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太不可思议了。可是——我感到一阵不舒服、刺激性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自己的肚子。这真的是错觉吗?是我的幻想吗?小岛那时是不是感觉到我腹中所怀的恶意在蠢蠢欲动?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常感袭来,我在四下无人、景色荒凉的乡间小道上呆立着。她正望着天空。咦?我惊叫了一声。农业区的景色依旧是那么寂静,旱田、稻草人、农作物,还有蔚蓝的天空。在这个静止的空间里,有个女生像具尸体般躺在那里。她像是绘本里的涂鸦、电视里的噪音般,在这个模糊的世界中,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如果自己没有站着不动,从她旁边经过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吧!不过,当我发现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忽视她的存在。那是一片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农作物,软绵绵的旱田。在像是把旱田劈开的田埂的正中央,我发现有个穿着制服的女生躺在褐色的地上。她就是那个面善、有一对细长秀目的漂亮女生。她正望着天空。一个劲地瞧着,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仰望天空。……。她没有发现我。我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终于发现我了,仅转动眼睛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啊!”她的声音很微弱,好像精疲力尽的样子。“是你呀!”我们又不是老朋友,她却用亲昵的语气这么说。我含糊地点点头,凝视着她。你想死?我的头脑又乱哄哄的,讲不出好话。你会死喔!“呵呵!”她和颜悦色地对着我,以自己的方式适当地回应:“或许吧!”她喃喃说着,手腕红红的。是血!那是令人觉得不舒服的鲜红色的血。鲜血从她的手腕不断地流出来,然后落在地上,被田地的泥土吸收掉,消失了。她发生意外事故吗?跌倒?还是被什么割伤吗?鲜红的血色在我脑中变成火花,一闪一闪的。我无法好好思考。我细细瞧了她一眼,她的手腕有许多惨不忍睹的伤疤,那时我才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割自己的手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我不太懂。如果这样丢下她不管,她会不会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觉得若是不立刻求助,她会有危险。不过,她神情祥和,从容赴死,让我心中也兴起另一种不可打扰她的感觉。为什么?我直接把心中的疑问讲出来,她笑了笑,说:“不知道。每天一成不变地走路、上学、生活——我突然觉得很厌烦。”然后,她喃喃自语地说:“我看着——天空。一直看着,我请了假。那真是有趣。要我一直看着天空,我也不会厌倦。云彩的形状、天空的颜色和划过天际的飞鸟,让天空瞬间变得很不一样。”嗯!我含糊地点点头,心想,天空真的那么有趣吗?我试着在她身旁躺下。她一脸讶异的样子,但没有管我,依旧望着天空。虽然身上的制服会被泥土弄脏,但是洗一洗就好了。我们并肩仰望着天空。我一靠近她,就闻到一股蔷薇香囊的香味,以及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浓浓的泥土味。我好像被呛到的样子。我凝神注视着天空,还是不太明白她所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看不清楚这个世界。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自己不曾跟人讲过的秘密,也不太晓得为什么要说。我看不清楚别人的相貌或风景。真是想不透。每个人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也不太知道自己的长相,因为我看不到自己。如果是画在纸上的图画就没问题,但生活在现实中会动来动去的人的脸孔,就无法分辨。“……”那个女生默默听着我说话。她手上虽然流着血,一步步迈向死亡,我却觉得她眼中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尽管如此——为什么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你的脸?