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说,“我说过,我只是去见见世面。都说那边很好。要是真的,好得能让我们下决心抛弃这儿稳能到手的前程,我们就在那达成为了永远相连的偶数;要不,我便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成为偶数也不晚。你说是吗?” 要求她结婚以后再出国的愿望,再一次破碎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点得是这般无可奈何。她深深地爱着他,除了他的能干、英俊,就是他对她这种曲意的顺从。她相信等待着他俩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又何必计较眼前的朝朝暮暮? 然而,命运仿佛注定这只是他俩美丽的心愿。在那个世界第一大都市,银座的繁华,涩谷的高雅,浅草的标致,都不属于她。她报的是筑波大学,可惜语言没有通过。她只好进了中国人开办的语言学校,沉重的学费使她不堪负担。她出国的经费是向亲友借的,也可以说是她们两家亲友资助的,为此两人谦让过一番,最后商定由她作为先导。岂料东京高得无法承受的生活费,加上这笔债务,把她的梦逐渐压碎。在那个“同文同种”的异域,举目无亲的她,能够求助的是与她在同一命运线上奋斗的年轻人。可她却处处遭到一些同胞的警惕、抵制、防备甚至嘲弄。开始她纳闷,不久便明白了。那些来自浙江、广东、福建以及京津的年轻人当中,流传着这样几句概括同胞素质的顺口溜:“北京太傻里傻气的在纽约开饭店,上海人鬼头鬼脑地在东京赚大钱”。据说,在那儿上海人的赚钱之道没有什么正规战术,也讲不上什么章法,有利就捞,有小利捞小利,有大利就挤大利。还美其名曰:这是土八路的战术。有一次,在地铁中,碰到一位北京姑娘,说起上海人,竟感慨地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可是犹太人与上海人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上海人肯定比犹太人还要犹太人。“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有偏见!”她总是这样为上海人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她内心深处,期待的是上海乡亲的帮助。到高田马场、池袋北口等劳务市场去碰运气,她也总在上海人当中打转。一次,两次,三次……不幸的是,本来就体弱的她,身心交瘁而病倒了。东京那么昂贵的医药费让她望而生畏,本想挺一挺的,可高烧不退,只得进医院检查。竟是急性肾炎。不能不住院治疗了。可住院费实在不是她能负担的,没有痊愈她就离开了。为此,她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而病情却从急性变成了慢性!她不敢将实情告诉上海的亲人,含泪搬出了原来的住所,租借了来日华人最低档的栖身场所。那儿哪算住房啊,仅仅是一个棺材似的铺位,价格却不菲。她希望,在这里忍受最艰难的岁月,等赚到了向亲友借的那笔款子,就回国去。因体质虚弱,适合的工作越发难以找到了,只能继续向人借贷。无力偿还的现实,堵住了所有熟悉人的门口,她只能转向了新的“邻居”,一位同样来自上海的姓铁的姑娘。铁姑娘很有同情心,虽然自身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能竭其所有。债台越筑越高,回上海的目标也越来越渺茫。那天她又向铁姑娘开口了,她照样获得了帮助。然而,这次铁姑娘却要给她介绍一份工作,说是服务性的。从她的经验判断,这是一般女性都避之不及的。可小铁说,你的体质差,只需引导引导客人就可以了,只是收入低一点而已。她相信了,点了头。 没有想到,就这一步,她走进了魔鬼之门。 她受聘的是一家日本娱乐场,老板是由韩国人归化的日本人。她以为真如铁小姐所说,在污浊中能保持自己的清白之身,没有想到是“招待”的服务时间是在夜晚。第一个夜晚,她就被醉醺醺的一位客人夺走了贞操!她发了狂,想离开,这时候,才知道,铁小姐所做也是这一行!她去找这位铁石心肠的高邻,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坑她,谁知铁小姐一番振振有辞的说教,却让她哑口无言。铁小姐的确出于一片帮助同胞的好心肠,然而,借给她的太多了,只能操同样的职业,她才能把所欠的归还。她恨不得宰了这个姓铁的女人,然而,一了解铁小姐的身世,她震惊了。铁小姐也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抱着多少憧憬来这里的!面对“同是天涯沦落入”的铁姑娘,她无言以对。凭什么要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以女人最难以承受的屈辱,来无偿地支持你维护自身的尊严和清白呢?要么接受这一事实;要么保持所剩余的这一点儿所谓尊严,暗地里,却永远承受着这位铁姑娘的诅咒…… 几个夜晚失眠之后,她决定含垢忍辱地呆下来,积下钱,还清债务就永远地离开。可是…… 不不不,不去回想那场噩梦了。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便无望再拥有他了。她对自己的未来就都想妥了。是她按约请他到东京,办妥手续,并为他安顿好了一切,便准备带着对自己过于单纯的悔恨和无法补赎的生活教训,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奈命运不让她去天国,一位来去无踪的老人,点化了她,叫她独自回到了上海。受了点化的她,可以不去天国,却无法回到原来那个生活环境。对知道她生活历程的亲朋故友,她怕;对知道她有过出洋淘金的经历,拿她当富婆的一般熟人,同样怕。于是独自一人,在这儿买下了一居室悄悄住下,以期与过去隔绝,与世隔绝…… 可与世隔绝,谈何容易!到底是一个女人,富有青春活力的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头疼脑热,每当节日、假日,总有一阵阵冷意袭击着那位老人对她的点化,诱惑她到以往那些生活镜头中去寻找温暖。漫长的未来的温饱,也使她不敢放眼前瞻。买了居室,治好了病以后,存款所剩并不多,有心闲居,也经不起在家过这种剥竹笋一般越剥越细的日子!终于在一个偶然机会,她进了这所职业学校,成了张瑞玉的同事。她变得十分随和,但与人交往,难免不谈到以往,她就是怕谈以往。于是她陷进了又一个新的矛盾中:我真不该到这里来!我应该去的,是那种没有人来问起你过去的封闭世界。偌大个世界,偌大个上海,这种地方是应该有的。正在她愁眉不展,暗中想跳槽的时候,张瑞玉却热情地请她“到证券公司去看看”。原来,她们利用学校靠近海发证券公司的“地理优势”,瞒着领导,经常到股市里来捞点油盐酱醋钱。她知道在这种时刻,不随和,就得承担着“告密者”的风险。于是跟着来了。到了这里,她忽然发觉,这正是她寻找的地方!如果有一套本领,能够在这片天地里周旋自如,只需坐在一个小间里,面对一架电脑,买进卖出,不仅能让自己那笔用血泪换来的不多的存款保值或增值,而且能够不与人接触! 她自然知道,风险,是证券市场的隐形伴侣,若想在这片天地里游刃有余,必须采取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办法。所以她虽然开了户,投入却很少。见张瑞玉她们的资金一般都是二万三万,她也存进了三万。她打算多向有识之士讨教,过一段学生意的日子以后,再放开来做。 是的,三万,不多,却是用她的血与泪凝成的经验投入的。入市不多久,有位老先生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为她定了调。那是一位有着一头银丝,却很有风度的老人,神态悠闲得活像个旁观者。一连数天都见到他。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和他搭上嘴的,就像在东京池袋北口碰运气那样,反正是作为一般了解行情的随意攀谈。他说炒股是个风险很大的游戏,他的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差不多天天来,可一年中只抓取一两次机遇。也就是说,每年只做一两次买卖,可每次必赢,而且,赢利起码是翻一番的。从三年前一万元起步,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他说得似乎有些偏激:没有站在一进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老者的话,张瑞玉她们都听到了。“哇,一年只逮一两只兔子!”大家无不从心眼里同意,连说“是是是”。可当天,她们就听从一位朋友的消息,买进了一只股票,结果给套牢了,割了好大一块肉才逃出局。独有她没有动,没有亏损。她越发相信老先生所言不谬。紧接着,张瑞玉又听从另外一条来自某庄家的消息买进了,她还是淡淡地一笑,说“好好,我就买。”她依然没有买,继续站在一边看。任凭大户如曾经海他们送来这个信息,或者哪位老资格炒手善意地给她们捧上另一个发财的机会,她都认真地听,淡淡地笑着道谢,轻轻点着头称是,然而,任凭张瑞玉她们做多做空,是赚是亏,她却一直站在旁边看,而且有越来越不愿入市的淡漠,直到她匆匆离开这里并将资金全部提走。 她在这儿,凝神观注,却使不让她进天国的那位老人的点化升华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她透过股票,看到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茫茫大海的性格,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内蕴!那一次曾经海推荐她们买一只股票。她照样没买。这只股票当天就上涨,连天涨。张瑞玉她们兴奋了,“涨了,又涨了,三档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啊呀,跌了……抛吗?……不,那么高的价位我都没有抛?哪能在这时候抛?……呀,还在跌!……不,反正,没有跌进我的本钱,急着抛做什么?”“不行,逼近血本了!快抛!……”结果,张瑞玉和没有买进的她一样,一分也没有赚到。如是者再三。下一次接受教训,早抛了,却继续涨了,懊悔得眼发直;于是再下一次又不愿抛了,结果把上次赚的全亏了……。面对液晶屏,凝视着朋友介绍的某只股票,听着身边的喜怒哀乐,往往弄不明白,股票就是她,她就是股票;那股票就像是所有的人,一忽儿膨胀,一忽缩小,一忽儿是红的,一忽儿变成绿的或者是白的……啊啊,她总是无法分清,是人,是股,是我,是她,只觉得自己走进了这个世界。这是受点化以后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仿佛顿悟到了什么,是很难表达的什么,只觉得虚而静,静而远,远而阔,阔而深,深阔无穷,涵盖天宇,包容万物…… 听到曾经海突然栽倒的消息,她心里剧烈震动了一下,这种感受愈益深了。 真不该跟张瑞玉她们再来“看”。她知道这个曾经海对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却没有料到会遭受到那个女人的突然攻击。真如晴天霹雳,曾经海证券账号的密码,会向她索取!淡泊、平和、安详,幽深,旷远,突然间在她的眼间消失了:“怪不?曾经海账号的密码,怎么问我?” “装什么一本正经?”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冷笑着,“谁不知道你的底牌?你看中的,就是我老公的钱!” 天骤然间塌了,大地一片昏暗!“底牌”,我的“底牌”,就是瞄着男人口袋里的钱!天哪!她无法再张口了,哇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往交易大厅外狂奔。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张瑞玉,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学校。事后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都茗的那句指责,她便情不白禁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我这样野蛮?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了解?是曾经海……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与她曾经所受的人生委屈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更不要见到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违抗!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可是,时间只清洗了她对他的怨恨,却洗不了对他的美好记忆。在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生活了几个月后。