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全部换。要快,马上要启动。”他又打出“新隆生”,“看样子这一只马上碰到了上轨线,有强有力的打压,要长期回调。保险一些就先出来,跌深了再买回来做差价。要是跌得不深,你就买‘驼方’。这叫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章先生在一边说:“听说,‘滕百胜’马上要出货了”。 曾经海一惊,这消息太重要了。说不定“滕百胜”就躲在哪个暗处操作。“嘉乐”亏成这样子,“新隆生”赚到的胜利果实一定要保住。 他立刻照办,怀着赌博的心情,割肉,冒险,“初级”得他都木木然了,也完全忘记了杭伟原来是怎样一只“股票”了。 可杭伟真有两下!“驼方”真的启动了,曾经海一买进,就大幅度地往上涨。他立刻按照杭伟的建议处理“新隆生”。刚抛出一部分,这一只曾经帮他起死回生的股票,真的下跌了。他也不等回调到多深,索性将它全部抛出,将资金全部押到了“驼方”上。这一换,他居然接住了又一只股票大幅度上涨的黄金段落。 不过,曾经海最大的胜利,除了悟到了一个“初级”的道理之外,还在一个走投无路之间,楔了进去,阻止了都茗和杭伟间的直接交往。杭伟能帮他趁“初级”“炒”股发财,而老婆依然完好无损,真像精心策划出来一般。从千变万化的角度说,股市没有昨天,生活也没有昨天。 没想到这只“驼方”比“新隆生”“牛”劲更足,大有不顾一切顶风而上的味道。它自然享受到了“新隆生”一样的社会待遇:大小报刊,电台电视,骤然间冒出了一批推荐它的文章和言论,哄哄然颇具有八方呼应之势。最雄辩的是那位叫海泫的股评家的文章,叫曾经海看得真想变卖家财扑进去,硬给杭伟阻止了。才知道当天就该抛出了。只一个多星期,又让曾经海确实地验证了一回“初级”的含义。已经拥有二十多万元身价的他,虽然还是零星散户,只能和退休老伯伯老妈妈们一起到交易大厅里抢座位、闻汗臭,和老滕、杭伟他们隔了几重天,但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拒绝他成为它的一名公民了。 这是一个难以区分是一个个活人还是一张张股票的世界,绝对不同于一般人所熟知的世界。她以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道德标准、价值取向,区别于人世间的社会群体。比方说,他们总是通过看不见形状的符号和数据来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统一他们的行动;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皇历:“一月预示”,“三月风”。“四月雨”,“五月开花”,“五穷六绝七翻身”,“九月转势”,“十月狂升或暴跌”,直到“圣诞老人升潮”;他们有自己划分群体的标准,叫“投机在市场,投资在家里”;他们自有通行的人生格言,比如“股市就是羊群、牧羊犬、饲养者的组合”,所以“股票再好,也不能同它结婚”等等。曾经海真有一种常听常新百听不足之感,觉得它所具有的哲理性是一时难以穷究的,总忍不住要随手记录下来,结合炒股的经历反复琢磨,一再品味。有些语汇,要一连几个月在波浪里颠簸几次才能领悟到一点皮毛。于是,机械模仿“滕百胜”,也成为知识分子特有习性的自觉发挥了,驱使他在精神负担如山压的情况之下,也要拿起笔来发挥一通,于是变成了一部独特的文本,既像阅读生活大书的心得体会,又像倾诉心声的日记,更像艺术家采风随笔,有些地方,却像一位哲学家在观照心灵,叩问人生……倒也很有点自得其乐的样子。 自然,最能集中体现这个独特世界的,是语言的运用。空头,多头;利好,利空;套牢,踏空;割肉,跳水;对倒,派发……但是,出现频率最高,对自身利益关系最大的一个词却是“消息面”。 这也是和杭伟交往中知悉的。 那是在“驼方”出货以后。曾经海事先知道这只“驼方”的行业性质,经营业绩,属公用事业行业,业绩也一般,还不如“嘉乐股份”的一半,可涨得这样疯,光是靠杭伟这种还不到一千万资金的大户拉升得成吗? 那天,曾经海特地请杭伟吃饭,以表示对他提供帮助的酬谢。自然,他既不让都茗参加,也不让她知道,对于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娘的直接交往,他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就他们两个老邻居,在对饮的时候,曾经海蓄意探听这次炒作的秘密。 “眼下基本面还可以,再加上一点可靠的消息嘛!”杭伟神秘地笑着,乜睨着醉眼,得意地望着这个小阿弟,既像卖弄手段的高明,又像在观察对面这个新股民是否看破了个中奥秘。 几年外资企业的白领生活,早叫曾经海明白,在经济活动中,及时掌握信息是至关重要的。“消息”自然与“信息”同属一个家族,然而不说“信息”而说“消息”,并加上一个“面”,就成了他眼下所处的这个世界特有的、经典性的专用词了。“面”者,方面也,说明影响股市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有“宏观面”,“技术面”,还有这个“消息面”。所有的“面”,各自管着属下的无数个“点”。说穿了,人一旦进了这个世界,就是在这几个“面”里翻筋斗,捕捉着能为我所用的各个“点”。就像在四面高墙的房间里过日子一样,谁翻得高明,不仅不会被墙面撞破脑袋,而且能借助这几堵墙面,翻出花样来,成为高手。据说,杭伟就是玩消息面的大赢家,证券业“初级”到还只能在西康路一零一号那种“柜台”上亮相的时候,这位刚从劳教农场回上海的好色之徒,手里就抓着一些“电真空”,“延中”和“飞乐”了。既然抓着这些来自“资本主义”的货色,就得了解一点和它与生俱来的东西,于是他知道了宏观面、技术面、消息面。1992年春天,杭伟在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偶而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这位风云人物说得不少,其中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言辞,却给他抓住了,很像初春的蜜蜂闻知初绽的花蕾。这几句话是这样说的:“证券,股市,这些东西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用?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杭伟马上感受到了这个“坚决”的分量,他毫不犹豫地倾其家财再买进了二千股“电真空”。只几个月,他便一下子从一个“山上下来”的刑事释放人员,变成了买卖股票的大户,金光闪闪的财富,使“消息面”三个字活似衣食起居一样不可或缺。甲戊年春夏之交,股市低迷到跌入了成本价,每日成量只有几千万元,人家都纷纷撒离的时候,惟有他不走。他说,从宏观面、技术面来看,都该物极必反的嘛,为什么走?可惜,早到谷底了,就不见反弹。他正准备收拾起摊子悄悄割肉离场,忽然听说,中国证监会即将公布证券方面的“三大政策”,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坚守阵地。三天以后,消息如期而至,他所拥有的股票当日就翻了番,股指飚升数百点,他竟赚了五十万。可见“消息面”来了动静,就像四面墙壁一起乒乒乓乓地倒下来,什么宏观面、技术面统统都不作数了。他深知在这个世界里周旋,给这个“消息面”当奴隶的艰难,倘对这个“消息面”不理会、不探听、不掌握、不运用、不随时作出反应的话,必定寸步难行,以至全军覆没,哪怕你拥有的那几条“鱼”,是从最深最深的海底里抓到的好鱼。于是他把赚到的那五十万,先去买了房子,然后拨出十万元来继续炒作。既然要涉足这个世界,杭伟头脑里总是贮藏着无以数计的消息;见到新朋旧友,总先发出这样一声问候:你好呀,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词,这一刻从杭伟唇齿间轻巧地弹进曾经海的耳朵,并用这种神秘兮兮的神态审视着,教曾经海直觉得其包容的内涵非比寻常。于是也装着半醉的神态说道:“什么消息,请透露一二,让小阿弟长长见识嘛!” 杭伟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好吧,谁叫你是我小阿弟呢!”他喝了一口酒,又点燃一支卷烟,扫视了一眼邻座,放低声说:“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和上市公司联手,在‘中报’、‘年报’的数据上做点手脚。” 曾经海吃了一惊:“啊?内外勾结?这不是证券欺诈行为吗?” 杭伟眯起一只眼,大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将香烟灰喷得满桌都是:“你呀,就是憨!到今天,还没有从海底游上来!” 曾经海心一动:是的,我又憨了。股海如人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未必有身价,有身价的未必真,靠假才能兜得转,靠吹才能到处受尊敬,你难道见得还算少、经得还不够吗?他恍然大悟地举起了杯子:“OK!你这只股票呀,难怪高开高走,一路飚升,成了绩优股!……来来来,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帮我发了财,又帮我开了窍!” 杭伟得意地笑了一阵,脖子一仰把酒干了,乘着酒兴说心里话:“炒股,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动动脑筋就可以发大财的行当,啥人不在挖空心思多捞?……给我这种消息的朋友,多了!你听我的,包你也高开高走,一路走在上升通道上!” “谢谢,谢谢!” “谢什么?别随便告诉别人就是了,”杭伟放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大户室的那几个,我都不让他们知道的!” 曾经海想起来了,每一次去找杭伟,不是见他和朋友在对面房间里秘密地谈什么,就是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跑出门去接电话。这位老邻居,真把他当成自己小阿弟了!一阵激动,把“色狼”的以往,以及对都茗那色迷迷的眼神都丢进了黄浦江,拿起酒瓶,将酒杯斟满,举得高高的:“好,大阿哥对我的帮衬,我心里明白!让兄弟们一起,‘高开高走’,‘一卡在手、老板做够’!” 杭伟哈哈大笑起来:“你还记得这句话啊!” 曾经海也笑着说:“怎么不记得呢,就是你这句话把我引进股市的嘛!” 杭伟说:“你不是相信'滕百胜'嘛!” 这些大户间经常串门沟通行情交流信息,曾经海几次到这里来,都说是杭伟的朋友,哪能不传到他耳朵里去?这是曾经海早就料到的,这时候正好把人际间的这个“跳空缺口”补上,以便完全恢复对老邻居应有的那份信任和尊敬,便哈哈笑着说道:“没有你,我也不会认得他。” “人各有各的话法,股各有各的炒法。”杭伟一得意,便忘了形,有点色迷迷起来,“不过,股票这东西,操,完全像靓得妖里妖气的女人,总是挤眉弄眼地在那儿叫:我帮你一本万利,我能帮你一本万利!勾引得人们心里痒丝丝的。可你真要上了她的钩,而且死守着她,一定吃足苦头!因为这种女人呀,就是不安分,为了招引男人,她总是喜动不喜静,喜爱变化不喜爱死板,喜爱奇特不喜爱一般。我说得对吧?我们这些男子汉呀,只是利用她们这些特性去赚钱,管她是婊子,还是游在海底的鱼!” 了解杭伟经历的曾经海,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或许,杭伟发觉自己太俗了,便把话收了回来,认真地说:“你跟我做,包你翻几个筋斗。”他将双唇贴近曾经海的耳轮,悄悄说,“告诉你,马上有两家公司争着想收购一家上市公司,你想想,成了两家公司收购的对象,这个题材,想怎么炒作就怎么炒作!我叫你买进的时候,你大胆地买进就得了。啊?” “哪家上市公司?”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哪有天天耍这种花招的?兵不厌诈,要玩,也得借着东风玩的!”杭伟举起了杯子,“今天不谈这些了。来,干!” 曾经海明白了,这东风就是消息,或者叫消息面的东西。他不觉想到了另一个消息,谨慎地问:“听说,眼下股市太热,管理层要采取降温措施了呢!” “有这个说法”,杭伟说,“不过眼下关系不大。明年上半年笃定能看到一千八百点!……你说,哪个股市没有泡沫?何况我们……” 和“初级”一样,这又是涉及“宏观面”的理论问题,反正“炒股就是炒股”,靠着经验这么丰富的朋友,何用他操心? 两天以后,曾经海真的按照杭伟提供的消息,调动全部资金买进了一只叫“轻工”的股票。购并没有实现,不过他又赢了二十多万,比买“新隆生”盈利还要丰厚。在都茗和自己亲友面前,他越发显得身价百倍了。对都茗,不说是杭伟给的消息,却又不使她放胆去找杭伟,只说是他和“滕百胜”交上了朋友,说:“杭伟也是跟‘滕百胜’一起做的嘛,我们天天见面!”说真的,他内心深处真耻于跟在杭伟屁股后面转,总想在哪一天超过杭伟,独自打亮招牌,反正,炒股,就是这几种手法,“滕百胜型”,“老贺型”和“杭伟型”,最早让他放胆进入股市的杨博士,属于“滕百胜型”。“滕百胜型”虽然万无一失,但赚钱速度太慢,他没有这份耐心;“老贺型”不仅要有一整天守在电脑边的时间和条件,而且需要有赚到一笔,趁涨即果断脱身的心理素质,有打一枪就走的对游击战术运用自如的技巧;最实惠并能充分发挥他这个机关干部优势的,还是“杭伟型”。于是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消息面”,张开眼,就是探听、寻找“炒作题材”,然后紧追猛赶。