岛多数房子的石墙,通常会将出入口部分留空,且不装门板。像本土那种横梁木门加上木制门板的设计,大概只有地主家才见得到。即使如此,平日还是保持开放状态,只有家门遭逢不幸时,为了防止那户人家的不幸散布到全岛,才会紧闭大门。一般人家则用板门代替,暂时封闭出入口。面对我的疑问,阿雅一语不发。我突然惊觉,窗外积雨云逐渐转暗,像水墨画般涂满整棵芭蕉。这片阴影同时也迅速侵入屋内,简直就像某种生物。明明是大白天,我们却渐渐看不清对方脸庞。没多久,雨点开始落下,将这个家包裹起来。原来,这叫避忌吗?听到她低声喃喃,我终于止不住紧握双拳的颤抖。我想这并非愤怒。硬要解释的话,就像迎面撞上被自己所不知的价值观控制的现实,就是这股悲哀与惊愕。大哥不知道吧?你不在岛上的时间太长了。今年迈入六十岁的阿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为了不被雨声覆盖,她刻意将音量提高,一边依旧以镇定语气开始述说:重夫这次可是闯下大祸呐。小雅如是说。「这我知道,不过都已经发生了,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听我说完,小雅叹气了。重夫曾透露这件事吗?不,我问过有一的媳妇了,他完全没跟父母提过。虽然有一身体状况差,无法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但这件事实在太意外,所以让他病倒了。想结婚的话,直说就好了嘛。他们不赞成吧。我沉默了。我们也都反对不是吗?况且,大家也希望重夫那孩子跟东边高谷家的女儿在一起。有跟他住在本土的房东连络吗?他好像没回住宿的地方。这事重一住在那儿的朋友通知我了。这么说是行踪不明了。不过,我想他不久会连络,我们又不是什么问题家庭,我想那孩子也不是讨厌家里,他只是先斩后奏,跟对方结为夫妻,等骚动平息后再请求家人原谅,然后就回来了吧。除此之外,这段因缘没有其他善后方法了。我是这么认为的。大哥,你不知道镜原的事吧。阿雅语气徐缓,像在对年幼的孩子谆谆教诲。我突然坐立难安起来。是这样没错。接下来我想好好多方调查。重夫他呀,被人家利用啦。阿雅轻声但严肃地说。被利用?我顿时大怒,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钻入激烈雨声的缝隙之中,往四面八方散去。嘘,小声点。阿雅东张西望,像要把飞散的声音收回来似的。镜原人不可能为了男女之情采取行动。离家这件事,一定曾经过所有族人的认可同意,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理由。我想起男人说的话……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我不是拜托你帮我找人带路吗,我想去那里看看。我胸中涌起阵阵骚动,再度开口问。阿雅回道:关于这件事,喜三郎自愿接下,他会帮你带路。不过天气这么差,今天先算了吧。喜三郎是阿雅的么儿,快三十了。从本土学校回来后,据说一直为了设立聚落小学而工作,最近我也不常跟他碰面。喜三郎熟吗?阿雅没回答,吩咐女仆带喜三郎过来。或许是雨声的关系,听不见来人脚步声,不多久便见到喜三郎的身影。……伯父,有一哥的身体还好吗?喜三郎刚进来,便开口问了有一安好与否。重夫的父亲有一跟喜三郎是年龄差距颇大的表兄弟,喜三郎将有一视为长兄,敬慕有加:两人也都是岛上成立已久的青年教育组织「众练」的成员,因此更为交心。几天前,喜三郎似乎曾来探望有一,我正好因事外出,没见到喜三郎。老样子。几乎都在睡,也不说话。山本医生帮我们找来本土的脑中风专门医生,但天候不佳,也很难排定船只开航时间。如果有人突然口齿不清或半身麻痹时,岛民总是会以「脑中风」来形容。有一也被怀疑患了「脑中风」,我却不这么认为。然而,此刻一瞬间的沉默,却令我心生不祥预感,仿佛已宣告放弃。有一从大病中幸存下来的往后余生,或许都会当一个岛民口中的「缠绵病榻先生」。喜三郎不知是否也心有同感,他突然抬头说了。有些人说:镜原沼泽有时会冒出不好的沼气,这才是导致脑中风的真正原因。是镜原的人说的吗?阿雅代替喜三郎回答:不,是聚落里那些害怕的人。但是,绝对没这回事。喜三郎像要打住母亲话语似地断然说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那些人所言属实,沼地的风没理由伤害有一大哥。