在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独自回家锁进这间居室静坐修持中,曾经海多次闯进她的心田。或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或清晰灵动,音容如昨。反正,总是不召自来,驱之不去。除了永远对不起的那个“他”,她所见的男人太多了,但留在记忆中的,偏只有这个曾经海。曾经海对自己的感情,是显而易见的,正像地皮包拉链上那条小金鱼,他强行要走,却把它作为她的一件信物似的,始终带在身边。从这种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绝不是那种如今混迹于江湖的大腕大款人物,只拿她当作一朵待价而沽的野花,调调情而已,而是尊重与爱怜。至于,怎么会让自己妻子当众演出那一幕…… 每当触及这个问题,她就强行关上了思想的闸门:“都过去了,都过上了!你忘了,要‘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让自己的心像一面镜子一样‘无相’!”重新去寻找在液晶屏前“看”到、“悟”到的那个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世界……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与曾经海重逢,而且在这样的背景下与他再打交道!如果说她是为了执行老板的命令,勉强地重新去叩他那扇门的话,在明珠广场的几句交谈,却使那腔不敢正视的怨恨消解了,他“为了你”,而把那个女人从自己生活中,永远地清除了! 多么珍贵的“为了你”啊! 然而,她害怕。在感情二字面前,她没有了以往,所以也就不应该有未来!还是这样离开吧,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他! 可是能离开吗?远离他,也就是要远离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啊! 割爱就割爱吧,如今的上海,凭我这份资格与能力,有什么地方不能找到一只满意的饭碗?纵然找不到,也可以回到曾经有过的那个封闭的天地里去吧,反正我已“看”到“悟”到了一个世界。 她看了一眼挂钟,十点刚过。她翻身坐起,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电话,给常无忌拨号。 常无忌不无责怪地问:“啊,你在哪儿?你怎么叫曾先生找我呢?” 她茫然:“哪位曾先生?” 常无忌说:“就是我请你去找的那位曾经海先生呀!快来吧,他刚到,正在会客室等着。还是你出面和地联系!”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经办这种差使,常无忌是绝对不能出面的。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提出来离去,事情就复杂了,无异于办事不当自己炒自己鱿鱼,那影响要多糟就有多糟。她站起身,在房内转起了圈子。窗外成群新建的多层公寓,浅灰色的幕墙,一圈圈装饰豪华的阳台栏杆,精心培育的林木和草坪……这使她不觉想起了东京六本木的景象,那是离开东京的前夜,逗留在东京最高档地区内一个不为“他”所知的朋友家里,等待离境。那是第一次逃避,把初恋的记忆永远丢下,回国来,对自己、对他命运所做的第一次强行矫正。给了她初吻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为他所选择的新居里等候着她,等待着她改变主意,和他一起留下来,或者一起回国来,同甘共苦。可是,她怕,怕他得知她离去以后发生的一切。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独自吞咽这一杯人生苦酒。可是,春去秋来,岁月给的只是悔恨,只是永无休止的逃避……如今,被逼到了面临着人生似曾相识的又一次抉择,也是一次矫正机会,强令她去抓取…… 这个男人.值得你抓取吗? 她回答不上来。既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她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正是凭着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能在昨晚那乱嘈嘈的“醉乡酒家”发现他,才毅然代他买单然后悉心安置他,而此刻,才又会如此使她焦躁,使她害怕!…… 她曾经抽烟,然而回国以后就不再抽了。她寻求的是与世隔绝的真空生活,除了和张瑞玉她们去股市看行情,勉强跟她们到酒家去应酬几次而外,她从不访友,也从不请人来家做客,所以也从来不备它。此刻她却想到了它,想出去买一包,让烟来帮她消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和烦躁。她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她决定先请他离开那个公司会客室,无论如何,那不是他俩说话的地方,至少得让她想想清楚以后,才决定需不需要再见面。 通过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总机,把她的电话转到了会客室。 “曾先生,”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你何必这样缠着我呢?” “很抱歉,”曾经海语调平静了许多,真诚地说,“我……” “在电话里不必多说了,”她打断他说,“我们见面再说吧。” “什么时候?” “抱歉,这一刻不行。另外安排一个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他很固执。 “我……”她竭力将声调放柔和,并让应付的味道淡化,“事情……,太突然……我需要想一想。” “好吧,”他的口吻也缓和了,“你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对他这种急不可待,她又害怕了:“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好吗?” 这是一个身在股市,却始终站在一边看的女人,不逼一下,是永远不会下决心的。这念头,驱使曾经海不能不专横一下了,就说:“好吧,让你想半天。今晚六点半,还是在明珠广场门口,我等你。”便把电话挂上。 初春,到下午六点半还像白天,只能从街头的气氛里才感受到时已黄昏。明珠广场大门口的霓虹灯却开了,绛红的,无精打采地好像懒得上班,无奈地伴着早早在灯下徘徊的曾经海。 他不知道这天股市情况怎样。昨晚残酒未消,电脑日K线图上那些符号和线条,那些变幻莫测的名称和数字,红的,绿的,白的,紫的,黄的都成了远古的幻影,依稀里一个个正在咀嚼他生命的牙齿,带着红殷殷的鲜血;又好像是孕育着否极泰来的星斗…… 早上,邢景在明珠广场遽然离去以后,他坐回到餐桌边,正待继续给父母写遗书,却看见了她的名片。这才想起她请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唐突了,唐突得有点儿荒谬。她们公司要他利用股市帮关系户了却“人情债”,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与她恢复来往的机会,自己为什么不利用它稳步推进,或许和她的关系还能向纵深发展呢!这秘密使命是她向总经理推荐的,她的态度都在这里了,这是何等鲜明的态度,只是几万元资金的快进快出,谈不上大风险,可你却鲁莽地失去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如果这一步成功,获得这样一家上市公司的信任和支持,尽管她囊中差涩,只是股市的一个旁观者,然而凭她提供给我运用的这一份资本,我何愁翻不了身?在这个“初级”阶段的股市,有多少挂着各种招牌的“投资者”,千方百计地在寻找通向上市公司管理核心的路,以便取得信息,然后制造出股市风云,大发其财?,……虽然我没有那么大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然而,就在为她们公司牟取好处的过程中,凭着我对她的一片坦诚,在情感上,哪能没有水到渠成的一步? 曾经海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要赶紧挽回影响。他将名片和“遗书”一起塞进皮包,从明珠广场径自找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见她没有回来,使贸然找总经理,说是按她之约而来的,请尽快找到她。事情还真有转机,在会客室坐了不到一刻钟,她的电话就到了。是的,这是严肃的大事,应该让她“想一想”。确定一个见面的机会便是希望。他强行挂断电话以后,继续坐着抽了一支卷烟,见没有接到她否认的电话才离开。爱因斯坦说得对,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有了再与她见面的期约,曾经海对于股市的恐怖、焦虑、后悔与绝望……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淡去了,淡去了。他不想把这种心态让股市弄得支离破碎,竟径自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爹和妈见他这样,虽然盼了一个通宵,也不敢动问。一觉醒来,都黄昏了。曾经海赶紧收拾一下,早早地来到明珠广场大门口,期盼着她的出现…… 六点三刻,她来了。依然是淡淡的梳妆,淡淡的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默默地随他上了楼。中餐座位都满了,他俩就来到了西餐部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小包房,面对面地坐下,不是早晨,然而完全是早晨约见的继续。 小姐送上咖啡。她只是随手翻阅着菜单。 “邢景,你不知道,”见了面,事先定好的说话基调全改了,恳切地像解释,更像诉说,“今天早晨,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瞪视着他。 “也就是说,是你堵住了我走向天国的路。真的,我不是吓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想在她面前作任何掩饰,“昨晚,我在醉乡酒家出了丑,喝了一瓶‘湘酒鬼’,吃了一桌子菜,却付不出钱来,趁着醉意,还耍了无赖……大概是酒家把我关在了房里……早晨,思前想后的,我,……我想死!” 他无法自控。曾经沧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坦然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写了一半的遗书,推到了她的面前。 太意外了。她双目瞪得大大的,将他审视了几十秒钟,才拿起那张纸。分明是一份账单嘛,购入的是“蓝海股份”。这股票已经有了名气,她知道买这只股票的都将倒霉,所以特地看了一眼,成交额竟达七八十万!正想看看股东姓名,他却提醒“请看反面”!她翻过来,潦潦草草地差不多写了半页,不少地方,被什么液体濡湿了。果真是遗言!他当时的心境,原因,差不多都写在上面。她看到了他写此信时的痛苦,看到了昨晚她没有在场的一切,手不觉颤抖起来。 服务员进来要菜单。她随便地点了两客牛排,两杯啤酒。等服务员一走,她不禁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苦笑了一下,便坦诚地叙述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说着说着,他已弄不明白,是因为找到了一个能听自己倾诉的知音,还是在向行家寻求解脱的办法。 她完全相信,手中这份遗书的正面,就是他叙述的最有力的注解;她深深地震惊,这位曾经被她当作神一样来崇敬的职业炒手,竟有这样曲折的人生经历,这样痛苦的内心世界。这不能不使她又看到了在波涛汹涌的甲板上徘徊的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随着对以往岁月不堪回首的苦痛,还有仿佛难以逃脱的责任,一起在她心里交织。啊啊,人生,真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处处彼此难分吗?! 还是在东京。她费了好多精神,付出了当年资助她几倍的资金,请他东渡扶桑了。这不是她之所愿。他说不管好坏都要来看看。自在情理中,再拒绝,就会把她在那里的遭遇如数抖出来了。但一松口,他俩的关系、她自身的命运,便都到了终点。到成田机场接到他的那个夜晚,将他安置到自己为他租赁的住所,她便独自在街头踯躅。周围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这样一声严峻的叩问:是走,还是留?她爱他,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让她产生这般深挚的感情,正因为这样,她才如此不敢和他再见面。隐瞒,对他,就如面对上帝,她想都不敢想,而全部抖搂,必然使一个人的痛苦变为两个人的痛苦!