“华银联合”是东江开发区的金融股,据说,美洲银行将投入几亿美金支持开发,已经有庄家进去了,他悄悄地跟进,买得不多,赚了;“呼伦毛纺”是西北的纺织工业股,听说与欧美诸国签订几亿美金的进口加工合同,庄家正在建仓,他不动声色不失时机地买了一万股,也赢了利;“家宝电脑”是某高等学府的高科技股,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自然是庄家的目标,于是也跟着炒……炒,炒,炒,在跟进跟出中结识了不少股市朋友,自然都是炒手。炒手们给了这些“题材”一个动听的新名词:概念。“华银联合”属“新开发区概念”,一纳入某时髦的“概念”,必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类的股票跟着上涨。就如人海里一个个阶层,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圈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间,他也满脑子的“题材”,满口的“概念”,逢人也拿这句话作为打招呼:“有什么消息吗?”这可不同于像“早饭吃了吗”,“最近忙吗”之类的无话找话的礼貌性问候,这些“消息面”、“炒作题材”、“概念”活似指挥棒,给了他这只“高开高走的绩优股”无穷的搏击的冲动,主宰世界,张扬个性的强烈向往。时间久了,听到人家有什么题材要炒作,就忍不住趁机测试测试自己的判断能力,悄悄地买进一点看看,赚了,就公开;亏了,就独个儿咽进肚子里。杭伟拿股票与女人性子相比的那些话,俗是俗了,可这些特性,对他真的产生一种永不衰竭的冲动。这使他对杭伟有了新的理解,有什么应酬,他总请杭伟参加。自然,杭伟呢,只要能让他参加的也不忘请他。消息啦,消息面啦,弄得他神魂颠倒的,是不是会打都茗的主意,都成了多余的操心了。 曾经海很快脱离了老伯伯、老妈妈,告别了汗酸味浓浓的交易大厅,进了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 他是属于“成长性”和“股本扩张能力”都看好的客户,眼下资金还不算大,刚够得上一个中大,加上海发证券公司场地的局限,所以无法享受到杭伟那样的优裕条件,只让他进了靠交易大厅的一个大间里,一个常年紧闭的小窗,透过玻璃可见交易大厅的市况。十五六个人分成背靠背的两排,每人一架电脑,当然有空调和直线电话,还有一名报单员的专职服务。在一些证券公司,这种条件是属于“中大户”室的,在这样的空间里,虽然各对各的电脑屏幕,构成了各自不同的一方天地,但不断需要信息沟通,相互间很快便熟悉了,并熟悉了左邻右舍的大户,以及他们来来往往的朋友。 他能享受这一待遇,据说,是有一位股票一上市就涉足股市的大户,因为透支亏得一文莫名,被扫地出门,把位子给了他。为了这,都茗特地在他出门的时候,放了八只鞭炮。他却置之一笑。他简直有点趾高气扬。他记得谁说过,中国股市是人生的加速器。有的一夜成了豪富,有的一夕间成了瘪三。他想,我一进股市,就给自己订了一条规矩:绝不透支。套得再深,也是自己的资金,只输时间不输钱,而且智能比他们高,坐在这只位子上,倒能时刻不忘这些失败者用血所提供的教训,这难道不是成功的因素? 当一个人所向披靡的时候,都是百无禁忌的。 事实确是这样。曾经海坐在这个位子上,便一帆风顺。因为他的消息正确,所在房间大,人多口众,传得快,传得广,所以很快成了股市中小有名气的人物,甚至把他当作股评家,邀请他去参加一家证券公司的股市沙龙。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星族”。海发证券公司营业部的几位年轻人,像研究部的小魏小燕他们所谓的“亲戚朋友”,都因为他的消息而赚了钱,和他谈得很投机,他们头头宫经理也把他当作营业部的一张王牌,亲切地要他“喊我大姐就得了”,那天晚上,还特地邀请他上文艺沙龙叙叙,还说:“能请你的太太一起来,最好。” 宫经理长相出众,瓜子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往往令男人不敢直视,皮肤白嫩,身段娇小,平素只着淡妆,薄施脂粉,与其说为了增添姿色,不如说在展示她对天生丽质的自信,如果忽略了她神态举止上的老成练达,很难相信她会是“大姐”辈。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却很有礼貌地慌称:“我太太安排不出时间来”,把都茗排开,怀着粉红色的朦胧感,幽会似地到了这家据说在上海滩很有点档次的沙龙以后,才知道,一起做东的有小魏、小燕他们几个小伙子,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几个和他有点头之交的大户。分明属于对有影响的顾客的感情投资。虽然微觉失望,但是两杯下肚,想想刚入市时的情景,也禁不住得意非凡,开怀享受成功男人才有的人生欢乐了。三瓶孔府家酒,加上宫经理席上那种眉眼含情的妖媚,不多久便给灌得醉醺醺的了。宫经理差小魏把他送回家,他直觉得自己总算顶天立地,天马行空了,在脚底下飘着的,像云雾,也像汹涌的波涛。都茗从小魏手里接过来,扶他进房,怕他酗酒伤身,说了很多心疼他的话。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妻子的祖父的祖父,是带着一条小尾巴来到这个世界,并有两颗心脏的,如今都茗是让最善良的那颗心脏在值班。他禁不住挥着手,狂笑着说: “走开,你走开!我,曾经海,不再是一条游在海底的鱼啦!我身上长上了翅膀,飞上天啦!……要房子吗,我不要看分房小组长脸色,不要悄悄上门去送钱送礼啦,只要到股市里伸手就是了!要出国吗?我也不需要向我们头头拍马,对同事们当面逢迎,背后拆台啦,股市会送我进国际旅游团的,东西南北,上天入地,什么地方不能到?我要……反正,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懂吗?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你,你们算老几?” 都茗说:“好了好了,别说不着边际的话了,归根结底,你终究是个小小的机关办事员!” 他拌着半僵硬的舌头说:“什么……办事员?明天,我就提出辞职!” 都茗笑着说:“当职业炒手?这算啥?” 他又笑起来:“什么‘职业炒手’?应该叫‘职业投资家’!你知道吗,在欧美,投资的资本家是最受人尊敬的!……嗨,就叫‘职业炒手’也没有关系。有了钱,你追求什么就会有什么,什么人生价值都能体现出来!你,信不信?” 都茗不露声色。她明白:醉后吐真言,他透露出的是隐藏在心里的报复的冲动。他要报复妻子,报复单位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扁头阿棒”们。到时候他肯定要丢掉结发妻子另寻新欢的。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吗,暴发户妻子的悲惨结局,这些年看得实在不少了,他能例外?如果说,以往她这种担心还被自己巨额“青春补偿”的安危压制在第二位的话,近来却越来越冒到前头来了,而且已经发现了苗头! 但她不怕。她已经估量过,真要玩,他玩不过她,她有这份自信。 第二天早晨,曾经海的酒还没有醒,电话铃响了。抓起听筒,就听见“扁头阿棒”没头没脑地问:“一六零七弄七号的事,你知道吗?” 曾经海一听心里就发毛。这是由他联系的地段。这幢楼里住的基本上是区内中小学教职员工,其中有一些是征集了这块建房土地的农民。教职员工往往和这些居民发生磨擦。最严重的是底层的一零四室,占用了楼梯下面的过道,搭起炉灶,开起了小饭店。不说烧菜的油烟,薰提整幢楼房到处粘腻腻的,每逢低气压还潮的日了,水门汀的走廊地板都打滑,老人不敢轻易出门;更不堪忍受的是小饭店人来人住,像食堂那样,经常把剩菜剩饭撒在门外,居民叫苦不迭。店主左邻右舍,多是同一家族,“外来”的这些秀才,都不敢当面指摘,背地里向居委会反映数次。居委会解决无效,也曾经“上交”给他,请求综合治理。曾经海一了解,矛盾棘手得远非他的能力所能承受。这家小饭店的顾客,都是附近一些没有食堂的小单位职工,一六零八弄弄口虽然有饭店,可太高档,是一家带KTV小包房的叫“豪都大酒家”的海鲜城,所有时令荤素,从活杀大王蛇到油煎蝎子,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解决普通职工就餐的档子,自然使这家只有一份小摊的营业执照、连块招牌都没有的小饭店,五六元一份的小盒饭就显得特别实惠,生意兴隆,比千人大单位的食堂还红火。最近安排了几名下岗职工来帮忙,据说,近期内还将扩大经营规模,准备再请五名下岗职工呢。它的声势,使豪都准备改变经营方向,也有消息说,老板准备出让豪都。这样的矛盾,怎么不叫他望而生畏?原打算想出妥善办法再下手的,可一拖延,瞧! 曾经海强作镇静:“怎么啦?” “扁头阿棒”说:“三零二室的一位老教师,下楼时,滑了一跤,跌断了脊椎骨,情况严重。说他们曾经向里委会反映过几次,里委会的严主任说,是我们没有解决,据说向你……” 这位新提拔的主任口气平和,然而落进曾经海的耳鼓,总觉得是领导在追查责任。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劈口截住说:“向我怎么啦?啊?……不错,他们是跟我聊起过的,只是情况汇报,可并没有要我去解决!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花了力气到底有多少成效,你比我清楚,何况这场纠纷涉及很多社会问题!” “这我知道,可我们应该尽我们的责任……” “我不尽责?”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扁头阿棒”显然不高兴了,“电话里说不清,请你早一点到机关来,一起研究一下好不好?” “我上午有安排!”曾经海一心希望对方更加不高兴。 “能调整一下吗?”“扁头阿棒”的确有涵养,口气放柔和了。 “没法子调整。”曾经海更加像抬杠,一夜未消的残酒,使他心里涌出满腔报复的快感,“我根本不想在机关呆下去了。我辞职!” “扁头阿棒”很震惊:“你……” “别你呀我呀的了,”曾经海说,“我们还会是朋友。” 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就这样弹出了唇舌。曾经海却觉得合情合理:这和做股票一样,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不懂得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 曾经海醉意全无,很利索地起床写辞职申请。握笔行文时,才冷静下来:不说要都茗批准,父亲同意,但也要表示一下尊重,通个气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吧? 都茗早上班去了,他给她打电话。 都茗很意外:“你真想辞职?……我说,好不好跟你们单位领导商量商量,办个留职停薪?” 曾经海反感地冷笑一声,压在心里的那股气直往外冒:“我就是不想看这些老爷的脸色才这么做的!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你再想想!要辞职,麻烦多着呢,就说房子,就得退还。” “这种仨钱不值俩钱的公房算什么?股市会让我们住公寓!”他雄心勃勃,“别前怕狼后怕虎了。详细情况回家后再对你说!” 他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曾宏发历来勤俭过日子,从牙缝里抠下来的几元几毛,也不惜跑一次银行存入活期,积到一笔整数,便取出改成定期,电视机、电冰箱也舍不得买。可现代家电就有这种魔力,让你不买就会显得过分的落后与寒碜,就会让你明白,你不买,多年的储蓄就会越存越“少”。于是在一阵风头上将牙一咬,取出全部积蓄,抢也似的买进了电冰箱、电视机。正如买股票选错了时机,不多久,这些家电全部降价,一千块变成了六百块,五百块,等于让多年积蓄给扒手扒了,使他一想起就心疼。多亏儿子生财有道,把他拉进了股市,让存款大幅度增值,也让他多年不平衡的心态恢复了平衡。可听到儿子这个决定,他还是觉得太冒失,他指望儿子有出息,也指望钱袋饱饱的,可做“职业炒手”却不是曾家先辈的期望。赶紧劝导,想法和都茗是一样的,多的是岁月给他的处世经验: “停薪留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是上班时候报个到,领导给你的工作尽量办好,让领导称心一些,印象好一些,能分给他们一点甜头的时候,就该悄悄地分给他们尝尝……反正,和领导的关系理顺了,搞好了,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给你得到国家干部和职业炒手双重好处的‘双保险’,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小葱一碟!你懂不懂?眼下哪儿不在捣这种浆糊啊?”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主意,也一度是曾经海的主意。可一想到仍然要去演海底的游鱼的故技,心理就反感,更何况这一回顶撞了“扁头阿棒”,开罪顶头上司已成定局,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曾经海还是写了辞职申请书,到邮局挂号寄了出去,然后到海发证券公司,正式开始了职业炒手的生涯。 