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这句话之后,春乃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的大型建筑物之中。这里是超级市场,春乃解释为大型商店。「……商店……」五颜六色的招牌、汹涌的人潮。看在流的眼里,就像是京城大受欢迎的戏班子。流站在门口仰望眼前的超级市场,之后就在商店街的路边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漫无目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色。除了超市之外,周围还有许多店面。药房、肉铺、钓具店这类的商店对流而言并不陌生,至于像游乐场这一类的店面,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了。这些店面的规模都比流想象中要来得气派、体面、明亮、整齐,而且商品的种类之多,更是超乎流的想象之外。即使将记忆中的商品数量加总起来,恐怕也无法填满眼前的一间药局。「……嗯?」这时一栋特殊的建筑物引起了流的注意。建筑物位于商店街的一隅,虽然也是以令流感到不可思议的建材——也就是水泥所建成的,却显得朴实了许多,看起来就像是囤积物品的仓库。「町立历史资料馆……」建筑物的正面挂着木制招牌。资料馆不是流所熟悉的词汇,不过就汉字的字面解释,还是依稀捕捉得到其中的含意。「……去看看吧。」于是流从长椅起身,朝着数据馆前进。◇庆长八年,德川家康开创江户幕府,历史资料馆收藏了这块土地自幕府开创以来一直到现代的历史资料。其中包括了流所知道的历史,以及更多流所不知道的过去。可是流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从庆长十二年的长眠以来,这块土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本预定于数年之后觉醒的计划,为什么一直没有付诸执行。「……找到了。」日本历史的展示柜之后,陈列着这块土地的乡野传奇,其中也包括了水际神社与魔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大型展一不台陈列着文章以及照片。玻璃展示柜里面则是当年的历史文物。其中也包括了白来光芳的复制品,不过流并未发现。人类与超常生物爆发战争的原因,起源自人类大规模战事的终结,这是目前最有力的说法。当人类之间的战争告一段落之后,血腥的视线自然转移到大自然以及超常生物的身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对超常生物抱持着崇高的敬意,不过其中也有少数人将超常生物视为一种威胁。当时这块土地的领主就是少数人之一,他刻意与附近的超常生物制造争端,藉以挑起人类与超常生物之间的对立,借着消灭集人类尊敬于一身的超常生物,以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而是已经获得证实的历史。最后妖狐族率先反抗,开始攻击附近的居民。攻击行动的起因虽然源于领主的不当处置,受到攻击的人们却不会因此而同情妖狐,更不可能坐以待毙。群情激愤之中,水际神社被迫站上反击的火线。神社与武士团奋勇作战,终于成功地击退了妖狐族,水际神社实质的领导人水际流更砍下了妖狐族长的首级,迫使妖狐族退出战事。战争结束之后,人民只获得短暂的喘息,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敌人。传说中的魔物——黑海山荒野的恶鬼。在恶鬼的面前,打倒妖狐族长的水际神社显得十分地无力。即使全面开战,也没有半点胜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四处为虐。扭转颓势的人,依然是水际流。他以神剑的力量,成功地将自己与恶鬼同时封印起来。根据文献的记录,封印原本应该于数年之后解除,至少这是继任领袖水际茅乃以及武士团的领导人吉冈又卫门的既定计划。可是接踵而来的饥荒以及家园的重建却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以及人力,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解除封印。而且领主也不倾向解除封印,在他的认知里面,好不容易才将恶鬼封印起来,又何必冒着让局势失控的风险解除封印?于是封印就这样被维持了下来。水际茅乃原本应该与流成亲,延续水际家的血脉,可是封印迟迟未解除,为了顾及家族的存续,只好在无奈之余另行招赘。对象正是吉冈又卫门的次男又吉。婚后的茅乃对流依然是旧情难忘,几度在封印的巨岩之前嗟叹不已。长女诞生之后不久,就因心力交瘁英年早逝。茅乃去世之后不久,吉冈又卫门也跟着离开了人世。一说是得知领主挑拨人类与超常生物之间的阴谋,因此遭到领主的暗杀;另一说则是在狩猎当中意外死亡。