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经理真有眼光;你,曾经海也真有办法,本来并没有感情投资的机缘,却硬是在不经意间制造出一个,让你来一次感情投资.为今天的成功铺了路! 这一天,曾经海的心境是近期内最好的。收市以后,他习惯地跟一些认识但并不知道姓名的“股友”们聊聊,交流交流信息,听听他们的想法。这天却无人不在谈论“罗湖股份”,他们所传递的有关此股的消息,竟多得使他这个得知内中机密的人都不敢随意插嘴。仔细听听,原来不少是从五花八门的小报上来的,公司门口不同于李阿姨的那个地摊,正在发售这种小报。他立刻买了几份,居然好几位股评家也都推荐这一只股票,其中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海泫。有的专文介绍,说的和宫经理听到的是一样的,香港某跨国公司诚意控股,将注入二个亿的资金;有的在“股市热点”分析中,用浓墨重彩评析“罗湖股份”的投资价值和对整个证券市场的作用,几乎一致地推荐“大胆介入,长线持有”!…… 他笑了。像是得意,又像嘲笑以往寻找游在海底好鱼的那个曾经海。回到家,都茗早回来了。这一阵来,都茗内心遭受的自我拷问,胜于曾经海在股市中的煎熬。在东海渔村,曾经海向她交代邢景的底,她当然不全信,但她得到了一个启发:真要把丈夫抓在手心,比监视更有效的办法是一起入市,虽然不直接操盘,但能够提供重要信息,在关节眼上拿出好主意,叫他感到离不开她。她开始这样做了。为了“东南药业”她到处探听消息,以至探听到“同事的丈人”那儿去了,可他竟没有采纳,完全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为此损失上万!她一恼之下,又要给他看颜色——不理睬他。她知道,这种态度只能把他逼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不明智,可是当他主动来亲热的时候,她却又冷落他,不睬他。她恨自己任性,决心改,无奈,生就的脾气,到时候,又是拿一张冷面孔对待他。人啊,原来指挥自己比指挥别人更难!今天,她知道“罗湖股份”涨势出众,这是心里灌了蜜的时日,也应该是自己下楼的机会。冷面孔既做不出来,也不应该做。于是她买来了一大堆鱼呀肉呀,还有几瓶花雕,静候他归来。他来了。一见他进门,她就丢下灶头边正待修整的那一大摊,马上把正在播送的“今日证券”音量放得大大的,作为一枝橄榄技送过去,声音里带着笑:“你听,你买的这只‘罗湖股份’真正不错!都成了股市热点啦!”这是好久不见的家庭气氛,曾经海心里越发高兴,不禁故作玄虚:“你知道吗,今天我们一下子赚进多少?” 都茗多情地瞟了他一眼:“没有算过!这一刻也不想算!” 曾经海感受到她这一眼的韵味,故意将双唇贴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像报告一个秘密:“告诉你:八万多!”然后趁机往她颈上亲了一口。 都茗有点意外,突然转过脸,鼻尖碰鼻尖:“真的?有这么多?” 曾经海说:“我透支了三十万!” “真的?”都茗吃惊地往后一跳,“三十万?” “你害怕?” “不是。你下海的时候,不是订了一大把条条框框吗?” “该灵活的时候就该灵活掌握嘛。看准了,宫经理又乐于帮忙,怎么还能让那些老观念来束缚自己的手脚?” “晦,”都茗一下睁圆了眼,可一下子又笑没了眼,“你开窍了!” “这叫向市场投降,背叛……”曾经海急忙改口,“夫人教导有方!” “去你的!” 曾经海发现她的娇嗔是非常妩媚的,他从来不知道妻子会有这么迷人的魅力,竟然压过了邢景,不觉伸出手,打算把她重新搂入怀里,却被她推了开去。 她不高兴地说:“你还没有真正开窍!既然透支,为什么不再透支一点?这种机会不搏一记,还等什么时候?” 曾经海想到过的。如果这时候,再透支十万二十万的,那会是怎样巨大的收获啊!他后悔得讪讪地缩回了手,狠狠地抓着头皮:“我想……” “杭伟不是说能涨到二十元吗?”都茗截住他说,“再去透支十万二十万的。明天买进还是来得及的!听到吗?” 曾经海想了想,说:“好的,明天,我再去找宫经理商量商量。” 这一晚,他夫妻俩真像初婚似的百般恩爱,颠狂了小半夜也不觉得累乏。第二天一早,曾经海就到了证券公司。宫经理出去开会了,直到下午回来时才谈妥,再给他透支十五万元,利息照旧。好在“罗湖股份”真该让他发财似的,宫经理之前,又经过了一次回调,重新上扬不多久,在十二元二角的价位上,让他再买进了一万股。要是没有昨天那一场振荡,他是没有胆量再拿透支来增加仓位的。股市就是冒险家的乐园,说得一点都不错。正因为已经掌握这只股票上下振荡的节奏,他在低价位一买进就继续往上涨,上涨,买盘始终大于卖盘,让股价活像插上了翅膀似的直往上飞,什么阻力线都阻不住它强劲的冲高态势…… 曾经海看着自己账号上跳跃式地增长着财富,没有比这享受更过瘾了;亲友们不断来电话称谢,更是一种骄傲,尤其是“收购板块”们,眉开眼笑地到他房里来,另有一种美人追随英雄的陶醉,有的是提心吊胆的询问:什么时候抛出阿?有的是没有赶上趟的,要求下一次千万别忘了通知她。独有邢景,依然随着她们淡淡地笑。问她买了没有,她只是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吐出很轻很轻的一声“没有呀!”这种见人发财而没有半点酸味的风韵,愈觉深不可测,使他再一次动了心:“你确是一个谜!”她还是淡淡一笑,笑得既幽深又清远。他越发着迷了,真想趁机邀请她今晚出去。可不能。这几天都茗都安排得满满的,显然是主动把他控制在手里,不可轻举妄动,只能让这个意愿刻在心里,说:“我一定要破你这个谜,把你拉进股市里来,你瞧着吧!” 邢景还是笑了笑,笑得还是那样淡泊、那样随和。 这—天,“罗湖股份”涨了五角。新透支的那一万股手续费加上日息,都赚到了;第二天继续强劲地往上涨,将曾经海的资金直往百万冲刺。这是周末,都茗没有具体安排,难免使他不想到邢景。收盘时,目光仿佛被磁性吸引,尽往窗口外瞄。“收购板块”们正和几位男士在说什么,显得很开心的样子,邢景也在其中。他心里竟然出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难以克制地打算下去,看看能否邀请邢景一起度周末。可就在这时候,都茗打电话来.说天凉了,要是晚上有什么活动,该先回家去添一点衣裳,要么,她亲自送来。对他这般关心冷暖,这般的信任,结婚以来倒是第一次,本来应该感动的,可这一刻却分明觉得她是在考察他,连忙说:“不不不,我马上回家。” “那好,你没有应酬,我就不做饭了。”她柔声地说。 “好,”想和邢景们混一阵再走的希望又反弹而出了,“到哪里?” “你回来再说吧?”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她越显出一个妻子的细心和关爱,“晚上凉,不该加一点衣裳吗?” 他不能不马上走。经过交易大厅的大门,里面的“收购板块”已经走了,他恋恋地探头探脑,却吸引了还恋在这里议论行情的股民。一阵热火火的招呼声之后,便给围住了。因为“罗湖股份”的走强,他在他们心里又有了崭新的光彩。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在犹犹豫豫间没有买进“罗湖”,此刻沮丧万分,拉住他像倾诉,也像为他祝贺:“你知道吗?这只‘罗湖股份’前两年收益不高,就是投入多,还没有出成效,据说今年收益要翻三倍!你发财了!” 小胡子小乔跟着曾经海买进了二千股,此刻得意非凡,拍拍手里的一份小报:“看看,这是新兴产业嘛,又是垄断企业,前景宽广,价值刚刚体现出来!” 风韵犹存的某公司退休营业员张女士,说得眉飞色舞的:“听说,这是当地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马上宣布前三年的税款全部返还,归入公积金!” “哦,”一阵惊叹,“那中期就有高送配罗?” 有关这只股票的利好消息,好像天天都有新发现,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他无法核实是真是假,但他相信:存在都是合理的;天底下事物的潜力就需要人去开掘,这是“瘪三变大亨,大亨变瘪三”现象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种体现,靠的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他就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他的躯体很快膨胀起来,膨胀起来,简直分不清自己是原先那个曾经海,还是这一只叫“罗湖”的股票…… “听说,”随着轻不可见的这一声,曾经海右颈感到了痒痒,一回头,是满嘴花白胡子的老陈,贴近他的右耳,生怕唱了反调扫了他的兴似的,悄声而胆怯地问,“管理层要降温呢,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罗湖股份’不要紧吧?” 曾经海的心猛地一缩。这正是他两次透支以后,不断闯进梦里来的忧虑。他听到有人这样说,但都给眼前火爆的事实否定了。此刻从身后送来的这声询问,让膨胀得分不清自身的他,忽地抖了一抖。尽管“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当着这一张一张感谢与崇敬的脸,他一时间无法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也不能作出这个转弯,因为,只要他一点头,所引起的恐慌与狂抛,一定会把他整个儿淹没,并且卷到不知哪个角落去的。 “听说了,”他镇静地一笑,膨胀得无法缩回原来的地,说话神态依然像个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狼来了狼来了,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我倒有个比喻说给你听听。身体强壮的人,是不太过分关心气候变化的。” “这比方好极!”老陈谦逊地连点着头,“只要有业绩支撑的好股票,是不管温度高低的,是不是这意思?” “小老头”和小胡子们都有一串问题、一大把消息想提出来和他商讨和交流。他见不能久留,找个借口,急急忙忙地冲出包围,跑出了公司大门。 “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老陈的信息,让初冬傍晚的阵阵冷风把它吹得无比坚挺,坚挺得棱角分明,使膨胀了的他,迅速缩小,缩成了原来那个曾经海,而且比原先的曾经海更没有了水分。摆地摊的报贩子“没有了,早卖光了”的嚷嚷声,开泰公司门前的李阿姨的经验,连同股市这样的警言:“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都手拉手地向他压过来,提醒他:即使管理层不降温,碰到这种局面,也是应该赶紧出局了结啦。 一阵错失良机的焦急,驱使他做出了入市做股票以后所养成的一种习惯性反应:问问杭伟。他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公用电话亭,结杭伟打电话。 杭伟的手提电话一拨就通。“操那!”对方像对待不忠实的朋友那样臊了他一声,然后便像对小阿弟那样指点他,“我也听到了,减轻了一点仓位……” 曾经海吃了一惊:“你抛了?” “我的仓位太重,减了一点,”杭伟说得淡淡的,“慌什么?天天说要降温,可你看见降温措施了吗?市场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嘛!” “是呀,我也这样想,”曾经海仍然不放心,“不过,对于‘罗湖’,一片叫好声,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杭伟一笑说:“不错,在股市,人人都说哪只股好的时候,就是这只股票出货的时候。这倒真符合市场规律的。有些庄家,就是在一片叫好声里哄人入围.让自己出货的。不过这一回,做庄的是我们自己人,底牌清楚得很。你放心!什么时候该出,我会告诉你的。” 曾经海将信将疑地问:“目标没有变?” “只要消息面还可以,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这是属于股评家经典性的判断。乍听,曾经海的心里仍然难免七上八下的。但杭伟并没有错,仓位重,赚了钱,流言四起时,自然该减磅,这是操盘老手自我保护之举。各有各的具体情况,不能拿他的举措来要求我。邢景她们背地里喊我“叛徒”,就因为不能拿我的情况要求于她们之故。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不,滕百胜何必拿这种绕口令来教训初入股市的股民? 这一想,曾经海释然了,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不懂市场规律,自寻烦恼。打算把一切撇开,回家去和都茗痛痛快快地过周末。 一到家,“扁头阿棒”却上门来了。收拾得满身珠光宝气的都茗正在接待。他们是第一次晤面,“见面熟”的都茗打扮得花枝招展,心境又特别的好,叽叽喳喳的全是她的声音,直到发现曾经海进门才收住:“来了来了!” “扁头阿棒”连忙站起身来,伸过双手热火火地迎迓:“哦,经海!” 刚才交易大厅里那个膨胀了的曾经海,忽地又回来了,他心里注满了反感,没有把手伸出去,而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笑了笑说:“领导上门关心职工来了!” “扁头阿棒”让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在男女主人眉眼上急骤地打转,故意把主人的讽刺当作笑话听,笑着说:“说哪里话呢,老同事,顺便来着看。” 曾经海在客人对面坐下来说;“是老同事,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是不是来告诉我,辞职申请批准了,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扁头阿棒”却不急着回答,眯起双眼来哈哈地笑了一阵,才重新坐下说:“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呢?