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悄悄挨近我,把她的侧腹部展示给我看。她瘦得惊人,肋骨清晰可见。她那瘦得令人心痛的身体有些奇怪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淤血的什么伤痕——她全身都是那种紫红色的伤痕。“以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死吗?”旅人随即放下衣服,又躺了回去。然后,毫不紧张、理所当然地说:“那时我也说过,因为一个无聊的理由,很平凡的理由。可是,无论这个不幸有多稀松平常,当自己实际体验时,却是痛苦不堪。”接着,旅人在我耳边嘀咕着。我不好把她的事说出来。不过,实际上似乎是旅人的家人逼得她想死。如果真在这里言明,你会发现它是一件很老套、很常见的事,翻报纸也能看到好几则类似的新闻,所以这里就不加详述。它一点也不戏剧化。现实的不幸实在太残酷了。我无法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你能跟受到家暴的女生说什么呢?无论什么话都安慰不了她,只会刺激深烙在她身心的伤痕而带给她痛苦。旅人不知不觉流着泪,喃喃地说想死。而把她的生命一直延续至今的人是我。想到这里,有一瞬间——我想和她一起死或许也不错。因为,我总觉得她很可怜。不过,对死亡的恐惧让我立即打消这个念头。想来,这就是我和旅人不同的地方。这个世界有太多模糊的事物,我有时会假装没看到它们,有时会比或忘记它们,一个人浑浑噩噩地生活。不过,旅人为了获得这个世界的一切知识而拼命看书,她毫不含糊、确实地汲取一切知识、情报。决不囫囵吞枣,连原本不想去碰触的丑陋事物也坦然接纳,因而痛苦地渴望解脱。总之,就是到了忍耐的极限。我想旅人此刻已决定结束一切。她了无遗憾、一脸平静。“真央。”旅人叫了我一声,说:“真是不可思议。我想了一下关于你的秘密,我可以说吗?”……我的秘密?我蹙着眉说,那是什么呢?他眯着眼睛说:“就是你跟我诉说的烦恼——你看不清楚这个世界、肚子怀了饿鬼。”啊!我懂了,但我只是凝视着旅人。我的视觉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而且,这个饿鬼的孩子——栖息在我腹中引起可恶疼痛的的始作俑者,也是旅人查出来的。“真央,你说过你今年四月——换新学年时,去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或者被人洗了脑?”对。她问了我一个出乎意外的问题,我几乎是反射性地肯定地回答。没错。今年我几乎丧失记忆,甚至把好像认识的小岛他们全都给忘了。这样说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而丧失记忆?“……大概在换新学年之前——春假,你受到一个重大的打击而丧失了记忆。”打击?我——不记得。“这是推测,所以我才这样问。或许完全没猜中。”旅人讲完开场白后,坐起身子。她将视线固定在空中,脸上的表情彷佛领悟一切的老人。“真央,你说你看不清别人的脸?”旅人问。我躺着哼了一声:对。不仅是别人,我连自己的脸也看不清楚。“或许你会觉得有些不快——但我还是要说,你可能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疾病?我这个奇怪的视觉是——疾病害的?“嗯,你知道认知障碍吗?”“认知障碍是一种脑部疾病,也叫高次脑机能障碍。当然我不是精神科医生,太专门的不懂,但我查了一下——发现你大部分的症状和那些患者的情形相同。”她大概是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吧!旅人冷漠地侃侃而谈。“突然丧失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不太能主动地说话,即使可以,也是很小声。对周遭的事物不太关心,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不识症——无法认出别人的脸孔。只能意识到别人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对整体的样貌不太清楚。”她越说越让我理解到那些症状和自己的现状完全一致,不禁吓了一跳。我——病了吗?我的脑子有毛病吗?“……知障碍嘘,有先天性,也有因心灵受到创伤而发病的。你大概是属于后天的认知障碍。”生病。我——生病了。“大概是遭受严重打击或者——受到性虐待。因那个打击太强烈而失去记忆或人变得有点怪异。咦?我不懂。我被人虐待吗?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或许伤害你的那个元凶——是你的母亲。”她淡漠地说。我对她的话感到不解。母亲?那个一直躺在床上的尸体——我的母亲伤害我?“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很抱歉——我的话不太中听。”旅人又重复了一遍,说:这只是推测。“你可能遭到你母亲的袭击或被推倒在地,在激烈的抵抗下——误杀了你母亲。”母亲的死是,……我害的?“你受到亲人袭击和误杀自己母亲的双重打击——让你因而完全丧失了当时的记忆。”坐在地上的旅人一直注视着我。“所以,你的记忆被重新改造,将心灵受到的创伤封闭起来,仿佛没有去年的记臆般——一直生活到现在。我想你是借着忘却自己无法正视的精神创伤来守护你的心。”……。我不懂。旅人讲得似是而非,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看着旅人,那双细长的秀目只是很温柔地望着我。她不是为了让我困扰,更不是想伤害我,她真的——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实。“……可是,如此勉强地把记忆封闭起来的结果——你的人格在各方面就产生了偏差。”她看了我的肚子一眼,用纤细的指尖指了指那里。