不过对照吉冈家之后遭到满门抄斩的历史,后人推断死因应该是前者。吉冈家的血脉之后仅由入赘水际家的次男又吉延续下来,嫡系从此断绝。之后超常生物不再出现于这块土地,直到明治时代之后,牠们才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茅乃……吉冈大人……」文物的说明混杂着汉字以及不熟悉的假名,费了一番工夫之后,流才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领主的阴谋、以及之后的饥荒,流对这些过去都一无所知。英年早逝的茅乃、家系断绝的吉冈,这就是封印迟未解除的原因。化作岩石的流被遗弃在深山之中,一晃眼就是四百年之久。「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啪。流朝着展示台重重一拍,又痛又麻的掌心清楚地感受到尽不台生硬冰冷的触感。之前的流总是难以认同这是四百年之后的世界,可是透过数据馆得知茅乃以及吉冈的命运之后,内心突然涌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茅乃。吉冈大人。过去流总是避免碰触这个问题,如今却不由得他不承认。「这里真的是四百年之后的世界。」泪水夺眶而出,久久不能止息。◇就在流感伤于四百年岁月的同时,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也出现了异常的变化。这里原本是某个种族的部落。但这个种族已经在数百年前消失,如今只剩下几间倾倒颓圮的民房。无人造访的遗迹,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却有人正准备从数百年的沉睡当中苏醒。废墟中间一颗发光的岩石,正是苏醒的前兆。以往这颗岩石被围上注连绳,鲜花蔬果更是源源不断,如今却什么也没留下。肃穆的装饰以及丰盛的供品,全都消失在时空的彼端。如今这颗岩石突然出现了光芒。白色的光芒愈来愈强烈,甚至在夜空画出一道清晰的轨迹。四百年来,这颗岩石并未出现任何的变化,如今平凡无奇的岩石却一夕丕变,白色的光芒伴随着夜风四处流窜,撼动寂静的废墟。强风吹得废墟东倒西歪,最后伴随着轰然巨响倒塌在地,扬起的沙尘令人睁不开双眼。漫天沙幕之中,白色的强光映射而出,远远看来就像是令人屏息的雷云。不久之后,白光和强风平息,四周归于宁静,扬起的沙尘也被最后一阵强风吹得烟消云散。一名少女站在原地。她所站立的位置,原本有一颗大石头,如今大石头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这名陌生的少女。她年纪大约十五岁左右,穿着古色古香的十二单衣。秀丽的五官、乌黑的长发、细长的双眼,活脱是个聪明伶俐的美少女。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少女头顶的一对大耳,以及左右摆动的尾巴。耳朵和尾巴当然是不属于人类的器官,长在狗或是狼的身上或许还比较自然。「……你终于醒来了,水际流……」少女双唇一动,缓缓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强烈恨意。「总算等到你了,水际流。我要亲手将你大卸八块。」少女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之后,身形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座落在森林中的广场虽然嗅得到夏天的气息,不过现在还不到蝉鸣的时节。四周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就连远处的电车行进声都清晰可闻。小小的广场竖立着两个大石碑,一个是水际家的祖坟,也是水际家的列祖列宗长眠之处。另一个则是慰灵碑,供奉着所有在对抗魔物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勇士。「……好久不见了,茅乃、吉冈大人。」流无力地露出微笑,将鲜花分别放在墓碑以及慰灵碑之前。茅乃安葬于祖坟之中,慰灵碑则是吉冈的长眠之处。照理说吉冈应该安葬在吉冈家的祖坟才对,可是吉冈家满门抄斩之后,他的遗体却下落不明,因此流只好将献给吉冈的鲜花放在慰灵碑之前。「应该要唤醒我的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长眠于此……」流站在同时让墓碑和慰灵碑映入眼帘的位置,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神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沉默片刻之后,流笑了出来。除了笑之外,他别无选择。承认自己来到四百年后的他,只能以笑声聊表慰藉。