在东京,只要日子一久他就会知道。她想来一个彻底的逃避。那是独自拐进了一条冷僻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跟着五六辆小汽车,仿佛在护送着她。在东京市区内是禁止鸣笛的。只要汽车无法超越前面的行人,只能默无声息地跟着行人慢速前进,直到行人发觉为止。她急忙闪到了一边,一个念头也闪进了脑子:死!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自己背弃了他的最合适的惩罚。于是这个不祥的字,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当晚就决定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坦陈了自己为什么要永远离开他的原因。信寄出了,她选择了海路回上海,计划在途中以大海作为永久的归宿。夜深了,“鉴真号”劈风斩浪地行驶在日本海上,她悄悄地步出船舱,来到了后甲板上。面对滔滔白浪,茫茫大海,还有悬挂着一钩新月的深透的夜空,一个个人生镜头,即将被抛下的一个个亲人,都汇聚到眼前来了,生离死别的依恋、歉疚与悔恨,是这样叫她难以下决心去跨越栏杆。她开始徘徊,海风猛刮着她,也不觉得寒冷,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钟点,提个钟点……她终于决定了。站定,手扶栏杆,双眼痴望着滚滚的波滔,任随泪水流淌着,抬起右腿跨向那个目标…… “啊,在这儿竟碰上了同道!” 她吃了一惊,收住腿,猛回头。灯影、月色里,一位老者,盘腿坐在舷梯进口的栏杆旁。只见他身着深色中装,一头银丝在股脆的光窗里闪着微光,也不知坐了多久了。见她回头,便起身朝她走来。 她警觉地问:“你说什么?” 老者好像没有听到这声盘问,炯炯的双目依然面对大海:“我就是大海,大海就是我。在这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你;没有大海,星光,明月,客轮,也没有欢乐和忧愁,烦恼和痛苦。” 她后退了一步:“什么?没有忧愁,烦恼和痛苦?” “人生得悟总须悟,莫让烦恼催白头!” “悟?” “哦,小姐,原来你不是在参禅悟道啊?难怪你泪痕满腮,愁眉不展!”他凝视着她的脸,连连摇头,“不必,不必!释加牟尼说人间最好,人身难得,人应当庆幸自己生而为人。为了这,人也应该寻求佛性,以求终极解脱!” 她似乎真有慧根,“佛性”、“终极解脱”这些词犹如电光石火,骤然照亮了她的心扉。她迅速将这老者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认定是哪位佛教大师前来点化她的。真是,难道只有毁弃珍贵的生命,远离人间,才能求得清净吗?自己何不皈依佛门,以求身心的终极解脱呢? 她的命运就这样来了一个转折。就打算在“鉴真号”上,拜这位老者为师,吃斋念佛,把一颗残破的心交给佛祖如来。于是进舱详谈,知道老者叫野樵,不是佛教徒,却是一位禅宗大家。他教她明白,禅宗以探索人的生命为宗旨,以人的纯真意念去拥抱大自然,取得大自然的滋养,激发人的生命潜能,解除人的烦恼,而获得人生自由。她接受了,并且明白,禅宗不仅仅在于自我开悟,更重要的是在自己开悟以后,如何重新面对现实的人生,去开悟众生。 就在鉴真号上,她开始了禅定修为,希望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达“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而获得不为形役、不为物累、物我两忘、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而解脱。禅的实质是体验人生,贴近人生,然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能接受。难的是回上海以后,还没有取得禅悟之前,如何面对昔日的生活环境。再三考虑,决定先到杭州,以带母亲到那里玩几天为由,将母亲接来,劝说母亲离开生活旧地,搬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去,悄悄开始全新的生活。一上码头,她就按预定的办法给母亲打来话,方知母亲已经弃世而去了,就在她安排好东京的住处,决心永远不再见他的那天晚上。母亲的肝癌早已到了晚期,就因为怕她在国外操心而一直隐瞒着她…… 她没有想到,迎接她回沪的竟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局,使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她改变了主意,回到生活旧地,在那间亭子间独自品尝母亲余下的生活气息,重温当年怀恋的岁月。 在孤苦无援中,她脑海中曾经一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会来找她,原谅她的一切,然后将强行掐断的一切全都续上。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接到他的一只电话(当然是打给她母亲,查询她生死下落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函(寄给她或者寄给她母亲的),好像她活该永远离开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为此,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为他去死,只恨自己太痴心。于是她开始专心治病,并将全部注意力注进了排悟。野樵并没有要她盘腿坐禅,可是,她总让僧佛的修行要求,渗进了参禅修持中,到夜晚总要盘腿而坐,像达摩祖师那般,以求领悟。禅本是敢于孤独、善于孤独、需要孤独的人,在寂静中直观自身,克服内在的人格的分裂,与天地同流,与万物为一的修持,这正是她在这时日中所需要的。她终于开始排遣她对他,对所有男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进而追求更稳固的孤独而搬离了旧地,来到这个聚雅花苑,继续以掸宗求取解脱。当她明白了禅不同于佛,也不同于道,禅比佛道高雅脱俗,长于哲理,精于思辨,富于人生,便越发专注了,清幽淡泊,空灵立远,也开始成为了她的气质。她知道,自己离开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还很远,可怎么也想不到,在证券公司的交易大厅里,她突然体验到了野樵说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境界。要不是有了这一顿悟,当都茗没头没脑的打击临头的时刻,她还不知会怎样。当时她只想远离都茗.也远离这个姓曾的男人。 没想到自己不仅重新和他见了面,而且他和她一样有两眼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啊,参禅就是感悟自然与人际关系的和谐,在开悟自己的同时开悟众生,我怎能远远地避开了他! 她流泪了,为他,也为自己。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使你难过了。” 她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不不,我是为我自己流泪……” 他不无惊喜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她有点恐慌:“不…… “那为什么?”他追踪着她的眉眼,“请你看着我!” 她埋下头,逃避他的目光。 “你应该对我说真心话。”他看着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我没有资格对你要求这个。……不过,我已经把你看作这个世界上最可信任的人,什么都抖搂你了。……如果,你明白我的心,那就满足我这个要求吧!邢景!” 她的泪水越发控制不住了,将头理得更低,轻轻地摇头。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不值得人们信任了!”他从她面前抓回了那页皱巴巴的遗书,“我应该……” 她却像抓取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本能地抓住了那张账单,将脸贴在桌面上,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去世,更让她感觉人生的无常,越发向禅定中寻求开悟,读的就是禅学方面的书,真像一个青灯黄卷的出家人。她不悔,也不怕孤装寒灯的岁月。然而,她知道,远离人生与俗尘的禅,并不是真正的禅,应该照野樵先生的指点,回到现实中去求悟,那才是真正的悟。于是她当了职业学校的教师。确实,这对于坐禅修持的功力,是个考验,但料不到风风雨雨会这么多。很长一阵,曾经让虚静驱除的内心苦痛,重新在心头冲撞……难道,真的风雨过后是晴天,这场莫名的风雨,却让她得到了这样一个了无牵挂的曾经海?你说,除了这一个与自己具有同样学历与经历的落魄者,能再碰到一个如此坦诚地将内心交给自己的男人吗?既然封锁起来独自品尝人生的苦酒是那般痛楚,何不冒一次险,将自己的一切也向他倒出来,也许能够一起寻求解脱的同道呢? 她突然抬起头:“你不能这样……” “那你说,应该怎样?” “我……”她又把话咽下了。 “你说!痛痛快快地说。我要的是你对我的信任。只要把心交给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在人生道路上有过什么闪失,将来会有什么后果,我都能够承受!” “真是这样吗?” “是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头,还是很沉很沉。 “你要看我的心,我也可以马上掏出来,送到你的面前!”他抓起了面前的餐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你说!为了你而死,总比跳楼有价值得多!” 她的身心内外猛地一震:“别!”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抓着那份遗书的手,越攥越紧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说!真的,我要比你的经历复杂得多,难开口得多了!老曾!……我本来有个男朋友,不是青梅竹马,可是也到了谈婚议嫁的时候……”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徐徐地流淌下来,锁在唇齿间多么不愿去回顾的往事,也很快在他眼前展开,简略的,粗线条的,对于那些难以出口的话题,用词晦涩,但他理解,能说到这地步已经很知心了,所以始终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为什么她总是回避过去,为什么一见日本料理就惊慌不安地逃避开;为什么她对顿悟处总是不说破、不说全。不说透……诸如此类的疑问,都一个个消解了。他慢慢地将对准自己胸口的餐刀,松到了膝上,本多久,便当卿一声,滑落到了地板上:“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 “……都说,在那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不错,不排除这种社会风尚,可我用这种手段拥有了钱财,对于把整个心都给了我,把一生幸福都维系在我的身上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金钱补偿得了的吗?何况,我并没有赚到金钱!” 曾经海能体会到那个男人的心情。然而他说不出话,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也不知道她的叙述是怎么收尾的。只觉得弥漫在他俩之间的,是一片无边的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到伴随着血和泪的声音,从他对面飘来:“……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你的心,张瑞玉她们都知道你的心。你是我近来所遇到的男士中,最难忘记的一个,可是,我这颗心已经破碎,我不能……” 他冷丁醒悟过来,截住她说:“这是一颗破碎了的心,我知道!可是,邢景,我说过,你既然把心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修补它,温暖它!” 她惨然地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问:“你怕我一无所有?” 她苦笑着:“我两手空空,哪有权嫌你一无所有!我刚才说了,为了补赎,我将积蓄全花在他身上了……” 曾经海又截住她说:“你把我看成怎样的人了?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心,你这个人!邢景!