是不是对我有些情绪,怪我那天早上……” 曾经海不想作正面回答:“要是有情绪,就不批,是不是?” “不不不,”“扁头阿棒”连忙否定,“我们是老同事,特地上门来谈谈心的。我觉得,你在机关里,更能发挥作用。” 曾经海扑哧一笑。 “扁头阿棒”对他这一笑极其敏感,连忙说:“像你这样的资历和能力,在我们机关里是不多的,”他开始历数曾经海种种长处,“你谦虚谨慎,工作踏实,一般人不愿做的工作,你却绝不推三阻四,一点都没有大学生的架子;所以你的人际关系,在我们机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都说你为人很真,人前人后一样……” 这些都是当年遵从父训,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所取得的成果,在这之前,偶尔想到便觉滑稽好笑的,此刻出自领导之口,应该感动、慰藉与鼓舞为是。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竟弄不清是在海发证券公司门口,听“小老头”、“小胡子”在谈论这两天走势极强的“罗湖股份”,还是在评价他这一只活股票! “档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这一句股海警言,忽地又在他耳畔出现了。不错的,“扁头阿棒”们不是不知道我有这些优点,如今特别罗列给我听,无非让我死心塌地当他的顺民,要我当一潭温湿和和、无风无根的静水,把他们托得稳稳的,牢牢的,让他们继续扬帆远航,而不是想把从我手里夺走的那份地位、权力还给我!这一想,再受一次骗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说:“别提那些了,边主任!我自己是怎么一个人,我清楚!不要再提这些了,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同意我辞职,最好;要是不同意,我也要辞。还是请你向领导美言几句,好离好散吧!” “扁头阿棒”怔住了。 曾经海很觉痛快,有一种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男子汉的满足和骄傲,满腔都是那晚酒醉以后的呼叫: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他矜持地向“扁头阿棒”伸过手去:“今晚我有一点事要出去,”他指指从里间出来的都茗,“瞧,我太太都准备好了。找个时间,我请客,咱们叙叙!” 对“扁头阿棒”窝得很久了的这口气,总算恣意发泄了。曾经海仿佛顿悟了人生,想起哪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不经过股市的大起大落,就不能算融进当今时代节奏。一点不错,他对“扁头阿棒”说的,仿佛是他一篇真正迈进了这个时代的宣言,从此要放开来做人了。头一个反应,就是再拿东海渔村当作夫妻假日休闲的去处,是太“小儿科”了,应该到度假村去度周末!最好到阳澄湖“观鱼港”。听说杭伟和海泫他们策划什么买卖就在那里。那是一个傍水而筑的小别墅。几次想约邢景出去“潇洒”的,也是这个地方。这回竟带都茗去了。都茗自然喜欢。马上收拾行李出发。果然名不虚传。菊黄蟹肥,秋水长天的日子,这是最理想不过的所在。品尝大闸蟹,乘上“水上飞”,英雄美人,劈波斩浪、剥蟹吃鱼,主宰天地的豪杰就应该是这样的!两个夜晚,夫妻俩的缱缠,自然别有一番情趣。最难得的,就是都茗说出了窝在心底的那许多知心话:她脾气不好,可全是因为她太爱他,生怕失去他,以后她永远不对他使性子了。光是这番感情交流,就使这两天假期胜似新婚蜜月,特别尽兴,到星期天晚上十点过了才回到上海。 夫妻俩又温存了一番,刚精疲力竭地睡过去,床头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起听筒,半睡半醒地刚喊出一声喂,睡意便给驱除得干干净净。 “你看到电视台晚间新闻了吗?”是追随他炒股的一位亲戚,惊慌不安得声音都结巴了,“证监会发言人发表公开谈话啦,电视台和中国证券报都配发了评论员文章!说股市过度投机!面临泡沫经济危险!……没想到降温真的来了!” “啊?……还说什么?”他的舌头打结。 “多了!……规定股票交易涨停板,百分之十!……还宣布,1996年新股上市一百个亿!……你说,这不是存心不要我们做股票吗?!” “别慌别慌!”曾经海噔地跳下床,伸手去找电视机的开关。 都茗也醒了,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报告,竟赤裸着身子下床来,抢在他前头打开了电视机,急遽地按动遥控板,一个接一个频道地搜寻这则电视新闻。 曾经海瞪视着电视屏幕,可不是广告就是文艺节目,一边手握话筒继续盘问;“还听到什么?” “就这些了,”电话里传来差不多要哭的声音,“……都说这是特大利空,明天一开盘一定全线跌停板,真正关门打狗!我们的‘罗湖股份’呀……” “不一定,”似乎出于为自己推荐的股票辩护的本能,也好像不想在这时候传播恐惧情绪,“我们的‘罗湖股份’不会……” 对方对这只股票的信心并不足,只想讨解危的主意:“你说,该怎么办?” “别急别急,”曾经海一时反应不过来,“……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好吧,……看看……情况……再说……” 电话挂断,第一个闯进他脑子里的,是杭伟。杭伟无法挽回狂澜,然而杭伟有消息,杭伟也有应急的经验,他和杭伟是挂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过十一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反正碰到这种事,不计较这些了。他重新抓起电话听筒正待拨号,却见都茗慌得边穿衣裤,边催促,她想到的是同事的老丈人,一副马上就要出门行动的样子,“怎么样?你先问问杭伟?” 这一说,倒使他不愿在她面前和这位高邻通话了。这时候打电话去,说不定给嘲笑一番,不现世? “打呀,”她催促,“起码‘罗湖’是他叫你买的,就该知道会不会跌停板,跌停板了的话该怎么办!你应该先问问他!”两个“先”字倒提醒了曾经海,他不打她会打的。就说:“说得也对。跟这位老兄打交道就该提高警惕,别给我吃药!”抓起电话就打,忙音。拨杭伟的手提电话,没有应答。再往杭家打,还是忙音。放下电话机点燃卷烟,叫都茗先睡,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都茗从皮包里抓出电话号码本子,一边乱翻,一边盘问刚接到这只电话的内容。他怕她又要插手,便再给杭伟拨电话,还是忙音,他把电话往叉簧上狠狠一搁:“操那,肯定搂着哪个女人在睡觉,不打了,明天再说!”都茗没有那位老丈人家的电话号码,也将小本子一丢:“算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的早新闻便证实这些消息千真万确。中国证监会出面已经够严重了,再加上传媒的评论员文章,更觉情况非同小可;发言人与文章都举出六十多年前美国的经济危机的诱因与此相似,不能不令人背脊冒汗;一些措辞之严厉,在他听来简直像申讨。都茗已经上班去了。他再给杭伟打电话,通了。杭伟好像什么都知道,回答得很沉着:“急什么,看看情况再说。”没有第二句话。 听话听音。曾经海已感到问也是白问。这些同林鸟,大难临头该是如何了。 曾经海一早赶到海发证券公司,生怕门口那些追随者的包围,直奔大户室。今天大户们破例的多,平素很少光临的“新股民”老朱也来了。一进门,便觉得有一片异乎寻常的气氛兜头扑面而来,后悔、埋怨、气恼和指责下面,掩盖着不可预测的恐慌。孟经理平时最爱表现自己的消息灵通,他正高声地自责,说中央早就在小圈子里吹风了,我朋友就说,向各省市的领导都征求过意见了……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捅出来!唉!“辜姐”双眉倒挂,说这次管理层来真格的了,据说上证指数,一定要压到一千点以下,把券商的违规资金统统清理出来,倒霉了。“程部长”更加悲观地补充:不光是券商的,还有银行和上市公司的违规资金,跌到一千点,哪能收得住啊?股市大撤退,熊市又开始了。“新股民”老朱说,肯定要几个跌停板,逃都没有办法逃!孟经理接口说,逃不了就捂吧!然后便拿出了平时惯有的那种嬉笑怒骂的秉性说,关门打狗,谁叫你来证券市场搞投机呢!……老佟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翻阅着刊有证监会发言人谈话和评论员文章的那份报纸,表现出特有的噩运临头时的忍受力,听到这些议论,抬起头来,惨然一笑……自然,经不经得起捂,各人心里都不能不对自己持有的股票做一番评估,但谁都不愿点破,因为谁都不知道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纵然大家都知道曾经海持有的“罗湖股份”,是一只被庄家炒热了的“庄股”,正是管理层着力抨击的泡沫经济的典型,是最经不起捂的股票,这时刻也都无暇去同情或者责怪了。因为,在这个股市里,早已经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推荐的股票,输了,套牢了,谁都不当面责任,口吐怨言。“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传播消息,动机都是为了你赢利,是否正确,判断在于你自己。否则,就会成为股市中的孬种,何况此刻大家都处于同一命运中。 一见曾经海出现,孟经理便问:“你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吧?” 曾经海苦笑道:“早听到了要降温,可不知道来得这样突然!”边说边坐下来,默默地打开了电脑,随口问老朱;“‘罗湖’你卖了吗?” “我没买,”老朱将脑袋凑近他,轻声地问道,“听说,‘罗湖’的庄家,上个星期五就开始陆续派发了。你知道吧?” 曾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真的?” 老朱点了点头:“消息可靠。我是星期六晚上听到的。” 不可能吧?罗湖的庄家,不就是杭伟他们吗?怎么可能呢?……可是杭伟这只股票呀……曾经海的心越发乱了。 开盘了。曾经海瞪视着电脑屏上的“罗湖”。他的脑袋上嗡的一声!? 第一笔抛出的,就是跌停价:十元二角五分。三万六千股,居然没有人接盘! 十元二角五分,就是说,他第二次透支的十五万元全部套住了。 汗水,轰的一下,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全室一阵惊慌的叫嚷,叫他本能地敲出上证指数的日K线图。 一根白色线条,呈垂直状下探到一千四百一十一点! 他立刻再敲击几个电脑键,现出此时涨跌排名榜。 一片绿色,全部跌停! 曾经海脑袋晕糊糊的,依然是无边的恐惧,却有了三分的庆幸。回头扫观全室,一片死寂。他继续瞪视着“罗湖”。还是没有接盘,然而却听到了电脑键敲打的声音,不是买卖,是和他一样在“观察”各股的K线图。就是没有人说话。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依然如此。整个世界和指数一起凝固了!他焦虑地站起身,取卷烟时,习惯性地透过那个玻璃窗扫了一眼交易大厅。散户们也凝固了,木木然呆坐在液晶屏前,齐刷刷地抬着脑袋,注视着一片绿色的股价,安静得犹如在观看一部情节紧张的故事片,无声无息,无人交谈,也无人走动,没有悲痛,也没有惊慌…… 不见“收购板块”。此刻正是她们上课的时间。 他想给杭伟打电话。刚抓起听筒却又搁了回去。就这个局面,问也是白问。 电话铃声却响了。他抓起来,是都茗打来的。 都茗的声音惊恐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跑得了吗?”? 曾经海满肚子火:“一开盘就跌停板,怎么跑得了?” 都茗却比昨晚上有主意得多了:“有机会就抛掉!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这一回一定要跌破一千点!……你有机会就抛,割肉也抛!……保本要紧!……” 曾经海仿佛找到一个出气筒:“保本?早就保不住了!你来看看,这是啥盘子!”“咋”地挂上电话。这才看到,全室的大户们都拿哭笑不得的脸朝向他。 “看样子,今天封死了,别想敲开!”孟经理打破了沉寂。 “明后天也不一定敲得开!”老朱说。 “我是刚买进的,全部套牢了。不看了,”“辜姐”站起身,拎起了精巧的手提包,“反正没有透支,捂吧,管它捂到什么时候,就算存定期储蓄。” 孟经理嬉笑怒骂的秉性给逗起了,翘起大拇指:“好,好,好心态!股票买卖就得相信风水轮流转,有了这种悟的功夫,咸黄鱼也能翻身的!” 大伙儿都给逗乐了,竟一扫沉闷悲观的气氛而恢复了活跃。瘸子老佟吸了一口气把郁闷吐出,拉起拐杖冲茶;“程部长”却和“事姐”一样豁出去了,但豁得风趣,“对对对,反正,我亏了,也不过是把赚到的钱还一点给邓小平。”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哈。只有曾经海是透支的,今天一开盘就把赚到的还给邓小平了!不仅笑不起来,而且越发感觉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荒野里捱暴风!他摇摇晃晃的,中风病人也似地回到座位旁,颓然坐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的双眼忽的一亮:“罗湖股份”的买盘给打开了。他睁大了眼,真的,打开了!让他逃命的机会真的来了!看,它在涨…… 这样一个疑问却摆到了面前:马上抛吗?……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反弹? 是的,它在涨,像反弹!上涨速度不低,二角,三角…… “好,‘罗湖’到底是‘罗湖’!绩优,强庄!……啊,会不会是拉高出货?”曾经海全身肌肉都痉挛起来,连忙看看整个盘子的走势,上海和深圳都有个别股票打开了,大户室内有了欢呼声,然而,他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罗湖”,只有一个账本在心里翻动:每股套牢的是一元,九角八分,九角六分,五分……割肉逃出一部分吧?