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庄将手伸向照片,只是无论她摸得再怎么慢,也碰不到处于过去的她。就算想问她是不是自己的生母,也不可能得到回答。尾声将近的相簿中,出现了几张国中毕业典礼的相片。一张相片中的新庄•由起绪已于典礼结束后返回教会,脸上贴了一片OK绷,装毕业证书的纸筒也因故弯折,吸住了新庄的目光。……不过她脸上又有笑容了。建于崖边的老孤儿院庭中有株樱树,在那里能俯瞰整片琊市街道。落樱烂漫的树下有着弯折的纸筒、脸颊上的OK绷和一张笑脸。「嗯……」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有种自己对她认识更多的错觉。……她应该是个好人吧。不管面临什么都想独力解决,不愿劳烦他人,总是让人们看见她的笑容。「独自一人」几个字浮出新庄脑海,但这应该不是错觉。「…………」新庄翻开最后一页,上头的大照片为相簿画下句点。蓝天之下,樱花在老孤儿院大门前飞舞。新庄•由起绪站在敞开的门前,身穿水蓝色的连帽防风夹克和白色牛仔裤,提着白色大旅行袋,表情——「笑笑的……只是又跟以前一样黯淡。」她就要离开孤儿院了吧。新庄注意到她胸前口袋里,有个装有车票的国营铁路信封。「不过……」新庄急忙回翻,再看看其他相簿,确认了一项事实。……没有一张照片是她哭的样子,不是满面自信,就是黯淡地笑。光凭这些,就足以想像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在无法触及的过去里,无论是学校或院内,还是在同学和院童们的眼中,她都是个能凭一己之力发光发热的人。新庄看着相片中那比她小了几岁的同姓少女稍作思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是我妈妈呢?新庄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加快思考的转速。……可能性实在太低了。她,毋庸置疑的是一位女性,姓氏将在婚后改变。虽然男女平等意识抬头后,不必冠夫姓的法律条文也跟着出现,但也是九〇年代后半的事,现在实践的依然极少。她若在二十岁之后才考虑人生大事,也只是八〇年代时期。想到她不太可能是自己的母亲,新庄的腹痛便悄然来袭。总在月底发作的腹痛,在压力和紧张的催化下逐渐浮现。于是新庄说出了她得在这里先调查清楚的事。「……她离院后到哪里去了呢?」她若曾提出离院后的升学规划,就能得知她的去向并找出行踪,甚至能就此放弃这条线索。焦急的新庄很快就找到了有关升学事项的单子。转褐的草纸上印有升学说明会等活动的日程表,但新庄仍在抽出表单的资料堆里翻找。「……找到了。」那是已填上预定升学志愿的表单。纸上有几个填写志愿校名、录取偏差值等项目的栏位,里头字体流利工整,写着以「大阪」起头的校名。「这样啊……她想在当地的学校念书吗?」如果她没在关西大地震中丧命,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土一面。在浅薄的期待中,新庄继续检视资料。「选择原因」栏位中的字迹纤细却有力,写着:「——我想朝神学方面发展,希望未来能利用比他人更丰富的知识,在外交场合贡献绵薄之力。然而碍于个人经济状况,只能选择公立学校。」内容的确有种教会出身人士的味道呢。新庄虽有些疑问,但也有些认同。接着,她将纸前后翻转,看看背面是否还有栏位。一片空白。看来这只是一份供学生在正面填写预定志愿的调查表。新庄喃喃地表示可惜,然后将手上那略厚的纸翻回正面。这时,她察觉到纸上有点不寻常。「还有其他笔痕耶……」纸背上,有一道道与正面的笔划左右相反的凸痕,而最顶端的凸起也最为繁杂。看得出来,那冠上「大阪」的校名就盖在另一个校名上。这代表她曾填上其他学校,后来却放弃了。……为什么?新庄想起她那黯淡的笑容,也许她擦掉原来的校名时脸上就是那种笑容吧。懂得她为何笑得如此无奈后,新庄怀起名为好奇心的希望。仿佛是为了激励她似的,新庄又有些动作。「那么……」新庄从背包中拿出黑色资料夹,再从夹中抽出描图纸,那些是她为了防止老旧资料受到污损而特别买来当作护套的。她拿一张描图纸覆在纸背上,并且用自动笔芯轻轻涂抹。薄薄的描图纸随着凸痕起伏,让笔迹慢慢浮现。