你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是这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你别通我!”她忽然站起来,“我说不明白!我……”她霍的站起身,随手抓起皮包,再一次遇然冲向门外。 曾经海弹跳而起,想拦住她,却逢服务员进来,他从口袋里抓出几张人民币,撂在桌上便扑出门。走廊上已经不见她的影子。他直奔大门外。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昨夜的寒流,带来了漫天风雨,雨丝斜地里飘洒着,在灿亮的灯光里张挂起薄纱般的帘幕。他迟疑了片刻,径自走进了雨中。不为追寻她,只希望乱哄哄的脑袋,让风雨淋个透。他颤抖了一阵,但颤抖得痛快。他痛快地走,走,走,迎着风雨走。“你怎么不相信我?”“不,不是这意思!”“你别逼我!……我说不明白!”是的,我太急了!她将内心袒露了,她有她的苦衷,这时候逼着她,难道是真正爱她的人对一颗破碎心灵的抚慰? 曾经海,应该让风雨把你淋个透! 春雨,把她参禅悟道寻求解脱的努力,从那些痛苦经历中淘洗出来。是的,我也应该用这一帖药医治世俗的烦恼,求取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当晚,他就根据以往对禅的粗浅知识,息心危坐,试着坐禅修为。无奈刚闭上眼,满脑子是她,是她的经历,是她与他的未来,拥有她,将会在他证券买卖生涯中意味着什么…… 茹素参禅,潜心于此,还不到时候,先抓住她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曾经海就给她打电话。 她刚巧来到办公室。昨晚,抛下了他回到家,度过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证券公司账单背面的遗书……搅得她心乱如麻。她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坚持每晚的参禅静思,让禅定请来虚静,把以往的苦痛、今日的烦恼统统化解于“无”中。她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两手垂膝,重复默念着“无”,希冀整个心让这个“无”浸透,教自身不成其为自身,而只有“无”在自己重复自己。像平日里那样,当连续的“无”字声正将与自己合二为一的恍惚间,却见达摩祖师面壁而坐,对弟子的一再告诫从幽远虚静处向她传来:“凝住壁观,无自天他,凡圣等一!”她的身心猛地一阵震动:我非圣非佛,只是个一身风尘的凡女,为什么不与他“等一”,像当年野樵先生一样,点化他,一起去普渡股海呢? 啊,啊,我错了! 她立刻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可没有想到他比她更主动。她正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瞬间,电话里却传来了他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是答复,也是询问:“我接受你们公司的委托。请问,具体怎样操作?” 很好,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之中。两次相见均未谈及,而仓猝间在电话里回答他,却又一时张口结舌:“具体操作?” “是的,”他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想马上到贵公司来一趟。” 她也拿出了职业性的欣欣然:“好,麻烦您了!” 曾经海很快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和她在会客室见面了。巨幅的牡丹花壁画,使会客室显得富丽堂皇。只有他们俩。两张单人沙发,茶几上一杯清茶。完全是公司白领在接待一位顾客。她取出一张股东代码卡,告诉他,卡上股东的姓名是“张菊芬”,资金是十万。亏了,他不必负责;如果利润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请马上来公司来结账,公司会给他酬谢的。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本来他想多了解一些“飞天股份”只有公司管理核心才掌握的情况,看看有无帮他解脱困境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对于可能会让她为难的问题,眼下一律回避。便笑了笑说:“暂时没有。”站起身向她伸过手去,“随时联系吧!请放心!” “多谢,让您费心了!”她站起来,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置于双膝上,然后深深地一个鞠躬。 他的心一阵颤抖,怕她尬尴,急忙转过身,走向门口。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你很快便能解脱的。”她的声音追踪着他。 他冷丁转过头。见她站在原处,背衬巨幅牡丹,像目送他,也像有话想说。 “这是什么意思?”曾经海回过身,双眼里闪射出自信的光,“我只懂得,‘股市没有相同的脸面’、‘股市没有昨天’,还知道,‘股海股海,就是因为在那儿切忌重复和单一’。变幻莫测,爱动不爱静,这才是股市的基调。” “那当然。不过,那只是属于低层次的理解,还没有参透股市这门禅,”她说,就如以往那样的安详、恬淡、平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安详、恬淡与平和,宛如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佛,“诗人只有把人间世态都参透了,才能写出这两句诗;你只有把股市参透了,才会明白我改动这一个字的价值。” “哦,”他毅然折了回来,“索性请你帮我参参透,好吗?” 她微微一笑,显然笑他随意性太大了:“修者不得,不修者反而得;欲得不得,不欲自得。明白吗?禅的事情,就是得得非所得,非得为得得。” 他越发糊涂了:“你说什么?” 她却无意在这时候和他多谈,迎上前来避开解释,坦直地说:“我说的是,既说‘参’,就无法说‘帮’。请你自己去悟吧。再见!”便随手拉开了弹簧门。 邢景收到以“张菊芬”名义开的股东代码卡和明细涨单,第二天便请常无忌的司机到海发证券公司去取款。果然,交割单显示,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存进的十万元,已经成为十六万四千三百元了。司机按照她的关照,将十万元取出,重新划入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账号,留下五万元一个整数,还有一万四千三百元的一只信封,全部交还给邢景。邢景当即将这份磁卡、连同专户卡和海发公司的交割单、取款单,还有办磁卡时取到的一只已经启封的账户密码封套,找准一个连胜不在家的空档,径自送到了连胜府上,亲手交到了它们的真正主人,连胜的太太张菊芬手中,说:“张老师,这玩意儿,我们常总送给你解解闷。请你笑纳。” 这位刚退休的女主人,有点意外地转动着那双依然灵动清秀的眸子,看了看这几张卡和取款单上的余额,茫然地问道:“这是啥意思?” 邢景笑嘻嘻地说:“这是做股票的股东代码卡,里面的资金也是你的。” “哪有这种事?”张菊芬断然地把这一堆卡呀,封呀,单呀,一起往邢景手上一推,板起没有多少皱纹的圆脸,严肃地批评,“小邢哪,前些日子你们要我身份证的复印件,原来搞这名堂!不行,老连最忌讳这种事!运用你们公司的资金,就更加违规了,我不被他骂个半死才怪呢!快收回去,快收回去!” 邢景手托这堆证件,笑着说:“张老师,这和我们公司一点都不搭界的。我们公司账面上的资金一分也没有减少!真的。说句不要见笑的话:我知道你和连处长的态度,所以是由我帮你操作的。……要是你有顾虑,以后仍旧由我来操作好了。五万元,一年以后,起码翻两个跟斗,你什么时候派用处,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比存银行还要方便呢!” 张菊芬说:“真的?你有这本事?”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年轻女士,“倒看不出来呢!听你这样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能不能真的翻几个跟斗了!’” 邢景嫣然一笑说:“好,你就看我怎样给你操作吧!” “什么你操作我操作的。反正我不懂。我就是要看一看你这个女强人怎样拿人民币翻跟斗,从零变起,一倍倍地翻!” “好,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邢景将股东代码卡之类再次送到张菊芬手上,“请您收好这个。” 张菊芬又像接到一块火炭似的:“不是你去翻吗?怎么又给我?” “我帮您去翻,一点不假,”邢景笑着把股东代码卡和专户卡搁到茶几上,“我们已经把你的户头全部开好了,除了取款子,抛进抛出全用不到这个,你好好收着,”她特地抽出那个密码封套.单独交到主人手里,“这是你的密码,我买进卖出时要用的,所以启过封,这是你我的秘密。取款时,要凭身份证和这个密码。要是你想改成一个容易记住的,也可以改,很方便的。” “啊?我改它干啥!”张菊芬细细打量了一下,便紧紧接住,唯恐丢了似的,“都说证券交易风险大,可考虑得也够严密的。多亏你们想得周到!” “有我帮你操作,你放心好了。要用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是了。”邢景放低了声音,“连处长那里,我也会给您保密的。” “你这姑娘!真是细心!”张菊芬咯咯地笑着,伸手朝邢景的肩膀上轻轻地打了一掌,“什么都给我想到了!” “应该的嘛!应该谢谢你,谢谢连处长!” 邢景从连胜家回来,马上到总经理办公室向常无忌汇报。常无忌受到什么启发似的,额上每条皱纹愈见光亮,显得有些难以抑制,急急地摘下眼镜将镜片擦拭了一阵再戴上,然后看着窗外的远处;一忽儿伸手拢着稀疏的头发,然后不断地从额头接到耳根。每一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反应,下属,尤其像邢景这样做秘书工作的,多多少少要揣摩顶头上司的脾性。爱好、习惯甚至一些僻好。邢景自然不例外,可是在信息部资料室工作的时候,除了本职以外,她都不闻不问,对“室”外更不关心;这么短时间的秘书工作,总经理对于她还是块陌生的领域,她只凭察言观色的直觉,发现这位当家人,今天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便默默地等他将意见说出来。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搓着额头。 “常总,”她忍不住提醒,“余下的一万四千多元,都作为佣金好吗?” 常无忌没有听到,继续搓着。 “常总,”她再次提醒,“余下的,都给曾经海作为回佣,行吗?” 常无忌猛然醒过来:“都给他?……行呀!也不过二十左右罢!” “是的,”她说,想起常无忌说过要见见这个曾经海,便问道,“我送给他,还是我们一起约他来一次?” “我们一起约他?”他说,“不不不……让我想一想吧!” “好的。我等你决定。” 见邢景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常无忌坐不住了。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子。张菊芬是以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出了名的一位太太,连胜对这次酬谢的接受方式,早在他的意料中。有关这一些“朋友”接受酬谢的种种情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推半就明推暗受,他早已司空见惯了。使他思路大开的倒是这个曾经海。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和职业炒手差不多,沪深股市指数的每一个微小波动,都牵动他们的神经。尤其是这几天。“飞天股份”下跌,而且跌幅不小,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最要紧的是,连着几个星期以来,为公司的生存与发展,他在策动一个大计划,拉拢连胜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同时对一些券商拐弯抹角地进行试探,都不顺利,暗自焦急得正想放弃这个计划的时候,曾经海却使他的心重新鲜活起来了。沪深股指连续下挫,市场人气趋谈,纷纷都在看“熊”的时日,这个曾经海在短短的一个交易周,居然使他们公司这十万元“社会交际流动基金”,骤增百分之六十以上。没有非凡的投机天赋、丰富的操作经验,准确的判断能力,是断然办不到的。如果这人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不能急。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认真想一想。 他点燃一文卷烟,抽着。