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还是向风野先生借帐棚。现在,我走出帐棚,拿着毛巾和牙刷到河边梳洗。这条河的水非常干净。水流近似瀑布般落下大海,因此并未混合海水。我探出身子、朝河川上方看去,彼方如隧道般的蓊郁绿林中,传来不曾聼过的悦耳鸟鸣。我听得入神,连洗脸这回事都忘了。「你好。」有人对我出声说道。河川对岸走来一个人影——是富士先生。「啊……」我惊呼,忽地想起自己还没洗脸,还是正色问道:「您昨晚住这附近吗?」富士先生的装束跟昨天完全相同,假设他在那之后就马不停蹄走到现在,似乎也说得通。「嗯,是吧。」「脚踏车呢?」「停在前面路上。你们在这里扎营?」「嗯,是啊。」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跟我一起来的风野先生扭伤脚了,伤脑筋呐。」「脚?不能动吗?」富士先生原本不知在凝视何处的双眼,顿时笔直投向我。「我想不至于完全不能动,但我认为比他本人想像的严重。」「我过去看一下吧。」说完,富士先生哗啦哗啦地踩水渡河。我看着他,打从心里觉得: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见他举止敏捷,简直不像上了年纪。「他在哪?」「那里。」我指着石屋说。「那,我去看他,你就洗脸吧。」「咦?为什么……」风野先生扬起嘴角露出笑脸,指了指我手上的毛巾和牙刷。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富士先生往石屋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然后掬起一把河水漱口,没想像中冰冷。洗完脸、用毛巾擦干后,富士先生已从石屋快步返回:「看来没骨折,我先做点治扭伤的膏药吧。你有带磨泥器之类的用具吗?虽然不大可能。」「磨泥器?」「用来磨白萝卜泥的东西。」「喔……没带。」我纳闷:为什么要这种东西?却震慑于富士先生的认真神色:「我也一起帮忙吧。」我不禁脱口而出。「没关系。唔,我记得你叫做……久美,对吧?」「是。啊,抱歉,我记得之前自我介绍过了。上渊……我叫上渊久美。」「……啊。嗯。」富士先生稍微低下头。跟一般人听到对方姓名的反应比起来,实在不大自然,再度勾起我对富士先生的疑惑和好奇。但他马上说了:「那么,我先离开一下,待会儿就回来。能帮我保管公事包吗?」说完,他往上头走去。回到石屋,风野先生早已收起睡袋,也整装完毕了。「富士先生来过了吧?」我问道。「来过来过,他说从你那里知道我受伤,检查完脚伤,叫我在这里等他,然后就走了。」「他到山上喽,说要做膏药。」「他真热心,人不可貌相呐。」「对呀。说到外表啊……」我兴致勃勃地开口。昨晚曾经发生不经意的近距离接触,不找点话来说似乎很尴尬。「您觉得他看起来几岁了?」「……这个嘛,四十……五十?」我瞪圆了眼。「您在开玩笑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间渔港的旅店里,当时他感觉也有六十五岁以上了。」「怎么可能?」这次换风野先生一脸狐疑望着我了。「我印象中是这样,但有时候又搞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大。」我说道,风野先生也点头同意,「的确。」「您想,他为什么会来岛上呢?」「不清楚,他说过兴趣是钓鱼吧?」「看起来像吗?」「完全不像。第一,他没带钓具,而且也装不进这个公事包。这可是致命原因喔。」这之前风野先生根本没注意过富士先生,现在却是一副早已起疑的语气。因为我先开头,他才突然想起许多事吧。「……会跟糠床有关吗?」风野先生把声音压低了些问道。「……我怀疑。」「怎么不问他?」「我猜他在刻意隐瞒。能说的话,他会先开口吧。」「哎呀,你怎么……」风野先生惊讶地看着我。「总不能劈头就跟对方介绍『我是糠床传人』啊,再说,首先您就不会这么做吧?」「……这样啊。」风野先生笑了笑,仿佛在说「真没办法呀」,然后想站起来。「哇!」他叫出声,接着又坐下来。「聊得太入神,都忘记自己是什么处境啦。」「您打算做什么?」「我也想洗脸。」「真是的,不洗脸又不会死掉,倒不如先吃点东西吧。」「我不想一大早吃咖哩。」「我也不想一大早煮味噌汤呀。」「早上不煮,哪时煮呀?」「风野先生也不想命令身为女性的我做早餐吧?您不是最讨厌这样吗?」风野先生悻悻然回答:「要是我能动,就能做点事了。」