行。他在电脑中打出自助委托系统.淡蓝色的色块,一条条格子,开始接受他的指令。账号,密码,股票代码,股数,价格……下面就是“确认”了。然而,他的动作骤然放缓了:真的割肉脱逃吗?……他的手指往上抬,往上抬,虽然只是几个指节的小幅弹跳,指尖儿与这个“确认”键的轻轻一触,但双臂的肌肉都颤抖得控制不住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不,股市就是对人的信心和耐力的考验。此刻正在反抽,应该抓准最佳机会抛出,让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要知道,每涨一角,就是减少三千多元的损失啊! “确认”键改成了“取消”键以后,他的心暂归平静,摸出卷烟点燃,深深抽了一口,看看身边的老朱。老朱埋头在操作电脑,不知是买进还是抛出。这位神秘的紧邻总是说:在股市,不管做多做空,有些机遇很像电光石火,瞬间的事,等不得你同人商量的。这成了他的习惯,当他紧闭双唇,只顾埋头操作的时候,肯定是什么机遇来到了。曾经海再次感受到此刻的严峻气氛,回头重新注视“罗湖股份”。 他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 就在这瞬间,“罗湖”一笔就抛出八万股,把刚才涨上的全部压回到接近跌停板的位子上。汗水随着再次浸湿了他的内衣,是不是庄家在派发? 他丢下烟卷,直扑到电话机进结杭伟打电话。忙音,忙音,固执的忙音!? 天哪,要是刚才反抽的时候就抛出……不能再犹豫了!船已下沉,怎么还来得及祈求上帝?赶紧跳水逃命吧! 曾经海挂上电话,跌跌撞撞地回到电脑前面。“罗湖股份”再次跌停了板。成交数并不大,抛盘堆积量却有上百万股。真的是关门打狗了。看来明后两天能够全部抛掉,归还了透支款,所剩也不多了!这一想,整个大户室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却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旋转中心向他招手,看不清五官,依稀在嘲弄他:你占了我的位子,必定走我的路,哈哈,我们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伙伴啦,来吧。快来吧,我们总算从围城里走出来了,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快来吧! 给扫地出门的冤魂! 他突然跳起来,狂吼:“滚!给我滚!……你……” 旋转停止了,鬼影不见了,却见都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一声吼竟成了对她的驱逐令。她本来就很难看的一张脸,顿时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你?……你,你凶什么凶?啊?” 曾经海无法作解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你看看!你来看看!全部封死了!一百多万哪,全完了……”他伸手把电脑屏转到了她的面前。 保证不再脾气急躁的她,此刻忘了个干干净净。她把电脑屏推回到他的面前,厉声责问道:“你看不是有这么多成交吗,人家抛得掉,你怎么抛不掉?是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 曾经海霍地站起身:“你来抛!你有本事就请你来抛吧!” 她冷笑一声,却不坐:“别来这一套!我给你打电话不多久,不是反弹了吗?你为什么不抛?啊?你……” 这是事实,但他说不出话。 “我问过我同事的丈人,也到开泰去问过杭伟!”她说,“都说该赶紧抛。杭伟抛得都差不多了!刚才跌停就是他们打开的。他叫你抛掉,全部抛掉!” “他抛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个星期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陆续出货了……” “啊?!……这只垃圾股!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曾经海难以自制地往下栽,往下栽,砰的一声,太阳穴正巧撞到了桌角上。 ——【上卷完】—— 曾经海终于苏醒过来了。 他开始对光,对声音,对气味有所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固定在床沿,一束光亮,正从晶莹的药液瓶里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朦朦胧胧的,他想起了股票,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假,如幻如影,正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是白天还是黑夜,距离发生的那一切有多远,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他想问,然而双唇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翕动,又闭上了。他弄不清是在医院,还是在大户室,抑或是在他多年生活的那个环境。他不想问,也不想去回顾那些可怖的事情。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百万,千万,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数字,一串抓不住的符号;所有的人,正像所有的股票,也都是一个个随时从大变小,或者从小变大,大小无常,虚实不知度的未知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被一张巨网罩着全身,巨网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四肢都落在网眼望,抽不出来,一举一动,都受到它的支配…… 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注满了终于期盼到的欣喜:“经海,经海!” 都茗的叫声紧跟着来了,是那种对死活的试探;“经海,经海!” 他本想对母亲张开双眼,给她一个宽慰的应答。都茗的呼叫,却驱使他想竭其力,将脸颊微微地转过去。 都茗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脸颊:“经海,经海!你听到吗?” 他依然不作反应。 “经海,经海!”都茗焦躁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故意不开口!你把账号密码改了,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防着我!” 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依稀记得,在他迷迷糊糊中。她几次抄他的身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密码!要密码,可想而知,她要提走所余的资金! 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 母亲拉开她;“都茗,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 “你走开,你别护着你儿子!”都茗狠狠地将母亲推开,继续摇他的肩膀,逼他开口,“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户名是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身上。你们侵吞不了我的钱,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的一分钱!” 母亲继续拉她;“都茗,别这样!你们是夫妻啊,说什么谁吞谁的呢?” 都茗冷笑着,把母亲挡开,说:“夫妻?不错,我是把他当丈夫的,可你问问你儿子,他是不是把我当妻子?要是把我当妻子;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天底下哪有过种傻瓜,买了炮仗给人家放,我出本钱,输了是我的,红利却给那些婊子吃!” 母亲哑了。 泪珠继续从他紧闭的眼角滚出来。 都茗收回手,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了。到门口,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不管你听不听到,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找账户密码,别以为我拿走了十万二十万,我只拿到我的一个零头!被官经理强制平仓以后,余下的还不到二万块钱!” 曾经海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没想到,进了股市,风云际会了大半年,留下的还不到二万元,不到本金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有可能贴上了一个老婆!千言万语,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突然坐了起来,面对手脚无措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生怕儿子醒来寻短见,始终守在一边的母亲,立刻坐到床沿,紧紧搂着劝解;“经海,你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就好!” “都茗……” “你千万别为她生气!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泪流满面,“她……她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碰到这种事,难免要责怪你,闹一闹,加上那天……”她长叹一声,把话咽住了。 他马上想到了邢景。是不是昏倒那天,都茗碰到了邢景,所以才有“红利却给婊子吃”的联想?他愕然地望着母亲: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昏倒,她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先躺下来,让我讲给你听。”母亲服侍他躺下,继续说,“到了医院,也没有忘记给你爹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卖掉那些叫啥‘罗湖’的股票……第二天,我来照顾你,她说她去处理那些股票……” “第二天她就卖了?”曾经海打断她,“那也不会留下二万元呀?” “你听我说,”母亲说,“反正我不懂,爹知道,他会详细对你说的。我听他说,连着三天跌,叫啥……对,叫跌停板……后来下跌了,她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涨一涨,少亏一点。证券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是透支了他们的钱在炒股的。说不马上叫啥平……对了,叫平仓,就还不清这笔款了,逼着都茗卖掉,蚀得再凶也得卖,要不,你们给打穿了底,公司向谁追这笔款去?说这是规矩。都茗不懂,恳求再看看,会不会再涨一点。经理不同意,就吵了起来,最后全卖了。都茗正在气头上,说她再也不在这家证券公司做股票买卖了,就去提款,这才知道,你把她的什么秘密号码改了。别说在经理面前那个尴尬了,她对你那个气呀,恨呀,就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从来没有将她当妻子,还说;你在外头找野女人,轧姘头,她全知道,说,你做股票,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自己筑新窝的……” 曾经海的脑袋又晕眩起来。小小的蝼蚁之穴可以使万丈长堤崩溃;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之错,可以使一个家庭分裂,也可以使亿万家财化为乌有。风险都是埋伏于一念之间,股市尤其如此。真是不堪回首啊!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别说了,妈……” 母亲说:“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说呀,以后别再做股票了。你蚀了,我们也把赚到的都蚀了。亏得没亏到本钱。还是重新回到写字间去吧,太太平平拿工资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重新去做那条在海底里游动的鱼?…… 是的。他已经不再拒绝。因为,今天这条鱼不再是当时那条鱼了。今天这条鱼,是如此怀恋过去那种无风无浪、无惊无险、安定平稳日子的鱼了。那种日子,虽然清苦,然而却拥有着那样珍贵的稳定与宁静!而这宁静是如此地令他怀念!凡是能够勾起这种怀恋的,都会俘获他的心灵。一份杂志载有清人写的《莫愁歌》,他一看,活像飘泊到了码头,令他不想再移动半步;也像一剂灵丹妙药,疗治心的余痛,只看几遍,便镂刻在心上了,烦恼一起,便会自自然从心灵深处响起,将烦恼驱去:“莫要恼,莫要恼,烦恼之人容易老;世间万事怎能全,可叹痴人愁不了;任何富贵与王侯,年年处处埋荒草。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莫要恼,莫要恼,明日阴阳尚难保。双亲膝下具承欢,一家大小都和好。粗布衣,菜饭饱,这个快活哪里讨?富贵荣华眼前花,何苦自己讨烦恼!”