万一他反对重夫和香也交往就另当别论,问题是有一大哥并不知情。有人说:这是为了不让有一找他们俩回来,逼他们分开,所以先下手为强,不是吗?说不定镜原所有人都希望如此。小雅补充了一己所见:这是聚落大多数人的「见解」吧。岂有此理。我不禁出声大喝。太令人不悦了,连我自己都快脑中风了。镜原那些家伙,真把人当道具用吗?伯父,这全是臆测。喜三郎冷静地劝我:听说伯父想找去镜原的带路人,我才自告奋勇的;不过天气这么差……外头雨势猛烈,要是就这样出门,身体似乎会被雨打出洞来。即使心急如我,也不打算在此天候下动身。我帮你准备过夜的东西吧。前阵子,有一团巡回卖艺人在分开的小屋留宿。那时吵得连主屋这边都听得见,今天可安静了。阿雅一边说着,然后走出去指示女仆。本土才有「男仆、女仆」的说法;但在本岛,收容生活原本就贫困的村人,照顾他们的食、衣、住,这些人也理所当然担起一家内外的杂务工作,当作回报。某些本土学者会以「奴婢」来形容,事实上并不正确。他们若想离开,随时都能走。回异于「男仆、女仆」之名所赋予的悲惨境遇,这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自由豁达的氛围。尽管没有固定薪水,但会在每个月的某个节日发放现金;连他们孩子的教育,也由这家女主人一层扛起。要是有流动小贩或旅人之类的不远之客,来到这个找不到旅馆的岛上,便理所当然被视为地主家的客人来招待。既然来者是客,就不必付钱。此时也会由女主人指挥「男仆、女仆」负责款待来客。比起本土,这儿是行政机关管不到的远方岛屿,地主家便发挥了类似公共机关的功能,因而获得岛民某种程度的敬重。至于地租,也不到逼人太甚的地步。自我上渊家起,地主们所抱持的「尊严」,也是基于此一背景构筑而起的,伦理上的自负。我对喜三郎喃喃自语。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明明见过好几次面。忘了他到底是否曾报上名过。叫德藏,对吧。镜原德藏先生。那里的人都姓镜原。的确是,慌慌张张的,一时想不起。女儿叫镜原……香也,镜原香也。对。其实,她父亲来找过我。总之啊……说来还真怪……他希望我们阻止外人砍伐木材。闻言,喜三郎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起什么了吗?镜原村上游山上的土地是我们家的。喜三郎低声回答。学校不能缺,诊所也是。就算到市公所陈情,也不知何时能如愿。总之,资金是必要的。这么做是为他们好,是为了更文明,砍伐木材绝不是出于私利私欲决定的事。我无意责备任何人。喜三郎似乎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愧疚感,满怀热忱地辩解起来,于是我困惑了。只是我不懂,这跟重夫的私奔事件有何关联?……德藏先生怎不直接来这个家呢……叫我停止砍伐……我们都沉默了。雨势稍稍变小。带着某种花香的风儿漫溢甜甜气息吹了进来,屋檐做得深,只要不过上暴风雨,即使开着窗,也少有雨丝飘入。阿雅点亮西式灯座,我这才发现四周相当暗了。大哥,我带您回房吧。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西式房间,通过走廊进入和室。那里已备好饭菜。我没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沿廊上。雨势差不多稳定下来了,阿雅和喜三郎也随后走了进来。从前,站在这里马上就能望见大海呐。从前呀。不知何时开始,林投和椿树都这么茂盛了。重夫还小的时候,我常在夏天带他跟其他孩子们来这房子呐。回想起来,仿佛才刚发生:一大早,唤醒孙子和其他年幼的外甥们,大伙成群结队穿过被后方田里露水沾湿的南瓜叶,一直走到海边。经过园圃地、穿出灌木丛后,先是一片白净沙地,然后遍布着洗衣板般不工整但滑溜的岩石。沙滩上随处可见积满海水的浅洼,当悠游其中的海葵、海兔(注3)、寄居蟹、色彩鲜艳的小鱼要随着退潮的水一同归向大海时,我们便赶紧趁短短的机会捕捞;或是毫不在意大好机会流失,尽情戏水玩耍。孩子们虽有意让鱼儿逃回海中,却常未竟全功,半途嬉玩起来,让好几条小生命葬送。被海水冲上岸的绿色、红紫色海草,当中也有能立刻拿来煮味噌汤的材料,一些较机灵的年长女孩便会快速收集起来。