「但您现在动不了呀,别多说了,请您坐在那儿就好。」或许是我不自觉将音量拉高,风野先生一脸惊吓退缩的表情,然后不发一语。接着我拿出两个碗,各自放入谷片(喂小保和绫乃后剩下的。他们的份应该每回只要一、两把就够了,真不知风野先生为何带了这么多?)、洒奶粉(我带的),再注入刚才汲来的水,搅拌几下。「好了。」我不由分说把碗连同汤匙一起塞给风野先生。他顿时露出极其沮丧的神情。「……谢谢。」能挤出这句话,他也真了不起。虽然有点同情风野先生,但现在必须全力排除不必要的妇人之仁,严格贯彻目标才是。我铁了心肠,以严肃的心情吃完它。「……嗯,其实也没那么难吃嘛,对吧。」不知风野先生心中浮沉着些什么念头,他喃喃自语说道。两人吃完谷片,我在携带型瓦斯炉上烧开水,想冲即溶咖啡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富士先生。他一手拿着某种看来稍嫌思心的植物,另一只手上是个类似研钵的东西。「啊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张开嘴向他点点头。「这是一种天南星科(注4)植物。」富士先生说。看得出上面长了花。外形有点像水芭蕉,给人的印象却又似像非像,有如小小的眼镜蛇张嘴吐舌、威吓外人的模样。「把它的球茎磨碎,湿敷在伤口上。」这植物有颗壮硕的球茎,已经用水洗干净了。「这研磨钵哪来的?」「前面有间废屋,在里面找的时候掉下来的。」风野先生从石屋里探出上半身看过来:「哎呀,麻烦您了。」他听来很惶恐。「啊,没什么啦。」富士先生在风野先生附近坐下,拿出小刀把球茎从茎上削下,放入磨钵,开始用石头磨了起来。「要是有研杵就好了。」「这植物真妙啊,长在哪的呢?」不知是否想起自己将敷上这颗植物做的贴布,风野先生显得有些畏缩。富士先生暂时停下动作。「……这条河上游。」「您说的废屋,也在那里?」「……是啊。」他答得含糊不清。我和风野先生对看一眼。风野先生脸上写着:「问吧!」于是我下定决心:「富士先生跟这座岛有渊源吗?」再度磨起膏药的富士先生放下双手,看似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对。」我再度与风野先生对看一眼。「……什么样的渊源呢?」「说起来,这里是我祖先的岛。」富士先生淡淡地回答。「对我来说也是。」我缓缓开口。「嗯,看来是这样。所以,你来调查的吗?」「对,富士先生是怎样……」我正要问下去,对方却:「上渊家的直系本家所在地,你知道在哪里吗?」「不知道。还在吗?」「房子本身变成渔业公司的员工宿舍了;不过,自从员工离开后也荒废了,现在也看不出从前的样子啦,还是别去吧。」富士先生的口气略带苦涩。他不说「去了也没用」,而是叫我「还是别去吧」,其中似乎藏着当事人的悲伤之情。「话说回来,前面那户人家——」富士先生指去的方向,正是昨天我们采集土壤的地方。「那是上渊家亲戚住的房子,那儿遗留着一些文件资料。其中一份,你们大概会想读读看吧。」「那些资料,现在收到哪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这里。」富士先生指着公事包说。「不过,先等一下。」语毕,他打开公事包,拿出擦手巾,抹了抹几乎已成泥状的球茎,再敷上风野先生受伤的脚。风野先生方才还露骨地表现出厌恶,这会却:「总觉得,还真舒服呐。」口气听来很心旷神怡。「因为有消炎作用。那么……」这次他从公事包中拿出纸袋交给我:「我想,今天要是见到面就交给你。昨天去了一趟原本放的地方拿来的。」「啊,原来那天……」「对。」富士先生点头。风野先生神情严肃地问:「富士先生,您之前说过是来钓鱼的吧。事实上为了什么目的呢?」富士先生并未正面回答。「这文件是上渊家过去的当家——上渊安世写下的。安世还是学生时就志愿当小说家,经常读一些类似纪录文的日记。这块球茎也是……」富士先生瞄了风野先生的脚一眼说:「我在河川上游采来的。上游有片沼地,从前曾是一个聚落所在地。文件里写了拜访部落的事。安世或许还想写下去,但他不久后便去世了……」「安世先生是位怎么样的人?」我不经意地问。「好像是个了不起的人,充满责任感,听说从前还是小学校长呐。」这些文件是以墨水写下的。「岛上这么久以前就有人用钢笔书写了啊?」「据说他相当先进、高水准喔。总之,请你们读吧。我还要外出一会儿,下午再回来。湿敷膏药在初期最好换得奇快点,我再去采些球茎,到时见了。」我们跟富士先生道完谢,他便转身离开。风野先生执意:「久美先看好吗?」于是我开始读了。