他坐在电脑前面,刚刚根据昨晚听到的消息分析几只股票的走势,并打算逐步买进的时候,杭伟的电话来了。他说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了,这两天就可能有利空消息出台,要他赶紧把所持有的股票,不管赚多少,统统抛掉,而且“不要张扬,你自己出局就行”。这一点他明白,这时候一张扬,意味着股价暴跌,自身出逃的通道受阻。可是,实在太意外了,犹如正旺的火头上给浇了一盆水,令他实在无法接受。须知他手头持有的都是走势正在稳扎上扬的股票,尤其是那只“青城股份”,完全可以在短期内翻倍的!预期的二十万,就在这么一只电话之间,缩成了一二万,甚至于零,这种心理大挫折,胜似一步踏空,从万丈高楼堕下,也胜似一刀割去了他心头的一大块肉!他不想信。但股市变幻莫测,而这一次“变”,是来自于管理层的,不能因为是心头肉而心存侥幸。 曾经海紧闭双唇,双手发抖,借助电脑上帘挂式自助委托买卖系统(即不通过报单员实行买卖),一笔笔地抛售出去。然后悄悄通知亲友也清了仓。 他的额上流着油汗,坐在电脑前几乎瘫痪了。这变故虽然只使他的收入在预期上打了一个大折扣,并无亏损,然而他却心疼得像受到了一次重创。他想哭,想骂,想笑,苦笑,狂笑,傻笑;他像恨,像怨,也像怒,愤怒,恼怒,怨怒。直到连连抽了三支卷烟,心境才慢慢调整过来。他想起了股市中有这样一句警言:“在股市,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赚,除了贪心不足者之外”。他的心境终于从平静到轻松起来了。这以前,看着股价,算着收入,涨得再高,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因为那都是帐面上的东西,属于纸上富贵,只有这一刻才算真正赚到了手,“入袋为安”应该轻松的时候,为什么不轻松呢?于是,昨晚顶天立地、天马行空的那种得意,又都回来了,而且这一刻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他想,不会消费的人是不会赚钱的。趁这机会,应该像杭伟那样,不,应该像上帝那样去放纵一下,这才算和“游在海底的好鱼”永远告别。 曾经海酒后倾吐的无疑是真话。与“放纵”这个词紧密相的,绝不是守得烦腻、对他管头管脚的妻子都茗,而是一个叫邢景的小姐,属于刚才悄悄通知清仓出货的亲友中的一个。 这位邢景,是跟着曾经海买进卖出的“追星族”中的一个。 说实在的,邢小姐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外貌,甜甜的脸蛋,没有如雪的肌肤,只是额头长得很是光洁,长发垂肩,牙齿很白,可惜左边的门齿长歪了一点,于是怕笑。其实她笑起来是极妩媚的,或许她知道这点,爱笑,一笑就用小手掩住双唇。她在“海发”出现,总是股市大涨或者大跌的时候,自然是在散户所拥挤的大厅里,和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士同进同出。她们总是聚成了团,盯着液晶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站的位置,正好是他在窗口所能见到地方,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户们早给了这种成团成伙来看行情的女士们一个颇具邪念的诱称:“收购板块”,或者“收购概念”。自然,偶尔也和她们有了企图“收购”的行动:和她们搭上了嘴。话题是现成的,就是股市行情,对所选股票的评价,自然也有颇具分寸的戏谑。见他们是大户,便要他们推荐,于是有了饭店的聚会,有了卡拉OK里的合唱与对唱。那是真正的放纵之夜,除了不能当众肌肤相亲之外,什么挑逗性的语言都不禁忌的。不仅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的“股友”。还邀请了杭伟一起参加。他们经常去的,就是东海渔村。对都茗,借口是参加有著名股评家出席的股市沙龙,了解行情,听股市解盘。入场门票高达百元,花百元而能赚上成千上万,自然是上算的。 原来;邢小姐她们都是海发证券公司对面技工学校的教职员工,利用课余时间和地理优势“小异弄”,赚一点油盐酱醋费来的,属“菜篮子工程”。她们对人民币也赋予了特殊名称。赚了一百元叫“赚了一根葱”。曾经海的左邻右舍,都有自己倾心的对象,各自为伊神魂颠倒;殷勤如奴仆。曾经海呢,看中的就是这个邢景。使他“一见钟情”的,不是她那掩口而笑的风韵,而是因为她的姓名,还有她那种不慌不忙。和他们保持距离的矜持,以及对于股票买卖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淡泊、跟着来玩玩的神态,这是这个“收购板块”中唯有她才有的。这种恬淡、宁静。平和,完全与都茗相反的气韵,竟使他如此神往,神往得都有些儿着迷了;便克制不住地想和她亲近。一知她的姓名,就越发着迷了。连名带姓一起喊,就有“赢进”之吉而避“输掉”之祸。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并在三资企业呕翻过几个跟斗的干部,居然会倾心于此,大概是股市变幻莫测,太难于掌握自身命运之故吧。都说,进了股市,买进需要长一百眼睛,卖出只需要一只眼睛就够厂,意思是说。买过哪种股票,需要拿出一百个人的注意力来留心选择,卖出的时候,只要有一人的注意力就可以了。从来没有想到,股市法则,与寻找妻子和情人的道理如此相通:要找老婆,需要一百只眼睛;要找情人,只需要一只眼就够了。 曾经海就这样盯住邢景不放,有什么消息,总是主动告诉她,周到得什么价位买进、什么价位卖出都不忘指点,很有点当年在机关做“好鱼”的遗风。有时很准,让整个收购板块都沾光;有时山尔反尔,朝今夕改,简直像给她“吃药”,给自己招来了不少思想负担和烦恼,自然;他的善意是让她们感觉得到的。于是“精诚所至”,终于有了单独的约会。尽管四目相对,但一触及她自身的话题,总是被巧妙地避开,至于肌肤之亲,就更谈不上了。她守身如玉,却应付自如,十分得体,既保护了自己,又不使他难堪,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使人想到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团迷雾,像一个相当纯洁的少女,又像沾着不少与男人周旋而得的风尘。这越发使他着迷了,尤其是她身上和都茗绝然相反的那种气质。随着交往的增多,他证实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女人,而把姓名带来的“口彩”丢得一干二净。他相信有朝一日她会投进自己怀抱的。他相信男人一旦有了钱,而且有一套赚钱的本事,找什么味道的女人都不难,成打地找,用不着偷吃窝边草,所以,也暗自为猜疑杭伟对都茗有非分之想而好笑了一阵。 邢景总是那样,无可无不可他接受他的约请。 曾经海挂上电话,便大声地将杭伟不让他张扬的这个消息捅了出来,希望大家都出局。左邻右舍吃惊地注视着他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 原来是都茗,她代一位远房婶婶来询问有什么股票好买进。 曾经海将最新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都茗一听便慌了,连忙说:“那你还不赶紧卖了?” 他说:“我可不憨,你放心!你赴紧通知你的朋友也卖了!” 都茗听得出他口气里有一种化险为夷的轻松感,便高兴地说:“好的;我就通知!”便急匆匆地收了线。可是不到五分钟,电话又来了,“通知了!我们也该轻松轻松了。今晚我不打算回家汰汰烧烧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小乐惠一下!” “啊?”曾经海没料到来这么一招,“我……” “怎么?有安排?” “安排嘛……” “没有?那就定了。” “到哪里?” “东海渔村!” “啊!”这个地点,却使他真正吃了一惊,舌头一下僵了。 “怎么了?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没有没有!” “没有大惊小怪,就说定了。我一下班就去。”便咔地挂上了电话。 在都茗面前,曾经海毕竟还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慢慢地搁上听筒,也顾不上同室的朋友对他的利空消息怎样反应,任凭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翻腾。他想,刚才和邢景约定的也是这个东海渔村,莫非……不会的。一定是巧合,还是先顺着都茗,摸摸她的底再说。 他再次拨通了邢景的电话:“改到明天晚上,行吗?” “没有关系,”邢景还是那样无可无不可,“就明天吧。” “真抱歉!……我想,”见她这样随和,曾经海很想趁机邀她一起到上海周边的某个清静的地方,如太湖、阳澄湖之类去住上几天,借此进一步了解她,并实现临门一脚的绯愿。然而话到唇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到什么地方,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吧!” “好吧。”还是无可无不可。 曾经海正待挂电话,却又问了一句:“你把股票都抛掉,知道吗?” 邢景轻轻一笑说:“知道。” 曾经海终于重新坐回到电脑面前。邢景的这一声“知道”,虽像平素一样淡淡的,但今天,惯有的那种并不为得失操心的神气显得尤其明显,仿佛隐藏着这个神秘兮兮女人的某种奥秘。正待细细琢磨,邻座的老朱,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刚才的消息是否可靠,他说可靠,老朱说,降温是可能的,可……他摇了摇头,一副将信将疑,不愿草率出局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全室.好像都已经交换过看法,都拿出一副谨慎的神色。注视着自己所关心的股价走势。这种自有一番理解的反应,使他双眼不禁盯着刚抛掉的那几只股票的日K线图。只希望它们快速地下跌。真的,平时怕下跌,可这一刻,下跌,才能让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显出分量;下跌,才能消除刚刚割爱遭损的惆怅,让心理获得平衡,使那份未到手的利润,从“损失”化成盈利。这才是胜利者的享受。尤其是接到都茗电话以后,他更需要这种享受。 然而;展示在面前的一只只股价,就是不给他这份享受,不仅不跌反而在上涨,整个股市都在上涨,“青城股份”涨得特别强劲!他后悔了,刚才割爱抛掉的股票,全部变成了损失,一笔巨大的本来可以到手的财富,包括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的声誉!随着这笔损失,一阵踏空感像洪水一般淹没了他,“青城股份”,以及刚割爱出局的所有股票,包括整个大盘,都好像在嘲笑他:你上当了,你太轻率了!你抛掉的是多好的股票呀!你的损失太大了! 曾经海张大眼暗自盘算:要不买回来?哪怕将“青城股份”买回来一半? 不不不,再看看,杭伟可不会无缘无故叫我“吃药”的。 股价继续在上涨。再买进“青城股份”,风险就太大了。 “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杭伟不会瞎传这种信息的!”曾经海努力调正自己心理平衡,并警告自己,“再坐下去,谁会重新下单入场的。赶紧回机关,把文件处置一下以便办移交!”便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断然离去。此刻,一个已经将十多万元平安人袋的赚家,却完全像个输光了万贯家财的“塌底户”。 命里注定的,曾经海刚到门外,便碰到了老邬。老邬是在隔壁操盘的大户,为人老成厚道,谨慎却又大胆,所提供的消息十有八九可靠。老部说“东南药业”刚开始启动,据说可以翻一番,“关于这只股票的消息可多啦!你来看看!” 曾经海跟进了隔壁房间。股市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关注这只股票,有关这只股票的信息就会左右前后地扑过来。只见老邹递过各种大大小小的证券报纸,包括专供证券公司和股民内部参考的、不知哪家信息台发行的《金声传真》,上面都有介绍“东南药业”的情况和消息的文章。曾经海还没有选定该看哪一篇,老却已在电脑里打出了这只股票的日K线图,说:“你看看这走势!”只见荧屏上一根根红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K线正以45度的上行线扬升,“我是八元七角买进的,马上九元了!”曾经海心虽热,可还是怕,说,管理层要降温了呢,马上有利空消息出台,你还是出来吧!“要降温的说法,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我倒听说股份制要大发展呢,瞧,大盘走进强势区,多头排列,马上要创新高呢。”老邬笑着说,“股市里谣言是很多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每分钟都有。这次说不定是空头陷阱,庄家故意诱空吸筹码!我碰到过好多次,你得小心!……瞧,这只‘东南药业’又上去了五分!”老邬又敲了一下电脑键,打开关于这只股票的背景资料,“看看,业绩还可以,这个价位打进,肯定要比‘青城股份’上算得多,起码不会吃亏。”