随着太阳逐渐东升,海水慢慢退潮,沙滩也越显广大。记不清是何时了,重夫站在一旁默默望着这片情景,带着连我都为之动摇、不似孩子般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我,曾这么说:「爷爷,海滩是陆地跟海洋的分界线,连系着两边对吧?」对,我答道。「那,我来保护海滩吧。」他的小脑袋瓜朝水平线方向望去,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呢喃。那当下,我只觉得:这孩子还真有趣啊……这么一想,重夫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不知阿雅是否也忆起类似事件,她也开口:配僻有一次,以为重夫跟大家一起睡午觉了,结果他突然起来,想往外跑的样子。我问他要去哪,他说:「我想去看看水洼里还有没有东西。」还是个小孩的他,就自己快步走到海边去了,害我赶紧叫了其他女仆陪他呐……当时那股顽固劲,好说歹说都不为所动的地方,从小就看得出来了。水洼——指的是潮水累积在岩石凹洞里,退潮后,在白昼阳光照射下仿佛一锅热水,终至干涸。这时留在其中的小鱼等等,也都晒成鱼干往生了。那孩子后来还保持清早到海滩玩耍的兴致吗。是啊,不像其他孩子的兴趣一变再变,他有对相同事物持续关注的习惯。大哥他们早早就把重夫送到本土时,我还有点同情他呢。重夫上小学前,就寄住在本土朋友家了。就是看准重夫这种个性,所以我认为他适合念书。雨云漫布,因此黄昏比平日更早笼罩天空,看似就要披盖大地。西方天空彼端,高挂一道令人不快的红黑色斑点,似乎是从云间细缝落下的夕阳光晕,简直就像天空的内脏,正在那儿俯视大地。那晚,喜三郎也加入谈话,竭尽所能回想并谈论所有有关重夫和镜原的大小事,包括重夫闯下的荒唐「乱子」,仿佛这么做就能更接近构成巨大全体的某个意志。翌日,在喜三郎带领之下往镜原前进。沿着沼泽的步道,在雨季走来相当危险。不知何时有洪水袭来。连我们行走时,小径靠上方侧即有水漫出,毫不停歇地横渡碎石子路,朝下方沼泽流去。往下走,穿出灌木丛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大的河川,却可见水雾升起,并发出轰隆巨响,声势威镇四方。实际上,有的水花已化为水蒸气,形成部分云雾了吧。此时雨势已停,天空却被低垂云层笼罩包覆。我和喜三郎匆匆赶路。途中,经过小丛竹林。这时,脑中突然浮现小雅昨晚的话:小时候,后头不是有一座竹山吗?不过我出嫁前,整片都枯了。那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长辈们认为不吉利,起了一阵骚动。竹子每几十年会同时开花一次,长笋子时也一起,连枯掉也是同时。光看上面外观,每根竹子都各自不同,其实根部全都连着,它们是一体的喔。满座山头的竹林,是同一个生物。那镜原,也给人这种感觉呐……接近破晓时分,阿雅暍了点当地蒸馏酒,像是对周遭有所顾忌,叹息似地吐出这段话。全体,是同一个,生物……我喃喃自语,背后起了发凉的感觉。走了将近一小时,四周飘来某种水果的气息。顷刻之间,立刻转为强烈的呛鼻气味。快到了。闻得到招灵木(注4)的味道了。招灵木?是啊,村落入口长了一大片招灵木。道路在此分为上坡路和下坡路。喜三郎指着上坡路说:从这里刚始,是通往御岳(注5)的路。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此处。御岳是接受众人仰望的场所,但我自己不曾有过攀爬的念头。只知道每隔几年,从事山中工作的人们便会举行一次山神祭典;就因如此,更给我一种印象:那儿不是我该去打扰的领域。然而,如今时代不同了,我知道伐木业者当中,也有些年轻人是打着登山名义上去的。现在重夫也是,我才刚想起,喜三郎偶然之下也说到了这件事。重夫曾为了大学的植物分布调查登上御岳,您应该知道吧。是呀。去年大学放暑假时重夫回岛上来,几乎整个夏天都耗在山上。每当他拖着瘦削身子、只有眼神闪着光采回家时,总是让他母亲跟一班女仆手忙脚乱。那时,是他第一次见到香也。如您所见,往御岳的路,到途中为止,跟去镜原的路是一样的。他知道吗。……知道。回上渊家的途中,他曾绕到我这儿。