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凪朝着流腰际的刀鞘伸手。刀鞘上面的饰带歪了,看起来不怎么体面。「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在上位者必须特别注意自己的仪容才行。」于是她解开饰带,重新绑了一次。不过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这点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没变,为什么称呼却偏偏改变了呢?」「夕凪大人……」流显得有些困惑。或许是对流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吧,只见夕凪摇摇耳朵,笑着岔开了话题。「——村子没什么异状吧?」说话的同时,夕凪的表情恢复了身为土地神之女所应有的严肃。「……是,托您的福。总算是度过了缺水的危机。」今年春天才刚播种完毕的时候,山里面发生大规模的山崩,导致灌溉用水大幅减少。村民清理土石打通水路的期间,就是仰赖妖狐族操控天候,才获得了足够的灌溉用水。「今年的庆典请您务必大驾光临,村民想亲自向您致谢。」话才刚说完,小孩子的声音就传入耳中。『流大人,有尾巴的大姊姊!』「呵呵,流大人,这个称呼不是可爱多了吗?」朝着孩童挥手的少女瞇起了双眼。「……或许吧。」流的嘴角也漾起了微笑。村子里的孩子个个都在幸福中长大。虽然偶有争执,却是成长过程当中难能可贵的经验。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一定会成为村子的新血,替他们的父执辈肩负起保护大家的重责大任。一想到这里,流再度眺望全村。村子里的成年人依然为了即将到来的庆典忙进忙出。「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夕凪也瞇着双眼,远眺半山腰的村子。「也难怪流大人愿意为了这个村子鞠躬尽瘁。」「夕凪大人,这是我应尽的责任。」流自幼孤苦无依,村子就像是他第二个家。对他而言,保护全村所代表的意义十分重大。「人类的战争已经平息,我们也应该寻求与人类互相提携的共生之道。有机会的话,我会向父亲大人提出建言的。」夕凪嫣然一笑,神情愉悦地打量着忙碌的村民。第一卷 第二章 时间的夹缝「对了,下一次的大赛是什么时候啊?」春乃向走在旁边的圭介提问。初夏的周六午后。两人已经换上了夏季制服,街上的空气也逐渐蒙上了夏季特有的湿溽。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如往常地肩并着肩走在田间的小径。圭介的家就在通往水际神社的石阶入口的正对面,所以放学之后,两人总是一起走路回家。在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孝治特别交代圭介要好好地照顾宝贝女儿,不过圭介向来对春乃抱持着某种程度的好感,即使孝治没特别交代,他也会义不容辞地充当春乃的贴身保镖。星期六下午本来就不必上课,不过两人还有社团活动。圭介是剑道社,春乃则是乐器社。时序进入炎炎夏日的现在,社团活动多半都会挑在比较凉爽的午后。「下一场是八月,夏季庆典是什么时候啊?」「十五日,刚好是中元节的连续假日。」「那比赛就是前两天,也就是十三日。」圭介屈指数来。「那不就只剩一个月而已吗?」进入七月之后,夏季庆典的准备活动也跟着揭开序幕。正式的准备工作虽然还没开始,街头巷尾的宣传海报却提前让村民感受到庆典的欢乐气氛。「差点忘了一件事。」圭介将快要滑落的剑道用具重新背起之后,朝着春乃走近了一步。「你、你干嘛?」突然逼近的圭介让春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无视于春乃的戒备,圭介毫不在乎地开口:「那个『老祖宗』之后怎样了?安顿下来了吗?」老祖宗,圭介称呼流的字眼。封印于五月初解除,如今已经是七月,两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嗯,差不多了。」春乃眉尖一皱,神情不悦地点点头。她不怎么喜欢『老祖宗』这个字眼。封印解除之前,春乃也曾经用过同样的称呼方式,然而封印解除之后,就已经更改为『流先生』了。根据神社的文献记载,春乃与流并没有血缘关系,然而『老祖宗』的称谓却等于直指春乃是流的直系子孙,偏偏春乃又对流抱持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自然不会喜欢这种称呼方式。可是即使纠正了好几次,圭介依然我行我素,最后春乃也只好放弃了,这阵子甚至懒得碰触这个问题。「只不过最近好像有点闷闷不乐。」「怎么说?」