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后,风见将脸颊贴上床沿。她的目光略过出云。停在床边的两道影子上。它们分属原为两公尺前后的巨剑及长枪。不过包覆着它们的机壳已经破碎,长度短了许多。武器上的白色装甲几乎完全不剩,内部框架也断了,就像被扭转过似的向外突出。两把武器内的钢制概念核防护筒也清晰可见。风见想起其中装的都是概念核,别开了眼。……我根本就没资格用它啊……当G—Sp2飞进那无法相互理解的战场时,一定感到很困惑吧。自己没办法安抚它,还将它当作一般的武器挥舞,最后害得它碎成这样。「对不起……」希比蕾在出云负伤后立刻赶到战斗现场,但一光及三明已逃逸无踪。原以为开发部会回收G—Sp2,但它们却还在这里。……难道开发部认为G—Sp2与V—Sw属于我们吗?没有答案。但是,现在这房里任何破碎的东西,都只会让风见更加自责,仿佛是故意摆来教训她一样。「…………」她感到一阵不快,而且心里仍有几丝悬念。……如果觉没有先到我家去,而提早赶去UCAT会怎样呢?如果换条路到UCAT呢?「如果——如果佐山没有解散全龙交涉部队,大家还聚在一起呢?」……真差劲。风见轻声说出对自己的感想。那和G—Sp2的损坏一样,责任全都在处于现场的人身上。因此风见将脸埋进被中。她将嘴贴在上头,对着另一端的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就战斗力而言,出云和自己在旁人眼中可能不相上下,但他身上的固有防护概念其实已让他略胜一筹,和利用X—Wi飞行的自己并不一样。而且他还是IAI社长的独生子,自己只是个普通家庭的独生女。风见不信人命有分贵贱,但就能力和立场看来,对IAI而言,在概念战场上所需的——「其实不是我……?」风见又吸了口气,隔着被子感受出云的体温。……讨厌……她缩起身子。将置于膝上的手紧紧握住,喃喃自语:「我讨厌……这样子……」她想起自己因佐山提出解散而发火并被任命为代表的情景。当时自己一副吃定人的嘴脸,现在却落得这副德行。风见吐出的长叹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窗外有些声音,一楼传来说话声。风见立起身子,想探个究竟。「……唔。」也许是保持同个姿势太久,回头时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她抓着窗缘,重新调整姿势。接着,她看到眼下医院前的停车场上,有五道人影。包括了走出医院大门的原川、希欧、飞场和美影……「布莲西儿也来了……」光是想到又多个人替自己操心,风见的心情就更沉重了。她仔细一看,飞场和原川都还没发动机车。希欧感到不解,而原川则伸手指向机车前座。他教导希欧如何使用离合器,自己则是在边车和后座处推车。那是为了不让排气声打扰到医院。飞场也是如此。他让美影坐上前座教她打档,手摸着美影的臀部,不过那无关紧要。「……?」布莲西儿和猫徒步走在前头,但飞场似乎说了些什么。让她皱着眉转过头来,一定是她不知道飞场家的位置又想先走,所以被飞场挖苦了吧。因此布莲西儿退了一步,和其余四人一起走出停车场。风见望着他们,轻轻点头。……看来没有我也不要紧呢。才刚这么想,头上顶着貘的希欧忽然回头。她看向病房,寻找风见所在处。「——!」风见不禁后仰身子,但希欧的视线并未采来,因为她无法立刻找出位置。「……?」见她垂着眉毛,眼神疑惑地数着窗子,风见松了口气,稍稍后退。希欧的视线找到这扇窗了吗?「…………」风见侧头向外窥视,虽然她担心会被看见,但基于反射原理,即使在暗处的自己看得见外面,但人在月光下的希欧应是看不见病房内的。因此风见点点头,低声说道「抱歉——」接着她退后一步,回到自己原来待着的椅边,回到被缺损包围的地点。在那之前,风见还看到希欧因为太过分心而打歪机车龙头,和飞场的车撞在一起。轻声撞击后的景象,风见已不得见。希欧大概正在捱原川骂吧。有精神真好。只要能平平安安、开朗地笑着就够了,但是自己连这点都做不好。风见独自坐在椅子上,右膝靠到胸前抱着。她感受着自己的存在,同时慢慢吐气。她眼里看着形体破碎、有如警告标示般的武器们,以及还没睁开眼的出云。「为什么我会平安活下来呢。」少女闭上眼睛,眉头深锁,咬牙切齿。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全龙交涉部队仍完好如初,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佐山——」风见对他说过的话提出感想。