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影的颈根渗出了一些暗红色。美影开始倒下后,天空出现在飞场仰望的视野里。一把巨大的刀,以冬季夜幕为衬划开了天空。那是堤丰右手刺出的刀。其前端准确刺穿了荒帝胸前、颈根的部位,美影胸口的血,就是人机同步化的结果。下一刻,美影整个人扑上飞场。刺在飞场胸口的刀,被美影弯折的右手拨了下来,绞痛感窜遍全身。抱住美影的同时,憋在胸中已久的气也泄了出来。「啊……!」吐出的,是一大口伴着血雾的二氧化碳。胸口温温的。飞场感到自己和美影的血渐渐流出。身子渐渐仰倒,眼中景物也渐渐暗去。愈抬愈高的眼见到了荒帝的消失。黑色巨人瞬间失去踪影,堤丰的刀也在这时滑向视野下端。如此动静中,飞场想以抱紧美影、紧搂美影来止住她胸口的血。这时,他听见一些声音。「谢了,龙司、美影。」接着是「呼」的吐气声。「谢谢你们——这么弱。」「……!」在诧异冲上心头时,飞场已抱着美影倒在柏油路上。冲击打响全身,后脑撞上路面,泪水从两侧眼角滚滚而落。飞场知道,龙美和堤丰已经消失无踪。眼前渐黑、动弹不得的他,朝着夜空痛心地哭。「唔啊……」飞场抱着动也不动的美影,望着天,让意识一点一点地沉进黑暗里。第十章 『决心的场所』沮丧时仍精神奕奕只是心有不甘●眼前是个窄小的房间。面东的两坪房间。天花板吊着一个有日式防尘罩的日光灯,底下有两个蠢动的影子。一个是戴了眼镜的蓝色和服女子,另一个是身穿灰色和服的少女。两人正在房间里铺床。蓝衣女子手上的褥子总是对不准位置,而灰衣少女或许是因为右脚不方便,也无法轻易调整错位的内里。「呃,辽子小姐。那个角角的被单歪掉了。」「啊,抱歉抱歉。小诗啊,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些被单真的很烂?」「不会啦……不如这些就交给我来吧?」「不行喔,那样子会让我们田宫家的声誉蒙羞呢。」一听,灰衣少女诗乃默默地看着辽子。辽子揪起眼镜上的眉,「唔……」地调整被单,并说:「小诗你啊,可是孝司特地收留下来的女生喔。」「……咦?」辽子跪坐下来,手指抵着颚尖端详被单,同时回答诗乃的疑问:「……孝司不像辽子姊姊这么爱收留人,所以小诗是个特例喔。」「这、这样啊……」「那孩子为什么会收留小诗呢?」「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受伤了。」「太没意思了吧。」辽子板起脸转过头来,右手食指直指诗乃。「至少要说『因为孝司是恋童癖』之类的才行啊!这样要辽子姊姊怎么接下去啊!」「我、我才没那么小呢!」「对~喔~小诗刚来时还跟辽子姊姊一起洗过澡呢~」「哇……」意想不到的回答让诗乃无言以对。诗乃的确因为骨折而需要人照顾,但那多是由辽子来处理。一开始脚还不能泡热水,只能冲澡,而辽子也常常在浴室里和她聊天,只不过诗乃起初都故意不回答。「小诗一直不说话,等到我搔痒以后才总算发出声音呢。」「那、那是……」「比起憋着不出声,还是说点话比较舒服吧?」辽子面露微笑说下去:「而且啊,把忍着不说的话说出来……还满痛快的吧?好像在做坏事一样呢。」她虽然笑着这么说,但口吻似乎比方才板起脸时还要尖锐。辽子仍保持着笑容,对有些讶异的诗乃说:「大家对你好不好哇?」「咦——啊,对。无论是吃饭还是其他时候,大家都对我很亲切呢。」「——啧,这些人还真有一手。」「咦?那那那是什意思?」「别在意别在意——我说小诗啊……」辽子头一偏,微笑着说:「你喜欢这里吗?」这问题让诗乃有些迷惘。被人带回家疗伤后,一住就是一个半月。对方什么都没要求,天天都有丰盛饭菜,直到这几天,她才开始在厨房帮一点忙。虽然孝司常邀她出门走走以助复健,但她对踏进这个世界仍有些胆怯,还得避开UCAT的耳目——……也可能被「军队」的大家发现……这些考量让诗乃暂时不愿出外走动。尽管那是将诗乃绑在田宫家的部分因素,但感情面——「当然是不会讨厌啦……」诗乃对自己的想法仍不太明了。在孝司、辽子等只存在于Low—G的人面前——……我又该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人呢……过去,自己曾想像过这宅邸附近的学校和住家里是怎样的生活。现在,自己是否该改变想法呢?……明明应该把他们当作敌人的……无法吐实,不想被命刻疏远,但也不能回到大家身边。