「一开始还以为是无法适应四百年之后的生活,那阵子不是有很多记者跑来访问他吗?」说到这里,春乃脸色顿时一沉。老实说她对那些记者真的没什么好感。「不过等到一切归于平静,也逐渐习惯现代的生活之后,现在反而有点怀念起四百年前的生活。」「原来如此,这可不像现代浦岛太郎那么单纯。」圭介搔搔脑袋,叹了口气。「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什么不是时候?」圭介的喃喃自语让春乃感到有些疑惑。「剑道大赛就快到了,我想请『老祖宗』指导一下剑术。」「指导剑术?」「对啊,『老祖宗』不是名剑客吗?而且还是个实战高手呢。」春乃闻言,不禁点点头。「也对,之前你也有类似的提议。」「总不能一直处于低潮期嘛。」圭介相当认真。他对任何事总是抱持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剑道是唯一能让他认真的事情。「……万年亚军确实不怎么光彩。」「春乃,妳好毒喔。」圭介再度搔搔脑袋,露出无奈的苦笑。「妳觉得怎样?」「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指导剑术的话,就必须把流先生带出来,这点我倒是十分赞成。」这阵子流总是窝在屋子里面不肯出来,春乃的担心自是不难想象。就技术上而言,流今年已经四百一十八岁了,封印期间对国家的贡献刚好抵免老人年金部分负担的缴纳,因此就算是足不出户,每个月提拨的老人年金也足够生活。不过一直窝在家里总是对身体不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好,决定了!」春乃的回答让圭介喜上眉梢。「我这就找个时间去拜托『老祖宗』。」「真的吗?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迟早会闷出病来呢。」「而且传说中的剑客一直窝在家里,传出去也不怎么光彩嘛。」两人相视而笑,却难以掩饰隐藏在笑容之下的一抹不安。◇「四百年……」流坐在房间的外廊,眺望远处的风景。初夏的微风虽然吹不走阳光晒在脸上的灼热,流却对艳阳带来的不适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茫然地坐在外廊发呆。水际神社有一栋办公室兼住宅的建筑物,流所居住的房间,就在这栋建筑物之中。神社的访客众多,为了招待这些访客,水际家准备了好几问客房,流被分配到的房间,就是这些客房的其中之一。从封印中苏醒之后,水际神社就收留了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流。即使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也算是水际家的一份子,因此春乃和孝治理所当然地收留了他。即使有了落脚之处,眼前的种种还是让流陷入了空前的混乱。打从封印解除之后,触目所见净是一连串的惊奇。现代的新式武器也就罢了,举凡平坦的柏油路、在路上奔驰的车辆、飞机、高楼大厦,甚至是看到电视时的反应,都不是『惊讶』两字足以形容的。即使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展到星辰的世界,也要等到亲眼看见人造卫星横越天际之后,才肯相信这个既成的事实。不过白天的时候也能看到大气层之外的人造卫星,这种超人般的视力也着实让旁人感到诧异。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的混乱也逐渐平息。流的工作毕竟是以神术对抗魔物,严格说来也是个拥有划时代技术的先驱者,比较容易接受未知的事物。例如看到电视的时候,只要以长距离传递的千里眼之术来解释,很快的就能让他接受这个概念。就这点而言,幸好超越时空的人不是别人。若换成是一般的农民。恐怕还得花上好一番工夫,才能让他接受这些现代的新事物。「……我在这里……能做什么……」眺望远方的街景,流不禁又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克服了文明的落差,自己该如何在崭新的时代自处,想着却又浮上了心头。「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流的烦恼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四百年的漫长岁月,夺走了他所守护的村子、夺走了他热爱的自然、夺走了他的亲朋好友、更夺走了他的一切。春乃和孝治表示这里就是他诞生成长的村子,可是对流而言,这里只是一块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世界,就连水际神社的建筑,也看不到熟悉的光影。