「追寻过去这种事——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根本做不到啊」第十章『来访之声』来吧我已呼唤了你存在正呼唤着你*夜空的色泽开始转变。东方一带的天幕底侧,正逐渐翻白。从地平线底下升起的物体已照亮了东方天空。掀起一片淡紫波浪。天就要亮了,而天色变化就像事先安排的伏笔一般。还没起风,因夜风所凝结的雾也尚未产生。最后一滴夜露就要消散。东方天空的微光,让各处的阴影探出脸来。进而出现的,是座由阴影构成的森林。那里有被黑色填满的山岳、沉浸在黑暗中的谷地,其间还有湍急的小溪流过。林木覆盖在上头,仿佛要刻意藏起它们似的。到处都是树木和坡面,以及厚重的山与林。森林在这晦明的期间没有一点动静,夜行性动物已感到白日将至而入睡,日行性动物也还没醒来。然而,有个人影正在这样的山林间移动。那是一名背着登山包的少年——佐山。佐山在布满森林的棱线上走着,前进的速度几近奔跑。棱线上有步道。山巅上的泥土经风雨冲刷后自然脱落,形成以岩石为主的立足点,登山步道正是利用这些立足点延着主山棱线铺设而成。奥多摩山地虽广,仍有主山棱线上的步道可走。现值十一月前夕,奥多摩即将入冬。棱线旁道上许多长草被随意砍倒,都是些为了维修沿山谷铺设的水电管线而新造成的人迹。那些地方,大多是佐山过去修行时经过的地点。不过,这回佐山的目的地还要更高。……偏北吗?他正从日原一带南侧入山,海拔约两干公尺的东京最高峰云取山,就在西侧约七公里处。他的目的地就在云取山东北的双屋棱(注:从云取山东北的芋木峰向东南延伸的棱线,据说是末端曾有两间小屋而得名)附近。若利用通往云取的健行步道,大约得花上半天。佐山选择了奥多摩中道路最西端的大瀑布登山道。虽然能用更深处的山道直线爬升,甚至可以从琦玉绕到云取山麓接上步道,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对高山了如指掌。尽管从位于东京山区的秋川市和奥多摩出发,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口气冲上标高两千公尺的奥多摩深山,很可能会引起轻微的高山症。即使只要静养就能复原,但仍会一整天动弹不得。爬山并不难,真正的问题在下山。考虑到下山后可能要面对的人事物,还是别贪快的好。他虽多绕了几公里的路才进入日原山区中心,但这些路程大幅增加了他的呼吸量,在边走边休息的过程中,血液含氧量也逐渐改变。不必担心。佐山走在林木之中,回忆过去:「以前……」……曾有那么一次没考虑分配路程和高山症就直接上山了呢。那已是修行时的事了。当时飞场-龙彻挥着开山刀追杀佐山三天三夜,佐山心里一急就直接冲上山顶,结果隔天高山症就发作了。若在这时遇袭极为危险,于是佐山设了陷阱。那是非常简单的陷阱,只要有人靠近,绳圈就会绕过那人的脖子,将他猛然吊起。佐山在云取山顶的山庄摸来备用的黄色书刊派上了用场,三个小时后,上钩的龙彻在半空中死命挣扎,摇来摇去。佐山还记得当时师徒俩心电感应的对话。「御、御言,看我以后怎么加倍还给你!你最好别靠近悬崖啊!」「哈哈哈,你就沾上这些生肉的味道,等着被熊的肚子超渡吧。这该叫熊葬吗?别担心,我会对登志说飞场师父被熊啃的时候也很勇敢的。」那真是段体贴彼此的对话,而且引熊上门的装置也准备妥当了。只不过佐山回到道场时,龙彻已经早一步回来。晚餐的火锅里还有些来路不明的老硬肉片。回想起来,当龙彻上钩时自己应该亲自下手,而非交付他人。自己的天真竟要大自然付出代价,真该好好反省。大自然是很宝贵的。「……应该就是这颗树吧。」佐山在似曾相识的树下停步。这棵在晦暗中高高伸展的大树,曾经吊起龙彻的脖子,当时的绳子也许还留在上头吧。就在他缅怀过去时,怀中有阵声音响起。是种电子音,但不是来自手机。解散全龙交涉部队后,佐山将手机和手表都留在宿舍里,现在响起的只是有闹钟功能的怀表而已。怀表的夜光指针表示现在是清晨五点,底下的液晶画面已计满约分。……该休息了吗。「这时候吃早餐,好像也稍微早了点。」佐山「嗯」了一声,靠着以前设了陷阱的大树坐下,放下背包。背包中最显眼的是他的换洗衣物,登山用西装和内衣整齐地叠放在一起,一旁是几个装了水的两公升水壶。由于装有吸管型的滤嘴,在两天一夜的前提下,他没带多少。佐山从背包里取出口粮塞进嘴中,再从水壶吸了口水,心里想着——……平常这时候,我应该还在睡觉吧。