站在窗口,面对着高楼蜂起的大上海,面对着雾蒙蒙中的都市尽头那一片汪洋大海,他们每日与之较量的各种国籍的客户,还有邢景提交给他的种种资料,暴风骤雨将到的严峻感,又“卷土重来”,逼迫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非要采取措施不可,不然,等着我的只能是困境中的退休,金色的黄昏永远不属于我!如果这个人为我所用…… 好不好先找邢景商量一下?这个妞来公司不久,可几次接触,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见识广博,有主见的姑娘。这次办理连胜的酬谢便是一个证明。 他断然地转过身,抓起了电话:“小邢,请来一下,有事商量。” 邢景很快来到总经理办公室,习惯地站在他面前,谦恭地听候吩咐。他却指指沙发,要她坐下来。她顺从地坐下,与往常一样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用不着记录,”常无忌继续在房里踱了一阵,然后到她面前站定,“你很有见解,一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的目光追踪着这个肥胖的,有点多动症般的矮个子。 “近来,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差不多整个东南亚的金融情况都不好,预示着一场相当规模的经济危机即将发生。这不用我说了,你近来给我整理的资料中,不少部分也是这方面的消息。”他边思索边说,“东南亚地区,是我们公司商品出口的主要地区。从第三季度的经营情况来看,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挑战,而且相当严峻。” 她占了占头。 “如果这场金融风暴继续发展,可能会给我们公司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常无忌继续说下去,“不光是这些国家地区会收缩我们的商品交易,还会因为他们货币贬值,增加了与我们商品竞争的力度,直接构成对我们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出口的威胁,大面积地影响我们公司利润的增长。你说是不是?” 邢景还是点着头。她知道,在没有完全领会上司的意图之前,沉默是金。 “这一阵来我一直在琢磨,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尽可能地争取主动。”他眯起近视眼,透过镜片,捕捉着她眉眼上的每一个微小反应,“我的想法,总的说,就是调整我们出口商品的结构,培育新产品的经济增长点。也就是说,扩大我们出口商品的品种,而且大幅度地降低我们出口的成本。请连胜帮忙,就是利用内地劳动资源丰富、价格低廉的优势,建立加工基地,即使我们人民币不贬值,也能增强我们出口的竞争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关键是资金。我算了一下,不投入五千万办不到,”常无忌说,“这是一个大工程,一笔大投入。靠银行贷款,很难。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常无忌趁着倒开水,停下来,仿佛让邢景去消化自己那番话。 邢景始终紧闭双唇,让目光追随着他。 常无忌说下去:“我想得很多,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把股份制提供给我们的条件用足、用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动”、“发挥自身优势”、“用足”、“用透”,这些都是大会小会上经常使用的语汇和观点,绝对不会有什么歧义。然而直觉告诉邢景,今天请她这个非公司的决策者来谈这些,可不是理解这些词汇表面上的意思。所以她睁着明眸,想了想,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好在常无忌并不要她用语言表示,他慢慢地走到大班桌边,抽出一支卷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回到她面前,继续说下去:“遗憾的是,推荐我们公司上市的券商,近来有些草木皆兵。你这位朋友,我说的是这位帮张菊芬操作的老曾,倒使我的心思活了。他一定精通股票操作,在证券界兜得转。也就是说,我想借他的光,通过上海证券市场,在短期内,帮我们为公司筹集到这笔资金。” “这是……”邢景迷惘了,忍不住想问,却又把“什么意思”咽下了。 “你不明白?”常无忌有点意外,“我是说,请他联系证券界朋友,机构啦,超级大户啦,帮我们把公司的股票价格炒上去。” “啊?” “我考虑过,”这位以长于走野路子闻名政界的总经理,胸有成竹,“我们公司盘子不大,总共不过二千多万的流通股;业绩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当然,这些问题都不是主要的,真要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利润完全可以像魔方那样拼凑出来的,放点风,要做什么文章就做什么文章……不说了,反正,这都是具体操作时考虑的问题。关键是操作的人,要在行,要可靠。” 邢景完全理解这位当家人的意图了。她早知道这个证券市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种种花招。有的是从报刊上看来的,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身临其境体会的,要不,她也不会在液晶屏前获得“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按中国发行证券的本意来说,当然应该否定这种种不规范的行为;但既然有了这个市场,这类行为却又不可避免,所以她并不觉得惊奇甚至恐惧。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会和自己公司、而且会和自己直接挂上钩,并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个密谋者。好在她是一个曾经沧海的女性,对这种事的处置,早有了一套应付办法,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牵线人,做不做、成不成不在她,而在于老板看中了的那位曾经海。关键是如何为自己定位,并善解人意地作出真诚的反应。 “我明白了,”她说,“让我出面,先征求一下曾先生的意见,摸摸他的底,看看是不是可以办,再决定下一步,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个意思,”常无忌说,“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她想了想说:“尽快吧,我今天就去找他。” “那当然好,”常无忌说,“你把‘张菊芬’账号的酬劳带给他。……再加一点,凑足一万五千元,看看,是不是占他所获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总之,要体现及时与优厚,懂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又被他喊住了。 “注意,”常无忌说,“这些都是你们私人交往,刚才我说的事也一样。” “我明白。”她又是习惯性地双手扶膝,微微一鞠躬。 回到自己办公桌边,邢景就给曾经海打电话。 说不清为了什么,她竟破例地有一种情人约会般的兴奋。淡淡地梳妆了一下,选的也不是那种繁华地段的大酒家,却在淮海中路新建图书馆附近一家海鲜馆。当初,曾经海曾经邀她和张瑞玉她们一起来过,是一个环境相当清静,宜群体聚会,也沂单独晤谈或者幽会的所在。 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在薄暮里朦胧的灯光下等着了。仍像过去那样,她只报以恬淡而安详的一笑,然后便一起进门。选的是一个临窗的小间。这环境,这气氛,是她所期望的,但真正身临其境,她却刻意来了这样一个开头:“你给我们办得这样快,这样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风大浪,还有一时摆脱不了的沉重的经济负担,似乎压干了他的意气,淘尽了他的浮华,他早已没有兴致去辨别邢景的话是礼貌性的酬谢还是真诚的钦佩,只深沉地一笑,摇了摇头。本想说“碰得巧罢了”,可等她款款地在他面前坐下来,柔和的灯光,竟使她淡淡的梳妆,薄薄的脂粉,具有特别迷人的勉力,让他脱口吐出了这样一句献殷勤的话:“这算什么呢,对你所托付的事,只是格外用心罢了!” 她急忙避开他的逼视,只淡淡地一笑:“谢谢!” “不用谢我,”见她逃避自己的注视,想到山穷水尽的自己,赶紧收心静性地表白,“还有,靠你的运气好,碰得巧。真的。” 这是老话。当初,他大红大紫的日子,一起到东海渔村去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意思,说“邢景邢景,你给了我们一个好口彩”,多半是挪揄,而此刻,却注进了埋怨自己不走运的凄凉。她芳心不禁一动,举眼望着他,然后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仿佛怕他借机又提到那个敏感的话题,而自己偏又控制不住,会以这种同情的心理,屈服于他,以自己的性命、帮他去挽救他的命运。她断然地打开小坤包,取出了一只显得十分饱满的公司信封,轻轻地推送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酬劳。请点一点。” 曾经海既高兴又有点意外:“啊?” 她说:“一万五千,请点一点。” “这么客气!”他将信封抓到手里,藏进了西装口袋,“不必点了。”他抓过菜单,推到她的面前说:“你点吧,今晚,我来买单。” “不,你点你喜欢的,”她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应该我来买单,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另外嘛,我还有事情要求你。” “你尽管说吧,”他说,“别拿一个‘求’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又是淡淡地,带着一点清幽玄妙的笑。 服务员进来了。他照他们所喜欢的,胡乱点了几个菜打发出去了,然后审视着她的明眸,说:“看来,还是老板给你的差使吧?” “你说对了,”她说,“反正找对你什么也不隐瞒,说真的,这种事,对你也无法隐瞒。眼下,最需要的是,我将事情摊给你,你先评估一下,对你,对我们公司双方来说,是不是可以做,是不是值得做……” 他专注地聆听着,气氛严肃,但也使他感动。 她开始叙述东南亚金融形势,叙述她们公司可能面临的困境,如何未雨绸缎,利用自身优势,主动地在二级市场上,获取优厚的利润,让公司立于不败之地。她对东南亚金融形势介绍得很流畅,对她们公司的打算,却难免吞吞吐吐了。 曾经海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那些野心勃勃的投机家所钻营的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截住她说:“是不是在短时期内,内外联手,把你们公司股票价格炒上去?” “正是这意思,”她说,“你说可以做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曾经海难免带上一些煽动性,“资金的性子很像水,流动则活,静止则死,一投入市场更加需要利用这个特性了。关键是把握一个字:‘度’。眼下不妙作的上市公司可以说没有。有了真正的炒作,上市公司应有的价值才有可能很好地开掘,才能激活人气,将整个证券市场盘活。” “哦?” 他想,如果飞天股份公司真想炒作,那么,他可以将这信息卖给需要的那些大投资家,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深深套着的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全部割肉清理。梁菲的高利,都茗的索债,也都不难解决了。“先欲与之,必先固之”,为了获取得更多,先付出一点代价。在这机遇面前,是完全值得的。思绪一下子充塞了他的脑袋。他只想对她们公司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了解多一些,并把她鼓动起来,通过她,去影响她的老板。他说:“你们老总很有眼光,将消极因素化为积极因素,变被动为主动。一看就知道是高手。只是不知道眼下有哪一家证券公司打算做庄炒作?” 邢景真的被鼓动起来了,遗憾地说:“他没有对我说……可能没有吧?” “哦,”他沉吟片刻,“你们知道哪个证券机构,持有你们的股票最多?” 她茫然:“常总也没有说。” 他又问:“你们公司上市推荐的券商是哪家?他们愿不愿意炒作?” 她说:“据说是黄海证券公司。愿不愿炒作,我也不太清楚。” “哦……可能还是属于一种意向,”他的兴奋很快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站起身踱了几步,“如果真要炒,这些都是应该了解的。” 