除此之外,自幼修练的剑术,也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这个时代的人不需要修练剑术,只要身上有一把枪,就可以行遍天下。过去让流伤透脑筋的恶鬼,如今只要一挺附带基座的大型枪械就可以搞定,真不知道剑术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意义。流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过往累积修行所获得的能力远远不及一把手枪。「流,你在这里啊?」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穿着西装的高杉。「……高杉大人。」「脸色不太好,怎么啦?」「没什么,提不起劲而已。」「既然如此,我就长话短说了。今天我是来还东西的。」话才刚说完,高杉就拿出一柄包裹在高级绒布之内的棒状物体,长度约在一公尺上下。「昨天才从研究所送回来的。」高杉掀开绒布,里面正是流的爱刀——白来光芳。这把刀之所以会在高杉手上,其实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白来光芳属于未登记的刀械,必须完成登记的手续。第二个原因。当然就是为了研究。日本现存的遗物并不多,包括天皇家代代相传的三种神器在内,数量大概在数十种之谱。跟流的时代比较起来,遗物的数量可说是大幅减少。文明的高度发展,是造成遗物大幅减少的原因之一。在文明未开的时代,许多工作都必须仰赖遗物的力量才得以完成,例如打倒强大的敌人,或是在天空飞翔等等。可是随着文明的发展,遗物的重要性自然大不如前。流的神剑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使是神剑难以消灭的敌人,也可以藉由现代化的武器轻而易举地摆平。当文明的力量超越遗物的时候,人类对遗物的仰赖逐渐薄弱,也不再重视遗物的存在。于是被人们淡忘的遗物逐渐失去力量,成为普通的物品。再加上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新技术不断地被开发出来,无形中也降低了新生遗物出现的机会。人类还来不及对待定的物品产生足够的信赖,这个特定的物品就被其它的新物品所取代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遗物的数量就出现了减少的征兆,二次大战结束之后更进入了高峰期。随着日本的经济起飞、大量消费的经济型态成形,遗物更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人类正式迈入了不需要传说的时代。硕果仅存的遗物成为研究素材,送进了各地的研究机构,这就是流的白来光芳为什么会在高杉手中的原因。「他们似乎在这把刀身上找不到什么新发现,所以很快就送回来了,真是不好意思。」高杉将刀递给了流。「不客气,反正这把刀也是可有可无。」这不是谦虚,也不是客套,只要有了现代化的武器,有没有这把刀真的一点都不重要。锵。流拔刀出鞘,仔细地检查刀身。过去白来光芳的刀身布满了浓密的灵气,即使是缺乏方术素养的普通人,也能轻易地辨识出来。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流,也看不出刀身上的光芒。「这把刀好像失去了力量。」因此才会被研究所退了回来。丧失力量的遗物鲜少出现自我强化的案例,顶多只能增加武器的锋利程度罢了,并不具备让研究人员感兴趣的特殊机能。「四百年来全靠它封印恶鬼,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把刀了。」锵。流说完之后,收刀入鞘。无可奈何。话虽如此,流却难掩内心的落寞。失去力量的刀身,代表了水际神社以及这块土地的人们不再需要流,他已经成为无用的存在了。这把剑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唯一证明,更是与流相依为命的战友。如今战友失去力量,这个残酷的事实着实让流大受打击,更让他产生身处异邦的孤独感。「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多保重。」「……是。」高杉微笑致意之后,转身离去。双手紧握剑鞘的流很快地就对高杉的背影失去兴趣,再度坐在外廊欣赏外头的风景。◇「流先生,真不好意思,还要你陪我买东西。」「无妨,反正我也闲着无事。」从学校回来的春乃直接来到流的住处,请流跟她一起去採买晚餐的材料。採买当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用意是要让总是窝在屋子里面的流出来透透气。两人离开神社,并肩朝着山下的商店街走去。