注1:「富士」与「藤」读音皆为「ふじ」(Fu-ji)。注2:日本国内习惯上将包括冲绳在内的西南各岛屿称为「离岛」,离岛称日本「本土」。注3:かみかくし(kami-kakushi),在日本文化传统习俗中,指被神明隐藏起来而消失无踪的人。参照史料,往昔有许多例子,而回来的人通常得了失忆症,日后则泛指无故失踪的人。注4:Araceae,日文叫做「里芋科」,本科主要特征为佛焰花序,由一枝棒状肉穗花序和一片叶状的佛焰苞组成。水芭蕉、海芋都属此科。第一卷 8.安世文书人未必熟悉自己出生之处。因缘际会诞生于此,然因求学之故从小便离开岛上的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回到岛上已度过几十年,依然认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所知不多。以下,我将记录关于这座岛上某个特殊之处,为了叙述此特殊处,我认为,若把我们家族所引起,同时被卷入其中的某个事件也一并记录下来,将非常有助于说明它,所以我在此将写下部分来龙去脉。本岛位于距本土十分遥远的东南东海面,风孕育出自南方涌起的湿热,毫无阻碍往岛上直吹而来。因此,呈现亚热带植物林相的洼地;以及受墙壁般耸立的南侧高山守护的标高六百公尺台地,都是本岛特征。南侧山顶受上升气流影响,总是为云层笼罩,时常降雨。西北方有片面向大海的扇形地包围着一座小渔港,这儿也是本岛最大的集落群居地。生在这座岛上的居民中,若说男性都是渔夫也不奇怪。事实上,从事山林工作,或在少数开垦地耕作维持生活,与大海无直接关系的村落也不少。拜南方降雨之赐获得丰沛水气,某些耕地亦累积了好几千年的腐植土层,收获量还算差强人意。如无特殊状况,应能靠此糊口。岛上大致分为五区,每区各有地主。我出生的上渊家,被视为地位最高的家族。自古以来,上渊家即拥有包括渔港在内的西北方土地。房屋虽建在能俯瞰海面的高台上,但若要到海边,事实上必须绕一段远路下山不可。五区地主之间,彼此都曾在某代通婚过。身为上渊家继承人的长男——重夫,深得东区地主赏识,却不愿与这位地主之女缔结婚姻。这位重夫,就是我的长孙。大正元年,岛屿南端上空涌出积雨云,全岛笼罩在雷雨之下、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天,重夫搭上清早的接驳船,跟来自西南边一个叫「镜原」的村子的女孩离开岛上了。当时,听闻这件消息的上渊家当家——重夫的父亲,也是我儿子有一,因而中风病倒,妻子也跟着卧病在床。出入上渊家的人,全都低头不语,屋内一片静默无声。类似的私奔骚动,以前也发生过。然而,跟那个村子的人私奔,重夫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人。认得重夫和女孩的渔夫,在清晨的渔港碰见他们。渔夫出身于西边村落,曾拿区公所发出的通知到镜原,在那儿看过那女孩,所以记得她的脸。若非如此,没人会特地造访镜原。然而,这并不是指一般人唾弃镜原出身的人,毋宁说是村人们对这个位于幽深谷地的小村落存有一份畏惧,甚至是一种崇敬之情。这座与世无争的山间小村落有个特征,他们不与其他村落通婚,简单说,没有婚姻这回事,不能想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能独自长存延续几百年。众人间暗地里流传极富神话色彩的谣言,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便是:「那村落不必靠生育延续世代。」听来简直不像人类,不,就连比人类更早出现的生物都称不上。然而一切只是谣言,无法分辨真伪。再说,平日谈话时,他们也极少成为话题。至于他们与山脚下的村人,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接触。他们不但无意融入村人所代表的「一般社会」,连天气都不想聊。我们可能跟不聊天气的人交往下去吗?在其他土地上或许无所谓,但在这座岛上绝对行不通。他们跟我们真是同类吗?村里那家杂货店的年轻媳妇起了恶作剧的心,故意多找了钱给他们,对方却诚实不欺,只收该拿的钱,值得信赖。此外,他们做的桶子或笼子,全都结实紧密,强韧又美观,使用好几种材料编织而成的竹篓和笼子,编法有如数学算式般复杂,足以证明他们的智力非比寻常,不但是岛上的人将之视为一流制品,连本土都有商人来特地搜集采买,即使如此,自古以来,他们只跟岛民交易而已。