这首歌简直是在描写他,或者专为他而写的,尤其是最后几句,富贵荣华真的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最快活的莫过于“粗布衣菜饭饱”了!他多想跟着这阵怀恋走! 可这时刻,他马上会收住步子。因为,这时刻他总会想到“扁头阿棒”!要回去必须找“扁头阿棒”,这要付出多少人格尊严作代价?更使他难以下决心的,还有那点儿绵绵难断的人生思考和追求:回旧环境里去和这些人相处,到底怎样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 他不回答,只睁大了眼,望着天花板。他一次次默诵这首歌,并说服自己,跟那阵怀恋走,但一次次都失败了。他到底没有这份勇气去跨越这一道心理门槛。 过了春节又住了一阵,他才被允许出医院。都茗早已经住回娘家。他没有去找她,连个电话也不打。在阳澄湖度假村,她在床头絮絮的知心话一直留在他心里,“我爱你,只怕失掉你”,如果真是这样,气头过去她会回来的。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太迁就。要是缘分已尽,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所以他索性从医院直接回到老家,和父母亲同住。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肩头阿捧”,反正要做海底游鱼,也要到别的单位去做;至于股市,他已没有勇气再重蹈这方人生的滑铁卢,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无线电台一播送证券行情,他便立刻关上。他从心灵到躯体,都过着这种活似无业游民的生活,时常想到的,倒是邢景。她喜爱编织小玩意,巧夺天工。有一次他看到她的同事陆老师的皮包拉链上有一只用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玲珑可爱,就问是哪儿买的。陆老师说,是邢景编织的,他立刻要陆老师当场拿下来送给他。陆老师不愿。说邢老师能不给你编吗。邢景却只笑笑,不置可否。于是他硬是从陆老师手上强要了来,挂在了自己的皮包拉链上。如今一见它,就会想起她,尤其是她那掩着双唇的笑,那安祥、平和、宁静和恬淡,都被时间和遭遇定格在那天站在窗口窥视时所见的禅定一般的形象里,升华为一种纯净、明洁、幽深、静远的美。这种注满了禅气的神圣向往,时时潜入梦中。 可他明白,她已经永远是个梦。 父亲曾宣发跟着儿子做股票,终于尝到了腰缠万贯的滋味,尽管是纸上富贵。他比儿了看得透,丝毫没有责怪儿子,他深知时间是医治心灵创痛的良药,所以也不催他应该如何如何。可惜曾经海母亲不能忍受,特别是看到那张空着的椅子,心就绞痛。在他资金日增夜长,将他长进大户室那一阵,最为欣慰的是她.不仅仅儿子、老伴都富了,更因为是三天两头有贵客来光顾这一张给他家带来光彩的椅子。有她原单位的老厂长,老支部书记,也有“老头子”单位的科长、处长的大姨、小舅、姑父、表弟、表姐,坐得椅子面上一整天暖烘烘的。可这一阵又是整天冷冰冰的了,母亲的皱纹脸也跟着阴冷阴冷的。儿子总是在外到处游荡,为的是不想看到这张椅子,也是为了远离股市去寻找一份职业,或者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登门造访,或者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问报酬再加上那份辛苦,与股市敲敲电脑日进千金相比便兴趣索然。可不寻找,又怎样安顿自己这颗飘荡无归却又渴望平静稳定的灵魂呢?于是,还是每天骑着父亲的破“永久”,不停地转呀转…… 那天,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竟忘记绕开那处令他伤心的滑铁卢了。股市正好收盘,股民刚从海发公司交易大厅里涌出来,散散落落地铺满了半条马路。他忽然瞥见几个女土的倩影,很像“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他情不自禁地煞住车,推着车子,从背后赶过去,想看一看她,哪怕是背影。 “呀,曾老师嘛!”忽然从旁边传来这么一声惊呼,男高音,相当响亮,“好久不见了,身体康复了?” 曾经海忘记了,他曾经有过一批追随者,他在股市暴跌那一刻“心脏病发作”(外界都是这样传说的),是当时海发证券公司的一大新闻,无人不晓。此刻,热火火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到,自然要关心一下。曾经海正准备用一脸笑容虚与应酬,“收购板块”却全部回过身来了,也拿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他打招呼。就是不见邢景。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对她情有独钟,急于询问,这种邂逅的环境也无暇去查问她,只听一连串问题正向他抛过来: “曾老师,你说,最近这个股市,为啥这样子的呀?” “老曾,你看还要跌吗?” “曾老师……” 一张张愁眉苦脸,倒叫曾经海将一腔忧郁放下,正待问他们一句“你们看呢”,却见一旁的‘小老头”在代他回答:“我看股市没有什么不好。低迷的时候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呢,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拿哪只眼看!” 这话激起“收购板块”的一阵反感,一起拿嘲笑堵他的嘴:“你好你好,你提前清了仓,就在一旁说风凉话!” 有人却不屑于这种起哄,悄悄问道:“曾老师,我买了一点‘驼方’,到今天都没有抛掉,你说还会不会涨?” “曾老师……” 什么表现都有,就是没有人提到他的昏倒,没有人问及他在“罗湖股份”上的全军覆没。一如他继续在股市操盘,给他的友情与信任和以往毫无区别!他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自惭,是后悔还是鼓舞。他怕围到身边来的人还会增多,也不知是拿什么话答复她们的,找了个借口夺路而走。 到家,“小老头”的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响:股市低迷的日子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怎么看。这话使他一通宵没有睡安稳。不能否认,在他被“收购板块”的热情包围着的时候,肯定有一部分人,曾经是他的亲朋密友,曾经尊敬地喊他为曾老师,献媚他,取悦他,追随他,崇拜他,而今却带着一种怜悯的目光,远避的心态,从他身旁匆匆而过;有的,听了他的介绍,买进了“罗湖股份”,至今还套着,在背地里诅咒。然而今天碰到的这些人,却是一如既往,正像低迷的股市中,万绿丛中的几点红。我为什么要逃避那个地方呢?既然它既有陷阱,又有机遇;陷阱,多埋伏在火爆的行情里,而低迷,不正是建仓吸纳,以图东山再起的机遇吗?就此认输,岂是我曾经海所为!? 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就这样骤然从他心底爆出,形成一种报复性反弹,将《莫愁歌》弹得不见踪影。没有资金么?想办法筹措!哪怕代爸爸妈妈姐姐们操作,他们绝对不会亏欠我的!是代为操作,而不是借贷,也不是透支。是不是这样呢? 最好再去找一找“滕百胜”。这老人最有智慧,最踏实。 会碰到杭伟么?有什么关系?怕见面的,不是我,而是这头色狼,中国股市中最差最差的这只垃圾股!既然低迷的熊市中也有上涨的股票,火爆的牛市里也有下跌的股票,那么,所谓生活,就是和邢景、和“收购板块”相处,同时也和这种最差的股票打交道嘛!谁善于在这样的世界里周旋,谁就有最大的自由和主动啊! 曾经海再一次弄不明白自己此刻是在大户室,还是躺在床上;也弄不清自己是和一张张以符号为代表的股票打交道,还是准备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了……迷迷糊糊的,索性下床来,点燃了一支卷烟,在房里悠转到天明。等股市一开盘,就来到了开泰证券公司超级大户室寻访“滕百胜”。 “滕百胜”的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证券之家”。 “滕百胜”叫滕仲景。原是中学数学教师,围棋爱好者,退休以后,整天迷在棋局上。可是随着物价的不断上调,再迷下去,代价太大了,于是去给人做家庭教师,辅导数学。那一年,碰到了一个学生的家长是纺织厂厂长,正为企业“三角债”所困扰。闲聊时,他居然运用《围棋十诀》中一些战略和战术,帮着出讨债的主意。厂长病急乱投医,竟恳请老师助他一臂之力,“指点指点”他们厂的“讨债小组”,自然也欢迎亲自出马,可以从中提取回扣。出于将围棋中的战术到实际中去检验的好奇心,他竟一回答应了。讨债业绩不太理想,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生大机遇。真可谓财运到时,逃都逃不了的。有家个体户赊了该厂纺织品,请一家服装厂加工,谁知那服装厂经营不善,竟拿他提供的原料加工成服装卖给了别人,致使他无法按时与厂方结账。滕老师登门不仅仅讨债,盯着钱转,他踉负债人谈经营,谈人生,都是从围棋之道引伸出来的,像“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救大”,“势孤取和”等等,给了这位个体老板不少启发,和他订了一个还债计划。债务终于逐渐归还了,到最后一期,所剩不多,不愿让滕老师功亏一篑,竟拿了一沓什么有价证券一类的东西作为抵押,并说定赎回的期限。不料到期不见老板来赎,再上门时,方知老板因商务纠纷,被几个湖南人绑架了去,在一场冲突中失手致死。他这才仔细考虑这沓有价证券该怎么处理。翻开仔细看看,多是国库券,还有些是企业债券,其中竟有一百五十张叫什么“认购证”的票证。他听说过,这是认购股票的凭证,听说买的人并不多,原因是要摇号中签,不中者,当作福利捐助“报销”了。他想,这事麻烦了,一起交给厂里,对他讨债的业绩怎么算,怎么提取回扣呢?和老伴商量以后,算是自己买下了,就垫上一笔钱,和厂方结了账。没有想到,一个多月以后,这一百五十张认购证竟使他发了财,从此进了证券市场,成了一名“职业投资家”。善于动用围棋诀窍计算与运筹的他,居然赢多亏少,显得颇为顺利,几年中,从那垫付的四千五百元起家,增值到上千万,并获得了一个“滕百胜”的雅号。而且传播甚远。他的一子一女,早已成家,而且都在机关工作,儿子是某工业局干部,女儿在一个国家机关上班,两个单位自然也知道他的神通,纷纷向他们打探生财之道,包括部分当家的头头脑脑,也来寻访他们,总是说:“我的儿子向你请教,最近买什么股票好?”“我的亲戚,想向你爸爸讨教讨教证券行情”……这既是一种与领导搞好关系的门径,但也是一种风险。弄得不好,让他们亏了,那真叫偷鸡不着蚀把米,把前程都葬送了。后来不知是谁的主意,省得大伙分心,索性把想炒股的职工的资金集中起来,交给一个人来操作。这个人选自然落到他儿子身上。无独有偶,不多久,女儿也成了单位的操盘手。证券之家就这么形成了。 别看他经常穿一身半旧的夹克衫,戴一项窄边灯芯绒咖啡色礼帽,拎一只半新不旧,伴他上过课堂。吃过不少粉笔灰,又进过千家万户的老式皮包,也不备手提电话寻呼机,他的住房却是自己购买的,在沪两西的一幢高层,整个楼面全买下了,和儿子、女儿同住,形成一个门户既相对独立,又每日相聚的大家族。每日晚上,除了来几局围棋,便是交流信息,交换行情,研究战术,探讨操盘之道。俨然一个证券沙龙。因为儿子女儿分别在不同的机关工作,管理层的消息也相当灵通。可是一离家,他却一改以往的作风,在股票买卖上,绝不帮人出主意,既不推荐股票,也不太愿意分析行情,道理很简单:他赚的钱多,就意味着影响大,一句话,可能影响一家子的安危,帮人出了主意,就给自己增添一份责任,一份心理负担,到该脱身的时候,瞻前顾后地脱不了身。尤其是那些被套牢的朋友,如果是他自己,他随时可以换筹码,将套牢的股票卖出,买入价位跌到底部而有可能很快上涨的股票,可是帮人拿主意,他就不敢叫人家这样处置了,弄不好,会“两面吃耳光”的,也就是说,刚割了肉卖掉的却涨了,买进的反而下跌了。不过他知道,和气生财,股市犹如商场,不仅不能得罪人,而且必须给人以一个平和可亲,智慧含蓄的前辈和哲人的印象。这就是曾经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只教点金术,不推荐具体股票的独特作风。他认定,这也是在股市太太平平发财致富之道。 那天,儿子回家,告诉他,管理层对于证券市场的健康发展,要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监控,抑制过度投机。滤去泡沫,建立一个规范化,法制化的证券市场。从当今股市恶炒狂搏的情况看来,他深信不疑。《围棋十诀》要他“逢危需弃”,碰到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等待观望的。第二天他一到证券公司,就不露声色地开始陆续抛售,不管赚了多少一律清仓出局。可依然半丝痕迹不露,谁知道这个消息何时兑现呢?到证监会发言人的谈话以及传媒的评论文章公布的前夕,他基本上已经处于持币观望的状态。在满盘皆绿那几天,唯有他这儿是世外桃源。 可他每天依然准时来证券公司“上班”。这天,他接待了一位朋友,刚送走,继续拿起《围棋》杂志来浏览的时候,曾经海来了。 “啊,曾先生!”他热情地站起,握着年轻人的手,带到沙发边一起坐下来,“好久不见了。快请坐!” 是啊,是“好久”了,他已经跨越了人生暴热暴冷的几度春秋!曾经海为他这句问候,也为他这种亲切的慈祥的举止所感动,很想一开口就把自己所经历的倒出来,可话到唇边,一种唐突感使他改成了这样一句流行于股市的寒暄:“你好吧?最近在做什么股票?” “我什么也没有买。” “清仓了?”曾经海颇觉意外,“损失重吗?” “我清得早,”滕仲景笑了,“在这次暴跌前几天,我就逐渐派发了!” “你早听到了消息?”曾经海骇然。 “滕百胜”爽然笑着,回答得却很谨慎:“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是到了该退出来看一看的时候了。”? 曾经海觉得有些莫测高深:“啊?感觉?” “你知道,我们政府对于股票,是有过一段拿它同赌场、妓院一锅子端的历史的。