怀表指着五点十分,再过一个小时新庄就会来挖自己起床,或是自己去唤醒新庄。……那种幸福满点的生活已经持续半年以上了啊。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过去佐山总是一个人睡、一个人醒。当时那种一个人的生活,好像又回来了。「我好寂寞啊,新庄同学。」佐山忽地站起,东方天空已放出光芒,让位于山棱上的他能看见远处的群山。接着他手围在嘴边大喊:「新庄同学——!」『新庄同学——』佐山侧耳倾听着数秒后的回声,频频点头。原来奥多摩的自然也在渴求着新庄同学啊。于是佐山拿出随身听,对着微暗的奥多摩山问播放:『啊!讨、讨厌,不要、不准摸屁股!讨厌、不要拉我的内裤啦!我的屁股……!』之后他将手摆在耳边,等了几秒钟。『啊。讨、讨厌,不要、不准摸屁股。讨厌、不要拉我的内裤啦。我的屁股……』新庄的喊叫声返回时,语气已温和许多。……太深奥了。这山林间的树木、大地和一切自然啊,你们听见了吗,那就是我过去缺少的东西啊。佐山点点头,再次坐下。「但我手上的并不是新庄同学本人,而我也不是完整的自己。所以我要在这趟独行中对自己出题……让我成为完整的自己。」佐山轻轻合眼,思念着重要的人,将右手摆在左胸上喃喃地说:「——大概在十年前,我失去了父亲,还差点被母亲杀了……」佐山的眉间随话声皱得更紧,按着左胸的手也更加使劲。那窜遍全身的痛苦几乎让血液全都逆流,他已有好一阵子没尝过如此明确的痛楚了。「…………」但佐山深深吸了口气,硬是忍住。他稍微举起左手,在眼前摊开五指。「我为了击退过去而锻炼自己。可惜这破碎的左拳……就算能拿起武器,却仍无法紧紧握起啊,新庄同学。」佐山苦笑之后,尝试朝背靠着的树干挥出左拳。「————」尽管他没有那个意思,但他握住的手已在树干前减速并停下。自己正下意识地恐惧着幻痛。佐山再次向空中抛出苦笑。「真可笑,新庄同学都理解了自己的身体而更成熟了,我却被狭心症和左拳这种身体障碍一路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啊——不对,机会就只有现在。妳一定会在堺市掌握些什么,无论成功与否,妳都会继续前进。为了迎接这样的妳,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能与妳并肩同行的人……所以我能不再让人担心,独力和过去做个了断的机会,就只有现在。」因此,佐山将自己的话刻在心上。……我也得去追循父母的足迹。佐山告诉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再别开视线,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这都是为了全龙交涉。这都是为了不再恐惧自己的痛楚。这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和重要的人并肩而立。……这都是为了我自己的一切,还有——「还有我找回过去的理由——不知道风见他们怎么样了。『过去』这两个字已经让他们开始审视自己了吗?」佐山睁开眼睛,看着前方。曾几何时,天空已深深染白,黑暗早已消失。「……自问自答还真是难堪呢。」佐山再次苦笑,但这回苦笑越来越浓,没有停歇。他开始回想自己为何自言自语了这么久。……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更果断呢。「看来我变软弱了。」佐山乐在其中地喃喃自语:「我变软弱了啊,新庄同学。遇见了妳、和妳生活之后,我就变得这么软弱,但是都没让妳发现……不对,应该是妳不打算发现吧。」整理行李之后,佐山扛起背包,一只手仍按在左胸上。他看着东方回想过去,远方似乎只剩下一层层的山岳。……在山的彼端某个看不见的地点,我差点丧命于母亲之手呢。回想、思考,胸口的痛从未间断。……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呢?「答案很简单。」有些景象从记忆中浮出脑海。和2nd-G战斗时,佐山为了躲过热田的步法,也曾想起类似的画面。很久以前,他拥有圆满的家庭,充满欢笑。父亲非常可靠,母亲温柔慈祥。失去这些之后,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这段记忆。……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