她茫然地问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做,你也愿意做,对不对?” “是的。只要条件成熟。” “如果就是你刚才问的这些情况,我可以尽快提供给你。” “那当然好。不过这些资料,有的在电脑里可以查到,有的则要以你们上市公司的身份去了解的,”他说,“你需要做的,还有你们将有哪些能够刺激市场兴奋的消息可以使用,像提高你们经营业绩的措施啦,有哪些新的经济增长点出现啦,你先排排队,到那时,能不能够炒作,能炒到什么规模,都预测得出来的。” “我明白。就是所谓的利好消息。”她说,“我可以很快给你答复。” 服务员将菜肴打点上来了。还有一瓶干红和一听橙子汁。 曾经海赶紧轻声提醒:“这事需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她朝服务员看了一眼,接过酒瓶,帮他倒上了干红,再给自己倒上了橙子汁,然后举起来,“请吧!” “谢谢,”他坐下来,却没有拿酒杯,“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请说吧!”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嫣然一笑,说道:“如今,我只是在为我的饭碗绞脑汁,不宜于参悟这两句诗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因为,这是属于只能顿悟而不能言传的领域。” “啊,有这么玄?” “是的,禅的妙悟就是‘一落言诠,即失其旨’。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拜你为师,请你教我参禅求悟好吗?” 她的回答,是将酒杯举在眼前,淡淡的、恬静而幽远的笑。 出了酒家,邢景照样不让曾经海伴送,在门前喊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曾经海目送出租车消失在阑珊的灯火处,一团希望之光,却越来越灿烂了。他独自在淮海路上继续踯躅。“飞天股份”这个方案要是实现,对他来说,不是“触底反弹”,而是触底反转,他命运的反转!要紧的是资金,把所有资金集中起来,包括应该偿还都茗的二十万元,全部投入“飞天”这一搏。 他怀着如潮思绪,回家都过十点了。父母亲看他那副神色出门去,都放心不下,坐在电视机前等地回来,曾经海却关心地问:“还没有睡啊?有我的电话吗?”母亲一听声音就宽了心,连声说没有没有,和老伴互相望了一眼,便关上电视机上床。他打开抽屉看看寻呼机,也不见有都茗或其他人的留言。 这种意外的平静,却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主动找都茗谈一次,要求缓期,或者拉她入伙,以争取支持?。……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按说夫妻一场,分了手仍然是朋友的话,是应该这样做的,只是她对股票买卖畏之如虎,恨之如仇,没有充分把握,是不能启齿的。如果邢景这边没有把握,或者无限期的延搁,我不是又一次耍了她吗?还是按兵不动,等都茗找上门来再说吧。 主意拿定,这一晚他破例地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他到了海发证券公司。股民心态不稳,套牢的逢高出逃;持币的则仍在一边观望,所以大盘继续在低位盘整。大户室里空空如也,盖经理,“程部长”和“辜姐”都没有来,只有老佟,像个孤独的牧羊人,独自守着那块方寸之地。连电话都显得十分安静,默默地期待着什么。报单员小范,坐在位置上看报。处于期待中的他,既不轻易割肉,也暂停买入,以便保存实力做大周旋,只是拿主要精神研究“飞天股份”。这只股票刚上市时指数是在1500点的高位,因经营业绩平平,在股市清除泡沫的时日,从高位跌下来,套牢不少筹码。从K形图的走势来分析,前不久曾经有几个小庄家炒过,价格从八元二角的低位,拉到了与它业绩严重背离的价位,接近十五元。这次股市波动,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这种股票,纷纷抛售时,大小庄家齐出逃,跌幅相当深,已迫近八元五角,还有下跌趋势,一时间无法控制。这些资料,这个价位,不觉使他又一阵兴奋:如果有一笔大资金,再加上公司给他一些可供利用的消息,让他来炒,可以演绎出一场有声有色的活剧;退一步说,如果飞天公司提供的资金不大,凭这信息,通过杭伟他们去联系那些大户、超级大户或机构投资者,收入也不会低的。 他想马上给邢景打电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尽管他俩是朋友,可眼下她是飞天公司的雇员,是为她老板负责的。不能不留有余地,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点燃一支卷烟,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电话铃响了。小范抓起听筒一听,就给他递过来。他以为是都茗,大局在胸,他决定约她商谈一次。刚吐出一声“喂”,双眉便高扬了起来:“啊,邢景!” 邢景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道:“你能安排一点时间,到我们公司来一趟吗?常总想见见你!” 曾经海有些意外,急问:“就是为那件事吗?” 邢景说话很谨慎:“是的。”不多一个字。 他不觉一阵高兴,说道:“那当然好。我马上来,行吗?” “我问问常总,请稍等。”她搁下电话,过了片刻回答说,“请马上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曾经海立刻赶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邢景把他领进会客室,要他稍等,说常总手头有一点事还没有办完。他忍不住想向她摸摸常总的底,她却淡淡一笑说:“这么快就要直接见你,还用问吗?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抱歉,我要去处理一点急事,不能陪你了。”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其实,邢景并没有急事,只是为逃避地盘问而离开的。说真的,常总会这么快地站到前台来,很使她意外,也使她不安。她把“试探”曾经海的经过向老板一汇报,老板会这样坦率地将他们当家人近期的努力与困惑,对她和盘托出,并要她安排自己直接与曾经海见面,这是邢景所没有想到的。这一阵来,常无忌为了防范境外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冲击,为了筹集这笔巨资,做过许多努力。有过种种操作的方案,不露痕迹地向三四家券商做过试探,先是以他们公司的二千万股国家股,转售给某券商作为条件,他们公司将提供方便,让他们去发布一些公司业绩有大幅度增长的利好消息,以利于他们炒作,在短期内将转购他们国有股所需的资金赚回来以外,并能获利。可是券商不是过分谨慎,不愿冒风险,便是资金匾乏,无力承担;后来又打算以配股来筹资,但此举一定要有公司业绩做底,并要由证监会审批,条件既不具备,也拖延时日;此外还拟过别的方案,但都因为他对于这种操纵股市的操作手法所知甚少,不敢贸然下注。一听曾经海表示可以炒作,他立刻要求见一面,除了对他提的这些问题,给以答复以外,并对其他种种方案作一些咨询。如果有可能,就请这位能人暗中代替飞天公司来炒作。按说,这对于她,公司的一名雇员来说,是一件好事,正像那次脱颖而出的接待外商,这在常无忌面前,在飞天公司内部,都是施展才干、增强地位的一次机会,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这是风险极大的一场赌注,尤其在眼下,可说是“顶风而上”。成,自然好,可若是失败呢?她是引荐人,即便不是策划者,也是参与其事的,就算公司不垮,她的饭碗也能保牢的话,也很难通过自己的良知,这是肯定无疑的。只求平平淡淡、宁宁静静、在“天人合一”中平安度日的她,自然不希望有此一举,然而,已经邋遢潦倒到这地步的曾经海将会怎样呢? 如果说,对于公司,作晚为这件事与曾经海接触,纯粹是一个雇员例行公务的话,这一刻,却成了两难的选择,注满了两人命运所系的沉重。 这的确是两难的选择。昨晚,他要求拜她为师,带他参禅悟道的时候,她很高兴,当即拿禅门惯用的方式,举杯微笑以表示欢迎。他却没有“接领子”,以为她拒绝了,自嘲般地说了一句“到我条件具备了再说罢”,便收了回去。是的,那些妄念横生之徒,贪得无厌之辈,纵然勤修苦行,也不可能得其得。眼下,曾经海虽说不上“妄念”与“贪得”,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这一刻她不能不给他想得这么多!仓促间,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趁着在会客室单独相处的机会,提醒他别去涉足这种高风险的游戏,趁早婉言谢绝?然而合适吗?高风险的另一面,就是巨大的成功,这或许是他命运的一次大反转,也可能是创造与她一起排定修为“条件”的机遇,要是就此放过,眼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将来,她又将拿什么作补偿?…… 怔怔地正无法从两难中跳出来,常无忌打电话来了,要她马上去一起谈。她没法子回避了。到了会客室,宾主已经互相介绍。常无忌既是批评她,也是明确她的职责,话中有话地说:“你怎么走了呢?曾先生是你的老朋友,要是谈成,你要和曾先生一起操办的呢!”她微微一笑,驯顺地在常无忌的身边坐了下来。 近来公司管理层面临的挑战和所做的努力,常无忌已向曾经海介绍,无非是对她说过的那些。不过只说“还都在接触”,显然不希望有人趁自己十谈九不成的时候索取高价。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看了她一眼,说:“是吧?”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将既关切、又迟疑不安的目光投向曾经海。 “如果哪家机构乐意帮你们炒作,那当然好,在具体操作上,我可以尽我努力协助贵公司。”曾经海说,“如果这些机构顾虑太大,要价太高,我也可以帮贵公司炒作。” “你能帮我们炒作?”常无忌很感兴趣地问,“可是上市公司是不能炒自己公司的股票的呀!要是硬做,这也是顶风而上吧?” “都不成为问题。只要允许证券交易存在,投机炒作就是难免的,无所谓顶风不顶风。”曾经海一副看透了一切的神气,笑了笑说,“只要有资金,有实力,什么事都可以办,关键是怎么办。” “啊?”常无忌脸面上每一条皱纹都在发光,瞥了一眼邢景。 邢景的心又猛地一提,将心底的全部不安凝集在眸子上,逼视着曾经海。 “当然,这只是在这个房间里说说的话。”曾经海感觉到了她的不安,认真地说,“你们公司股票盘子不大,股价也不高,要炒,所需资金并不要很大。” 常无忌摘下眼镜,边擦拭边说:“有家公司说,要炒,起码要掌握百分之六十左右的筹码,也就是说,起码也得花二个亿。” “什么时候说的?”曾经海并没有希望主人回答,“如果在上个月,完全需要这笔资金,因为那时‘飞天股份’的价格被人炒到十五元左右,手上没有一千七八百万股炒不成,要收集这百分之六十的筹码,不制造一点空气把股价打压下来的话,成本自然很高。可眼下……” 常无忌恍然,马上戴上眼镜接过话茬:“眼下已经接近当时一半价格了!” 邢景的眉梢也跟着一跳,但马上重新拧得紧紧的。 她脸上神色的这些变化,曾经海都感觉到了,他笑了笑,故意把语调放轻松:“股市给股民的机会是均等的,可也是不均等的,就看你怎样去捕捉。像这次市况趋淡,给贵公司的却是鸿运当头。市场清淡,也不需要百分之六十的筹码;股价呢,如果我们能够耍点小手段,还可以压得更低一些。” “什么小手段?” “常总,以您的经验和才干,就不必我直接说明了吧?”曾经海说,“做外贸生意的,国外的变化,好呀,坏呀,不都长在你们口上?东南亚金融风暴谁不知道?身在股市,每一阵东南风吹过,都得闻闻是酸是辣!” 常无忌朝邢景看了一眼,爆炸般地笑了起来。 邢景随和地跟着一笑,但仍然将双眉拧得紧紧的,继续注视着曾经海。 曾经海却避开她的目光,只为自己煽动的效果而得意,笑着问:“不是吗?” 常无忌倏地收住笑,又摘下眼镜,边擦边眯起双眼,望着窗外,并不作正面回答:“这个世界,这么容易耍么?” 曾经海正色说:“是的,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到处都是。可是,人在股市,你也不必把投机家看得太能干了。让我引用老投机家安德烈·科什托拉尼的一句名言罢,他说:‘整个股市取决于这样一点:是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几年,世界股市的情况是白痴多于股票,就是说,投机过热,对股票需求始终是旺盛的。” 常无忌一怔:“白痴?多于股票?” 曾经海说:“是的。对于中国来说,情况稍有不同,多于股票的‘白痴’,是指那些对股票知之不多,知道有风险,但认为政府会包揽风险,所以一定会致富的人。这些人当中,只要十个中有一个跟风,就够了!” 常无忌忽然有所领悟地笑了起来,向邢景投去会意的一瞥:“小邢,看来,你这位朋友力能扛鼎!” 邢景淡淡地一笑,然后低垂了眼皮作深思的样子,逃避着表态。 “好吧,”常无忌断然下了决心,间曾经海,“据你看来,有个把亿,这场戏就唱得起来罗?” “差不多。