曾经海细细一看,想起邻座老朱他们那副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便被补偿损失的心态主宰了。电脑屏幕上鲜红透亮,活蹦乱跳地往上窜的数字,好像直冲着他喊叫:你怎么吊在杭伟的裤裆上?真正没有出息!杭伟说的就算是真的吧,今天买进,明天抛出,做个短差,不就把刚才抛掉“青城股份”的损失补回来了吗? 他不再犹豫。断然把那摞资料还给老邬,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动用全部资金买进了“东南药业”。快进快出,数量,就是填补亏损的关键。 他坐下来,等它上涨。 个错,正如老邬所说,它正强劲地往上涨。九元突破了,九元一角,二角,三角……、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所向披靡地扬头向上,他的心跟着膨胀起来,飞起来。他笑,笑自己刚才那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抛掉的“青城股份”打什么鸟紧!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是一个容易犯错误但也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一点不错,在这儿有的是机会!瞧,失落的马上在这儿补上了!小小的一方电脑显示屏,展示的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神奇的变化,通过这一个个符号,一个个数据的输进,整个世界都将投进我的怀抱,不管大的小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死的活的,水里的陆上的,天上的地下的……只要我喜欢,都可以塞进嘴里,—一咬碎咽进我的肚子里!……这不成了巨兽么?巨兽,有什么不好;人;有很多地方还比不上动物呢!笑话!…·。·他兴奋得昏昏糊糊的,伸手往口袋里摸卷烟。可掏出的是一只空壳子。他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着只有横行天下的巨兽才有的雄步,到海发公司门口去买烟。面对这个世界吞云吐雾,才是真正的享受! 转眼间,他依然迈着能够吞下世界的巨兽的雄步,回到了房间,刚抓起打火机,扫了一眼电脑中的“东南药业”,日K线图上那银白线,竟然打了个税利尖角,掉头向下了!八元九角!怎么会八元九角?跌了?真的跌了! 巨兽的雄威,突然间消失了,曾经海回到了曾经海!他以为看错了,擦了一把眼睛。可哪会错呢?他把香烟丢在一旁。睁大了眼,希望它是小幅度的震荡,可是真像有哪位教训他的爷在等着他似的,那根白线在继续往下跌落。整个股市全线崩溃了似的也在下滑!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的消息,从电话里一次次传进来。他蹭地跳起来,扑进老邬房间,老邬也慌了。自顾自地敲击着电脑键,抢在买入价之上抛出去。…… 是的,再找老邬又有什么意思呢?股市无时不在向你微笑,可无时不给你脚下埋下绊子。白云变狗,狗变白云,苍黄反复,它的不守常态,不讲情分,浓缩了整个人生百态。它只给你经验,却拒绝重复。这一刻唯一能做的是赶紧奔回到自己电脑面前去观察动态;采取措施,将失误的改了再行改了。 他浑身油汗,睁大眼注视着电脑,真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条白线扭头向上提升。可他办不到,它偏加劲地下滑!刚才割爱抛掉的“青城股份”,也受到它影响似的,开始调头向下;整个大盘也继续在下滑…… 是的,进了股市,买进的人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的人只需一只眼睛就够了。没有想到,他只看了一眼就买进了,身不由己、明知故犯的惩罚就是如此无情吗?啊啊,“青城股份”它们给他盈了多少利啊,如果心平一点见好就收,出了局快点离场该多好!……算了,股市没有后悔药可吃。如果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保住赚到的成果,还是退出股市吧!如今辞了职,靠这个过日子了,可输不起啊,股市太可怕了!难道说,我这个位子真的不吉利,被那个倒霉蛋的幽灵迷了心窍? 不下不,那个倒霉蛋坏在透支上,我,和他不一样!绝不透支,是我踏进股市的铁一般的自我戒律。 不过,寄给“肩头阿律”的辞职申请,却是太草率了,能不能收回呢? 不不。收回,在这只股票眼里太掉身价了,如果这时候有哪位领导上门来(‘扁头阿棒”也可以)表示挽留,那该多好,我一定表示立刻退出股市,从此金盆洗手,把所有精力放到工作上!但可能吗?…… 曾经海睁着眼,双眼注视看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绿幽幽的“东南药业”股价,如此这般地吃着懊悔药,而且其味越来越普。眼见“青城股份”赚到的钱给吞掉了;“驼方”赚到的也给吞掉了;“新隆生”赚到了,也慢慢在减少……一个近百万身价的大户,像一只漏了汽的汽球,缩小,缩小,他这个机关干部变成了职业炒手的生灵,这时候也仿佛从一只大象变成了小狗,简直无法区分自己,是丝丝缕缕的白云,还是白云变幻出来的苍狗…… 还有一件令他难堪的事情,就是他对都茗耍的所有手腕,都将露馅! 都茗毕竟是都茗。 有可能贴上巨额“青春补偿费”的第二次婚姻危机不仅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而且发现了曾经海果然能赚钱,并使她在亲友面前的身价上涨,她从来不曾这样心满意足。通过她打听消息的新朋旧友、老同学老同事,比曾经海自己的亲友还要多。她也乐于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要曾经海推荐股票。曾经海知道自己在股市的底气到底不足,就告诉她,股市变化太多,风险太大,别轻率地给人出主意、提供什么信息;赚了钱,自然高兴,要是亏了,他们不怪你,自己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为了不让她直接找杭伟,又特地告诉她:杨博士、杭伟也经常给人出错主意的,你千万千万不要找这种麻烦,闷声大发财得了。她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可找上门来的那些人,股市的变幻莫测都懂,却又不愿错过这种发财的机缘,态度都十分鲜明:我明白,反正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你抛,我们跟着抛就是了,赢了,归功于你们提供的信息;输了,怪自己的运气不好,和你们不搭界。有了这句话,而且有的已投其所好,悄悄送给她金银首饰,乐于兜揽闲事的她,自然来者不拒。开始,她陶醉在自己成功的婚姻中,但很快便发现新的危机正在暗中向她逼近。道理很简单,这么许多人来求我,自然有更多人去求他,其中难免有漂亮的女士和姑娘。亲友送我的是首饰,这些女人,难道不会送上自己的身子?这一想,她认定非得多长个心眼不可。渠道是多方面的,代亲友打听股票买卖情况,就是重要的一条。这一来,曾经海的买卖,全在她的手里掌握着。这一回,她知道“利空”降临,丈夫已经胜利出局,她按照他的吩咐通知亲友跟他一样清仓出货以后,潜伏在她心头的那个阴影,便指挥她抢先一步,给摆脱了股票缰绳的丈夫,再套上另一副笼头。她一下班,便等在门口那两只大红灯笼下面,金呀银呀,打扮得特别惹眼。曾经海来了,步履沉沉地,仿佛套着一双铁鞋。 “怎么啦,这样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她诧异地迎上去。 “大概是在劫难逃,唉,我忘记股市是只老虎口啦!”他知道隐瞒是绝对不行的,“跟你打好电话,我就买进了‘东南药业’。全套牢了。” “什么?!”她差一点跳起来,“杭伟叫你买的?” 曾经海摇了摇头。 “这真叫接到最后一棒!你怎么会这样糊涂?” 曾经海叹了一口气。他不怪老邬,只怪自己太贪心不足了,提他干什么? 都茗却疑窦顿起,并与心里所有的疑点挂上了约。揪住他的胳膊拉到一旁:“是不是那个臭女人?” 曾经海突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都茗冷冷一笑:“这时候了,你还捣啥浆糊?” 曾经海终于明白过来,心里虚,嘴却很硬:“你胡说什么哟!” 都茗手腕上戴的,手指上套的,耳垂上挂的,一齐向他发出冰冷冰冷的光束:“是我胡说,还是你想捣浆糊?是不是要我把那位邢小姐的底牌翻给你看看?” 曾经海惊骇得舌头打结。他怎么也没料到琵琶未抱,就会在哪个关节上漏给了结发之妻!他本能地辩解,口气却软了:“没有没有!完全属于正常应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要急着否定嘛。”都茗却笑嘻嘻地拉起他的袖子,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进去,坐下来慢慢告诉我你是怎样应酬的。” 她越是装作镇静、无所谓,曾经海越发感到蕴藏在她内心深处那颗恶毒的心脏是如何蠢蠢欲动的。他心里连连告诫自己:不能让她把真相钓出来,任凭她用什么招数都不能上钩,不然,失去了理智的这只股票一旦反弹,必定天翻地覆。如今曾经海已经不是过去的曾经海了,相信他能用如簧之舌来化险为夷的。不是吗,股市里的大起大落、白云苍狗的场面都经历了,还怕周旋不过她? “这个女人可不漂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曾经海比她更镇静,亲呢地挽住她的胳膊,边朝店堂里面走,一边说,“说不上爱美不爱美的。” “好,很好,你很老实,你喜欢漂亮的,”都茗不想让他表现这种虚伪的亲呢,甩开他的手,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来,笑嘻嘻地问,“爱过的美人儿一共有几个?” 曾经海大窘,强作的镇静全没有了:“你说到啥地方去了?我……? “急什么?”都茗笑起来,没有笑眯的双眼里,却向他射过来两束严厉审问的光,“情人眼里出西施。抱在怀里,烂山芋也会变甜瓜的。” 曾经海沉不住气了:“你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都茗的脸一板,眼睛里突然发出了一蓬逼人的火焰,“要是没有牛角尖可钻,你慌什么?啊?” 曾经海的脖子立刻胀粗了,心也忍不住横了:“我……” 都茗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赶紧朝周围看了一眼,几位服务小姐正朝这里看呢。她回过头,两眼里的火焰,便给笑得眯进眼帘里去了,笑罢,放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你激动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专会争风吃醋的女人。我一向认为,男人不会逢场作戏,就干不了大事,发不了大财!真的,我倒希望每天都有几个漂亮的女人,围在自己老公身边听候使唤呢!” 这种忽阴忽晴、乍冷乍热的表现,让刚在股市内经历了大起之快大落之痛的曾经海再也吃不消了,他无法预料她今晚会在这里演出什么活报剧来。这地方,他和杭伟是常客,好多服务员都是熟面孔,她们都见过“收购板块”那批女士小姐和他们的东倒西歪、半醉半醒、半真半假的肆意疯癫,要是不想让自己的神经再受折磨,并让夫妻吵闹成为这里的新闻,就该把自己心里想的,暗地里做的抖一点给她,拿出几分“坦诚”把事情化了。 “你说,”曾经海泰然地露出一脸笑容,显得很坦荡地问,“你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邢女士的?” “作为条件呢,还是想摸底?”都茗露出一副似真似假的样子,却是有备而来,话里有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在这种女人面前骨头怎样轻,我统统知道!今天无非挑一点给你听听。” 曾经海又落进了五里雾中。深交的虽是这个邢景,可这位女士是从整个“收购板块”或“收购概念”中挑出来的。都茗不认识海发证券公司大户室的那些大户。说出这种话来,只有与杭伟接触才有可能。难道她和我所做的一样,背着我,在与杭伟来往,或者通过杭伟来监视我? 呵呵,买进股票需要长一百只眼睛,卖出的时候。只要长一只眼睛就够了;对于择偶,正如选购股票,寻寻觅觅,东求西访,直嫌自己没有长上一百只眼睛,可看遍了肥肥瘦瘦、高高矮矮、美美丑丑的多少姑娘,绕个大圈,还是跳不出这个都茗的裙裾!如今对她产生反感,以致想“脱手”,却只要有过这一眼就够了。就如对待“扁头阿棒”,只凭那么一股气,就提出了辞职。违反这一生活定律,是要受惩罚的。天底下的缘遇,就是这样互相印证,却又无法违抗! 曾经海激愤得心横了,出言狠了,脸色发青了,恶狠狠地说:“我怎样骨头轻,你就抖一点给我听听嘛,何必拐弯抹角呢?要不,我也可以说你和别的男人在偷鸡摸狗!” 都茗脸一沉,可马上就晃着两只大耳环笑了起来:“黔驴技穷,就来倒打一耙。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招的。你真要丢掉我,也用不着拉破脸皮嘛!” 她的镇静,她的笑,刺激得曾经海的神智越发昏昏糊糊了,他真想抓起桌上的茶壶,把这一脸笑砸碎。他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没有伸出去。他想起了今天已有的教训:刚才在老邬那儿看了那一眼就买进,缺乏的是冷静,在这儿,你不能再凭着这一眼便草率从事了。