「四百年、四百年呢,吉冈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流坐倒在地,颓然垂首的他兀自发笑。「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我熟悉的景色,大家都消失了。多年来我所捍卫的人、捍卫的村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流朝着地面挥出一拳。「请告诉我,吉冈大人,我赢了吗?我真的赢了吗?赢得胜利的我却失去了一切?抑或我根本没赢?」眼泪沿着脸颊滴落地面。恶鬼死了,流也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村子、失去了原先的生活。而且流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时代没有袭击人类的魔物,人们不再需要战士。即使魔物真的出现了,只要祭出这个时代的火枪,就算是毫无经验的外行人也比流来得管用。过去所修练的技术、所累积的经验,在这个时代完全派不上用场。恶鬼被打倒了,自己却也在这个时代失去了存在意义。流钻进了时代落差的死胡同之中,转也转不出来。「流先生……」春乃远远地凝视着流的背影。一起出去购物的第二天,春乃带流前来这里。流表示想参拜茅乃以及吉冈的坟墓,未经细想的春乃虽然一口答应,如今看到流的模样,却不禁感到有些后悔。缩成一团的背影、刻意压抑的啜泣、以及滴落地面的泪珠。即使相隔一段距离,春乃还是感受得到他内心的绝望。——与亲人朋友生离死别,独自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过让他这么难过的原因绝对不只如此,应该还有其它的原因才对……春乃的第六感十分敏锐,不过也因为如此,反而让春乃犹豫该不该出言安慰。流的遭遇令人同情,却也让春乃感到十分悲哀。因为春乃对流而言一点价值也没有。如果流真的把春乃这些现代人当成朋友,应该会主动要求协助,至少也应该跟大家分享内心的痛苦。可是流却没这么做。这就代表了春乃对他而言没有半点价值。「……流先生……」因此春乃只能噙着泪水,远远凝视着流的背影。从坟前回来之后,流显得更加忧郁,即使是圭介请求他指导剑术,也不改他的消沉。「叔叔好。那个老祖宗……不,流先生在吗?」「在是在啦,你找他有事?」春乃的父亲,也就是水际孝治一脸讶异地看着来访的圭介。这里是办公室兼自宅的玄关,圭介一改先前的轻浮,神色肃穆地站在门前。「我想请他指导剑术。」「原来是这件事。」孝治闻言,不禁用力地点点头。他知道圭介正值低潮期,也从圭介的父亲以及春乃的口中得知圭介想向流讨教剑术。「流先生在房间里面,不过他这阵子没什么精神,不知道会不会答应你就是了。」孝治脸色一沉,不过这早在圭介的预料之中。透过春乃的描述,圭介对流的现况十分清楚。「没关系,还是试试看好了。」剑道比赛的时间是在夏季庆典前夕,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因此圭介今天才会硬着头皮登门造访。圭介进入房间的时候,流正坐在外廊,倚着柱子眺望初夏的青空。——他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客吗?这就是圭介对流的第一印象。在他的想象当中,流的背影应该更加的剽悍,而且找不到一丝的破绽;可是眼前的水际流不但了无生气,全身上下更是破绽百出。如果现在动手的话,搞不好真的能把他打倒在地。「你、你就是流先生吧?」圭介怯生生从背后开口,眼前的人物缓缓转过身子,看了圭介一眼。无神的瞳孔、绝望的神情,简直就跟人生的失败者没什么两样。「……你是谁?」「我、我是春乃的朋友,叫作圭介。我练了几年剑道,如今却处于低潮期……就是很不顺的意思,所以才想请你这位传说中的名剑客指导剑术……」圭介把心一横,直接向流表达来意。比赛成绩不如预期,圭介的内心十分焦虑。「不成。」简明扼要的回答。流再度仰望青空,无视于圭介的存在。「为什么?」圭介不禁提高了音量。「因为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是的。」背对着圭介的流头也不回,冷冷地回答。「你叫作圭介是吧?为什么想学剑?」「因为我想变得更强。」现在的圭介只关心自己的强弱。「舍剑就枪吧。火枪比剑术来得容易,而且威力更加强大。」「不行,我一定要靠剑术让自己变得更强。」圭介所谓的变强,是指剑道方面。「剑术变强了又能怎样?」「就可以在比赛中赢得胜利!」「……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流的问题很简单,圭介却不知如何回答。「不知道自己变强是为了什么,这就叫作没有意义。看看我吧,我是剑术的高手,如果以剑会战,我的实力是你的好几倍。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剑连一把枪也比不过。没错,剑术让我变得更强,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剑客了,我的剑术再强,也派不上用场。