证券买卖的投机性和高风险,的确曾经吸引了很多人,也使很多人倾家荡产。近来我们都感觉到股市过分炒作得太肆无忌惮了,弄不好,会把刚刚恢复的股市葬送掉的。我们政府怎么会不干预?……所以我先退出来看看……” “啊?”曾经海不禁发出了一声钦佩的赞叹,“您料事如神呀!” “不见得。发现苗头不对的可不是我一个。”“滕百胜”说,“都说股市里面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光有冒险精神和投资的眼光是不够的,最要紧的是在节骨眼上要当机立断,不该恋战的时候,绝不恋战!” 曾经海深有感触:“是呀,退出来,是要有加倍的勇气和眼光的。” “这是经验之谈。刚才,老王来了,他虽然知道苗头不对,却没有全部抛掉,一下跌,又急急忙忙地买进抢反弹,结果亏得很惨!”老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是只有呛过几口水才会懂得的道理。把预定的盈利目标,当作自己口袋里的钱,要提前抛,就像割肉,你说能下决心吗?到了抛掉以后,又怕资金闲搁着,非得打满仓不可,不知道在股市,有时候把资金拿在手里也会钱生钱,成倍成倍地钱生钱的嘛。应该说,不合站在一边看的人,就不能做股票。”他指了指电脑,“你看,我如今清了仓,还是天天来,天天在看行情,在研究个股的情况。” 曾经海感叹道:“难,要做到这一点可真难!” “不错,难!”老人说,“知人者,智也;知己者,明也;胜人者,力也;胜己者,强也。这是一种不仅知己,还得胜己的素质。如今的股市,是到‘彼强自保’的时候,如果你也退出来了的话,我相信你能趁机培养这种素质,学会站在一边看,看得多一点,看得深一些。” 曾经海灰心地摇摇头说:“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 “怎么?”“滕百胜”很吃惊,“你很有悟性,做得不是很好吗?” “什么悟性!”曾经海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把发生的一切全倒给了他,“眼下我是妻离子散了。” “哦!”“滕百胜”叹惜道,“我只听说老杭赚了不少,你也该获利的。” 曾经海笑了笑,不愿谈及杭伟,只说:“这一阵来,股票行情我都不敢听了,今天硬着头皮,头一次重新回到证券公司来,是特地来看看您滕先生的。” “谢谢!”“滕百胜”说,“你应该回来。” “您说应该回来吗?” “对!” “为什么应该?” “发展证券业,是我们中国人的一次大机遇。”“滕百胜”老眼里射出睿智的光,“再说,进过股市的人都会上瘾,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把你往里拉。你今天来看我,不去看别的朋友,就有这只无形的手在起作用。刚才你说这种丧气的话,是因为你还留着后怕,加上没有资金。过了几天,你会觉得生活空落落的,平平淡淡的,活像刚戒了烟那样子。一旦有了资金,你又想进去了。” “很可能。”曾经海不能不佩服老人对他心理审视的准确。 “再说,到了这一步,你退出来太可惜了。可惜是因为你已经有了一笔付出了高昂的学费取到的经验,应该让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你却离开了。” “啊!” “有一些人,我不想劝他入市,对你,我建议你重新入市。”这位老教师认真地说,“要紧的是,你应该揣着什么心态入市。” “心态?” “对,心态,有了经验要紧的便是心态。”老人说,“进入股市,心,一定要平,心态要宁静。就是要拿出平常心来对待,不要借人家的,也不要透支,不要一夜之间就想成为百万富翁,标准打得低一点,只要有银行利息的收益就行了,这样就会活得轻松,活得自在,把风险化到最小最小。要不,进入股海,就活像进入了苦海,而且苦海无边,抬手动脚都苦不堪言!为什么这样说呢?套牢就别说了,哪怕只套几毛,就像马上要破产的样子,吃不下睡不着;涨了呢,只恨自己买得少了,一心想补进,结果总是在高价位补进,把赚到的钱冲掉;抛掉以后股价下跌了,那当然是运气好,心里像吃了蜜糖,继续上涨呢,不管你在这只股票上已经赚了多少,都会后悔得眼睛发直,就像被人扒走了钱包,要比赚到了钱还要痛苦十倍。这一来,天天在吃后悔药,天天在怨这个,怪那个……你是不是有这种体会?” 曾经海听得呆住了,“滕百胜”的话活像在描绘自己,他竟忘了点头。 “所以,《围棋十诀》中,把‘贪不得胜’摆在第一诀,”“滕百胜”说下去,“贪婪,是股票买卖最残忍的敌人,也是人的最大敌人。要立于永远不败之地,先该克服这个贪字。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相信你能够东山再起!” 曾经海听得心旌激荡!真像胜读十年书,把自己进入股市以后的体验全部总结出来了。不不不,把自己近十年来的人生体验都总结出来了。心态!对极了,是心态!我和合资企业那位老板对立,自然没有把人生看淡;和“扁头阿棒”较劲,根子还是没有一颗平常的心;我在“罗湖股份”上的失足,根子何尝不是在这儿呢?能不能当生活的主人,不是你有多大的能力,也不是你有多强的家庭背景,更不是有多少钱财,多少前呼后拥的支持者,而在于你对生活的态度,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心态。在这方面,你,在进入人生大舞台之前,父亲用最世俗的语言指点了,就是甘做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进入风急浪高,凶险难测的股市之前,除了几条不是来自切身体会的规矩之外,却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会不碰得头破血流?…… 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磨练自己的心态。 怎么磨练?一大批亲友的身影在眼前排开了:都茗,杭伟,宫经理,小魏,孟经理,“辜姐”,老佟,老朱,老贺,章先生,黄女士……自然,还有邢景和“收购板块”。都茗是自己妻子,你却无端怀疑她会趁机抓回财权,把账号上的密码偷偷改了,她怎能不从这一点怀疑到其他,怀疑你对结发妻子的忠诚?可她一走,你居然也回到了父母家里,连电话也不给她一个!杭伟呢,并没有骗你,他的“背叛”行为,正是你自己体验过的那种无奈,你却视作仇敌。“滕百胜”不是一再说“股市里的事情”,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吗?“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你却全忘了,到了节骨眼上,却希望请一个自己都来不及逃命的人帮你逃命,这对人要求不是太高了吗?至与于宫经理逼着都茗平仓,是按照规矩办的,你有什么资格叫一个小小证券营业部的当家人,在这风急浪高的时日,为你承担破产的风险? 曾经海心头风起云涌!慢慢站起来,感激地说:“滕老师,多谢你指点,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一定不负你的希望,磨练自己心态,争取东山再起!” 他出了超级大户室的门,就改变主意,马上到杭伟的房间。杭伟清了仓,没有来。贺先生依然在盯着四只股票,做着差价;章先生则一如既往,在万绿丛中寻找那几点亮色,虎口拔牙般地高抛低吸;黄女士没有来,据说,她近期追跌炒底很有成效,建了仓,就等着反弹时收获了。他没有多说什么,留下了几句对抗伟的问候,就告辞出来。 眼下,他急需找的是妻子都茗。为了表示对她的感情未渝,他凑了一笔钱,跑了好多家珠宝商店,特地给她买了一条价廉物美的珍珠项链。这是她曾经想要而未如愿的。 马路上有了春意。天一放晴,梧桐树树干便将又干枯又皱裂的老皮撑开,让青青润润的嫩皮儿直接领受暖暖的、柔柔的春晖;叶芽开始饱满起来,仿佛灌进了乳汁,以坚挺强劲的舞姿迎接春风。爱美的姑娘耐不住厚实的裙裾了,早早地将白嫩白嫩的腿展露出来,吸取春天的灵气。 似乎是季节的召唤,都茗终于决定回家来了。 她一打开房门,只见门边的地板上,摊着一摞报纸、信件、电话、水电煤气的付款单,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水槽里干燥得结起了蜘蛛网,煤气灶的铁架子生了绣,小方桌上的玻璃板给灰尘蒙得不见了光。那天离家吃剩的一碗鱼,几片香肠,还在网罩里,都长出白毛了,一股霉味儿直往她的鼻子里冲。她的脚一软,便瘫坐在地上了哭起来。所见的一切都说明,等着她的是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 这几个星期,都茗的思想真叫千回百转。费了不少唇舌,把留下的二万一千零五十元三角全部取出以后,立刻注销了账号,毁了磁卡,发誓再也不做股票了。股市里到处是陷阱,涨涨跌跌的没有一只好股票;来到股市的,没有一个不是两只眼睛只盯着钱财的骗子!但她恨曾经海,甚于恨杭伟。杭伟只是在紧要关头出卖了她夫妻,而曾经海不仅骗走了她的感情,也骗了她用青春换来的补偿。她恨曾经海,超过了恨第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给了她最珍贵的年华以补偿,曾经海却把她的生活矫正、连同以往最珍贵的补偿一起骗了走!她父母亲是公共交通公司的司机和售票员,都退休了。曾经海在股市走红的时候,他们跟着沾过光,发生这次事变,老两口的头发白了许多。他们没有透支,算算总账,钱没有亏,股市里来,股市里去,持平尚有微利。难受的是女儿的婚姻。第一次离婚,老两口几乎一边倒,指责女婿看不起他们都家,仗势欺侮人,玩弄了他们女儿。这次,对曾经海他们却一句责怪也没有。不是没有可责备之处,要紧的是街坊邻里面前怎么交代?连着两次婚姻都破了,不是女儿难以相处是什么?所以他们总是阴一句阳一句地责怪女儿处置不当,股票买卖,总归有输有赢,怎么亏了就不认人?密码改了;说不定什么地方走了眼,为了保险改了,忘了告诉你,哪能够见了风就是雨的?患难见真情,你揪住这一点不放,人家都当作你硬是找借口闹离婚,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和你过日子?至于什么野女人,他们不信。捉奸要双,捉贼要赃,只是看见人家在一起喝酒就往那事儿上想,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开始,都茗认定自己这一次做的完全是对的。她已经向他表示多么爱他,多么珍惜他的感情,永远不再跟他发脾气了,可没有想到他竟抓住她这份真诚施威风,当众要她“滚”!这也罢了,股市跌得这模样,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想不到,他竟背着她改密码!自己把心都交给了他,可他呢?……啊啊,被骗、被耍的痛苦,骤然主宰了她,精神上的打击比哪一次都沉重!她不想再见他了。第二次婚姻,该破就破,哪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议论吧,和这种人过日子,痛苦在后头!可是几个星期过去,她冷静下来了,想想爹妈说得也有道理,既然睡过一张床,什么事、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弄个一清二白再分手也不晚。无奈,一气之下想做的她都做了,想说的她都说了,很难下决心转过弯来。她想,要是真有误会,他会找上门来的。她等着,暗中几次到医院去向医护人员探听过病情,到最近一次,才得知他出医院了。她期待着他打电话来,或者找到她母亲跟前来,向她作解释,请她原谅,然后公主一样迎她回到这个小窝。可是没有,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盼得都疯了,哪怕上门来,或者打只电话来吵一架!可他没有!她决定回来看看,能否见到他,把一切挑明,这个家能维持,就维持下去,不能维持,早了结。可眼前这一切告诉她,他就像扔一只破袜子一般把她扔掉了! 她哭了一阵,一个愤愤的念头,驱使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想,强扭的瓜不甜。他就看准我不敢再一次离婚,所以敢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吧,是钟馗,就不怕鬼。你别以为我软弱可欺便得寸进尺,逼我给你做奴才!唉,前一阵我真傻,居然回娘家,搭错了一副空架子,蚀了的钱是我的,这房子和家庭财物,包括手上脚上这些首饰.却是你的(不,也有我一份的),早应该住在这里,以便将财产控制在我手里,看管得牢牢的,抓住一点讨价还价的筹码。如今还来得及,我就这样以逸代劳,坐等你上门! 她心横了,也心定了。立刻换上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打扫卫生,清理房间。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打扫整理罢,让整个套间重视当日的家庭气氛,走路地板打滑,没有一件家具不闪光,然后到小菜场买了一些青菜豆荚,一点鱼肉,刚回家开始淘米,便听得门扇弹簧锁上一声‘喀嚓”。曾经海出现了! 他像以往一样,提着那只皮包,平心静气地叫了一声:“都茗!” 她猝然不知所措,只顾低头淘米。 他将皮包放在小方桌上,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边脱外衣边继续往里走。 她的心怦怦地急跳,竟然让这一阵来的懊悔与期望全部丢进了黄浦江,把一个女人的尊严压进了这样一声吼叫里:“出去!” 他倏地站位了,有准备地朝她看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将外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走到她身边说;“都茗,我知道我错了。如果那天‘罗湖’跌停以后一敲开,就照你说的往外抛,也许抢到了一个机会,不至于输得这样惨。” 都茗冷笑一声说;“什么惨不惨的!我知道,你等的是‘赢进’的指令!你心里只有那种女人!我算啥?啊!” 曾经海装作听不懂,苦笑道:“你是我太太,钱又是你的,不该不听你的。” 见他来认错,都茗的口气软了下来,可抑制不住地要把那股酸味酿成的讽刺挖苦,扔一点给他尝尝。