如果股市能够很快回暖,十个交易周左右,可以达到目的。” “哦,两个多月?”常无忌似信非信地又是一笑,“你有多少资金?” “抱歉,我是个穷知识分子,曾经沧海,有的只是炒股的知识、技能和经验,并没有什么资金。这方面,邢景小姐一清二楚。” 邢景抬起眼帘,点了点头。 “你能联络一些大户、一些机构吗?” 曾经海想了想,这是一场下大赌注的游戏,力量自然越大越好,不过大户很难信托,券商倒可以考虑的,只是如果来个拉郎配,无法合作,很可能将力量抵消,弄巧成拙,不如先把操作权抓到手再说。于是爽然一笑说:“有好伙伴,当然好,不过稍不谨慎,肯定适得其反,不炸锅,也会让一群跟风的措走一层油!这件事只能在极秘密之下操作。我想,作为常总这样的身份,作为‘飞天’这样有影响的公司,在一个月内调度个把亿,然后,以我,或者除了你们公司以外任何人的名义,另开一家公司,反正能让我去秘密操作就行。我想这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只是这件事……” “让我申明一句;这件事,今天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今后也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不不,以后,我们三个人也应该永远忘掉它。” “好吧,让我想一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常总当机立断。” “我明白。一定尽快地给你答复。”常无忌看了看手表,准备送客了,却突然想起,“如果要请你帮忙,报酬……” “哦,差一点忘了。”曾经海和邢景交换了一下目光,“非常感谢常总给我的酬谢!能获得您常总信任,就十分荣幸了。” 常无忌得意地笑了笑:“反正,有小邢在,你尽可放心。” 他们一起走出会客室,常无忌站在电梯门口,向曾经海伸出手:“再见!”便转过脸,对邢景说,“就请你代我送一送曾先生罢!” 电梯里还有几位乘客,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下了楼,一起走到大门外,邢景终于忍不住地问:“你真有把握办成这件事吗?” “你不相信我?” 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光。这光,使曾经海突然想到了姐姐,甚至想到了母亲,这是只有最亲的亲人才有的那种关切而忧虑的目光。 曾经海站在她的面前,自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们老总能够照我的主意办,这件事完全可以做。做成了,不仅实现了你们老总的计划,也能让我早点解脱。” 她的目光一亮:“帮你早点解脱?” “是的,我脖子上的枷锁太沉重了。”曾经海说,“你不认为这样吗?” 邢景忽然感到自己在不经意间,透露了封锁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不觉自失地一笑,故作轻松地问:“你自信你不是一个白痴?” 曾经海不觉感慨万千,苦笑道:“什么自信?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吧?如果说这像白痴……” 像一个干雷,在她头上炸响,她浑身不觉一抖,抖尽了所有的恬淡与安详。 曾经海马上感觉到了她的变异,忙问:“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她竭力稳住自己,避开他关切的审视,强笑道,“‘白痴’,这比喻很精彩,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直觉得她内心有一阵风暴掠过,忍不住大胆地向前挺进,让她将风暴刮出来:“要是我编的,怎么样?不是我编的,又怎么样?” 她目光越发黯淡,看着在他皮包一角晃动的那条小金鱼,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使曾经海忽地想到了临宰的羔羊,不禁冷静了下来,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神态,说;“不是我编的。真的是安德烈·科什托拉尼说的。这位投机家已经九十多岁,都成人精了,不过,没有你的启发,我也想不到。” 她茫然:“怎么又扯到我的头上了?” 曾经海认真地说:“一点不假。我在琢磨‘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候才想到的。” 她的眼睛一亮:“真的?” “我问你,你改动了这两句诗里的一个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说:“有这意思,但是还差得很远。” “差在哪儿?” “‘一落言诠,即失其旨’。”她把手突然伸向他,“再见。” “或许是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迟迟疑疑地不知该不该向她伸过手去,他是这样不甘心就此打住,“今天我请你吃晚饭,能赏光吗?” “今晚?”她迟疑了一会,断然说,“抱歉,我今晚有安排。过几天再说罢!”便收回手,转身走了。 是的,她必须及早离开。尽管她十分希望和他多说说,摸摸他对这次操作到底有多少把握,以放松绷得紧紧的那根心弦,可又怕和他说,她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就先脱离接触,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2 她急匆匆地乘电梯回到办公室,丢了魂魄似的,怔怔地坐在办公桌边…… 场景竟会这样相似。“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当年离开那位白马王子远涉东瀛之国的时候,她在犹豫间,他也是这样鼓动她的。那一次冒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她尽管拒绝了向自己敞露了胸怀的曾经海,但因为业务,迫使她与他接触,她本来相信自己与他可以保持一个朋友的距离,像对待客户一般的冷静,请他慎重地思索,小心处理;不要再拿自己的命运作赌注。然而,今天,事到临头,居然这样难以自制,忧虑,恐惧,后悔没有早早地提醒与劝阻……竟会一窝蜂地涌进她的内心里来…… 别想他了,别想他了!他是你什么人?何况这是一次很大的投机行为,常总不会冒这个险的,要是出于无奈,真想试一下,公司也拿不出这样大的一笔资金来的,你何必杞人忧天,跟自己过不去? 下班了。她破例地不问常无忌还有什么事,溜也似地离开了公司。她怕就此回去把自己锁进那方封闭的小天地里,纵然息心危坐,恐怕也驱除不了这一腔烦躁,便径自到了“聚雅花苑”的游泳池,临时买了一套泳衣,跳进了并没有多少人的水池里,慢慢地划着。蝶式,蛙式并用,或沉或浮,或急或缓,让全身所有的精力,连同杂七杂八的思虑,全部消耗在沉实厚重的碧水里,然后上来,让疲乏的身子,丢在了池边的躺椅里,竟沉沉地睡着了,直到一阵冷意把她唤醒。 当晚,她浑身发烧,第二天也没有退去。她怕旧病复发,立刻向常总请了假去做检查治疗。是感冒,但她最怕因此引发旧病,她考虑再三,有很多理由,让自己趁这机会远离公司休息几天。她请求延长病假,到了淀山湖畔的度假村息心静养了一个星期。等她回到公司,常总为了加快新项目上马,降低成本,给对外贸易构筑后盾,增强竞争力,亲自赶往川西山区,过问产品基地的筹建情况去了。桌上,有曾经海一次次电话的留条,打电话过去说明原因并表示歉意时,才知道,常总已经接受曾经海的建议,筹到了一个亿,并给曾经海登记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让他操作炒“飞天股份”了。 她不觉诧异地问:“飞天公司哪来这么多的资金?” “你呀,还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能耐呢!”曾经海得意地笑起来,“他说,在这件事上,他得到了两个女人的支持。一个,是你……” “去你的!”她截住他说。 “真的,一点不假!” “我不信。”她说,“还有一个是谁?” “他没有说。可我打听出来了。” “谁?” “常总的太太是诚信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啊?” “有时间碰头吗?”他问,“我有事和你商量。” “可以,”她从来没有这样急地想和他见面,“你就过来吧。” “不。还是明珠广场。五点。” 她想了想说:“可以。” 曾经海全身神经都绷紧了。邢景来了电话,使他心里稍安,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邢景说。 他急需舆论的帮助。 常无忌的答复,神速得令人措手不及,虽然没有直接提供资金,却以政界、经济界有着广泛联系的老干部加企业家的纯熟调度手段,给了他一个亿。他帮他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不知从哪儿借来五千万作为自有资金,然后,再借此向银行贷到了五千万。双方敲定,在八个交易周内翻倍。倘若亏损,曾经海自然无力赔偿,所以达到目标后提取的回佣,也只能百分之十,一千万,加上自己趁风搭船所赚取的,也足够了,这都是一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士,代表常无忌办的,办完就消失了。至于舆论,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常无忌更不能出面了,只表示“需要的话,可以找小邢联系”,曾经海也答应了。 手头有了一个多亿资金(包括丰乐诗交给他操作的)的曾经海,明白这是一场豪赌!他开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希望有一家券商和他合作。他从电脑所存储的资料中,得知持股最多的大股东,是上市时的承销商黄海证券公司。他暗中寻访有无可靠关系与这家券商接触一次,试探一下有否操作意向。他向宫经理打听的时候,才知这家公司主管卫经理,就是宫经理的先生!他喜出望外,要求见面。谁知这是一位非常谨慎的“稳健派”,说眼下正在整顿证券机构,他绝不希望在这时候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去,话说得很实在:“赚到的钱是公司的,犯了法倒霉的是我卫某,你说对不对?实在对不起啦!”还说,前不久有人向他提过这个建议,他说的也是这句话(曾经海心里明白,很可能是常无忌所作的试探)。不过,卫经理很机灵,向他保证,要是有人炒作,他们这个大股东绝不趁机抛售。曾经海也明白,如果大股东减少持仓位到了标准以下是要发布公告的,弄不好,会把股价异动的责任拉到了自己的头上。所以他完全相信这一承诺。虽无实质性的成效,但摸到了这家大股东的底,使他敢于放开手来操作了。为了避免持股数量过百分之五而发公告,引起管理层与社会的注目,他将常无忌所提供的资金,化整为零,分别在进丰乐诗、包括张菊芬她们提供的十几个账号里,并把父母亲的、姐姐的,亲友的,能借的股东代码卡全都借来用上了。而且按照他们原来开户的公司去悄悄存入。算了一下,一共二十二个账号。这真正是一场指挥千军万马的战斗! 当然,海发证券公司仍然是重点。他请宫经理给他提供一个单独的小间。自己丈夫虽然没有配合,但宫经理心知肚明,这位客户交易量非同寻常了。宫经理立刻调度,让他回到那个超级大户室;为了联系方便,飞天公司又给了他一架手机。 股市处于牛皮盘整状态,曾经海开始悄悄吸纳“飞天股份”。这是千载难逢“搏一记”的机会,资金自然是多多益善。他把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除了仍然停牌的“蓝海股份”以外,全部割肉抛出,买入“飞天”,并希望她们增加投资。丰乐诗虽然有钱,对他也曾经有很高的预期,可惜,以往委托给他的都亏得不敢核算了,哪里还有这份胆量再解囊?他只好将母亲的“火烧银”投进去;给都茗的那一笔补偿,也不希望变死,取出十万元,亲自送到都茗面前,等她—一清点以后,就用三寸不烂之舌,企望她将这笔钱重新让他带回,代她投资,她冷笑一声说,别玩这套钓鱼的游戏了,你给我的苦也吃够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下一个十万能够准时给我,要比帮我去冒这种险好得多。他苦笑着说,我犯过错误,这不假,不过,天底下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就是股市。我现在有经验、有机会了,就缺资金,就算借给我的罢,可以立借据。她也不愿,说他走火火魔,劝他早日离场。他无法把底细端给她,一笑而归。 他不再到处拉钱。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的成功者都是孤独者,用不到拿发财的秘密去换取并不多的资金,因小失大。能把手头资金用足炒够也不虚此举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购入八百多万股以后,便显得困难起来,要不断“震仓”,就是故意把股价打压下去再拉上来,在忽涨忽跌的震荡态势中,“诱骗”散户们将手中的“飞天股份”割肉抛售给他,这难免不大大增加了成本,原定的资金,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他想起了股评家海泫。