我喃喃地说着,横眼望了她一眼。为什么?我问。她为难地皱着眉,说:“……谁知道。”她又看着天空。我也模仿她。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笑了起来。“有意思。”说完,她挺起上半身,俯视着我。她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你,打扰到我了。我本来很想死,但你尽说些我听不大懂又有趣的话,引起我的兴致。你看不清楚东西?可是却看得到我?这是怎么回事——有意思。”她喃喃说着,站起身来。我依旧躺着注视她。“……我决定先不要死了,我想找出你的谜团的真相。”为什么?我偏着头问。我想其实她本来是想死的。“你想知道?”她哀伤地笑了笑,和我一样偏着头,说:“算了,没什么好说的。理由一点儿都不好玩,你听完一定会昏倒,因为故事太老套了。”她嘟哝着:没人期望自己活着,活着太痛苦了。第一卷 四、透明的叮当※※※四、透明的叮当(※TinkerBell,《彼得潘》中的小精灵,常跟在彼得潘身边,妒嫉心很重。)※※※我想自己的脑袋是诺贝尔和平奖。“——所以呢,再这样下去,我们班的表演节目在文化祭开始之前将无法做出决定。请大家提一下意见。有意见的人请举手!”这当然是我心中的意见。班上同学用猜拳的方式,硬是把文化祭实行委员会的职位推给小岛。即使如此,她也毫不畏惧地扯着嗓子喊,也不气那些窃窃私语,几乎不理睬她讲话的同学。站在讲台前讲话很恐怖、很难为情。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会议很难进行下去,这让人很气馁。请你们体谅一下她的感受。文化祭要怎么表演都无所谓,你们要知道小岛也很辛苦。这大概是一种因果关系,小岛指定我当会议记录。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咖啡店”和“演戏”后,就坐在小岛旁边,用剪刀剪着自己的笔记本。小岛和班上同学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但我一点都不以为意,因为异样的眼光又不会杀死人。不久、我准备好全班四十人的小纸片,拍了拍小岛的肩膀,她一副看起来要哭的样子。“怎么了?”我向一脸疲惫的小岛提出一个意见。大家好像觉得举手发表自己的意见很不好意思。我一如往常小声地说:所以,大家可以把意见写下来。“嗯,这样也好。那么,现在就把纸张分下去,有意见的人——”小岛大概是觉得可以打破目前的僵局,所以她开心地点点头。我偏着头,双手在胸前摇了摇,说:不是。“咦?”我对着满脸困惑的小岛指了指手表,说:已经五点了。“什么?嗯,可是在尚未决定好文化祭要做什么之前,我们不能走。”没错。季节更迭——现在已是九月,再过两周就是学校的文化祭。现在如果不决定要做什么、及早做准备,或许会赶不及。导师规定我们今天一定要决定好文化祭要做什么才能回家,接着自己就消失无踪了。如果要教导社会的不合理处,伟大的老师大概本来就是不讲理的吧!哎,总之就是这样。门禁的时间快到了,得回去了。我喃喃说着,向张口结舌的小岛指了指写在她背后黑板上的“咖啡店”、“演戏”、“鬼屋”等不太有特色的提案。反正也没有人会提出其他意见。所以,我建议就以这三项提案来做表决。觉得这三项都不好的人就写“从缺”,觉得“咖啡店”、“演戏”、“鬼屋”这三个里面有一个不错的,就把它写出来。这样就解决了。请不要再花时间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要是我回去晚了,会被母亲念的。我隐藏心中的想法,劝着小岛,然后花了十分钟左右,就成功地让会议结束。我们班最后决定“演戏”。太好了。那么,我要回家了。※※※我决定赶一下路,一个人在农业区凹凸不平的路上小跑步。跑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不禁一面怨自己体力太差,一面抬头望着天空。当我看到天空、海洋或山林等如此宏伟的自然景物时,就觉得自己忙忙碌碌地活着很愚蠢。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在富士山的树海上吊、跳海,或从高楼纵身跃下,摔个粉身碎骨吧!但我不能死,还不能死。在我还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意思之前,怎么能死?那么,为什么我一直在思考生死之类的事?不过,这总比成天想着讨厌读书、点心很好吃或老师有严重体臭之类的事好吧!哎,老师的体臭真的很严重。“我思——故我在。”我仰望蔚蓝的天空,突然发现有人以不可思议的频率在我身旁低声私语:“……你知道吗?精灵叮当,如果没有人认为她真的存在,她就会消灭。精灵和人类不一样,很纯洁。