“我想你会肚子痛,并不是因为你怀了饿鬼——是因为你无意识地压抑自己而引发胃炎或什么的吧!”她简单地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让人觉得她太冷淡了。压力性胃炎?的确——常听到上班族因压力而引发胃癌。经她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那种感觉。我摸着肚子,确定它在抽痛。里面并没有怪物,也没怀恶意。这是在医学上有好几个先例的压抑性胃炎?“你无法理解你母亲的死亡,也是因为被扭曲的记忆。在你的记忆中,母亲必须活着,但事实上你杀了你的母亲——因此和现实产生了冲突,所以你听到不该会听到的母亲的声音,感觉到不该会感觉到的母亲的生命。”那么,我的父亲——和哥哥呢?我在家里确实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这又该如何解说?虽然那两个人的存在已被旅人否定了——“那个父亲和哥哥是不是你创造出来的人物?”……。我有点苦恼,没有回答旅人的问题。但那时——好像有人要闯进浴室。“……我想那大概是你本能所产生的幻觉。你认定自己受到你所幻想出来的父兄的虐待,无法信任他们,所以只有你才能照顾母亲。不管再怎么讨厌,自己也必须这么做。”……?我表示无法理解,她就举例说明给我听:“这个嘛,你母亲的尸体对你来说是种危险的存在,它会让一切禁忌、封闭的记忆苏醒。所以,你固执地把尸体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你不得不隐藏它。你常说有门禁要早点回去,订那个门禁的人是谁?那个门禁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门禁——是母亲决定的。今年春天生病的母亲强迫我的。不过,母亲当时应该已经去世了。那么——咦?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就是这样无意识地找了各种理由,为自己一直不能离开母亲所在的房子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觉得自己的父兄很可怕,不能和他们和睦相处,所以至少要和母亲保持联系——你认为只有母亲才是你的家人。你想保护她,或者出现幻想的父兄,才能让照顾母亲的自己信服?”……。家里的父兄是——我想像出来的幻觉?对了,父母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哥哥离开了。我——遭受打击之余,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忘掉伤痛,对任何事都视若无睹地生活着吧!我会肚子痛只是胃炎。父亲和哥哥是我幻想出来的。把别人看成怪物的这种视觉——是认知障凝。我可以理解,这很合理,但总觉得很讨厌,很恐怖。请不要用那么简单明了的话分析我。请不要让我的虚幻故事回到现实。我——……。我只是一直把现实认定为虚构、幻想的故事,掩饰自己的伤痛?“无法用视觉辨别他人的你,就像你自己所说的,我想大概是靠气味来辨别他人。所以,文化祭快到时,如果情宝初开的女生擦了香水,你好不容易记起来的味道就会改变——那你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啊——“听说啮齿类的动物能用味道来判断同类的感情。你就像它们一样,以味道来辨别他人。若是不惯好意的人,你就以为他是怪物,而把浑身散发出恶臭的母亲想成奇丑无比的人。”旅人,请你不要再讲了。我不想听。我讨厌听。“你说你只能看得清我吧?”她有些哀伤、坦率地说:“我告诉你原因。是因为这个香囊的香味。”有这种香味的高中生,就只有我——旅人喃喃地说。然后,她一副讲完所有的事的样子站起来,随意拍掉身上的泥巴,抬头望着天空。我受到严重的打击,当场直打哆嗦。旅人用自己的话否定自己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她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魔法师、英雄。她只是一个戴着特殊香囊、处处可见的普通女生。这个事实不禁令人觉得很凄惨。现实就是现实,不是故事,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太残酷了。它是如此地——凄惨、残酷,难受得令人受不了。“……刚刚我说的都是我的假设。”旅人喃喃地说,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或许与事实有些出入。也许全都想错了,没有一点猜对。”……。我只是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让自己扭曲的现实合理化吗?旅人的话让我尘封已久的痛苦、哀伤和现实感苏醒过来——我不由得感到厌恶。自己可能杀死母亲,那种令人难以承受的深重罪孽,以及或许连小岛也遭到不测的恐惧不断啃噬着我,让人心里很不安。我站起来面对旅人,全身满是泥巴,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没来由地生起气来。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会变成这样?既然这是秘密,让它尘封在心底就好了。为什么她要这样不客氧地把沉睡在我心中的事实给挖掘出来?旅人用逻辑分解我的幻想的同时,也否定了自己的神秘性,丧失当我的教世主的资格。她独一无二的特性一旦消失,站在那儿的便不过是一个想寻死的普通女生。这太恐怖了,我讨厌这样,拚命地想把碎成片片的幻想收集起来。这是多么难堪、愚蠢的行为啊!——为什么?我像个孩子似的大吼大叫。你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么残忍的话?我用有些嘶哑、听不清楚的声音问着,旅人却一脸为难的样子。