可是刚找出海泫的名片,准备打电话联系,却又想到:此公可靠吗?如果将这些消息捅给杭伟,会出现怎样局面? 他想找一个人商量。可找谁呢?邢景病假期间与他联系的那位女上,代邢景办完该办的一切,就神秘地失踪了,自然不能找,也无法找。至于局内的,没有一个可靠,包括“滕百胜”。 他这才发现孤独并不容易,有的是势单力薄的恐慌!过去,为的是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不依附于人、求助于人而进人股市的,可这一刻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不求人的事不存在,想摆脱笼套的,却偏给套牢了。 只有邢景。不管是感情依傍,还是调动飞天公司的力量,他都需要邢景。 黄昏降临,夕阳还被夹在高楼的峡谷里,他就来到明珠广场。她也准时到达。服务小姐便把他俩引进了一个叫“天宝阁”的小包房里。 她化了一点妆,把这几天多病多思的憔粹都蒙在淡淡的一层脂粉里。 曾经海用欣赏的口气说:“你很漂亮!” “谢谢,”她也欣然一笑,“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 “当然,和你见面,每次都像过节日。何况……” “你对女人倒真有一套。”她啐了一口,“‘何况’什么?” “常总对你说了吗?” “常总出差了,”她说,“他说什么?” “他说,这次操作,请你负责和我联系。有什么事,可以找你。” “是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 “可以说有事,也可以说没有事。”他说,“像过去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感到很安全。真的。” 她报以淡淡的一笑:“很感谢,可也很遗憾,因为我不一定帮得了你的忙!” “怎么会帮不了呢,”他抓起菜单,却先把目光转向服务员,点罢酒菜,等服务员走了,才说明他的想法。 邢景的脸色凝重起来了:“你一定要我卷进这个漩涡罗?” 曾经海得意地说:“这一次,你还想站在一边看吗?” “是的,我确实不能再站在一边看了,”她无可奈何地说,“正是这样,所以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不踏实。我问你,你对这次炒作,到底有多少把握?” 他诧异地问:“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不,这一次,不是简单的用一个相信和不相信就可以说清的。”她说,“沉重的债务,可以让人的智能变形。不知道我这个旁观者看得对不对?” “你是说,我是给债务迫得孤注一掷?” “不是吗?” 曾经海想否定,可话到唇边却咽了下去。他想,对她不必讳言这一因素的驱动作用,说:“不排除这种动机,但我绝对不是‘孤注一掷’。对这次操作,我的确有把握,只要你能支持我。” 她微觉不快:如果不支持,失败了,就应怪罪于我罗?她真想说一句“你要这样想,我可承受不起”,可他双眼里的那片坦诚与祈求,却改变了她的主意。她淡淡地一笑说:“我只是作为朋友,提醒你注意这件事的难度罢了。真要搞砸了,我怎么说也逃不了责任,起码,是我把你这只鸭子赶上架的。” “哦,所以你为我考虑得特别周到,”他说,“谢谢啦!为了你,我也要拿出全部能力和精力,办好这件事。要不,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你!” 她有些感动。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但也希望相信我这一片心!” 她真想落泪,却强忍住了,好像把话题岔开一般,问道:“你说,到底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他说:“能给‘飞天股份’制造利空的消息,有哪些?最好用什么方式,通过什么渠道散布出去,最有利于继续打压股价?” 她倒抽了一口气:“这是常总叫你问我的?” “不,常总只说,操作中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你联系,”他注视着她的眉眼,“撇开这层‘指定任务’不说,我思来想去,这种问题,除了找你,我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真的。” 她再一次感动了,低下头说:“不是我怕,说实在的,这种违法乱纪,过于顶风冒险的事,我不能帮你做,也不能让你去做。” “我理解。可我骑虎难下了。” “我知道。”她真想说我也一样,可到底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寻思该怎么回答。服务员送上冷盘,一只凉拌马兰头,一只花生米,一只凤爪,还有一瓶啤酒和橙汁,看服务员—一摆开,将酒和饮料分别给他们倒进杯子离去以后,她的思路才清晰了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也是顺势而为,实事求是的办法。这就是把我们外贸公司面临的困境以及可能存在的投资风险,请记者在上市公司介绍栏里,老老实实地公之于众。因为,这些材料,对我来说,都是现成的,也是应该告诉购买我们公司股票的投资人的。” 曾经海高兴地说:“这点子太好了!把情况介绍得严重一些,再在业绩的预测上,压低一些,是能起作用的。” 邢景摇了摇头说:“预测可不是我的事;情况介绍嘛,也没有必要夸大。” 他笑道:“你怕?这可是风险防范,就像当年的‘宁左勿右’,不会错的。” 她抬起了头,面对着他。最初让他看到的,是一缕不以为然的无奈,很快便变成了一种凝神静思,那神态,使他再一次看到了她仁立在液晶展前的神韵,恬淡,宁静,深邃,幽远以外,还有一种动中的极静,静中的极动的气韵,好一会,才听到她的说话:“还是一切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吧,”声音仿佛是从她心底流泻出来的,“……也就是说,对我提供的东西,拿出去时,都不要掺水,好吗?” 他不觉产生了一种穷究的冲动:“你为什么这样重视‘顺其自然’?” “你不是要我帮你参禅悟道吗?”她气韵安详,令他想到了双手合十的圣者,“参禅修持,悟的是人怎样保持人与人、人与天、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人怎样才能够免除人生的烦恼,而求得真正的自由与解脱……所以,要说‘禅’,起码要求人类思想合于真理,行为合于道德。” 他怔住了,说不清是被震撼了,还是对她这一套“禅”的无可奈何,说道:“……好吧。我尊重你的信仰,更不能让你做违心的事,……你先把材料给我看一看再说吧!”便举起杯子,“来,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邢景仿佛感觉到他有口无心,抓起杯子,却没有举起来,淡淡地一笑说:“要说‘信仰’,这不光是尊重我的信仰,也是尊重你们股民的信仰。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什么?股民的信仰?” 她故作调皮地说:“是的。你们的大师巴菲特说过,做一个职业投资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只需要人类优良的品德,其中包括坚韧、耐心,有毅力。” 他也笑了,笑容里不能不包含着感动。他感到了她为他安危操心的一片真诚,不禁说:“好,我尊重你,也尊重这位巴先生!我先满饮这一杯,表示我接受你意见的真诚。” 她这才笑吟吟地举起杯来,往他杯口轻轻地一碰,然后专注地注视着他把啤酒喝下去。 第二天,邢景就把材料送给了他。他看了看,有价值,但是太淡了一点,估计不会让股价引起较多的波动,可是为了尊重她,就没有提出异议。邢景说有几位记者是专线与飞天公司联系的,并把姓名、联系地址告诉了他,请他亲自送去。记者倒觉得材料很有价值,第二天就见了报,而且安排在较醒目的位置。 对于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影响,早已为一些有识之士所注意,并采取相应的措施,逐步减低类似飞天股份这些股票的持股比例。这则消息,把眼下周边的存在渲染了,严重性增加了,驱使他们再度减轻持仓量;对那些对世界经济局势不太关心,以及获利并不多而套牢的持股人,却是一个不小的“利空”消息,逼使他们纷纷割肉出局。曾经海乘机大肆买进。三天,他就又购入了四百多万股,算了算,二十多个账户内,共有一千二百多万股了。 还是缺少,须占有百分之六十的筹码,才能万无一失。 时间已经两个交易周了。要继续收集,还是要增加成本,需要有更多资金。再找邢景么?他一想到她的“禅”,信心全无,她不仅仅忠于自己的信仰,更是为他的安危耽心!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拆毁她的精神防线,不如另辟蹊径。 他猛地想起,何不来个羊毛出在羊身上.悄悄地出售这个信息呢?在这个市场上,除了通过证券交易所买卖股票的“明市”以外,还存在一些暗中交易的地下市场,信息买卖就是其中之一,或送干股,或直接交钱。价格,就是预计能够获利的百分之十。他今天暗地里为“飞天股份”所做的,就是一份重要信息。我已经收集到一千二百多万股,占应该收集的大部分,完全可以出售了,所得的资金,将所缺部分筹码收集足够,这不是十全十美的办法吗? 他首先想到杭伟。杭伟曾经做过这种交易,获利颇丰,超过了所付的代价。这位老邻居在志得意满、醉醺醺的时刻,和他说起过那一次成功的买卖。 曾经海立刻打电话约杭伟见面。好久不见了。这次调整,杭伟损失不少。曾经海决定将自己隐在后面,以一个中介入的身份出现,他先是叹苦经,说他在这次股市回调中,大亏老本,“蓝海股份”被停牌冻结,其他斩肉平仓出逃,如今债务累累,已经无力入市了。把自己装成一个穷瘪三以后,才开始说起“有这样一家上市公司”,准备采取如此这般的措施,不仅保证今年的持续增长,而且有所突破,所以已经约请庄家入驻,做一番炒作,庄家还没有开始建仓…… 杭伟听了很兴奋。到底久涉江湖,哪样风雨没见过?他不想询问是哪家上市公司,只表示要出资购买,必须和这家上市公司有权拍板的朋友直接接触一次。 曾经海没料到这家伙门槛如此之精。不错,没有直接接触“有权拍板”的人是谈不成的。他先满口答应,约定两天后答复。分手后寻思对策,很想瞒着邢景,在飞天公司内以重利另外找一个人物。可这太冒险了.若让邢景知道.必然人财两空。 正在犹豫间,股市却反弹了,独有“飞天”还在下跌。原来,形势已经不能支持他继续从容地吸纳了,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正在日益扩大。先前提醒投资者的这一只“飞天股份”,越来越被人看作一块滚烫燎人的火炭。这都化作一股火山的熔浆,直冲他的心底。杭伟越发不易就范了,而在他曾经海手里抓着的这一千二百万股,如果不速战速决,很可能是一大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因为这只是一种“期货”,周边金融风暴真正刮到大陆,谁愿意拿自己的血汗钱押在你“飞天公司”尚未实现的空头支票上? 焦虑,恐惧,使他睡在床上,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冒,翻来覆去的,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厅堂。朋友们分明为他祝贺什么喜庆,鞭炮,五百响,一千响,在亲朋好友的欢声笑语里劈里劈啦地响成一片,炮仗,也连连地升入高空,其中一个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粗的,直窜过高楼的尖顶,砰的一声,胜似巨雷,艳丽的火花,比焰火更为壮观,卷裹着五色的彩纸,纷纷扬扬地飘洒开来,一阵心花怒放,使他醒了过来…… 太阳正照在他的脸颊上。 欢庆的场景,依然留在他的眼前,密匝匝的鞭炮声,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租的“高升”如雷声响,还在耳畔回响。他心里有点欣喜,但又不踏实,总觉得这是一种警告和提示,成了暗中左右着他的一股力量,要他注意和预防一点什么。地位升空,与“飞天”吻合,是好兆头,然而,巨大而鲜亮的希望,呼啸升起,砰然“炸”成天女散花,这难道不是希望破灭的预兆 他感到后者的解析,更符合梦境所展现的内涵。东南亚金融风暴有方兴未艾之势,根据国际经济专家和金融巨头分析,当今世界经济已经抹去了国家和地域的边界,这场危机很可能冲击亚洲其他地区,台湾、韩国、日本……甚至向世界其他地区蔓延,导致世界经济长时间内无法复苏,这有历史为鉴…… 要化险为夷的话,必须及早出局,速战速决! 曾经海想到的依然是邢景。他要马上找她商量,建议飞天公司早日采取措施,由公司或者由他出面,邀请报社的记者和一些股评家,选一个豪华宾馆,或者苏杭某地豪华度假村“聚一聚”,请舆论界发动攻势,给“飞天股份”抬抬轿子,让股价在短期内飞起来。 他已经没有心思像情人那般邀请邢景去悠游岁月了,股市开盘之前,就直奔飞天公司。她刚刚来上班,还没有进办公室,先在会客室里接待他。几天不见,她显得有些憔粹。他不觉问道:“你怎么啦,身体好吗?” “还可以,”她不安地问,“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