既然有时间学习剑术,还不如将这份心力投住在其它方面,对这个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仰望天空喃喃自语的流比平常更加多话。或许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诉说内心的孤独、悲伤以及无力吧。流否定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更拒绝担任圭介的剑术老师。——活在现代的人不需要学习剑术,这是个不需要剑客的时代。这就是流拒绝圭介的理由。他并不讨厌圭介,也不觉得圭介碍眼。他只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罢了,所以才拒绝了将自己当成宝的圭介。「可是!」「你走吧,回去寻找属于你的道路。不要追求没有意义的武力,更不要成为第二个我。」流就此闭口,不再说话。即使圭介不死心地苦苦哀求,他也只是无言地仰望无云的蓝天。◇悠扬的神乐从神社的正殿传来。现代的神乐当然不是雅乐团的现场演奏,而是直接播放录音带。「天风化雷鸣、流水化波涛!」正殿中穿着巫女装束的春乃以口诀确认每一个动作,神色恭谨地翩翩起舞。时而跳跃、时而屈膝,舞姿曼妙的春乃就像是美丽的蝴蝶,穿梭在宽广的正殿。春乃的口诀是水际神社特有的产物,与水际的方术共通,每一个词汇都象征着自然界的现象。片刻之后,春乃将手中的玉串高举向天,停止了舞动。录音机播放的神乐也在同一时刻停吐。锵。最后的动作,就是摇动手中的玉串。——好,这样就没问题了。对自己的表现大为满意的春乃关闭录音机的电源,偌大的正殿立刻恢复先前的寂静。——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再练过一次。夏季庆典就快开始了,春乃加紧了脚步练习奉纳舞。喀嚓、咻噜噜噜。按下录音机的按钮之后,录音带开始倒转。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使用录音机了,不过这台录音机是春乃过世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即使神乐的录音带早已转换成计算机档案,春乃依旧喜欢使用母亲所留下来的录音机。叽。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地板的声响。回头一看,意想不到的人物就站在身后。「流先生?」流站在正殿的入口,凝视着春乃。「讨厌。流先生都看见了吗?」春乃顿时羞红了双颊。不管作了多少练习,被男性这样猛盯着看还是会令人感到害羞。更何况对方还是憧憬许久的对象,春乃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躲起来。「……嗯。」流点点头,脸色却显得有些不悦。「我、我跳得不好吗?」春乃不禁担心了起来。她以为流的不悦,是因为自己的奉纳舞跳得不够出色。「不,很好。」流摇摇头,不悦的神色却末消失。忐忑不安的春乃立刻跑到了他的身边。「流先生的脸色说明了一切,请直说吧。」「……真的跳得很好,问题并不是出在春乃大人身上。」「呃?」「春乃大人的舞姿非常美丽。」这是流的真心话。春乃的舞技相当高明,虽然略逊于茅乃,不过以她的年纪而言,已经具备相当的水平了。流之所以面露不悦,并不是针对春乃的舞技。「既然如此,流先生为什么面露不悦之色?请告诉我吧,我想知道。」禁不住春乃的苦苦追问。流只好面露难色地开口:「……进入第二段的时候。天风之后为什么是接雷鸣?」「为什么?」春乃不明白流的意思,只好反问回去。不为什么,因为母亲就是这样教导她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母亲传授我的。」「……我想也是,扇子。」流点点头,朝着春乃伸出右手,看来是想亲自示范一次。「好、好的。」春乃连忙将腰间的扇子递了出去。接过扇子之后,流张开了扇面。将扇子台尚举起,然后从背后用力一扇,最后再拉回胸前,这就是所谓的天风。接下来是雷鸣,首先双脚轮流跺地——「咦?」可是流并未进入雷鸣,反倒是反转扇面往旁边一挥,同时双脚跺地。这个动作春乃就没见过了。「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啪睫。流收起扇子,递给春乃。「天风变化为雾云与雷鸣。以诠释雷云的意思。」「雾云……?」春乃对这个动作一无所知。「或许是茅乃之后的十五代传承当中,遗漏了雾云吧。因此我先前才会表示这不能怪春乃大人。」水际的奉纳舞向来是一脉相传,而且没有所谓的秘传书,只能依靠口传或是实际观摩来进行传承。因此时间一久。传承当中会出现谬误也是很正常的。「原本以为可以欣赏到熟悉的舞蹈,可惜未能如愿。就只是如此而已,请春乃大人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