而人类,即使没人认为他真的存在,也能存活。‘我’会消失是——”那个细长秀目的面善女生打我身边经过。“只有在‘我’放弃‘我’自己的时候。也就是说,我不思,故我无。”一股香囊的香味。“所以,你是存在的。你正察觉到你自己。”她头也不回地背对着呆立在那儿的我。“你自己应该感觉到这件事了。”……。一阵微风拂来,飘来一片应已凋零的樱花花办,随即又飘落在地上。那个女生走得很快,我追上去盯着她看。细长的秀目、深奥的书和香囊的香味——她在这里,这个人真的存在这个地方。你呢?我冲动地问。总之,我有一种不可以让她从这里溜走的感觉。你又怎么样?不是问你是谁,而是问存在的问题。我不曾看过像她这样真实存在这里的人。连一个能看到指尖的人也没有。同样地,虽然母亲给人的印象很鲜明,但她所在的房间总是昏暗不明,而我在不明亮的地方视力总是变得很差,所以很难看得见她。不过,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完完整整的人。即使在黑暗中,我一定也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吗?就像你所看到,光想着无谓的事,一直想着,也无法长大。嗯,是不是就像——”她偏着头,喃喃自语地说。“——彼得潘一样?”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样子。她的动作实在很可爱,我不禁笑了起来。心情愉快得像在天上飞翔。“……你能详细告诉我温蒂的烦恼吗?”※※※我今天比平常更愉快地看顾母亲,并小心不跟父亲和哥哥打照面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于前些天好像有人要闯进浴室一事,我不能找人商量,因此只好在待在自己房间时也不忘锁上门。俗话说:有困难的时候,家人会保护我们。那么,当家人造成你的困扰时,又该向谁求助?向神。向神求助吗?神是想像的产物,是一种幻觉、心理上的偶像。喜欢阅读各式各样的书、有些卖弄小聪明的我,有时会这么认为,觉得这样否定神的存在很神气——但我发现自己在最后生死关头时,还是会向神求救。我没出息地哭喊着,发现自己呼唤着:神啊!神啊!而且——我想,如果这个现实不是真的,就像我有时想的,这是某个人幻想的产物,那么想像“我”的人——不,创造“我”的人,不就是神了吗?这么一想,神果然是存在的。那么,或许他正在阅读“我”这个字。如果是这样,我祈求的事也未必不行。神啊!请您不要那么近地看着我,请您不要管我吧!哔——电脑发出声音,出现邮件信箱。我从无聊的思绪中醒来,注视着微微发光的萤幕。这台电脑是我自己买的,除了写稿子之外,偶尔用它来打RPG。有新的邮件。是群灰舍的编辑。我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和长相。印象中他好像是个大块头,但或许是个错觉,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邮件内容说,我投稿参加群灰舍发行的“ash”文艺杂志新人奖的《十姐妹》获得优秀奖,他们想刊登这部作品。所以,接下来要请我仔细修改原稿,或检查有无错漏字等。我回了一封邮件,说明自己不能经常打破门禁,想尽量在家里做。我不太了解对方所谓“修改原稿”具体上是指什么,但也无所谓。我没有感慨。我无法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文章会让许多人阅读。因为,我以前的文章都是为自己而写。我只是想创造一本小说——自己的世界,品尝一下能够在那个世界随心所欲、当神的心情而已——……。我觉得有些不安地关掉电脑。……是不安吗?※※※最近我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而且那个梦一直持续着。它持续到何方呢?当然是持续到现实。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在哪里?所谓“梦”,是我们睡眠时大脑所见的幻影,很模糊。不过,现实对我来说也很模糊。只觉得所谓的“现实”,就像我们醒来所作的梦一样。我的梦境和现实如此不断地重复着,很不舒服。每次都作相同的梦,梦到自己的肚子被不明物体从里面咬破。这个梦既恐怖又很痛,都把我吓醒了。我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肚子,里面好像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恶意的种类有很多种。憎恨、厌恶、嫉妒和怨恨。你所怀的恶意究竟长什么样子?那个恶意的真面目是什么?被你取名为饿鬼的宝宝,是吃什么养分培育的,不知道它现在长什么样子?”在早晨的鸟儿小声鸣叫的乡间小路上,我又碰到那个奇怪的女生。她自称像彼得潘,而我在自己的小说中,则帮她取名为“旅人”。