真要抛掉她,还得估一估眼前这一只股票的份量,想清楚是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宁可让她“套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种推论。”他说,“要说我乱搞女人,绝对是无中生有,和姓邢的接触多一点,但也没有超越三八线。你不信,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是可以的。” 见他软下来,都茗也趁机收蓬。她的目的只是点到为止,她也不愿将自己若明若暗所知道的那一点抖出来,让底牌全部暴露。便说;“好吧,趁我高兴的时候,不光要见见这个姓邢的,也愿意到股市里去,和你那些女股友打打交道。不是我吹牛,要是让我自己来操盘,我不信会比邢小姐差。起码,不会闹出今天这种得而复失的错误,把赚到的钱,统统揩干净!” 看来是普普通通责怪的话,可在这时候简直是将刀子伸过他的五脏六腑去搅。要是今晚真的出了利空消息,明天大盘急剧回调“降温”,真像杭伟所说的那样,不仅仅将赚到手的钱全部还给股市,而且会大权旁落,让她趁机把余下的资金全部抓过去,真的由她“自己来操盘”。她透露这种信息,可不是一个出资者收回资金支配权的合理意向,也不是一般女人为维护一个妻子权利的指摘,而是要把他从上帝的宝座上拉下来,重新做一条规规矩矩在海底游动的“好鱼”! 没奈何,曾经海只能把如何为抛掉“青城股份”而后悔,而后遇到老邬又重新入市的过程源源本本摊开,说明进了股市,就是这样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的。 都着真急了:“你看你看,你怎么不听杭伟的?人家到底……” 曾经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在给杭伟涂脂抹粉了。赶紧堵漏:“买卖股票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滕百胜’、杭伟都有过这种错误。两年前,九百六十点跌到三百多点那一回,抗伟也听到了消息,他和亲戚朋友都抛了,可他又听一个朋友说,眼下只是小幅调整,然后会涨到一千多点,于是他又买了回来,而且满仓,只想做一次差价,谁知股价就一路下跌,把赚到手的钱,揩得干干净净!自己通知人家出逃的,可偏偏自己没有逃掉!” 都茗冷笑一声:“你不会聪明一点吗?知道人家犯过错误,你为什么还要跟着犯?” 曾经海不能不承认她问得好,但他却回答不了。真的,他知道根子在于贪婪,但他的确说不明白何以明明知道贪心不足是股市的大敌,却照样如此贪婪! “你们那儿还有人套牢吗?”都茗问道。 曾经海说不清有几多遗憾:“他们……差不多都出局了,都是在听到我的消息以后……” 一种被只身置于无边荒原独挡狂飙的孤立感和恐惧感,把都茗整个儿都嚼碎了,她太阳穴上的青筋蹦蹦地跳得头都眩晕了:“这可怎么办?啊?” 曾经海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问过杭伟吗?”她问。 曾经海摇摇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卷烟。 “还得去问问人家!”她命令,“人家跌倒了爬得起来,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爬起来!” 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抗伟的过分依赖,但也不愿立即表示否定,说:“让我想一想,听听有关这只股票的消息,看看明天股市的走势。” 菜单送上来很久了,可他俩什么胃口也没有,只胡乱点了两客点心。 都茗的绝顶聪明,表现在发现丈夫的成功所带来的家庭危机可能逼近以后,始终是一半儿清醒一半儿醉的。 那晚,曾经海又去参加什么股市沙龙了,都快午夜了,还没有回家来。她奇怪,曾经海说过,“滕百胜”关照他别相信股评家,杭伟也说,听了股评家的话,十个有九个要上当。他怎么这样欢喜到沙龙里去听股评家胡扯呢?难道…… 膨胀了的猜疑,使她把丈夫前前后后说的做的捏成一团来分析,越想越难以成眠。等到时钟敲过一点,他回来了,醉醺醺的。问他,还是说参加股市沙龙。再问他这沙龙设在哪儿?一起的都有哪些人?他说了一个地方,并说了几个朋友的名字。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她越发怀疑了。虽不再追问,第二天却暗中开始调查,一查,那个地方昨晚根本没有举行过股市沙龙。她不动声色。当他再次去参加这种名目的活动的时候,便跟踪而去,见他在这家东海渔村门口的大红灯笼下面和一个女人碰头了,他说了一句什么,两人笑了一阵,便亲亲热热地进门去了! 一阵恼怒,使她失去了理智,便紧跟而上,打算进门去当场逮住。可是世界本来就很小,在商界有很多关系的她面前,就越发显得小了。就在跨进大门的当儿,她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内和当班司客说话的一位服务员,正是她商场跳槽过来的姑娘,如今在这儿当了领班。两人一阵惊喜的呼叫以后,她的主意立刻改变了。她想借助老天爷提供的这个有利条件,多了解一些他和这个女人来往的情况:是不是每次都在这个地方?除了他俩,还有什么人?于是,服务员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单独叙旧。这一叙,虽然绕了一些圈子,却很有价值。在这儿,曾经海是常客,有时候,和海发证券公司的几个大户一起来,男男女女的,好几个,在KTV包房内,好不开心;有时候,他就和这位小组单独来,吃了,喝了;就出去。都管这位女士叫“赢进”,因为,有人对她开过玩笑;只赢进,不输出!不知是姓应,姓殷,还是姓邢。都茗叙罢旧,回头想再去找他们,悄悄地看看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他俩却不见了踪影。她仍不露声色。她就有这份能耐,抓机会,把曾经海带到现场来,点破他。这天股票正好清仓,又逢这位领班小姐休息,她认定是个机会。谁知道,丈夫的重新入市,有可能将赚到的所有钱全部“揩干净”的深度套牢,使她明白,过分纠缠在邢小姐身上是多么的不适宜! 不过,邢小姐的身影,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吃完,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唇舌,问道:“‘东南药业’,她也买进了吗?” 曾经海茫然:“谁?” “除了姓邢的,还会有谁?” “没有。” 都茗冷笑了一声。 “怎么啦?” 都茗不回答,只愤愤不平地说:“你要马上找杭伟,问问他该怎么办。” 他用牙签剔着牙,想了想说:“我知道。让我再看看情况。要是今晚没有利空消息,‘东南药业’就套不牢,到底有那么多的消息和文章介绍的好股票嘛!” 她说不上话。仍然是被狂飚刮到荒漠上的孤立和恐慌,还有无法言传的愤愤不平。在他故意表示对她感情未变的亲热的时刻,却不准让他再碰一下。他呢,也没有再拿出精神来强作欢颜。只祈求晚上不出利空消息,明天行情能有转机。 晚上没有利空消息,第二天股指却继续惯性下挫,短期内不可能止跌企稳。奇迹也没有出现在“东南药业”上,它同样往下跌! 曾经海会问老邬,老邬昨天就抛空出逃了。大概是因为属于推荐者,并不想把这只“东南药业”说得那么差吧,老邬宽慰这位“套牢族”说:“不要急不要急,这只股套不牢的,看看情况再说。”曾经海翻阅报纸,寻找那份《金声传真》,企望继续获得有关“东南药业”和好的消息。可是它们活似降了霜后的知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叫欢儿,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曾经海不能不找杭伟拿主意。不然,都茗会直接找上门去的。 他给杭伟打电话,可清了仓以后,杭伟竟和朋友喝酒去了,那声调,手提电话里都能闻到一股酒气。声音很杂,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马上散席,叫他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大户室面谈。 后市刚开盘,他俩见了面。在沙发上一坐下,曾经海便如实相告:“我相信这些信息是不会假的,可是……唉!” 喝得醉醺醺的杭伟笑了起来,说:“操那,天底下消息不要太多啦!自然,消息是财神,是不怕多的。可多了,却不懂得筛选,那和埋进垃圾堆里有啥两样!”他的唇际挂起一缕鄙夷的笑影,“说句不中听的话,消息面,有时候活像一个烂污糟糟的婊子。为啥?股价走势好,她就来了,把你服侍得活像个皇帝,‘花’得你七荤八素的;股价走势不行了,他妈的,马上不见影了。你说。像不像污糟糟的婊子,哪个口袋里有钱就蛇一样地缠住哪个?啊?” 很鄙俗,可很确切。都是曾经海曾经体验的和正在体验的。这一刻,除了一阵切肤之痛之外,丝毫感受不到这种鄙俗。心里说,这比喻像极!这一回,要是把赚到的这些钱全部揩干净,尽管不损及都茗那笔本金,以后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曾经海四肢酥软,不禁伸手到电脑上打出了“东南药业”的日K线图,失望地说:“还在跌!这怎么办?” 杭伟走过来一看,说:“快割肉跑掉!” 曾经海个个毛孔冒汗:“我亏了差不多二十万啦!” “再跌下去,亏得还要多!” “啊!还会跌?” 杭伟说:“很难说。这时候,保存实力为上策,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舍不得割肉的人就不会赢!” “损失太大了,退的可不是一步!”曾经海双唇发干,说不清自己是一片落叶,还是一股轻烟,风里浪里,飘,飘,飘,“最好等它反抽一下?” 杭伟回答不出来。在股市,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刚忍痛割肉出局,却反弹了。这时候,除了自己,谁都无法代你拿主意。杭伟正想回避,手提电话铃声响了,便赶紧打开,“啊,……他就在我这里!我请他跟你……” 曾经海知道是都茗打电话来了。他想伸手接电话,可是她需要直接听取杭伟的意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听抗伟说下去: “哎呀,他吗,下不了手割哪!……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割肉跑出来再说,管理层要降温是肯定的,只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消息,这时候保存实力才能赚回来……捂着?总比存银行上算?……不错,有这说法,‘套牢不必慌,只输时间不输钱’。你们有这份耐心,当然不会亏本。不过,捂不捂得起,要看什么股票。成长性好的股票是不怕悟的;有些股票,捂上三年五年,不一定捂得出银行利息来……这只‘东南药业’吗?很难说呀,这是只庄家股,涨了一阵啦,这次一出逃,很难重新上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机会吗……总是有的……” 曾经海脑袋嗡嗡直响,已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只觉得冷冰冰的手提电话,已经塞到他的手中:“你太太的电话。” 曾经海接过来,刚哼出一声:“都茗吗?”便听见她急得失了火似的嚷嚷:“都在说,这次要跌破五百点!我同事的丈人,是在一家证券研究所里做的,说真要降温了,说不定会由牛转熊的!……快听杭伟的,割肉,赶紧割肉!要不,明天亏得还要惨……听见吗?喂喂,听见吗?” 是“都在说”,并有证券研究所里的权威作证。曾经海已经无法再作冷静的判断,判断的权力和判断的能力,一起都给这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剥夺了。他忘记了,刚才跟他老婆通电话的,是一只很坏的“股票”,也顾不上妻子此举会在这只坏股票心里造成什么印象,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把“东南药业”全部抛了。 真像一场梦,什么都曾经拥有过,可是一觉醒来,一切依旧。只有这样一串失去了自我以后才有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像告诫,也像诅咒,在感情深处回荡。 听她的,就先听她的!或许她是对的,或许……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曾经海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什么叫风险啊?凡能预见到的,都不叫风险;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唯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 不不不,我本来就是我,一个一切前程都能规划,有宁静稳定便能如愿以偿的我。可我将这一切都毁了,千错万错,错在不该趁热扎进这个虎口里来! 曾经海缅怀着往昔的宁静、稳定与平衡,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走…… 他如果做过太空人,此刻一定以为是在太空里感受毁弃了原有自我的失重。 