想不到他故意装作莫知莫觉,气又来了,冷笑一声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改我的账号密码就是为了对付我的嘛,哪说得上听我的话?”她再也没有胃口充当“马大嫂”了,把淘好的米往灶上一甩,“出去!” 曾经海一路想过来,认定她最不能原谅他的就是这个。果然。“你们、你们”的,完全把这件事和邢景扯在一起了。他不想接这个茬,只是恳切地认错:“这件事,完全是我的疏忽。那天我为了你爸的生日去取款子,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盯着瞧,我担心密码泄漏了,当天就改了。那天,杭伟就通知我买进‘罗湖’,想不到,满脑子想看透支,回家商量的还是透支,挤着身家性命搏一记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和你说这件事儿呀,想不到……”说着声音竟哽咽了,“这次,就像死过了一回。要是你不提起,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一件事!可是,我明白,你生我的气,完全是应该的。这事搁在我身上,说不定闹得还要厉害。因为……”他真的动了感情,“因为,这笔款子,不是一般的款子,是你一生最珍贵的青春的代价啊!” “你既然知道……”都茗也忍不住了,竟“哇”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都茗,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再碰痛你这块伤疤。”他从皮包里取出珍珠项链,打开绿红的鸡心形小盒子,排在掌心说,“都茗,对你,我只有抚平你心灵创痛的责任,而不能有一丁点儿别的。你瞧,记得你想有这样一条项链,我虽然落难了,穷得一无所有,可还是没有忘记,省下钱,给你买了这个!……” 都茗愕然地睁大了眼。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没有想到,他还记着自己在不经心间流露的这个意愿!这串珍珠项链每一台颗都圆润、光洁、雪白,比她期望的不知要漂亮多少倍。这难道只是一串珍珠项链吗?! 她忽然双手掩着脸蛋哭起来。 “都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他将项链放在桌上,扶住了她的肩膀,“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我做牛做马,也要归还你这笔钱!请你相信我,都茗!” 是的,欠得太多了!八万!我不能让他用这串珍珠迷糊了双眼。起码,也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于是,“哗”,她恨恨地将珍珠项链,连同鸡心形小盒子一起扫到了地上,背过身去哭得更加伤心了。 以往,他们吵嘴,他说出这种知心话的时候,她总是边哭边骂边打,表示气出尽了,给他惩罚了,然后和好如初,晚上夫妻间恩爱得会更热烈,更疯狂。然而这一回远远不是这样。到底是一大笔一提起便会叫她心灵出血的钱哪!曾经海感到自己确实有点儿荒唐,不明白何以真会像鬼魅缠身一般,接二连三地干出背离自己生活信条的事情来。她对他的失望,完全在情理之中,光靠几句语言,是不会得到她的宽宥与谅解的。他弯腰拾起项链,藏进低柜的抽屉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安置自己,只好机械地抓起她淘了一半的米,到水斗边继续淘洗,然后汰洗青菜。 就这样,他开始重操当年在家做“海底游鱼”时的家务,低声下气地治疗妻子心灵的创痛。无奈这创痛对于都茗,对于他,都太深太重了。一顿晚饭,沉闷无声,味同嚼蜡,任凭他怎样的话题,都不见她搭嘴;上了床,不说‘小别胜新婚”的欢娱,他也提不起精神来;都茗则始终将屁股对着他。聚在同一个斗室之内,仅仅维持着夫妻的名份。想起“滕百胜”说的“平常心”,想起心态的磨练,“能败者恒胜”的鼓励,希望她主动开口,把所余那二万元作资本去翻本。可她压根儿不提这句话,有的只是差他做这做那的命令。当年,游在海底,还能博得一个“好鱼”的美名,如今这条“鱼”重新回到海底里来了,而且一心想“游”出博她一灿的千姿百态来,却再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成了一条只配在海底游动的“邋遢鱼”了。本想去向“偏头阿棒”收回辞职申请,回到机关去,可家庭内的这种处境,教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原来,一旦贬逐回到海底,就再也做不成“好鱼”了,只能成为一条“只配”游在海底的“邋遢鱼”。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人生选择,尤其是重新回到这种生活里来,像“扁头阿律”那样,巴结一头,独霸一方,该多好! 不不不,在股市,通行的是“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那种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那么苦的后悔药都吃过了,还在乎这种选择? 这仍然是一个心态问题。还是滕老先生说得对! 重回股市,痛下决心去磨练心态,去彻底打扫这种说不尽的不甘心! 曾经海决心咬紧牙关重蹈这只老虎口。仍旧到开泰公司找杭伟。他认定,找什么人都没有像找这只色迷迷的股票这样有话可说。如今,一变过去的心态,在这只股票面前,他直觉得自己是个债权人。 杭伟正在操盘。见他来了,热情不减当初,仿佛所有的风暴都没有发生:“啊呀,好久不见了。你到哪儿去了?” 曾经海淡淡地一笑:“我能到哪里去?”便在一旁坐下,递上一支卷烟。暗自抱定一条宗旨:对于“罗湖股份”的事,只能让他先开口,看他怎样解释。 杭伟就是不说,只是指着电脑日K线图说:“你可以关注一下这一只股票。” 曾经海早注意了。是“裕安”,房地产股。现价是九元六角,走势很强。 “听说今年利润有很大增长,”杭伟生怕嘴闲着,面对电脑屏幕滔滔不绝,“瞧,庄家是在八元左右建仓的,他们打算炒到二十元。” “哦,”曾经海想起来了。在买进“罗湖股份”之前,曾经海听哪位券商说起过这只股,只是离开年报距离尚远而没有给以注意。应该说,在消息面的把握上,股市内很少有朋友超过杭伟的。原来庄家人驻了,不觉感慨地说,“可惜我没有资金了!” 杭伟的双眼依然注视看电脑显示屏,责怪道:“你呀,一看情况不对,就要减仓的嘛,可你……唉,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股票了,怎么……” 一口气往曾经海的胸口堵上来:这只股票!倒会抢主动权,“罗湖”的事反倒变成我的不是了!他真想回敬几句,可话到唇边,马上想到了邢景她们背后所给的“尊称”,便咽了下去:还是留着这条路,为日后翻身多扇门吧,要紧的是自己会照顾自己。于是叹了气说:“算啦,都过去了!不提了!” 这几句话让杭伟放了心,说话也就显得很真诚:“算是付点学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准机会,有你东山再起的时候,人哪,只怕自己把自己打倒。你看我!”他发出“嗤”的一声,傲然一笑,“操那!” 曾经海心一动:这只股票,居然和“滕百胜”殊途同归。 又有朋友来访。曾经海起身告辞。杭伟破例地把朋友搁在一边,亲自送他到门口,像大阿哥那般亲亲切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只要心不灰,做好准备,发财的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告别杭伟下楼来。尽管没有具体帮助他如何东山再起的承诺,但想起这一阵来在家庭内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不能不忍住眼泪,从内心深处点出头来:不错,五年的铁窗生涯,换来的经验,够资格做一只“绩优股”。 “曾老师!” 曾经海冷丁抬起头。面前站着几位男土,年龄和他相仿,却都面生。他走红的时日,常去一些地方“解盘”,有不少股民认识他,并称他为“曾老师”的。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提心吊胆的。照他分析介绍的买进,赚了钱未必记得起他,更不说感谢他;十次中若有一次介绍错了,套牢了,或者亏进血本了,却会把他视作冤家对头,伺机挖苦地,嘲笑他,当众令他难堪。看来前市已收盘,股民正从交易大厅里涌出来。他不禁心神紧张,边客气地应答着“你好你好”,边加快了步子。 一位皮肤黝黑,眉眼布局紧凑,使人想起乌骨鸡的中年汉子,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朝他递过一支卷烟来,小声地问道:“老曾,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 此君还算忠厚友好。但曾经海只怕后面的人围上来,卷烟也不接,只丢下一声“你赶紧买一点‘裕安’吧”,便装出一副急事在身的匆忙,逃也似地往大门外走。 “乌骨鸡”赶上来,还是轻声地:“就是现在这价位买进?” “不错。九元五角上下,正在回调。要买趁早!” 弄不明白是“滕百胜”的告诫增添了杭伟言语的分量,还是杭伟的鼓气,使“滕百胜”的“胜己者,强也”的指点发出光华,回到家,他还在琢磨着“人只怕自己打倒自己”。不管会被谁打倒,眼下,问题的关键是须得有一笔继续入市的资金,哪怕拥有一二股,也算有了一个翻转地球的支点!他思前想后,除了继续要求都茗拿出那二万多块钱来之外,别无他途。可是能向他开这个口吗?怎样开口?……百无聊赖地,随便打开收音机听听股市收盘价。“罗湖”已经一蹶不振,相信“捂”的朋友一时还解不了套;“裕安”呢,比杭伟处看到的价格,竟上涨了三角多,百分之四点二!技术解盘的一位股评家,特地推荐“裕安”,说它刚刚结束盘整,蓄势以待新的突破。 多好的一个东山再起的机遇!可没有资金就像没有水,再好的鱼也白搭! 他下意识地悄悄地拉开低柜抽屉,看看那串珍珠是否还在原处。不见了。她已经收入她的首饰盒中了。这大大鼓舞了他向都茗开口的勇气,哪怕是暂借一下,帮他创造一点条件。 为了制造开口的温馨气氛,他特地到小菜场去买了半斤她最爱吃的河虾,一瓶葡萄酒,把整个居室都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地等她回来。 六点不到,都茗到家了,她一进门,马上感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哟,今天有哪位大人物光临呀?” 他笑嘻嘻地说:“你呀!” 她一怔:“谁?” 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 她的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啐道:“走远一点!你搞什么百叶结!”她边说边脱去外衣,挂在门后,“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了。” 她先发制人,曾经海有点儿措手不及。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仍能镇静地将这种玩笑继续下去,以退为进:“俗话说‘请客吃饭’。难道我们夫妻间互帮互助,也需要摆这种排场么?” 她依然高度警觉:“很难说。” 刀枪不入!曾经海的阵脚开始乱了。如果就在这儿拧住,有可能就此把自己的嘴巴封住。事已至此,七弯儿绕,躲躲闪闪,不如长驱直入,顺着梯子往上爬,把事情摊开来,以求得她的理解与支持。到底是夫妻! “是这样,”曾经海开始编故事,“今天有位朋友说要上门来看我。是我帮他出过一点主意,做股票赚到过钱的。我就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不料他是专程送河虾来的,说是他的亲戚从乡下带来的。如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呀!”他坐到桌子旁,开酒瓶倒酒,“来来来,边吃边说。” 都茗坐下来,默默地却将双眼盯着这种平素视作奢侈品的清水河虾,拿起筷子挟了一只,看得很细,仿佛研究是否真的是送上门来的礼物,然后动手剥壳。 见气氛缓解,曾经海挟了一只最大最肥的送到她的碗里,继续把话往所定目标引:“他跟我说了许多话,使我很感动,很有启发。他说股市像战场,胜败总是有的,积下的经验就是财富,交了这么多学费退出来才是最冤枉的!” 都茗剥着虾壳,静静地边听边吃。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不时往他的眉眼上扫。 曾经海凭直觉感到她有着高度的警惕。但事情总有摊牌的时候。关键是用什么理性之光,照亮她的心灵!他把“滕百胜”的那些充满了智慧的鼓励,还有杭伟的从铁窗中获得的经验,全冒充成这位上门来的“朋友”的语言,娓娓地道给她听。并搬出“滕百胜”来加强说服力。“滕百胜”这个名字,对她是有影响力的。他说:“滕百胜也是这样说的……” 她把剥了一半的河虾往桌子上一撂,截住他说:“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把那二万多块钱再给你,再去填那个无底洞!是不是?” 曾经海哑了!原来她无时不睁大了眼,在卫护着那一笔钱! “我……” “别而七弯八绕地来灌我的米汤了!”她憋着一肚子怨气与疑惑,终于获得发泄的机会,“我知道你回到我身边来是做什么的。就是为了这笔钱!” 曾经海脸上的肌肉一起痉挛起来:“你怎么会把我看成这样!你……” 都茗就这样,一旦占了理,有了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后果地把能说的说出来,能做的做出来。见他生了气,身上那些沉积已久的压抑,越发恣意地反弹出来了:“我早看清楚了,我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块跳板。你回来,只是因为这块跳板还有一点用处!告诉你,你还欠我八万多。