「…………」到了这时,诗乃开始对傍晚新庄那句「从『军队』毕业」有所领悟。……虽然我的想法还像是在「军队」那样,可是人却从「军队」来到了这里呢……这种感觉,会不会就是自己已渐渐脱离「军队」的证明呢?「————」这个想法让诗乃屏息,感到背上浮出沉重的汗水。这时——「小诗?」辽子的声音和如猫般蜷身窥视的双眼,令诗乃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辽子的脸近得连鼻息都能打在她的脸上。「抱歉喔?」「啊,不会啦,别那么说……」「是我不对,抱歉喔。辽子姊姊忘记小诗想什么都很认真了呢。可是——」辽子拨整后颈发丝,吃吃窃笑地眯起眼说:「小诗真的好可爱喔~什么烦恼都会写在脸上呢。」「请、请不要糗我啦!我是真的很认真在想耶!」「哇~生气了生气了,辽子姊姊好开心喔!」见辽子乐得拍手叫好,诗乃颓丧地叹口气说:「我现在知道自己有多无力了……对了,那个——」诗乃不禁提问,而那就是让她在这种情况下,对身边安乐气氛抱持疑问的最大原因。「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对我那么亲切呢?」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我就是想不出来才问的。」「这样啊。」辽子稍微仰望天花板,说道:「因为,大家都只能接受十四岁以下的呢。」「咿!」「开玩笑的。」「我、我想也是呢!」「嗯,那只是一部分的人——开玩笑的啦。我看那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原谅他们吧?」诗乃才刚想该原谅什么时,辽子又苦笑着说:「总之呢,辽子姊姊认为啊,有理由的亲切就算不是上真的亲切罗……小诗会觉得我们对你的是『另一种亲切』,其实别有用心吗?」一听之下,诗乃才发现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问题的负面意义令诗乃起了一股罪恶感,于是——「对不起……」「哇,小诗好可爱喔!其实我刚刚的话里有陷阱呢。」「——咦?」「你想想,你只是想问我『我们这样做有没有理由』,但是我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你就自然会往真的有什么的方向去想了吧?」辽子见诗乃「啊」了一声后不再说话,便安抚对方说:「抱歉喔?该道歉的是辽子姊姊才对。只是……要被骗也只能被辽子姊姊骗喔?否则会被坏心眼的怪叔叔抓走喔?」 「「————」下个瞬间,诗乃感到头上多了点重量。那是辽子的手,而且正摸着她的头发。「我说诗乃啊,其实我们家是因为以前有过一些遭遇,才会这样子帮助人的。」「以前……?」辽子「嗯」了一声。「很久以前,我们家接受过某个陌生人的帮助,所以才能延续到今天呢。」「那个人是……」「听说,我们还来不及答谢,他就已经过世了。我的父母以前说过,虽然田宫家不知道究竟该向谁道谢,但只要对每个人都亲切,也许总有一天能够让那个人感受到,到头来就亲切惯了。然后——」辽子轻笑一声。「好几年前,辽子姊姊发现那人原来有个孙女,而且不知道这段过去喔。」辽子的话是指——……辽子小姐知道对方不知道的事……这个事实,让诗乃在自己和辽子之间找到一处共通点。一个想法因此产生:辽子是怎么对应这个重大事实的呢?这时,辽子自己说明了答案。「到最后辽子姊姊还是没告诉她,一旦说了——好像就会在那个人面前抬不起头呢。」「那、那你现在会觉得说出来比较好吗?」怀藏重大秘密的感受,让诗乃提出了问题,可是——「不知道耶……因为就算会那样想,当时也说不出口嘛。」辽子带着苦笑的答案使得诗乃有些意外,接着她拉回挺出的身子问:「那你……会后悔吗?」「嗯?当然会呀?当时我确实没说……后来那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也松了口气,可是马上就后悔了喔?而且之后还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呢。不过——」辽子又伸手摸摸诗乃的头。「少主他啊,把那个人……把继承那个姓氏的人完完整整地带了过来,田宫家才终于能正式道谢、回礼——总共是六十年分呢。」