他终于慢慢收住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和节奏,从右恻隐隐飘来。人行道上行人密集,看不清是哪儿发出的。他循声走去。原来是哪家保险公司的摊子,一位中年男性摊主,忙里偷闲地在收听广播电台里的当日证券行情。 哦,收盘了! 他从太空回到了大地上。一星希望之火,从他心里那堆灰烬里跳出来:跌,继续大幅度地下跌,跌得所有股民都认不得自己的家门口! 不错,整个大盘,在他离场以后继续下跌了五点七个指数,“东南药业”跌了五分,“青城股份”跌了二分,跌得都太少了。他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失望。 “明天还要跌!”他对保险摊的摊主说,“操那,明天还要大跌!” 端着收音机的中年男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瞪视着他。 曾经海说:“你做股票么?抛掉,统统抛掉,明天,十日均线守不牢!……抛掉就别再进去!……今天狂涨,明天暴跌,这种游戏不是我们做的!” 中年汉子惊愕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曾经海却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转身朝前走。仿佛明天真的要继续大幅度下跌。他开始获得了一份满足,这份满足使他从太空回到大地。 回家吗?这样一个问题倏地跳到他的眼前来了。他的心一阵颤栗。今晚,在都茗胸膛内值班的肯定是那颗恶毒的心脏,给他看的绝对不会有好脸色。不信杭伟的消息,离了场再回头买进;杭伟叫你抛,你又不马上抛,以致损失如此惨不忍睹!你做得来股票吗?你懂得进了股市该怎样操作吗!你…… 他的背上冒汗了。 一想到都茗把命都押进了股市的认真和刻薄,他便立刻想到了邢景,仿佛下了海,一见风暴就想到了避风港。这一刻也是如此。他突地跳了起来:天!我竟忘记和邢景的约会了,连电话也没有给她打! 他一看手表,失了火似的扑进电话亭。她还在办公室。声音依旧那样恬淡、平静、安详、无可无不可,好像他从来不曾负约,这个世界也根本不存在股市暴跌这回事。 “还要见面吗?”她说,“我正准备回家了呢!” “不不,我刚处理了一点急事,”曾经海想了想说,“六点,我在……中山公园门口等你,再找个地方去吃晚饭。” “怎么选这个地方?” “见了面再告诉你。” “好吧,我这就去。”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俩在公园大门左侧的梧桐树下见面了。 邢景还是那一身藏青色的薄呢套裙,外加一件米色风衣,依然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仿佛刚从讲台上走下来。让他觉得面对的是一枝初绽的兰花,无粉白黛绿的妖娆,却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醉得他把股市里那许多贪婪、恐惧、懊悔和连带而来的种种烦恼全部化解了,不觉睁大了眼朝着她怔怔地看。 “你怎么啦?”她被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像不认识我似的。” 曾经海这才醒悟过来,自失地一笑:“你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她眉梢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股市实在太吓人了!”曾经海吸口气,“昨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清了仓,可挂上电话还不到半个钟点,又一头栽进去了。全套牢了,今天割肉割得我差一点跳楼!”他把如何买进又割出“东南药业”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邢景忽然伸手掩着口,格格格地笑起来。 这样放胆的笑,于她是破例的。曾经海愕然:“你笑什么?” “对不起,”她收住笑,连忙道歉加解释,“要是让张瑞玉她们知道,她们又要说……这太像你曾经海了……” 张瑞玉是“收购板块”中的一员。曾经海越发像堕入五里雾中:“太像我曾经海了?” “是的,”邢景看他认真,连忙收篷,“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不,”他拦住她的去路,“你说,为什么太像我?” 她又拖口笑了一阵说:“我说了,你听完就算,行吗?” “当然,我保证。”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说说玩玩的。”邢景边说边沿着公园的围墙走,“我们背后都叫你‘叛徒’,说不定哪天会被你卖了。” 曾经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我这样坏吗?” “你听我说,”她淡淡地一笑,“那一回,你叫我们买进一只……叫什么股我忘了,说这股不涨到十八元不要卖。过了一个星期,这只股票刚涨了一元一角,张老师问你什么时候能涨到十八元,你反问她你怎么还不抛,我早卖了!……又有一次你叫她们买‘蓝牛’,说这股不大好做差价,到十三元时抛掉就得了,她们都等着涨到十三元,可这股偏是上上下下的只在十元一档跳上跳下,后来一了解,你已经高抛低吸跑了一个来回了,张老师就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自己闷声大发财,却叫我们坐在电梯里面上上下下地享受!还有一次……不说了,这种事多了!” 曾经海头上冒汗了,冷汗! 她说的这几件事一点不冤枉,但都使他内心受过严厉的自责。那是买进“新都商业”的时候,目标价位的确是十八元。可是不多久,因市场清淡销售不旺。这只股票的中报业绩可能大幅度下降,于是他提前出局。他也感觉到当时的曾经海,活脱是以往那个曾经海的“叛徒”,很觉痛苦。然而,市场已经修正了预期目标,自己不能不下决心跟着调正。至于亲友,向他探听的太多了,通知了几名最亲近的以外,竟忘了“收购板块”里也有人买进了这只股票,而且死守着十八元的目标!曾经海发现的时候,一向守信的他,竟成了出尔反尔叫她们“吃药”的油头光棍,暗自内疚过一阵。杀手‘蓝牛’,也确有其事,他也想到通知她们做差价的,可是股市涨涨落落,瞬息万变,她们怎能抓住这种机遇?为了守信,他曾为自己暗订规矩,不做差价,但到底敌不住利润的诱惑,做了,当时总觉得自己像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秘而不宣,可还是在哪儿泄漏了天机。诸如此类的,想不到竟在背后铸成了这样一个雅号:叛徒,出卖朋友的犹大,一个不讲信用、骗人上当的卑鄙小人!啊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以为,在这张老虎口里翻了这几个筋斗以后,我失去的只是钱财,只是往日所拥有的稳定、宁静与和谐的生活,想不到失去的还有比钱财、比宁静与安定更可贵的东西:人格!至少,在邢景她们心目中是如此!难怪这位令我心醉的女士,至今犹抱琵琶半遮面,躲躲闪闪地不愿投入我的怀抱了!说不定今晚就是向我摊牌来的,叫我早早死了这份心。 他本能地胀红了脸解释:“是的,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说实在的,我倒不是故意让你们吃药的,是……” 邢景却依然淡淡地一笑,那简直是看透了一切的神态,截住他说:“不用解释,我能理解。你这个叛徒背叛的不是朋友,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当然不包括今天这次把握不了自己的‘背叛’。” 曾经海耳目一新:“啊?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 “我说得不对吗?”她站定,朝他上下一打量,“没有进入股市的那个曾经海,有自己一套观念,市场经济却硬要他背叛自己去顺从它,要不然就把他连皮带骨一起吃掉,所以他不能不背叛,以后你还会不断地背叛那个曾经海,背叛你的朋友。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会成功。” 她竟然如此理解,像拿诡辩故意作弄他,像猫儿对待逮住的那只老鼠,也像是拿一种新观念,为他灵魂作洗礼,他无法辨别此君是善是恶,忍不住冷冷地一笑,问道:“哦,还有一个‘原来的曾经海’?那个曾经海还有另外一套观念?” “是的。另外一套观念,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吧,”她说,“比如他注重自己的承诺,总希望拿这作为一个出发点,诚信地回到这个出发点,否则,就会认为是背叛了自己的立场,损害了自己信誉;他向往平淡,所以对股市大起大落,破坏了不温不火的‘度’和‘数’,他也会承受不了……”她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曾经海来不及咀嚼和消化她说的是否对症,但仅凭这几句,已经完全改变了对她的判断,而且,从直感上,对这个女性的认识,胜过了以往所有交往。他犹如发现了一座未经开采的矿藏,惊异于在这个海发证券公司的散户大厅里,潜藏着这样的朋友!啊啊,人生的空间是这样的大,自己却关起门来捶胸顿足地后悔和怨恨,这何止是匆匆入市的无知与幼稚?他不禁赞叹说:“想不到,你真的与众不同!” 她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笑,淡淡的,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凉。 曾经海油然产生了向她讨教的企望:“你绝不是刚刚入市做股票的人。” 她笑着摇摇头。 “别客气嘛,”他说,“都说做股票要凭感觉。女性要么不进入股市,要是一投入,感觉肯定比男人好。” 她又掩口一笑,摇摇头,截住他说:“我从来没有买过股票。” 又是一个意外!曾经海突然站住,睁大了眼:“什么?你没有买过股票?” 她坦然地说:“是的。我从来没有买。” “这怎么会呢?”灯影婆娑,眼前一片朦胧,曾经海只觉今晚打交道的,仿佛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道理就是这般简单:不买卖股票,却成为“收购板块”中一员,出入股市干什么?“你可把我弄糊涂了!” 她抱歉地一笑。 “我弄不明白,”曾经海承认此刻面对的全是事实,他无法不惊疑继而恐惧了。以往,莫非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见输惨了,无油水可刮,露出原形,借口抽身了?他忍不住问道:“你到证券公司里来干什么?啊?” “看人。” “看人?!” “我喜欢对着液晶屏看人,”她笑嘻嘻地说,“液晶屏上每一只股票,它们实际上都有自己所值的价位。可每天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在变,一忽儿从乒乓球般膨胀得像个大气球,一忽儿又从大气球缩成一个乒乓球,真叫人看不懂它的本来面目,看不懂它本身到底值几何。你说,像不像生活中的一个个人?” “绝了!”他哈哈大笑,“你什么人都看到了!” “不,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海。” “啥?真正的海?” “对,真正的海,”她嫣然一笑,“你看,股市深不可测,像海;股市里什么泥呀沙呀的物质都有,也像海;到股市里来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很像大洋里混杂的鱼龙,更像海;股市里各种各样的计谋都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更像不平静的海底世界。股市从来没有平静过,每次平静,无非是下一次风暴的前奏……” 他摇摇头说:“都说股市是股海,不新鲜。” 她淡淡地一笑:“透过海,我看到了整个世界。” “怎么说?” 她认真说:“没法子说清楚,只能自己去体会。” 这位女士不简单!站在交易大厅里,没有买卖股票,却比什么人都看得透。一种从未发觉的神秘感扑面而来,和这种朋友谈话,是必须注视着她的眉眼的。他是如此渴望着光亮,便朝马路对面一指,“过马路去吧,那儿有一家日本料理,很有点特色的。” 她举眼一看,竟往身后连退了两步说:“我吃过了。还是随意地在外面走走吧!”不管他是否同意,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她想去的那边是一片昏沉,初冬的寒风正从昏沉中迎面扑过来。这种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都茗式的专横,使眼前这片茫茫夜色,完全变成了这个都市无法触摸的、可怖的、阴冷的深沉。曾经海穷究的倔劲越发勃起了,口气比她更专横:“那就到公园里去走走吧,看看里面有没有咖啡座!” “也好,”似乎只要不到马路对面那家料理去,她便无处不随和。 两人进了公园,天色完全黑了。星光从稀疏的树影里漏下来,斑斑驳驳的。游人稀落。经过买门票、进门过程中的一路灯火,已经使他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步子也放慢了。他不希望再度紧张,尽可能地放松,在放松中摸透这个女人。空乏的肚腹,教他找到了切入的话题:“你真的吃过晚饭了?” 邢景微微一笑说:“都五点多了,还不见你的电话,不到食堂吃晚饭,准备饿着肚子回家啊?” 