不过,当时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知道他好像有出入镜原,因为,他不断多次要求我停止伐木。但我也是为了岛上的未来发展才这么做,不能这么简单地说停就停。这件事我跟他谈过了好几次,最后,他低声说:「到头来,一切都是时势所趋呀。」好像理解我的苦衷了。时势所趋,他是这么说的吗?我问道,喜三郎点头。对啊,他说时势所趋。到上渊家来的那位镜原——德藏先生,也说了这句话。啊。喜三郎发出声音,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对了,那时候,重夫的确说过:「就如德藏先生说的时势所趋吗?」我和喜三郎面面相觎。那么说,重夫跟德藏先生见过面呐,而且对方还问了他伐木的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重夫果真「被利用」了吗。不过,目的为何?重夫虽然来找我谈过停止伐木的事,却也不到杀气腾腾的地步;德藏先生也是,根据伯父您的说法,他好像已经半放弃了。伐木等等,说不定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理由。在我看来,应该也不是德藏先生向重夫陈情,拜托他叫我停止采伐。或许吧。但是,重夫带走那个女孩——香也小姐——离开岛上,又是怎么一回事?万一这是镜原人全体的意思呢?不过——就算如此——理由是什么?不知道。招灵木的花香越发妖艳,流水声却逐渐稳静。河幅稍稍变宽,深度似乎也变浅了,接着在树丛彼方画出一道平缓的圆弧,渐次消失在视野中。镜原到了。喜三郎停下脚步。一棵不明种类的大树耸立在前,枝干不多,反而长满细小叶子。大树对面,沿路可见一、两间民房。再往深处走,或许能看到更多人家,我下定决心踏步而出。快走吧。知道德藏先生住哪吧?是,大约知道。道路不宽,但和至今走过的山路不同,明显花了更多人力和心血建造而成。然而,房屋四周却丝毫不见生气,连只走路的鸡都看不见,一点都感受不到人类生活在此会有的气息,到处都平静安稳,该怎么形容好呢?就像迷路走进画里一样。这里一直如此吗?对喜三郎提问时,我不自觉将音量放低。喜三郎也将身体稍微靠近我,用同样音量回答:是啊,安静吧?用「安静」一诃形容未免太单纯,这片寂静难以言喻。踩在脚下的硬实黑土,仿佛在诉说这村子悠长的历史。德藏先生的家在那里。喜三郎指着的前方,就在道路呈现T字形的右转后不远处。两根去了树皮的原木代替门柱挺立眼前,以为屋子就在后方,事实上在相当里面的位置。请等一下,伯父突然走进去,对方也会大吃一惊吧。说完,喜三郎小跑步过去,望进黑漆漆的泥地房间,向屋内唤人。一会儿,里面似乎走出人影。喜三郎上前谈话。接着转头看我。「就在那儿。」他说道,之后,屋里探出一张男人的脸。不会错,是镜原德藏。见到我,德藏先生弯腰行礼,我也赶紧回礼。「贸然拜访,实在非常抱歉,我想还是非来一趟不可。」我这么说,对方也点了点头。「不敢当,我也突然冒昧打扰过您。我想您迟早会大驾光临,所以并不意外。想招待您进来喝杯茶,但家里又小又乱,还是先带您看看沼泽吧。就在附近而已。」说完,他突然开始快步走去。我和喜三郎互望,交换一个同意眼神后,便跟在德藏先生身后走去。三人肃然沿着一端有小河流过的小径往前走。虽是一次唐突来访,但他那好似等待已久、毫不迟疑地应对,可见德藏先生对我的来访:心中早已有数了吧。小径一侧是石头造景。看得出年代已久。棱角已无、近趋平滑、大小不一的石头之间,长满苔藓和羊齿。以前,那些石头造景间也曾有水渗出来过……德藏先生的目光扫过一旁,喃喃说道。然而,水垢早已干了。走着走着,前方视野开展,终于来到亮处,明显可以察觉此处有个「沼泽」。此时,视野开展处有个孩子往这里走来,见了德藏先生便默默行礼,他也对那孩子回礼,对方是个女孩。细看她的脸,我忍不住想大叫出声。不会错,不可能弄错,是那位少女。但,真有这种事吗?一定是少女的孙辈或血亲吧?我边想着,仅只是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在那里。」德藏先生开口说话,我将视线拉回。与其说这是片「沼泽」,不如说是像湿地的地面。地表有多处干涸,甚至可见龟裂部分。当场,我们便看出这变化是最近才发生的,而且如今也处于急速持续变化的状态。我和喜三郎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沉默以对。