没有还我之前,别想拿我一分钱!”说罢转身进了房间,把门扇砰地关上。 曾经海气得脑袋里一阵阵晕眩:这一只股票,这一只股票……他真想大叫大嚷地把对她的不满和怨恨统统倒出来,找回男人的那一份尊严。然而,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怪谁呢?“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好马不吃回头草”,早知道恶魔般的那颗心脏一直在当她的家,我根本就不该回来;回来了更不该把眼睛盯着她的口袋,自找钉子碰! 对都茗,曾经海总算彻底看透了。当天晚上,他就重新回到父母的家里。他暗自发誓:不翻过身来,绝不再和这个女人打交道。欠她八万块,我会还她的。不,八万块,这一居室让给她也绰绰有余了,算我遗弃她也好,算她赶走我也好,总算我在经济上没有沾她的便宜! 但他不知何去何从。每日里闷头闷脑的,让无名的烦躁折磨自己,默诵《莫愁歌》也不再管用。每当夜深人静,跳到他眼前来的,还是邢景,伴随着邢景的那些恬淡、安详和幽深的静远……他多想去找她一吐胸中的块垒。可这样潦倒,哪好意思再见她?除非东山再起,有条件“解套”自由“换筹码”的时候再去找她。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资金呢? 他想向父亲借,向亲友借。他相信,只要他开口,是不会被拒绝的,多一点少一点而已。可他不敢说服自己再违反初入股市就为自己制订的这道禁令。 算了吧,天底下不是只有股市才能帮你东山再起的。“粗布衣,菜饭饱”的“快活”,对“富贵荣华”的鄙弃,虽然没有在医院里初读《莫愁歌》时那样令他着迷,但他还是想到去收回辞职申请,重操旧业,拿出卧薪尝胆、甘做海底游鱼的决心和勇气来从头开始。如今有权力就有一切,虽然比“扁头阿棒”晚了一拍,可那儿到底已经费了不少功大,铺了几级台阶,只要耐心地、含辛茹苦地继续一级级爬上去,你终会有一天手握大权的。这也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啊! 不,不能。这一回头,等于向世人宣告我彻底的失败,证明作实在是一碗没有出息的“回汤豆腐”,一条只配躲在深深的海底打转的“邋遢鱼”! 应该另外寻找门路。他不信偌大一个世界,没有他曾经海走的坦途。 他像只没有航向的小舢板,在茫茫人海里漂。他留恋海发证券公司,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在那儿。但又怕到那儿;想在那儿听到女人的说笑声,可又怕听到。矛盾归矛盾,但总是身不由己地朝那儿漂,每次都是将要逼近,便蜇回了身。那天,他耳畔回荡着女人的声音,脑子里转着“裕安”股票到底怎样,慢慢地漂到离那儿不远处,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和身后的一位女士打了一个照面。 这不是“收购板块”里的张老师张瑞玉嘛!她那始终像蕴含着讥诮的双唇,显出一种特别值得讥诮的样子,正朝着他笑呢。 他惊喜地叫道:“张老师!” 张瑞迁补哧笑了出来:“老曾哪,我在后面看看很像你”媸悄悖? 他说:“到证券公司去?怎么只你一个?” 张瑞玉说:“不不,我去给儿子买只铅笔盒子。你好吗?”一双漂亮的双皮眼像两道闪电,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双脚。好像在审察他的变化。 “好好,就这样子。”他怕她再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话题,想转过谈锋探听探听邢景的消息。说真的,她们都知道他心脏病发作;却不知邢景对此持什么态度。 不料,张老师含蓄地一笑,倒问了这么一句;“近来见到过小邢吗?” 曾经海一怔:“谁?” 她神秘地笑了笑:“邢景呀!” 曾经海浑身一震:“没有!她不是在你们学校上班吗?” 张瑞玉笑道:“她走了。” 他急问:“到哪儿去了?”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可终于只神秘地笑了笑说:“反正,碰到她的话,就代我们向她问问好,说我们都很想念她。”便匆匆告辞。 曾经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朦朦胧胧地总觉得邢景的“失踪”,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位张老师故意对他隐瞒着什么。惘然转过身,愈咀嚼,愈觉得张瑞玉的问话和笑容所包含的东西丰富得很。他想,是因为我的破产,叫邢景失望而去;还是我们的所谓“桃色传闻”,使她失去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被炒了鱿鱼?是在我昏迷的日子,因为密码的修改,都茗醋罐子打破,一时失控找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他吃不准。久积于心的思念与失落并存的感觉,又加上了莫名的猜疑、歉疚,直使他喘不过气来。 曾经海终于重新转过身,直奔海发证券公司。他打算多找几个人问问。自然只能找“收购板块”中的老师她们去问。可惜,不见这个“板块”中的任何人。却见“裕安股份”确如杭伟所说,正在震荡上扬,往十元上方突破,走得相当扎实。 他不敢久留,拖着灌满铅块似的双腿回到家里,直觉得自己像一只突然宣布亏损的股票,一下子伸出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使劲地把他在外抛。 他倒头躺到床上,竭力把刚才海发证券公司营业大厅里那些攒动者的脑袋,液晶显示屏上红绿相间、变化无常的股价,张瑞玉的笑,统统压到他的身子下面。 它们给压住了。可他也跟着往下沉,往下沉,说不清是他压着它们,还是它们淹没了他…… “经海,经海!”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睁开眼。是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经海,给你……”母亲将几张浅蓝色的纸片送到他的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 曾经海看清了,是几张定期储蓄单。这是妈多年积下来的。她只瞒老伴,却不瞒他,因为她不懂银行存取手续,都是叫他悄悄代办的。他做股票顺利那一阵,父亲将家里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她沉不住气了,趁父亲不在眼前的时候,要他拿去帮她钱生钱。那时候,他的资金雄厚,不在乎这一二万元钱,而且定期的都没有到期,就说到期以后再说吧。不久便发生了“罗湖股份”的事。这时候冒出这笔钱,他的眼睛不禁一亮,一骨碌坐起来,问道:“给我?”? “哦……”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见儿子回去和媳妇重新过日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突然回来了,仍要她理出那张单人钢丝床来给他用,不禁问:“怎么啦,都茗她……”他吼了一声:“别提她了!反正……”她再也不敢问,知道砸了的砂锅就是这样难以修补。见他整天闷头闷脑的,她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想翻本,可又不愿向人借钱。她害怕股市,可也不愿儿子这样痛苦地过日子。几次想到自己这笔私房钱。她和他父亲一样,闻股色变,草木皆兵。可是为了能够减轻儿子的痛苦,她还是拿出了这笔钱。她不敢也不愿说明是给他再去炒股的,只想拿它把儿子这只断线似的风筝牵在自己手里;或者说,拿它医治儿子心灵的创伤,不管他怎么用!“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可又不肯回原来的写字间去,整天像没头苍蝇似的,我心里难受啊!……我老了,我有劳保,有你和你姐姐,用不到这笔钱。你就拿去用吧,做生意也好,做点……别的事也好……随你……” “不不不,妈!”他赶紧把存单塞回母亲怀里,“这是你辛辛苦苦积了一辈子的钱,我不能要!” 母亲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说:“那就算是借你的……不用利息,你实在不想借,你就代我……” “代你?” “代我……”母亲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代做股票”这句话,她不能拿钱鼓励他再入股市,除非他自己还想进去,“……代我买点国库券也可以,代我转成定期也可以……反正银行利息这么低,随你……” 这都是他亲自帮她到银行办的,是她从牙缝里,从小菜篮子里,一分一分抠下的,一共一万六千多元。他把这几张定期储蓄单翻了一下,有的已经到期,有的还差几个月。他看看母亲那张慈祥的、曾经对自己倾注着多大期望的眉眼,又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百感交集.说:“妈.让我想一想吧……” 一头是母亲血汗钱的沉重,一头是正走强的“裕安股份”的诱惑,此起彼落,不断地在他心头摇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终于怀着恍惚的、卑视自己的心情,将定期储蓄全部兑成现金。因为来不及申请磁卡,就先借海发公司大户室那位忠厚踏实的老邬的账号,买进了一千五百股“裕安”。 重新入市,他不太愿意呆在原先那个大户室,散户室认得他的人毕竟少,所以多数时间他就挤在大厅里看。“裕安”的每一分涨跌,股指的每一点波动,都会拨动他的心弦,或松或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忘记“滕百胜”的“平常心”,可他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亲的钱,不管是代母亲做还是借母亲的钱翻本,母亲积蓄这一笔钱的艰难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出现。是炎夏的一个黄昏,他记不起是干什么去的了。他和妈妈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了,口渴得像火烧。他要求妈妈买棒冰。妈妈取出了钱包,却只数出了四分钱给他买一根,他知道妈妈舍不得,拿棒冰送到她的嘴边“妈,你咬一口。”她却抓起他的手,往他口里塞:“你吃,妈不渴!”他吃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一个动作: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还有那一回奶奶病在医院,她带他去探望,走一站上电车,是四分车钱,多乘一站就得七分,为了省下三分钱,她总是带他走那一站特别特别漫长的路…… 好在正像杭伟所介绍的,“裕安”在小幅震荡中不断上涨。当涨到了十一元时。他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未。虽然,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动声色的,但悄悄跟着他买的散户仍然不少。随着“裕安股份”的不断上涨,跟进的人也逐渐聚集在他的身边了。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悄悄地问:“老曾,‘裕安’能涨几档?” 曾经海问:“你买了?” “跟着你买的。” 站在一边的小胡子小乔笑嘻嘻地紧接着说:“我也买了。” 风韵犹存的张女士显然和他们属于同一“板块”,也笑着说:“我们都买了。” 曾经海心里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想了想说:“据说,能到二十一元。” 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发了亮:“真的?” 旁边有一位中年汉子提醒:“听说,‘裕安’技术指标不太好呢,高得吓煞人,马上要回调了,还是当心一些好。” 这是实话。对于股票K线图上的技术指标,什么年线,月线,中轨线,上轨线,下轨线……一直到什么“神秘数字”、经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论,曾经海都研究过,既信又不信的。从纯技术来看,“裕安”是到回调的价位了。可曾经海也知道,强势股在上升的时候,庄家为了避免散户根据技术指标抢在他们前面抛售,故意将技术指标打乱,使跟风抬轿者捉摸不透,无章可循,只能抛开了技术面。只有到价位“到顶”,也就是到庄家秘密预定的目标价的时候,技术指标才成为进退去留的重要参照。“裕安”如今处于强势中还是到了在家出货的时候,他正想了解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插了嘴: “嗤,什么技术指标!技术指标是死的,消息面才是活的,它从来就是消息面的奴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是庄家手里赚钱的工具,庄家是可以在盘子里修正技术指标的嘛,太相信,赚不了大钱!” 这话仿佛代曾经海作了回答,也仿佛帮他找到了脱逃的理由,曾经海心弦一松,说:“对对对,这位朋友说的对极。只要没有利空的消息,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会有问题的。你看,走势很强。” 旁边的股民们纷纷向他围过来。“小老头”却急急忙忙地冲出人圈,跑到窗口前,再去下单补进几百股。小胡子小乔跟着也去买进。 如果说,过去,邢景她们背后叫他“叛徒”是因为他的无可奈何,这回却是蓄意的了。曾经海感到自己很卑鄙,比垃圾股还要垃圾股!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补买的张女士说:“当心,股市变化莫测,千万别追涨,叫他们也不要追涨,有的是机会!”然后像想起什么,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脱离了包围。 “裕安”冲到了又一个历史高位,直逼十八元。母亲看他吃棒冰时,舌头舔了一下双唇的情景,在曾经海心里越发丝缠藤绕般地难以摆脱了。他蓄意绕开杭伟,由自己作出决断。他一向自诩为曾经沧海、接受过风雨洗礼的,可这一回,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术指标,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将心弦绷得弓弦一般紧,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还是一个人。下午,听说又有利空消息将出台,是处罚一家违规金融机构的。他觉得不能太贪了,应该到大户室看住行情,抓个好价抛出去。刚经过交易大厅门口,‘小胡子”突然从大厅里扑出来,紧跟着“小老头”们一齐出来包围了他,像唱赞歌,又像摸底。 小老头说:“老曾,‘裕安’真是只好股票呀!你看一直在涨!” 张女士提心吊胆地问:“真能到二十一元?” 面对这局面,曾经海不知话语是怎样从舌尖跳出来的:“是的是的!” 小乔追问:“消息可靠?” 曾经海苦笑着说:“怎么说呢?要打包票,我可不敢!” 张女士立刻伸出手指,直戳“小胡子”的脑门:“你也是!要老曾介绍女朋友,还要包养儿子,以后他还敢给我们提供消息啊?” 趁他们内哄的机会,曾经海急忙脱身。 张女士在他身后叫道:“老曾,老曾!最近消息面怎样?……” 曾经海装作没有听见,径自往楼上大户室奔。 他已不属于这家公司的大户,曾经拥有的那个座位,早被一位年纪很轻的新主人所占有,他只能作为客串的客人,老邬的朋友,到隔壁坐在老邬的旁边看。老邬果然是一位厚道人,在关注自己几只股票的同时,不时让他看“裕安”的股价走势。大盘走势相当强,“裕安”也继续在上涨。如今,对于这只股票,消息面、技术面都是看空的了。这样一个数字,像一把尺子,树在他的面前:十九元五角。抗伟说二十元,我到十九元五角就抛!他张大眼,每涨一分,心弦就绷紧一分;每往下跌一分,心就一阵冷。跟着这一冷一紧,他仿佛变成了一根硬邦邦、冷冰冰的冰棍,又似乎变成那一串串鲜红的、热得滚烫的“裕安股份”……隐隐地,“滕百胜”出来告诫:平常心,平常心!要有一颗平常心!可惜,声音是那么微弱,那样短暂,瞬息出现,便给鲜红火热的价格,或者冰冷的棒冰吞噬了…… 十九元五角!真的到了!他开始抛售,几百股几百股地抛售出去,既能保卫“胜利果实”,又争取利润的最大化。忽然他发现抛出了一笔,十九元二角,低了二角,竟达十一万股!紧接着又是一笔,十万零六千!经验告诉他,庄家开始出货了。他毫不犹豫地,也以十九元二角全数抛光。他的手微微发着抖。他赚了一万二,母亲存款的百分之六十二。尽管知道“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但他还没有从股票的角色中转换过来似的,也好像在再次考察杭伟的为人以及大盘要下调的消息,端坐不动,继续看“裕安”的变化。他越看越感到安慰。大盘走强,“裕安”却继续下跌,不断地下跌!就像刚才所见,十几万十几万地往外抛,半个小时内,跌到接近停板,再次拉上去,然而,庄家抛盘的事实已经公开化了,股价再也无力回到他最后抛售的那笔的价位上了。他头几笔售价成了全日最高成交价! 他兴奋。虽然所获还不如他在“罗湖股份”上损失的一个零头,然而,所获得的安慰,将他近来失败的痛苦,消解了许多。 收盘了。他告别老邬下楼,散户们从大厅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外交流着前市行情。他仍然沉浸在获利脱身的欣喜中,不防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小老头”。谦恭中注满了困惑:“‘裕安’怎么啦?真给炒到头了?” 曾经海说;“是差不多了。” “啊?!”“小老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跑了?”? 曾经海说:“跑了!” “他妈的,你不是给我们吃药嘛!”小乔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说到二十一元的嘛!开盘前你还说……” 曾经海这才想到这一批追星族。张女士,老方,小陈,都包围过来了。小乔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袖子橹到肘子上,很有揪住他前襟论理的味道。 他赶紧突围。 小乔的咒骂紧迫而来:“竟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 小乔把那位帮他否定技术面的“眼镜”看成他的同伙,像马路骗子,暗中联手欺骗他们了。曾经海很恼火。想回过身去,说明他并没有如此卑鄙,并将这只说变就变的野猫脸,拖到交易大厅,叫他看看所有证券公司都张贴的那幅警告性提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市面上所传消息、所作言论,都是“仅供参考”的,连这都不懂,哪有资格骂狗。可转念一想,“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如今我这只股票,正处于人生弱市中,骂我是雇人联手“撬边”的马路骗子,就是马路骗子,不如狗就不如狗。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我总算有了东山再起的第一笔资本。 曾经海离开了海发证券公司,“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却一直在曾经海的耳边回响,叫他想起了“叛徒”,想起了邢景。晚上做梦还在想,不仅想,而且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癞皮狗,像叛徒一样在地上爬着,钻到最肮脏的角落里去寻找肉骨头啃着。以致不敢再到海发证券公司去,远道赶到了开泰。他不敢到“滕百胜”房间里去,他所做的,正好和“滕百胜”的告诫相反,离开“平常心”越发远了。他只想找杭伟。杭伟并不知道他也买了“裕安”。但如今,他觉得可以接触的只有杭伟这样的朋友。杭伟昨天已经将大部分“裕安”抛出,可见了曾经海,开口就骂朋友:操他姐的,提前出货了!弄得我很被动。瞧!的确,转过电脑显示屏给曾经海看的还是“裕安”,他正在等候反抽的机会继续抛售。可今天只有十六元了。虽然还是盈利的,但无异于“那位朋友”将他口袋用的钱扒走了一半。 曾经海似乎又明白了股市上的一些道理。略微淡化了一些从“叛徒”到“狗都不如”的“马路骗子”的痛苦。到他离开开泰,大盘还是在强势震荡,而“裕安”已经接近跌停板了。 曾经海怀着轻松的心情,汇进结束了前市交易的股民中。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老曾!”他定神一看,是那天在开泰门口要求他推荐股票的“乌骨鸡”!他的心弦本能地一紧:“啊……你好!” “我到处找你!”“乌骨鸡”又是毫不通融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请你的客!你那天推荐的‘裕安’,真准!只两天,将我的亏空全补上了!” 同样一片天,这儿却艳阳高照!曾经海的心一松:“啊,恭喜了!” “多亏了你呀!我要谢谢你!走,这就到春都酒家!” “别客气。靠的是你自己运气。”曾经海说,“到你再发财以后吧!” “不不不,”“乌骨鸡”说得很恳切,“这回你不只帮我赚了钱,可以说给了我一条生路!真的,要不,我就惨了!” “这话怎么说?” “到春都坐下来慢慢聊!赏光吗?” “这还有什么说的,”曾经海说,“走吧,去聊聊!” 酬酢中,曾经海才知道“乌骨鸡”有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 “乌骨鸡”大名陈世伦,是一家机械厂的副厂长,为人无城府,热忱如火,是条血性汉子。这些年机械工业不景气,厂里年年亏损,负债累累,面临倒闭的威胁。走投无路中,他提议拿一百多万贷款,到股市求利,并毛遂自荐,让他来当操盘手,至少不让或少让职工下岗。职工们一听,立刻赞成。他是早期股民之一,对股市“家族成员”了如指掌,看得懂K线图,善于做技术分析,一说起股市行情便滔滔不绝。能够为大伙冒如此大风险,不是英雄,也是天大的善举。走投无路的厂长问道:你凭什么担保只赢不输?不愧是个血性汉子,陈世伦拍着胸脯说:我立下军令状,要是亏了,你们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公职,我可以拿我家产作保!他真的这样做了。职工们不仅答应了他,而且纷纷将自己的存款从银行取出,一起交给他去鼓捣,总计在三百万元左右。可是他偏在管理层这次反对过度投机的举措中亏了,十损其五,而且这次管理层有明文规定,不得将银行贷款投入股市,违者重罚。他陷入了四面楚歌,正不知该如何去见江东父老的时候,一只“裕安股份”,帮他力挽狂澜,他不求价位到顶,只笃桨餐焉恚砸坏绞旁吐叫壮觯阶页龌?时,他已全部盈利出局了。他怎么不对曾经海感激万分? “乌骨鸡”的脸,给酒精烧得发了紫,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说:“真的,老曾,是你把我拉上岸的。我这个人哪,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曾经海听着,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他又想起了“滕百胜”的平常心。他从“叛徒”沦为“癞皮狗”一般的“马路骗子”的体会里,明白了对面这位朋友成败的原因。只有自己的本钱,才能在股市里自由驰骋,游刃有余.主宰人生。既然此公是个知恩必报的君子,曾经海忍不住地想把这些感触倾吐出来,供他参考,不表明自己是谦谦君子,也不至于辜负他款待的这一顿酒饭。 “喝,喝!”“乌骨鸡”给他倒酒,挟菜,然后换了一个话题,“你说,大势怎么样?” “因为管理层还要清理证券市场,近期不会有行情,”曾经海老老实实地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嘛,”“乌骨鸡’”感叹道,“银行贷款一归还,我想趁机脱身。” “对,见好就收吧,”曾经海一如面对知己,把压抑在胸臆的那些感慨倒了出来,然后说,“千万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不要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乌骨鸡”说:“是的是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一回,我做亏了时候,同事们那一副副眉眼呀,活像他们的血汗钱都让我变着法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似的,把我过去给他们的好处全丢进黄浦江了。我听你的!要炒,也拿自己的钱炒!在这些爷叔阿姨面前,逞什么英雄!” 两人越谈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乌骨鸡”请出租车把醉醺醺的曾经海送到弄堂口时,都快十一点了。出租车开走了,弄堂口却有两个汉子,压低了嗓门在争吵,一个说你讲定是给我三成的,你不能赖账!一个说谁赖你了,我说的是二八分账。一听就是拉到生意以后,为佣金发生了矛盾。开头,曾经海也没有当一回事,回家往床上一倒,本希望借助醉意,睡个囫囵觉的,可一躺到床上,酒力就像消退了,越睡越清醒。弄堂口这两条汉子的争吵,竟和“乌骨鸡”搅在一起了,一起搅进来的还有海发证券公司的宫经理。曾经海你真傻!既然“弱市不怕跌”,“跌”到都当上癫皮狗啦,为什么不鼓动这只知恩必报的“乌骨鸡”继续给单位操盘,然后悄悄将他从开泰公司拉到海发公司,作为我的成绩向宫经理提取回佣呢?拉住这些户头积累资金,总要比骗小乔、小老头们这些小散户能够通得过自己的良心啊! 很好!反正“股市里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明天,先找宫经理,念在当年的情分上,从获取回佣开始,帮我重振旗鼓,然后找“乌骨鸡”,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整个调子转过来。至于小乔、小老头那批对我失望了的“追星族”,既然愿做“癫皮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翻了身,腰缠万贯的时候,“癞皮狗”也就变成麒麟了。 宫经理果然是一位重情分、讲义气、有眼光的女性,她原以为曾经海的太太提走所有余款,撤消了账号,从此不会再有交往了。今天见曾经海突然登门拜访,意外的高兴。不说别的,先是连声为没有上医院探望自咎,然后便为“催促尊夫人平仓”道歉,说她迫于规定不能不那样做。曾经海说,那是你忠于职守,哪能怪你,只怪内人不懂规矩。这一来,双方的感情马上缝合如初。曾经海的要求一提出,马上得到她的首肯,说你拉过来的客户,每月成交额只要超过三百万,就可以从手续费中提取百分之零点二到五的回扣,“尽我努力,帮你东山再起。” 曾经海当天就去找“乌骨鸡”。舍不得花钱进饭店,就在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走道上说话。只抽了两根卷烟,便把调子扳过来了。他说:“我昨晚给你想了想,你还是该留在股市。单位白给你这种赚钱机会,丢了可惜。” “乌骨鸡”说:“我也想过了,在股市混了这许多年,要退出也难。下过几次决心,清仓还不到一个礼拜,手又发痒了。就像瘟君子戒烟,戒掉很难。我可以不挪贷款给厂里做,可是不给同事们操作,我开不了口,开口了大家也不会同意。” 曾经海说:“是呀,我对股票市场也看清楚了。这几个月的回调,都是管理层怕泡沫经济泛滥,限制过度投机,让市场规范化、法制化所做的努力,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对我们中小散户是有好处的,就看你怎么做了。” “乌骨鸡”说;“不错,以后要请你多出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