和她交往中,“家”总是一个遭到回避的词眼,至于什么文化程度?家庭背景怎样?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夫妻感情如何?经济情况怎样?……以往一触及这类话题,也都给扯开了的,此刻何不以此为切人口,深入探究呢? 曾经海问:“你在家里不做饭?” 她像被抓住了漏洞似的愣怔了一下,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很久没有到这公园里来了,变化很大,比过去漂亮多了。” “是的,变化很大,”他也来个顺水行船,“你上次到这儿来是什么时候?” “十年以前吧。” 他笑着问道:“是谈情说爱,还是和丈夫儿女,一家子来消磨假日?”半真半假的,他以为问得轻松,却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偷眼看时,只见她眼望前方慢慢地迈着步子,仿佛被前面景色所吸引,又像在追忆什么。不觉又问了一遍。 “你对这些感兴趣吗?”她用的是嘲笑的口气。 “当然。”他显得饶有兴致,看着她的脸,被从香樟树叶间筛下的灯影撩拨得忽明忽暗的,“你把你的什么都罩在头盖里面了。今晚,你能撩起一只角来,让我把你看得清楚一点吗?” “我有这么神秘吗?”树影在她脸上退尽了,眉眼尽露。 “起码是个朦胧题材。” “我毫无朦胧的地方,”忽地,一蓬香樟树叶,又将她脸拉进了阴影里,“我连一个正式的单位都没有,在这个职校,我是临时聘用人员。” “啊?”又是一个意外,“怎么会呢?” “今晚,你约我到这里,就是审问我的吗?”她又格格格地笑起来了。 又是一个意外。她很少这样笑。今晚,她连着笑了两次!如果说第一次连着两个“我不说了”以后的那阵笑,是为了掩饰难言的羞涩,以免过于冒昧的话,这一阵笑,却是埋怨他的木木然不知女人的心了!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曾经海想到了她今晚一见面时对他的那番评论:背叛,背叛原来的曾经海。这不分明是埋怨此刻的我,仍是原来那个不愿背叛自己的曾经海吗?那么,她说的背叛,难道不包含着对自己家庭、对原有的情爱世界的追求吗? “背叛”对于这一刻的曾经海来说,的确是一个与“热烈追求”孪生的、能够唤醒他的情感,激活他为自己幸福奋斗的词眼。使他感受到她这两阵放声的笑里,分明掩盖着一缕难以言表的凄怆和苦涩,渴望着他大胆“背叛”的呼唤,使她惯有的那些平和,宁静,淡泊,具有特殊的魅力和诱惑,把刚才有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猜疑,冲得一干二净。如果以她换成都茗,这一刻,也不会像个流浪汉,到这儿来了,她一定会温存地鼓励他,寻找重新振作起来总结教训补回损失的办法。这正是他所期望和追求的。仅凭这一份魅力,何必对她其他方面过于计较呢? 这一想,头顶树叶的浓荫,顿时成了他的一种鼓动力量,鼓动他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不,不是审问,是背叛!这一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而背叛!” 她恐惧地朝后退了一步。说道:“不不,我……” 他已无法控制,以近于粗暴的勇往直前的执着,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肘,让自己的双唇贴近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双唇,喃喃地说;“真的,我是爱你的,真的!” 她惊恐了,使劲地推着他的双肩;“你干什么呀!你……” 他紧搂着她不放:“真的,我非常非常地爱你!我……” 她继续奋力挣扎着:“放开,你们这些男人都……” 他松开了手。 她转身跑到灯光下,直朝着他喘气。那眼光是复杂的,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难以表述的复杂,使他飓风般扑来的冲动,又如飓风过境般地退去。他走到她面前,想向她解释一些什么;“对不起……” “要是没有别的事,”她打断他的解释,怕他还有什么猝不及防的粗鲁举止,又往后退了两步,话语却已经恢复了温和,“你就回家吃晚饭罢。” 他紧跟而上,希望留住她。 她继续往后退,话语依然是平和的,以致有了以往的那种恬静、安详和淡泊:“我还有一堆作业没有批好,该早点回去。”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等一等!” 曾经海追上去。从对面来了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把她冲得不见了人影。等这群年轻人走远,他见到的只有一片婆娑的树影。 他更加沮丧,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操他娘的,“收购板块”这个名词叫了这么久,今晚才明白它起得多么准确。女人一当成了被收购的对象,自然成了商品,自然长起一只专闻铜臭的鼻子!瞧,见我输到这地步,没钱收购她们,就同我拜拜了。股市里的消息像婊子,婊子更像股市里的消息! 呸!我还有实力,看我怎样翻本吧,到那时候,比你更有魅力的女人会送上门来的,看我怎样叫你们充分发挥商品的价值! 他昏昏然地继续朝前面走,不觉到了公园大门口。 “回家”,这个词忽然重新跳到他面前来了。随即从心眼里发出一阵颤栗:都茗,跟我同睡一张床的这只股票,其实是“收购板块”中最粘手的一只股票,不知今晚她给我准备着怎样一顿“大餐”! 他出了公园,在马路上踯躅到深夜才回家。都茗已经就寝。他不敢开灯,悄悄地在她身边睡下。她毫无反应。这不能说明她已经睡着了,必须试着向她表示一点饥不择食般的亲昵,要不,她会怀疑他刚才在外面和哪个野女人调过了情。 他刚靠近她,把手伸向她的胸脯,却被她用肘子狠狠地捅了一下。 正捅在胸口上,很疼。他不敢声张,心里却开始天翻地覆了。比他想象的更可怕!邢景紧跟着在他眼前重新出现了。这位清苦而又神秘的女性,此刻却比结识以来任何时候都令他向往。他把她的猝然离去的不礼貌,全部归罪于自己,她对他独有的理解,她那尽管恼怒然而仍不失其温柔、恬静、淡泊的神态和语调,在轻轻地抚慰着他惨痛的心灵。她是到股市来寻找拥有金钱的大款的吗?如果是,那又有什么过错呢?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要建立家庭,生儿育女,享受符合她身份的生活水准,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但愿降温的消息尽快出台,让这次下调幅度深一些,再深一些,能够让他有条件来一个彻底的“背叛”,并趁这机会去把账号上的密码换了,以免都茗横里来一手,使他臣服于她。保证通过他的手,借助她仅有的这点资金,赚回更多的钱,然后来一个“金蝉脱壳”,把躺在身边的这只筹码抛掉,去过没有家庭笼头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直到清晨,曾经海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反正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不需要到机关去看“扁头阿棒”们的脸色,也暂时可以不去股市,所以睡得很放松,一觉醒来都快十二点了。他不慌不忙地起床,边披衣边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听听降温的消息是否出台,股市行情如何。 曾经海一听便惊呆了:股市不仅止跌企稳,而日强劲地反弹了。“东南药业”和“青城股份”都回到了原来的价位,降温,纯属子虚乌有! 他忘记杭伟是个早已实现了“背叛”的角色,脱口咒了一声:“他妈的,这流氓,叫我吃药嘛!”便直奔海发证券公司。后市刚开盘,他想尽快抓住机会。可是,沪深指数继续在上升。看“青城股份”和“东南药业”的价位,算算资金,十股变成了五股,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重新买回。给杭伟打电话,可电话就是占线。他索性直接找到开泰证券公司去。 开泰门前李阿姨报摊上生意兴隆,他连看也没心思看一眼,径自上楼。杭伟,老贺,章先生,黄女士们早已经趁着低价位买进股票,乐滋滋地看着白花花的钱财,在一片红彤彤的股价里往自己账号里聚集。 杭伟仍旧抓着手机,在门外打电话,见了他,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他先进房间里去等他。 章先生一见曾经海,兴高采烈地说:“晦,正是拉皮夹子的日子,对吧?” 曾经海一脸上了当的沮丧,无法说笑,硬是克制着埋怨情绪:“消息不灵嘛,要早知道这样,抛它干啥?” 杭伟握着手提电话进来了,分明听到了他的话;“股市就这样变幻莫测!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早一点买回就行了。” 曾经海哭丧了脸说;“可我……太晚了!” “啊,你什么也没有买?”杭伟一惊,“别急别急!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说:“这时候还能买什么?” 杭伟想了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带他重新到了大户室门外,放低声音说:“只告诉你一个人的。最近,我们在策划一次大买卖。只要消息面可以,两到三个交易周,准让你翻两个跟斗!” 曾经海双眼一亮,问,“又是一个‘驼方’?” 杭伟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到时候,我叫你买什么就买什么。什么也不要问,你自然会明白的。” “好吧!”他认真地敲定,“这一铺行情我什么也不买,专等着你罗?” 杭伟说:“正是这个意思。” “那好!”曾经海快步走到楼梯口,站住想了想,觉得要抓住这个机会,就得对这只“活股票”铆得紧一点。便蜇了回来,把抗伟叫出门外说,“我想趁这次清仓的机会,把我的账户转到开泰来,互相有个关照。” “这当然好。”杭伟笑着说,“要说是我把你拉到开泰来的,我还可以向经理要回扣呢!” 曾经海心一怔,想到了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们,她们会放吗?如今沪上证券公司的营业部多于米铺,为了拉到客户,券商所用手法多多,像宫经理亲自请那些能对公司扩大影响的客户吃饭,就是一种;有的券商则采用了向介绍人按成交量提供中介费的办法,兼收并蓄,抓大也不放小。他口气不觉软了,可话已经出口,只能顺着说下去:“这也算是小弟对你大哥的一点意思吧?” 杭伟笑着挥挥手说:“操那,我真要这一点回扣,那也太落泊了。叫开泰让我的透支比例高一点,就都在里面了!” 曾经海笑了笑,没有马上答腔。在进入股市之前,就听人说起,中国股市兴起之初,暴发的股民主要是抓住了两个机遇,一是大胆地买进了“飞乐”、“延中”、“电真空”、“豫园”等“老八股”,从每股百元的原始股,涨到数千元以致上万元而成为了百万富翁;二是购进了“认购证”,在数月之间成了大款。然而,不多久,他们又一个个都把这些财富“还”给了股市,留在股市周旋,并继续让财富增长者,寥若晨星。据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向券商透支。所以,他本人,还有他的父亲,都为入股市订了一条规矩:输得再惨,也不能向亲友借债,更不能向证券公司透支。正因为透支的风险太大,券商对透支的金额,与客户的自有资金规定了比例,但这比例是可以适当灵活掌握的,券商们为了吸引客户,波幅各不相同,可到底是多少,他从来没有问。此刻,杭伟提起了他也不想问,只是拿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好,我要透支,也要享受同等待遇的罗?” “那当然,”杭伟现出一副在此无所不能的样子,“你先过来再说吧!我和经理都是哥们,好商量。” 他们分手了。走出开泰证券公司,曾经海立刻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草率。他想到了杭伟的为人,眼下热得当然无话可说,可是股市没有真朋友,有的始终是一场与狼共舞的游戏,到关键时刻,卖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给卖的;说不定,到了这里,穿起连裆裤,在这种冒险家的影响下,禁不住也会透了支来炒股的,一旦成了职业炒手,谁能保证不会来一次快进快出、虎口拔牙式的游戏?……至于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他们,还有“收购板块”里的那位扑朔迷离的尤物,都不重要,因为,如今他曾经海已经输得变成个小散户了,谁会希罕你的去留? 啊啊,股市可怕,人更可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很想找个借口,矫正这一轻率,甚至趁机脱离股市,收回辞职申请书,回到机关去,重新走过那种安安稳稳的日子!真的,进入股市之前的那种岁月,这一刻是那样让他怀恋!它在他耳畔直叫:回去吧,趁早回去吧!什么“背叛”?那边风景也不太差,你干吗要“背叛”?! 就在这“干吗要背叛”的自诘里,曾经海犹犹豫豫地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犹犹豫豫地把账号密码改了,以免都茗冒冒失失地冲进股市里来,然后怀着七上八下的心回家。