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由于后来的笔迹也被一并印下,增加了判读的难度,但过去的笔迹仍可辨识。描图纸上那些从表上被擦去的字,是个新庄熟悉的名称。那是——「私立……尊秋多学院?」●自己说出的话让新庄反射性地站起,椅脚在木头地板上磨出闷响。餐厅入口门扉紧接着打开,女性管理员走了进来。即使拖鞋声刺耳难耐,但新庄依然迅速奔向管理员。「请、请问!还有其他关于这个人的资料吗?」想查下去的念头逐渐发酵,如今——……非得查下去不可!仿佛是受到吶喊的意识所牵引,新庄向微笑着的白衣中年妇人问:「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我妈妈,可是她竟然……」新庄想起了过去孤单的自己,以及现在的自己。「——她竟然曾想过要到我现在待的地方,让我能自然地笑的地方——」话尾刚落,新庄看见了挂在餐厅门口的木牌。牌上写着这所孤儿院的名称。那应该是在老孤儿院崩毁时得以留存,才会被挂在这里吧。……草香院。当新庄默念院名时,心中似乎有些什么被勾了起来。刚刚她想说的是——……新庄由起绪曾想过就读尊秋多学院。但新庄的心却大声否定了这句话。……不对!新庄从两项推论中,得出近乎瞎猜的决断性想法。「这个人……」在她说话时,推论已相互连结,成为确信。「这个人应该来过我现在待的地方!」一听,管理员落下眉梢,面带疑惑地侧首问道:「新庄小姐,请先冷静一下。你怎么能这么断定她去过那里呢?」听管理员这么说,新庄走到桌边抓起相簿和升学志愿表,在回程中翻开最后一页——起程前的相片。她用左手撑着相簿,右手指着照片一处说:「请看看她胸前的口袋……看到车票了吗?如果她去的是大阪府内或近郊的学校,应该用不到这种车票。所以我想她的目的地并不是升学志愿预填表上写的地方,而是后来提交给老师那份真正的升学志愿表上所填的学校——东京的学校。」「……可是,她的学费该怎么办呢?」女性不解地捧着脸。「东京……多半是私立的学校吧?」确认般口吻的问题令新庄深深点头。「管理员小姐,您知道建造这所孤儿院的人是谁,对吧?」「是的,前院长有跟我提过。」「现在我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新庄调息似的深吸口气,说:「——草香。」管理员双肩因此一颤,但新庄不理会她的讶异,认为这是意料中的反应,接着看向挂在餐厅门口的木牌。「没错,那个人就是草香先生……草叶散发的清香,指的就是『薰』。出资建造这里的就是佐山薰先生对不对?」新庄一针见血地说完,又立刻接下去。「恐怕心怀感激的前院长,想把这里取名为圣薰院之类的吧,但是佐山同学的爷爷不好意思地婉拒了,所以才改为草香。而佐山同学的爷爷」新庄微微笑。「是个恶徒。表面上做的虽是些惊世骇俗的事,私底下却总是顺应自己的真心……所以一旦知道有人对升学感到犹豫、因顾忌旁人而牺牲了自己的心愿,就算那个人不是自己好友的孙女,他也会伸出援手吧。」管理员对这句话报以一个反应——叹息,一段安心的叹息。她右手捧着脸说:「没错……」接著慢慢由上往下打量新庄。「你……认识前院长说的那位『长腿叔叔』吗?」「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不过我和他的亲人很亲近。」「这样啊。」管理员加深笑容,将几样东西递到新庄面前。「这些是离院生寄来的信件,它们可都是从前院长那一代就特别收藏到现在的喔?因为放在办公室里,所以刚刚忘了拿来,连寄给前院长的信都还保存得不错呢。然后……我找到了十多年前新庄•由起绪小姐寄的信,还有她托管的东西。」管理员递来的,是两封信和一本老旧的笔记。「我想这些的确是该让你过目的东西。」管理员的笑容上下晃了晃。「——请收下吧,相信它们能够引领你前往你的目的地。」第二十二章 『笑容的寓意』因为有所盼望●请管理员暂时离开后,新庄独自呆立在餐厅里。她吐了口气,低声说:「怎么办……」其实她知道答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需要一点词语作为起点。为了回答自己的「怎么办」,新庄做出反应。首先,她将手中的相簿摆在邻近桌面上,再叠上刚收下的笔记和信。拉张椅子坐下后,她对着眼前的文字堆吸了口气,接着向前伸手。但伸向信封的手却有些犹豫。「……应该还不到时候吧?」最后新庄选了笔记。她向笔记静静地行了一礼并轻轻翻开,看到的是——……关于神话的研究……?