「对我们而言,沼泽是母亲,也是生命本身。简单说,我们来自沼泽,而后回归沼泽。」这话有多少程度是象征性的?或是现实中具体的描述?我试着推敲揣度,却徒劳无功。德藏先生巧妙地堆叠言词,让我把握不住关于这方面的任何话柄。「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了眼前近利,砍伐存续了几千年,不,甚至更久的森林,连沼泽都干枯了。问题不在单纯只停止森林砍伐就好,而是人心变化,与世间变迁使人心欲望逐渐化为可能。不论人们叫它『开化』或『进步』,这个趋势是无法遏止了吧。」「但是……」喜三郎开口了。「至少进步不是坏事。孩子们能受新式教育,视野得以拓展,开拓崭新未来。大人也能靠电力减轻劳动之苦,雇用机会增加了,生活也安定许多,人们有更多选择,走上更加充实的人生。」德藏先生瞄了喜三郎一眼:「所以我说,这个趋势停不下了,因为人人都认为这才是该走的路。既然无法阻止的话……」德藏先生将视线移回沼泽。「我们只好在这股潮流中寻找栖身之处。您的姓氏『上渊』里头的『上』字,原本写作『神』(注6)。」闻言,我大吃一惊。这事我最近才刚从老旧笔记中发现,之后又在古文书里找到印证的,而这是本土称为室町时代时发生的事了。「您怎么知道的?」德藏先生眼神向下飘移,未做出正面回答。「这座岛,原本是一处肯接纳我们这种人的地方。而后在某个时期,你们从本土来到这里,理解我们、守护我们,扮演我们跟外界的缓冲层。你们将这片沼泽环境本身,包括我们在内,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域。由于以神域守护者自居,你们便名』神渊h。然而,渐渐地,这件事情也失去必要性。我们认为受人崇拜不妥,转而迁徙到比以往更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也就是这里。于是镜原和神渊日益疏远。不知何时,『神渊』也变成『上渊』了。」我低声复诵,从家中代代家传的气质而言,确实很有可能。然而,德藏先生怎能解释得如此清楚?这么说或许很失礼,只要是上渊家存有的资料,不可能遗留在镜原家。正感到匪夷所思时,仿佛代我发问似地,喜三郎开口:「您知道得真详细,就像亲眼看到一样呐。」语调虽平和,却有质问意味。德藏先生浮起一抹笑容,但什么都没说。我胸中涌起一阵骚动。「请问,那位女孩是……」我说到一半便不作声。原本希望德藏先生或喜三郎如果中途接下去说,会比较好,所以才不把话说完,然而,谁都没开口,沉默了好一阵子。于是我继续说下去:连我都觉得这想法太愚蠢:但我怀疑,她跟我少年时看到的女孩是同一个人。此时喜三郎脸色大变。我小时候也看过她……我俩不禁面面相觎,接着一齐望向德藏先生。德藏先生依旧带着笑意说了:是啊。我们会「重复」出现。这个回答让我混乱了。你们是……喜三郎哑着嗓子问德藏先生。所谓的「重复」,是指相似的人不断投胎重生吗。说什么傻话呀。我在心中不快地啐了一声。这样问,不是给对方解套了吗?还是喜三郎害怕眼前的「东西」并非人类呢?还是他只是讲出一个带有希望的观察推测,冀望对方如此回答呢?德藏先生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显得有些落寞。「嗯,你要这么想也行。」他答得简短。我感到此时正是厘清谣言真相的最佳时机,却不知如何起头。「听说你们不是从女性的母胎里产出来的?」这么问可以吗?活到这把岁数,我从未有过诘问这些事的习惯,无法立刻提问,只是徒然凝视着沼泽表面。这片沼泽的泥土,就是我们的母胎。德藏先生蹲下身子,将手放入土里。香也和重夫先生,带着这个到外头的世界了。我不禁噤声,无言以对。重夫先生是上渊家直系子弟,所以很能理解我们。德藏先生淡淡地继续说着。除了不快,我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焦躁感。「请问他理解了什么?」不知不觉中,我竟语带讽刺地反问对方。「我们想尽量活下去,活到未来的世代。如果能熬过这几十年,或许我们又能回到这里,继续过安稳的日子;也或许行不遖。虽然不知道成或不成,但至少,我们确实把希望寄托在走出外界上头。重夫先生对香也有好感,对他俩来说,离开岛上有双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