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脆弱表情。“起初我以为你和我是同类。跟我一样——无法适应这个现实。所以,我学彼得潘邀请你,加深你的扭曲,让你深陷虚幻之中。然后,最后可以和我一起死……”我没看过那么温柔的表情。“可是,随着时间过去,我开始觉得那种想法很可笑。因为,太愉快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很开心,只有一点点——想死的念头。所以,我想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没见过那么哀伤的脸庞。“……逃避到虚构的世界,沉浸在虚幻的故事里,首先——是不会幸福的。你只会变成像我一样讨厌现实、绝望得想死。”她把手搁在胸口上说着,她的表情、她的话语既认真又充满感情,但我不想再听她讲下去。我不想那么痛苦,心理上早把自己的耳朵塞住。“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的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在现实中。我不能这样期望吗?我希望你能活着——不能这样想吗?”你未免太——多管闲事了。“——”我冲动地伸出双手用力推开她。既不是英雄、什么也不是的她一个踉呛,很简单地就跌倒在地。她的表情搀杂着悲痛。可是,我被那野蛮不讲理的怒气冲昏了头,对此毫无感觉。只是对多管闲事的她涌起憎恨之意,她那弱不经风的样子——只是让人觉得讨厌。我想喊出一些恶毒的话。虽然我失去思考能力,忘了那些脏话该怎么说。我觉得旅人的神情哀伤地扭曲着。啊,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衷心地希望这一刻能改正过来。她的确是为了帮助我而拼命思考,才跟我讲这些话的——但是对此刻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不愿面对现实,用谎言来抑制心灵的伤痛,只会让人更加痛苦,所以自己才会狠心地向眼前的旅人乱发脾气。旅人低着头,静静流着泪。我当作没看见,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我想尽快遗离她,怕她又讲出什么话刺痛我的心。我很后悔。我——此刻是在践踏她的关心。以最糟糕的形式。而这个事实把我和她之间的羁绊打碎了——“……没错。长不大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旅人。※※※为什么现实只会向未来前进?为什么我们无法让它停止或回头?第一卷 十一、落幕※※※十一、落幕※※※没多久,我得知一个名叫林田游子的女生自杀了。自从上次和旅人不欢而散后,我变得失魂落魄,不再对警察或学校的任何人敞开心扉。整个人郁郁寡欢,偶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孩自杀也毫无兴趣。又过了一段时日。我才发现那个名叫林田游子的女生原来是旅人。我未免太后知后觉了,只能笑自己太愚蠢。我对旅人讲了很恶毒的话,所以即使上、放学的时候没碰到她,也不觉有异。反倒是见了面只会徒增不快,因此我并没有特别去寻找她的身影。关于母亲的死亡,当时我因警方的调查而被卷入小小的麻烦之中,接受警方的各种审讯,又和律师商谈。尽管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最后——大概是因为我未成年或被认为是正当防街,又或者因我的言行变得有些怪异而被认定丧失责任能力,总之,没有被问罪。警方在审讯我的那段期间,怀疑我和同一时期自杀的林田游子的事件有关,所以拿了林田的照片问我知不知道些什么。那是我隔了好久才和旅人见面。当然对方只是张照片,不能和我说些什么。……。已经太迟了,那时我才知道旅人的死讯。※※※那件事比我想像的还要引起更大的骚勋,让我无法再待在县立香奈菱高中。自己本来就没那么喜欢那所学校,所以远离此地到别处重新开始并没有那么难。我的心像是结了冰,觉得非常冷。这个世界显然缺少真实感,连拂在脸颊上的微风都很诡异。或许旅人的死对我的打击太大,所以我仍旧扭曲现实,认定它是虚构的,藉此来保护自己。……。嘎噔。嘎噔嘎噔。我一直站在铁路平交道口附近,往来的行人都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这个我以前一直居住的城市的车站前,拦路闸旁有铁丝网,我的手指紧抓着它,毫不厌烦地站在那儿发愣。就在我搬到遥远的城市之前。我慌忙地办完各种文件、打包行李,印以前不太往来的亲戚商量钱的事,忙了好一阵子后——总算腾出一点时间来。然后,我来到这个地方。林田游子——旅人,跳进平交道自杀了。根据他们告诉我的日期,旅人好像是在我对她说了些恶毒的话那天自杀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刮起一阵强烈的沙尘暴。构成沙尘暴的每一粒砂子,都是臭骂我的话,“你死好了”、“笨蛋”,嘲笑我自己很没用的字眼。我紧紧抓住生锈的铁丝网,直盯着通过的电车。在这个喧嚣的场所闻到一股强烈的铁锈味,我觉得它是旅人的血迹残留下来的味道,感觉很不舒服。经过那么久的时日,她自杀的痕迹当然早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小石子和杂草,通过的电车和人们,一想到旅人死在这样乏味的场所,就令人难过。我好像猜得出旅人自杀的原因。她虽然因为我的缘故被迫放慢脚步,但似乎还是常常想死。我想起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想起她告诉我受到严重的家暴。旅人一直都很想死。她被我挽留了下来,反而受到更大的伤害。我忘不了最后看到她哭泣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