原以为是日记之类的,其实不然。感到些许失落和安心后,新庄了无踌躇地继续翻页。内容是日日接触圣经的新庄由起绪,从神话角度对世界所做的调查。她不仅整理出大部分神话都与龙和神器等象征紧密相关,还将那些神话依分布地或共通点等项目,在手绘的地图上区分开来。这本笔记似乎是她国中三年级的暑期研究,最后一页有个以褪色红笔写的A+评分,还有她亲笔写的参考资料出处。「世界神话大全1~11,衣笠•天恭著……」读出页面上的书名时,新庄感到背脊细细一颤。在佐山薰的庇护下,新庄要的孙女看过这套衣笠书库里也有的书后究竟作何感想,又有何期盼呢?不得而知。然而,新庄觉得感受到了什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滚滚而来。……像火一样……寻找这里时也有过同样感受,整颗心就像火烧。心火已熊熊燃起、高高窜升,一发不可收拾。「——」宛如被这份炙热吸引了一般,新庄合上笔记、拿起信封,动作就像个急着想知道剧情发展而翻开续集的书迷。这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新庄对自己的思绪有所自觉。「……嗯,我真的很想知道后续。」带着期待抹上脸颊的微热,新庄看了看信封套。她并不打算直接抽出信纸,想再慎重其事地多看信封几眼,最后才看信的内容。检查日期后,发现这封信大约是由起绪入学半年后所写的。邮票也和现代不同,款式极旧。收件人是用原子笔写的,笔划折角较为圆润。确定正反面都没有其他特点后,新庄终于放行自己的好奇心,抽出信纸。她对几经折叠的褪色信纸闭上眼,开口说道:「——我要读了。」说完,她摊开了第一张信纸。映入眼帘的,是夹在折痕中的相片和一行行的字。『好久不见了——』新庄的视线在信纸上奔走。●『——我已经习惯了学校和宿舍的生活。在附上的照片中,和我一起拍照的那对男女,应该能说是我的好朋友吧。总之,我和他们两位走得很近。说起来,这两位同学身上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不过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请恕我就此打住。不过和他们相处,的确让我非常愉快。有件事我想先向您知会一声。不幸地,相片中的女性友人日前痛失双亲,似乎是遇上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凶杀案,和我的情况相当类似。还听说她们家将在不久后拆除,化为空地。因为这个缘故,她搬进了我的房间。感觉今后会过得很热闹,可是我从没和同年龄的人共享一个房间过,所以不太清楚会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仍然非常期待。希望她的父母能够安息』●新庄盯着照片看。新庄由起绪的头发又长了点,和两位看似她同学的人站在新绿的樱树下,笑容可掬。将由起绪夹在中间的男女,是新庄认得的人物。……佐山同学的爸妈……新庄慢慢吸口气,又将信看了一遍。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指的就是佐山父亲的事吧,因为佐山薰的儿子就在她身边呢。……不过佐山同学的爸爸大概还不知道真相吧。新庄开始揣测个中原由。就算知道彼此都与佐山薰有关,却担心说出事实会破坏他们的友谊。……可能是顾忌某些事会因为友谊生变而有不良影响……所以由起绪才没能向佐山的父亲说出自己收受了佐山薰的资助。新庄「嗯」地点点头,拿起另一封信并看看邮戳——「没有邮戳?」的确没有,代表这封信是某人直接投递的。取代邮戳的,是写在信纸背面的日期1989年1月10日。……十六年前啊……新庄在心中低语,然后摊开信纸。以尚称优雅的原子笔笔迹写成的开头问候语又是——『——好久不见了。』接下来是这么说的:『真的很抱歉,这几年一直没办法寄信给您,让您担心了。』「……咦?」新庄的疑间,是对她至今从书面上了解的由起绪所发。……我还以为她不是个会单方面断绝联络的人呢。就像是回答新庄歪头的动作般,话语延续下去。『我大约在两年前换了工作,也因此无法和您联络。』……咦?她到哪里去做了什么?之前又是什么工作?文字挤开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