「那个人……」辽子说到这里,诗乃才对话中人的身分有个完整的影像,并将其化为言语:「就是新庄吧?」「对。所以罗,辽子姊姊很希望小诗能和少主及小切成为好朋友喔。」说完,辽子才从诗乃头上放下了手。她在被褥上端正跪姿,笑咪咪地说:「听好罗?如果小诗在烦恼到底该不该留在这里,那么务必要记住可以不用顾虑我们的感受喔?如果留下来有什么不妥,也是你一个人的烦恼,辽子姊姊、孝司和大家都不会在乎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大坏蛋也好,被列为失踪人口的离家少女也罢,即使刻意窝藏可能挨告,我们也无所谓……对了,真要说的话,除了和少主他们好好相处之外,我还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其他怎样都好。」「一件事……?」辽子点点头。「不可以勉强自己喔……勉强自己是件很难受的事呢。」辽子换口气,继续说:「而且自己的烦恼必须自己解决,想做什么就不要强忍,毕竟别人没办法把那些当成自己的事嘛。所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小诗。如果——」之后,辽子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如果那是你自己想过的结论,应该就没关系喔。」●铺了褟褟米的三坪房间,已为了晚餐而打理干净。围上日式灯罩的环形日光灯和褟褟米之间,有张圆形矮桌。一名穿T恤和紧身短裤的少女,正擦拭着桌面。T恤胸口有些洗褪了的麦克笔字,写的是「希欧」。少女·希欧说道:「原川大哥,桌子已经整理好罗。希欧还要整理一下壁橱,请你先去洗澡吧。」「你先洗吧,希欧·山德森。都那么晚了,得先把晚饭弄好才行。」厨房中的菜刀剁砧板声,和原川的话音叠在一块儿传来。尽管原川看不见,但希欧仍对他的要求摇头否定。「晚点再洗,因为等会儿希欧的东西就要送来了。」「……那跟你刚刚离开学校时打给UCAT的电话有关吧,是什么东西啊?」「是笔记型电脑喔。」「是喔……那么至少要检查过有没有窃听器和针孔摄影机之后才能用喔。」「……原川大哥对于这种流程真的都不会省呢。」希欧丧气地拉开壁橱门,这时原川又说:「还有希欧,那该不会……」「只是借来的,没有花钱,也不是谁送我的喔。」既然寄人篱下,这点就非得先表明不可。之后说的是——「那台电脑是希欧借来查资料的……原川大哥也有看到世界诞生的说明吧?就是十一月之前『军队』的赫吉先生做的那个。」「那个怎么了吗?」「嗯……我对某件事有点在意。虽然不是很懂……但就是觉得不太对劲。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就结果来看,Top—G的确存在,所以是真的吧。」「应该是吧。」希欧点点头。但她不禁自问: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为何会对其存疑呢?「……其实,希欧也不打算否定那个说明的真实性,可是,如果事实真的和赫吉先生说的一样,希欧就……有点怕怕的。」「你是因为怕才想查吗?借台电脑跑个几遍模拟程式……你是想把时间浪费在找理由放弃上吗,希欧·山德森?」原川的话让希欧的心揪了一下。那的确是种自己所没有的现实看法,但希欧仍对原川能了解她的不安怀抱一丝丝希望,因此对原川说:「希欧……不是想放弃,而是想下定决心。」她不想被原川否定,便赶在他回应前说出下一句话。「我只是想要让事实有点依据,这样才能让我们的立场更稳固一点。因为——Low—G犯下的罪,不只是面对Top—G时会被提出来,就连对上其他G时都可能会出现呢。」「你说错了,希欧·山德森。那不是Low—G犯下的罪,而是我们的父母做了以后隐瞒不说的罪。」「是没错……」希欧表示同意,只是没继续说下去。她不想再被原川否定自己的疑惑。总觉得,他并不是很认同那种模糊的疑惑。……其实是该好好谈一谈呢。那的确是个无法证明的疑念。虽说有些不对劲,却也很可能只是被赫吉不由分说地否定了自己的世界,因而产生了一点反抗心理而已。然而,希欧仍想藉调查结果来说服自己,也希望不会有人阻止她。所以希欧钻进壁橱。这儿的下层已经改装成她的床位和寝室,入冬之后墙面和地板也补上了隔热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