商店街距离神社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位于桥的另一端。「唔……」正准备过桥的时候,流突然停下脚步。「流先生?」流的异常举动不禁让春乃有些担心。「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种衣服和鞋子特别好走而已。」流身上穿的并不是神官服,而是春乃替他准备的西装与皮鞋。只见流伸脚在柏油路上踏了几次,脸上泛起了愉快的微笑。「流先生,你穿起来特别好看呢。」或许是流的笑容让春乃松了口气,只见春乃也露出灿烂的微笑。「喂——!春乃——!」就在两人开始过桥的时候,桥下突然传来呼唤春乃的声音。于是春乃双手撑着栏杆,朝着桥下四处张望。「啊,叔叔,你好!」流也跟着俯视桥下,发现溪畔有个广场,几名男子正在广场上从事某种作业。其中一名男子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着桥上的春乃。流觉得这名男子有些面善,好像在哪见过。「春乃,我们家的那个傻蛋没惹妳生气吧?」「哈哈哈,这句话被圭介听到的话,他一定会向叔叔抗议的!」男子叫作河野圭太郎,是河野圭介的父亲。圭介的个头并不高,圭太郎却是个体格魁梧的壮汉,穿超工作服格外地好看。「咦,流兄也来啦?你好,」「你好,河野兄。抱歉,站在桥上跟你打招呼。」流低头致歉,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圭太郎见状,不禁堆满了笑容。「年纪轻轻就这么懂礼数,我们家的圭介应该学着点才是。」「流先生可是水际家最杰出的祖先呢。」「哈哈哈,没错。」春乃的语气充满了自豪与骄傲,圭太郎被逗得哈哈大笑。「叔叔,你们在做什么啊?」「夏季庆典的准备。今年我也是执行委员。」「所以这阵子才会常常往我们家跑?」「没错,今天要将高台的支柱立起来。」咚咚。圭太郎轻踢躺在脚边的几根铁管。中元节的高台向来是由执行委员于每年夏季庆典的时候以铁管组合起来的。由于高台竖立之后还得进行细部的装饰。因此总是会提早组合。「那妳呢?要去哪里?」「我要去买晚餐的材料。」「那我可不能耽误妳了,快去吧。」「嗯,那我走啰。」春乃挥挥手,流也朝着桥下点头示意。「夏季庆典……」再度迈开脚步之后。流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听说是从流先生的时代流传至今的呢。」「……嗯。」「流先生的时代,也是像这样准备的吗?」春乃若无其事的提问。「嗯……不,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高台不是铁制的,也没那么大,基本上只是供巫女跳奉纳舞的舞台而已。」奉纳舞。流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春乃的嘴角漾起了笑意。「我负责在庆典中跳奉纳舞呢,不过不是在高台上就是了。」「真的吗?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春乃大人是正统的继承人是吧?」「嗯!」春乃高兴地点点头。水际家的直系女子必须继承两样东西。一种是对抗魔物的方术,这种方术比水际的神职人员所使用的方术更加先进,茅乃所使用的封印术就是其中之一。另一种就是奉纳舞,就是祈求风调雨顺的传统舞蹈。方术与奉纳舞互为表里同时存在,基本上奉纳舞的舞步,就是施展方术的肢体动作。「流大人,到时再跳给你看。」「嗯。」总算是听见自己熟悉的词汇了,流不禁松了口气。过去常常陪伴茅乃练习,因此奉纳舞对流而言并不陌生,事实上他自己也会跳奉纳舞。四百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周遭环境的巨幅变化让流为之胆寒。对他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尤其是刚刚踏上桥面的那一瞬间,更让他强烈地感受到现实与记忆之间的落差。——以前小溪不在这里。流不禁冷汗直流。就距离而言,小溪应该在更前面才对,大概差了几百公尺之远。事实上几十年前进行都市更新的时候,为了取得更大的腹地,有关单位以人工开凿的方式让小溪改道,造就了今天的局面。流当然不知道这段往事,因此小溪的位置才会跟他的记忆有所出入。看不到熟悉的人、看不到熟悉的风景,甚至连熟悉的小溪都变了样,除了陌生之外,还是阵丝。可是大家却说这里是流的故乡。——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真的来到四百年后的世界吗?还是误入了另一个陌生的空间?直到现在,流还是无法接受这就是四百年后的世界。◇「那就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