自此以后,我碰到她好几次,她每次都讲些很神奇的话,搞得我晕头转向。旅人的话很难懂,我不明白的地方很多。所以她好像看透我的一切,予人一种彷佛是什么圣旨或上帝、天使的神谕的印象。她总是在看书,但是这次她很稀奇地瞥了我的肚子一眼,喃喃地说:“你呢——”像敲打音叉般响起不可思议的频率的声音。“——不知是哪种恶意呢?”然后,她又把视线移到书本上。结果,有些模糊的她又恢复原来的气氛,变成那个我常看得一清二楚的旅人!细长的秀目、香奈菱的制服。以及她现在阅读的书《法布尔昆虫记》(※JeanHenriFabre,法国著名昆虫学家,1823-1915。)。我紧抓着书包走在她旁边,腹中沉重的不快感好像咬破我的皮肉,跑到外面去。“用语言来定义,我认为非常重要。”旅人用冷静的声音喃喃地对着一直为饿鬼所扰的我说。“所谓‘语言’,是让无形变成有形的法术。它是人类最杰出的发明,给予一切万物一个轮廓、符号。”旅人捡起脚下的石头,目不斜视地私语着:“例如:石头。这颗是石头。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发明‘石头’这个词,会怎么样呢?它就是一块陌生、粗糙的东西,让人不舒服。你明白吗?没有用语言定义的东西,感觉很糟糕。反过来说,用了语言定义、符号化的东西,只要不去深究它,一点都不可怕。”旅人把石头丢到一边,继续走着。“无论是上帝、幽灵、天堂或地狱,只要我们知道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莫名其妙的恐惧就会消失。禁止崇拜偶像的上帝本来并不叫上帝。他被上帝这个词的形像所束缚,所以我们现在才不会像畏惧河童和舔垢鬼般地害怕他。”她看到我一脸困惑的样子,认真地说:“你不知道‘舔垢鬼’吗?它是专门舔澡盆污垢的好妖怪,是一种很日式思维的词语。”不知道。“你太逊了吧!难得上帝、天堂和地狱如此衰败——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害伯,所以不用理睬那种东西,只要考虑舔垢鬼和可爱的黏糊怪那样低俗的东西过日子就好了。一直把生命或现实想成像上帝那样高不可攀,甚至傻了饿鬼,任意让自己变得很不安——”旅人理所当然地说。“——那样的话,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喔!”……。什么——意思呢?我很想问她,但旅人依旧用不可思议的声音继续说:“你把自己的小孩叫做饿鬼吧!所谓‘饿鬼’,一般的认知是‘小孩子’的另一种称呼。感觉有‘小鬼’的意思。另一个——嗯,则是作为佛教用语,活得毫无价值的人,来生会转世为卑贱的生物。六道轮回的第五道,也就是第二惨的来世——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堕入饿鬼道的人会转世为卑微的生物。”听着旅人的声音,不知不觉香奈菱高中的校门出现在眼前。这个幸福的时刻就要结束了。待在完美存在的旅人身边,倾听她讲话,是自己唯一能够放松心情的时刻。“无论怎么吃就是吃不饱。可是,不吃又不行。活着就是一种痛苦,饿鬼——就是那么可怜的生物。”旅人看了我一眼,然后盯着我的肚子说:“那种生物!为什么你会怕它?”我怕。大概很怕吧!我想应该是这样——可是,我也不太懂,只是害怕自己的肚子被咬破的那个梦境会成真。我们通过校门,旅人望了我一眼。“你看天空。”她这么一说,我就抬起头来。由于校园及四周没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天空显得非常辽阔。有几只小鸟呜叫着飞过天际。“你太认真了。如此烦恼只会给饿鬼养分。搞不好哪天你的肚子真的会被咬破喔!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望着天空发呆来得好。就像小鸟一样。饿鬼的饥饿感是填不饱的,你再怎么烦恼也只会觉得疲累。”旅人喃喃地说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了。我慢慢地收回视线,那个不可思议的女生早已不知去向。※※※我在鞋柜前换好拖鞋后,低着头走在走廊上。穿过走廊,朝着闻到油画颜料味的美术教室旁——不常打扫的楼梯,走上去。我的教室在三楼。没有体力的我,只要一点点高低落差就疲累不堪,但还是得想办法往上爬,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得停下来休息、喘口气。然后,我摇摇头,一如往常地向走廊迈去。我想着旅人。为什么我能够那么清楚地看见她,并且确实听到她讲话?难道——我摇摇头,把那个念头甩掉,但不否认自己心中一直想着“难道”那个字眼。难不成她是我的幻觉?高居现实之上,虚构的登场人物,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