这么一来,商人只好向岛民收购。淳朴岛民带有几分武士道美学意识,对世俗之人的锱铢必较投以轻蔑目光,而他们的清心寡欲,长年以来备受岛民崇敬。话虽如此,岛民也不至于有意跟他们积极往来。没人听说那里曾举行婚礼:偶尔见到他们走下山脚,也几乎不见婴儿身影出现其中。然而,他们并未排斥外来访客,不少人也曾因要事走访镜原。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家族确实存在。但是,不知何故,印象中他们似乎全集中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既然有墓地,应该也会举行葬礼才对。市公所好像也会接到死亡通报。只不过,家人突然在某天就增加了,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或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对生育或是与此欲望有关的行动,例如村中青年在祭典夜晚的奔放作为,他们始终维持超然态度。到头来,岛民深信他们与众不同,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但对于这点,岛民对岛外人士绝口不提,这股约束力之强大,简直就像将信仰视为连系纽带的隐身基督徒(注1)。镜原就是受到如此特别对待的村落。那位镜原女孩离开岛上了,偏偏还跟个男人在一起,男方还是学生,是在他休假返乡时发生的事。听到这件消息,身为男方父亲的上渊家主人病倒了,女主人也卧床不起。因此,隐居在同一建地内别苑的祖父,也就是我,再度搬回主屋,掌理家业。首先,得去一趟镜原才行。我完全没有责怪对方女儿的意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他俩都携手私奔了,两家父母还是有必要谈谈今后事宜。当我正想寻找熟悉镜原的带路人时,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出现了。对方在镜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曾为交涉事务和上渊家现任主人有一打过几次照面。男人站在传统客厅旁的沿廊上等待,环视面对本土的西方海面。待我走进,他便不再凝视女儿两人应已远渡的大海,只是正襟危坐等待我。他有镜原人特征之一的高挺鼻梁和削瘦面颊,年纪大概五十好几了吧。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对彼此深深低头一礼。我率先开口,说了:「本打算先去拜访您的。」那怎么行,我来拜托您才对。男人口中的「拜托」,是指结婚吗?真没料到会从镜原人口中听到这个字眼。不,对方还没说,我一边告诫自己别贸然定论,一边等待对方的下文。只见他嘟哝了起来。森林荒废了。这下我不知所措了。镜原的人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吗?他们无法正常对话吗?虽然内心多少有些混乱,但因为平日习惯,不会轻易外露内心动摇之情。的确,这阵子以来,伐木业者的确很常潜入山里。由于气候风土的关系,岛上木材品质极佳,近年来似乎可以高价卖出。往山中走去,就能听到由本土闯入的伐木业者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群山之间。男人继续说:山林荒芜的话,我们居住地的沼泽也会被影响,因为土壤中的水分减少了。……沼泽。我越来越困惑了。这个男人,不是因为私奔事件才来的吗?事后我才明白,他的确是为此而来,然而,这就是所谓的「切入点」问题吧,我跟男人在这方面完全不同。男人又补充说:森林在慢慢干涸。尤其去年开拓通往内陆的林道之后,情况更恶化。现在还有补救方法,但就这样任其发展,持续个十年、二十年的话,一定会彻底枯竭。这实在令人担忧,我希望立刻停止木材的砍伐及运出。不奢求全面禁止,但至少该设下让森林存活的限制。男人持续以沉稳的语调违说这些事,我好不容易找到开口时机:关于伐木一事,我都理解了。看到我等耝灵归去的山林日益荒芜,我也于心不忍。至今跟市公所多次交涉,却没有太大进展。公有土地暂且不管,至少私人土地的部分,再跟地主们商量商量吧。话说回来,我们家长男重夫,好像跟府上的香也小姐一起离家了……由于对话主导权完全被对方夺去,只好采取如此唐突的开头,这让我十分不安。