或许都茗早知道他错过了补仓买回的机会,“踏空”了;或许,她正想亲自运筹这笔资金,发现账号密码换了,只见她脸色铁青,也不问他吃了没有,只拿屁股对着他.把茶杯碗碟丢得乒乓响。他很恼火,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可到底忍住了,只是暗地里咬咬牙:拼死吃河豚,跟着杭伟做!为了恢复自己在家庭和亲友中的地位,跟魔鬼打交道,也要比回头去做那种里里外外都是“海底游鱼”好上几万倍! 第二天,曾经海断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着手办理转户。本不想向宫经理或者小魏打招呼的,走了再说。可是,深圳的账号,却不能像上海证券交易所那样可以任意转移的,非要办一份开户公司转户的委托书不可。他不得不找到了经理室。 “怎么要转到开泰去?”富经理未经修饰却长得又细又长的眉毛突然扬得高高的,“搬家了?” 曾经海摇摇头说:“不不不。” 她更惊奇了:“那怎么转到那儿去?” 曾经海无法启齿。 “是不是我们服务不周到?”她站起来,给他沏茶,“我们这儿房子是紧了一点。不过,我们马上要把隔壁那幢房子租过来,条件就好了。关键是服务,服务不好,房子再宽也是白搭,你说是不是?” 曾经海不能不佩服宫经理的能言善语,诚恳地点了点头。 宫经理马上说:“是哪个得罪了你?请告诉我,我马上炒他就鱿鱼!” 跟着杭伟搬过去吃河豚的念头全部破碎了。宫经理如此不以财富留人的态度,尤其使他感动。他思绪万平!如今,在这个买卖世界里,这样的际遇真是太少太少了;怎能舍此而去呢?……这一想,另外一个念头也跳到眼前来了:你的消息都是从杭伟那儿来的,在这里你是消息灵通的炒手,备受券商和股民的重视;一旦到了杭伟那儿,你,曾经海,充其量是围着杭伟屁股转的一只应声虫!何不仍然扎根在这儿,多到开泰去走走,把两地的风水都占有呢? “没有没有,在这儿都够朋友的!”曾经海连忙否认,“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出的主意,只是灵机一动。……好了,不谈了,我不走了!” “谢谢,”宫经理说,“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这是股票买卖的起码常识。我们绝不会因为你这次亏损大了就请你搬出大户室!你应该享受的大户优惠条件,照样享受!” 曾经海越发感动了。马上去把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杭伟。 杭伟啐了一声:“这女人,倒真会做生意,趁跌建仓!”也就罢了。 宫经理给了这么一份觅之不得的温馨,也帮曾经海最后拿定了辞职的主意,不管父母亲大不以为然地劝阻,也不管已经荣升为主任的“扁头阿棒”的惋惜,都不再使他犹豫。都茗依旧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拿出当年做海底游鱼的忍耐功夫,含垢忍辱,专心一意地投入股市,小媳妇似的,采取占尽两地风水的做法,来实施重新崛起的计划。 “收购板块”往来如故,同他们嘻嘻哈哈,在半真半假的调情中,探听消息,成为他们买卖中抬轿子的一群。邢景照样跟着她们,开心的时候,同以往一样抿着嘴笑;并借机恰到好处地投给他多情的一瞥。他不想对她过热,她到底是否只是凑热闹,他也不想过问,他把花在她们身上的那些时间和精力,都花到杭伟身上去了,差不多和杭伟天天见面。在开泰,除了章先生、老贺、黄女士外,他还结识了杭伟的一些朋友,包括这家公司的经理,逐渐地知道了他们做“驼方”的内幕。他第一次来找杭伟,从会客室内出来接待他的那位汉子,就是常在报刊上写股评文章的海泫,以及另外一些写股评文章的朋友,像言中、石点头等等。与杭伟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海泫。此公本是一位职业炒手。就是这位在证券界声名显赫的海泫,应了某位超级大户的邀请,和“驼方”股份公司管理层的某位当家人,联手导出了“驼方”从八元暴涨到十八元的“热点”。公司和炒家各赢了数千万。只因为杭伟和这位海泫有些交情,在“驻方”拉升阶段介入了,获利也是不菲的。 这天,他又来到开泰证券公司。他和报贩李阿姨也熟了,随便买份报纸,笑着问一声“今天是买还是卖啊?”李阿姨也是一笑说:“报纸销路一般,你说该买还是该卖?”他留下一阵哈哈哈,就上楼找杭伟。杭伟不在。章先生指着电脑里一只股票的日K线图,像赞叹也像推荐:“你看你看,马上要突破六元了!” 他定睛一看,是“贵联”,商业股,业绩一般,但这个价位显然偏低了。他忍不住伸手打了几个电脑键,看看它的近期走势。不错,价格不贵,刚刚启动,每股只有五元六角二分,是从五元五角一分涨上来的。如果这时候买进一万股,一天不涨五角,就算三角吧,三千元,等于是白捡的,做做这样的短差,有什么不可以? 曾经海心儿一阵急跳,伸手就去抓电话,打算请海发大户室的报单员买进。却见门扇一开,杭伟匆匆地进门来了。他急忙把听筒搁回叉簧。他要看看杭伟有无消息,便指着电脑里的“贵联”:“你看这只股票怎样?” 杭伟好像早知道,只瞄了一眼,摇了摇头。 刚才勃发的抓一把短差的激动骤然退却了,这样一声用血换来的警告,连同李阿姨的笑谈,一起蹦到眼前来了:战胜自己才是强者,股市里尤其这样!必须管住自己,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时机,最好这几天排除所有的诱惑,远离股市。 他断然离开了开泰。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杭伟没有来消息。 大户室的这十五六位朋友,有的是不常来的,像和他背靠背的孟经理和靠门的“辜姐”。孟经理是一家机械仓库的当家人,炒股是属于业余的,因他拥有的资金而在此占有一席之地;被称为“辜姐”的,是一家杂志的编辑,也属于放长线钓大鱼的,难得光临,总是电话委托报单员代为买卖。不管常客还是稀客,差不多都没有从股市退出。各人有各人的消息来源,各人有各人所关注的股票,像孟经理,一旦实进绝不割肉,他说股市买卖,就是一场与市场比耐心的较量,坐不坐在电脑前都无所谓;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自称是“新股民”的老朱,看神态像机关干部,却始终不愿介绍他自身单位和职业的中年汉子,总是在股市大起或大落的时日出现,带来的消息也往往会出人意料,颇具神秘色彩;至于像墙角落那位老佟,原是小本经营的个体户,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伤了左腿,获得了一笔赔偿金以后,就变成了股民,能去的就是这个证券公司,他和退休的工厂工会干部“程部长”一样,天天来,“坐在电脑面前一天,总得坐出功夫钱来”;……曾经海有自己的打算,只怕管不住自己,每天来“报个到”就走。 然而,邢景的身影,总是盈盈的,若即若离地在他面前出现,叫他一双眼总要透过玻璃窗往拥满了散户的大厅里瞄。说真的,都茗的冷淡,不能不让他去想念这位扑朔迷离,专到股市里来透过液晶屏“看人”、“看海”、“看世界”的,没有单位也没有成家的女士。可也不是天天能见到她们的。这天,“收购板块”的大部分女士都来了,面对液晶屏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独有邢景,虽然站在她们中间,也面对着液晶屏,却分明置身于群体之外,透过不断变幻滚动的红绿相间的股价,却将身心凝注进了远不可测的某处,早已超越了以往的恬淡、平和与安详而进入了无我,无住,无念的境界,散发出一股飘逸、幽深、自然与质朴的禅气! 曾经海的心房被她震撼了!他没有研究过禅家,然而她此刻的神态,却让他感觉到了这种禅气,看到了这种禅思。与那晚在公园里相比,又是一种境界! 他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种种拒绝,决定再约她出来聊聊。可到底心里挂着杭伟,在邀请她之前,便先与杭伟通通气,看看有无“消息”。 杭伟一听便说:“啊,我正想找你!你马上买进‘罗湖股份’!” “罗湖股份?”曾经海不禁一怔,他知道这只股票,业绩相当差,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可这两天已经连续飘红,从七元五角五分,涨得突破十元了,他半信半疑地问,“满仓?” 杭伟斩钉截铁地说:“对,凭你的资金吃足!” 曾经海依然怀疑:“就是你叫我等着买的股票吗?” 杭伟说:“不错!” 曾经海大失所望,都涨几挡了,还有什么油水呢?不禁问道:“你买了?” 抗伟说:“买了。” 曾经海更没有信心了:“打算做到几元?” 杭伟说:“二十吧!” “啊?”曾经海双眼一亮:既然是一次和“驼方”、“轻工”同样的游戏,躲在哪个超级大户室里暗中操作的炒手,怎么可能让你一起步就介入呢,能够在起步之初就告诉你,已经够交情了!忙问,“要几个交易日?大概?” “一个交易周左右吧!”杭伟有点不耐烦了,“你听我的!” 这可是久所期盼的发大财机会,绝不能在一个犹豫观望之间错过!能够预测到的,都不叫风险;一眼就能看清的机遇,也不是价值连城的机遇!人生的真正机遇,都是为那些先知先觉者留着的,并且都是在这种令人不敢涉足的外表下展开的,要不,人人都看得见,一窝蜂而上,你还能得到多少好处呢? 这是冒险家的成功之道,也是开泰门前李阿姨卖报所包含的真理。 曾经海毫不迟疑地扑进海发证券公司,将全部资金买进了“罗湖”,并与都茗一起分头通知亲友。直到他叫“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也买进的时候,股价已经从十元二角,上窜到十元八角了。 二十元!二十元!也就是说,只需一个星期,就能获得一倍的利润啊!如果我的资金能增加一倍或者两倍,那么……一捆捆人民币,一大堆,一大堆金灿灿黄金的光辉又使他晕眩了,恍恍惚惚地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能把整个世界放进嘴里咬碎、吞咽进肚里的巨无霸了…… “罗湖”在强劲地上冲。曾经海如此信心百倍。“叛徒”,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外号,同时还有一个“赌”字。他想,这一回一定要叫张瑞玉她们明白,我是真正的叛徒,当代叛徒! 他的思想在飞!竟从“叛徒”飞向透支!这是一个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机遇,为什么要墨守成规“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能成功”,邢景说得对!既然宫经理诚意挽留了我,为我提供了条件,就看你背叛的勇气了,不说多,就是我自有资金的两倍,三十万,也足够实现我一次成功的“背叛”了! 看,股价继续在直线上升,犹豫一分钟,就是损失成千上万的钱啊!人生能有几回搏,该搏的时候不搏一记,后悔无穷! 成为了一个巨无霸的幽灵缠着他,事先为自己制订的规矩,就这样被它咬嚼得粉粉碎,连同所有的风险防范,也一起在这一瞬间被它咽了下去。曾经海就像一头巨无霸般的猛兽,一头扑进了经理室。 活该曾经海发财,背叛成功!宫经理在。他提出了要求,而且告诉宫经理,请她们公司也买进“罗湖”,说这是有绝对可靠消息的股票,万元一失! 宫经理嫣然一笑,说:“我听到过,说是深圳一家大公司控股。” “你知道就好!”曾经海装作比她知道得更多的样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透支我三十万,行吗?” 宫经理想了想:“好吧!你是我们的老顾客。只请你别声张就行了。” 办好透支手续,“罗湖”已经涨到了十元九角。他再连续买进了三万股,加起来总共九万多股。可“罗湖”的价格却开始回调。他睁大了眼,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胜于惊雷急鼓,简直能传遍整个世界。思绪也随这“鼓点”瞬息万变,都是刚才没有想到的:股市没有真朋友,会不会杭伟诱我进来帮他抬轿子?会不会消息面上有什么变化?……可能的!全都可能!曾经海啊,你呀,真不知深浅,怎么这样轻信,并在一时性起中做了这种背叛:违背了自己所订的约法三章去透支,而且透支这许多?果真是有鬼缠身么?你完全忘了这个位子先前的主人,是怎样被扫地出门了。这一回,惨不忍睹,倾家荡产,步其后尘,成了替身的却是你曾经海! 他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喷水! 正在满脑子的风起云涌,“罗湖股份”又往上窜了。转眼间,竟然创出了今天的最高价位!就如一轮太阳破雾而出,把云雾驱除得一干二净。哈,曾经海,你真的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真他妈的没有见过世面!刚才股价波动,叫振荡,振仓,故意造成立刻要下跌的样子,把胆小的股民手里的股票引诱出来,以便让庄家掌握更多的筹码,把“罗湖股份”的整个盘子控制在手中。可你,竟然怀疑朋友的真诚!杭伟要捞钱,你有多少资金啊,竟会叫他来吃这几根不起眼的窝边草!至于消息面,杭伟早说过操纵这种买卖,必须在消息有把握的时候。眼下,对中国股市前景都是看好的,都说今年能够涨到三千点呢。杭伟早就说了,这是“初级”阶段刚兴起的股票市场,可打的到底是社会主义印记,叫投资者吃亏,怎么能形成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他算了算收入,前期的损失差不多弥补了一半,明天,只需再来一个高开高走,大户的身份就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