男人依旧面不改色:沼泽出现变化之前,我们就一直定居在那片土地上了。今天虽特地来此恳求您的协助,但我们也认为沼泽变化是早晚的事,可说时势所趋吧。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不同的生存之道了。往后或许还会带来诸多麻烦,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语毕,他和来时一样低头行礼,说声「告辞」便离去。我愣在原地,忆起男人说的「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一同的生存之道了」,此语是否便是他们对于私奔一事的见解呢?也就是说,镜原住民都知晓这件事了吗?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再跟他们沟通。从小到大学,我一直就读本土的学校,直到修完法学,回岛上接替去世父亲担任小学校长一职为止,我对镜原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已是隐居之身的我,这次势必得重任一家之主的位置,既然如此,对于极有可能成为孙媳妇的对象,当然必须更加了解对方背景。正因如此,我决定拜访镜原。出发那天,正是翌日,刚进入雨季不久。提到岛民的防雨配备,必然是斗笠加蓑衣,但我带了爱用的英国制雨伞,亦可当作拐杖,套上长靴,唤男仆拉了台人力车,往南方疾驰上路。走在山间蜿蜒曲折的狭窄道路上,不时可瞥见一幕幕闪闪发亮的蓝色大海,然而这天,那片湛蓝却看似如铅般沉重。雨还没下。但不消多久,暴风般的激烈雨势就会降下,雨点也会如碎石般将对着这台简陋小车和车夫无情袭来吧。在此之前,我打算先绕道拜访西南方地主,也就是我最小妹妹的婆家——真柴家。这条路,有生以来走过几次了呢。还没上本土学校之前,小时候常为了亲戚葬礼或法事到过真柴家。当大人的冗长仪式迟迟未结束时,我便负责照顾爱玩的小孩们,带众人到山里探险。此时,被视为灵魂安息地的大海,正是葬礼上注目的焦点,成为仪式华丽的舞台,我们自然将脚步移往山区。大伙在流经山中的河里玩耍时,似乎有人沿着河边小径从上游走下,是个看来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她有一头像用浆糊黏上的整齐乌黑直发,肌肤白皙,看来不像岛上的人,挑起我的强烈好奇心。跟着我一起来的孩子们,互相窃窃私语说:「是镜原的小孩。」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镜原的存在。女孩离我们有段距离,站在杉林中盯着追逐鱼群玩乐的孩子们。我便邀其他孩子说:她会不会想加入呢?谁来出声唤她一下吧?孩子们又说:「没那回事,镜原的小孩才不会有兴趣呢。」仿佛犯了大忌似地慌忙否决。事实上,镜原女孩的神情不像若有所求,也看不出她想一起玩,就像执行工作般地观察我们,气质不像个孩子。说来奇妙,直到现在,这副情景仍然残存在我记忆中。当时,我已开始着手编纂岛上地志,当作年老隐居的工作。古时被中央放逐的京城人士留下的日记或杂记、藩地官员留下的年贡征收备忘录、代代相传的家计纪录等等,我每天都在整理誊写这些资料;一路上试着回想,却始终回想不起其中是否有关于镜原的记载。这么特殊的一族,看在众人眼中不可能毫无感触,一定有某些传说才是,我越想越觉得如此。……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不,就算有……我为当前降临在儿子身上的不幸感到忧心之余,亦感到体内涌起一股许久不见的力量。在此,我先坦承:这是一种野心,思及自己或许能为他们留下惊人纪录;又或许是一种类似使命感的心情。相较于本土,除了少数地主之外,本岛住家几乎都是不打地基、直接立桩建成的小屋。房子四周是密林般的茂盛榕树或芭蕉;住户之间以高大石墙隔起,建地上盖有挑高地板,都是本岛民房特征。沿路开始断续出现这类房屋,一座火警瞭望台映入眼帘时,也表示这一带已进入西南方聚落中心了。真柴家门扉紧闭,这很少见。拉人力车的男仆敲门呼喊佣人,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才感到有异,便下车亲自叩门。不久,一个低着头的下女将门打开。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