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不久,我又开了口。“其实这是遗传的毛病。自从我弟弟死了以后,我妈妈的精神就出了问题。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时间想到死,另外的一半时间则在思考如何逃离这种命运,所以……”我平静地又继续说。“这是烙在我细胞中的命运。我可能缺少了什么,缺少了掌握感情的重要部分。”裕子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温柔地把我抱入她的怀里。“你别说了。”我听从她的话,闭上嘴。寂静中,可以听到裕子的心跳,听起来像是简单却动听的音乐。时间静静地流逝,她的身体很温暖,散发出迷人的香味。终于,裕子开口说话了。“如果,我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那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但是她又接着说。“这种忍耐是为了日后的相聚,对不会?”她的声音好想快哭出来。“既然你现在和以前变得不一样,就代表以后也会持续改变,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对不对?”我无言以对。慢慢地坐了起来,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用明亮的双眸拼命地向我诉说着心意,我和她四目相交,胸口好像被某个东西堵住。裕子慢慢地伸出了双手,开始捧住我的脸颊。“所以……”她含泪看着我,露出很勉强的微笑。“让我好好的看着你的脸,让我记住你的脸,直到我们再次见面。”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我再也无法忍受,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我……”“求求你。”裕子打断了我的话。“求求你,让我再看一下。”终于,时光将尽,我们迎接终点的来临。裕子缓缓地站了起来,离开我。“我要走了。”“回家吗?”她摇着头说道。“回东京。”“喔!那我送你去车站。”“不用了。”她说完,对着我微笑了一下。“我自己去就好。”于是她走下了楼梯,在柏油路上突然转过身,对我说。“那么,再见了。”她用低调的模样朝着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回应。随后,她朝着我鞠躬便转身走入夜色中。(还是会想着你,直到永远……)她所看到的世界,映入我的眼帘,那是一个隔着泪水、模糊的世界。(井上同学)(井上同学)(井上同学,叫我不要走)我站了起来。冲下楼梯。只要我叫住她,他就会回到我的身边。然而如果这样,我就无法对她放手。我把裕子的名字放进快要碎裂的心中,凝视着她的背影。她已经快要走到运动场的大门了。(你……)我在心里对她说。(是唯一进入我内心的人……)裕子停下脚步,仰望天空。(所以……)她用手指擦了擦眼泪,再度跨出脚步。(从今以后,为了你的幸福,我会永远守护着你。)她的身影溶化在夜色里消失无踪。51三月的某一天,时序进入了春天,只有我依然无法摆脱冬天无限延伸的阴影。看着周围的人纷纷脱下了大衣,在阳光下舒坦地伸懒腰,我只能独自把冻僵的手指放在口袋里,缩紧脖子、伫立在寒冷的季节里。我放弃考东京大学的念头,报考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新学校,并以候补资格被破格录取。以我当时的状况来说,这也许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在考场上,我只致力做两件事,维持呼吸和保持意识清醒。总之,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想家里借钱买一台轻型机车,作为上学的代步工具。大学里虽然没有排斥外人的气氛(到底是要排斥谁呢?)我却无法和别人相处。上学时,我从来不和别人说话。独自在学生餐厅吃饭,像影子一样悄悄地在校园里散步,上完下午的课程就马上回家。之前曾经那么想离开这城市,此刻却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归宿。我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捱过一天又一天。这个房间是我唯一可以摆脱沉重压力的避风港。我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为了在这个小小的世界,在封闭的时光中维持呼吸。虽然我找不到积极结束生命的理由,但是也找不到积极活下去的理由。那阵子,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在想同样一件事——如果可以永远停留在梦里,即使永远不再醒过来也无所谓。裕子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梦中,我们在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未来,幸福地相依偎。那里没有生和死的区别,弟弟、约翰和艾利克斯愉快地在我们周围奔跑。在现实的世界中,她的影子日渐淡薄,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有三个月了。记忆就像是重复影印,渐渐远离了真实的她。不是传递而来的心声就像大白天的月亮,很难分辨出轮廓。偶尔,我的心里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呼唤我的声音。(井上同学……)(井上同学……)她的声音好怀念,用力地震撼着我的心。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回应她的呼唤,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在我幻想的故事中,我们总是一脸平静、温和的笑容。然而,当时即使我有再多次选择的机会,我应该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也许我认为幸福是某种可以量化、有重量、有形状的东西,我完全无法理解人心这种东西。我太顽固,而且即使对自己也极度地不宽容,所以直到最后,都无法找到可以立刻通往对岸的桥。52四月底时,我收到裕子寄来的一封信。想到她写这封信需要多大的勇气,就不禁心如刀割。——最近身体好不好?我很惦记你,我已经搬出宿舍了。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团体生活。告诉你我的新地址,如果方便请你回信给我,我等你。我知道,自己不会写信给她,这个事实让我极度哀伤。53凡事有所改变时,一开始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几乎没有人记得。当初到底是左脚还是右脚跨出了第一步?我也是这样。十九岁的夏天,我偶然地踏上了再生之路,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踏出第一步,也忘了是哪一天。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迈开大步。或者十九岁的年纪,不适合停留在原地。二十岁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体内的少年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使我向遥远的地平线踏出了第一步。54大学放暑假时,我带着睡袋、起着轻型机车去旅行。“远离这个地方,去哪怕只有一英里也好。”我带着这个心愿,起着轻型机车向远方只有我看得到的路标前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旅行的轨迹就是对抗房间的向心力、不断地前进,这也是我内心纠葛的记录。旅行的轨迹画出奇妙的螺旋图案。我继续旅行,以房间为中心的轨迹半径逐渐地增加了许多。踏上旅程的第五天,我终于来到日本海,那里宛若天涯海角。我爸轻型机车停在不知名城镇的一角,用自己的双脚走向海边。海很远,我一个劲儿地走在被夏日夕阳染成橘色的路上。不知不觉中,脚下变成了沙滩。我停下脚步,调整着急促的呼吸。既然不能跑就用走的,如果走不动可以像这样停下来休息。目的地永远不会消失。我再度迈开脚步,终于隐约听到了海浪声,我踩在被烤热的沙滩上继续向前走。然后……跟前突然开阔起来,大海就在前方。暮色中的大海,看起来特别深邃,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伫立在沙滩上,凝望着地平线。终于我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慢慢开始流动,我看着自己的手。那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已经好久了,我早已忘记自己活着的这件事,我真的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然而,我还活着,而且将继续活下去,我觉得人还真是麻烦。人生路上,常会走进这种小胡同,或是一脚踩进路旁的洞,然后再度迈步走向其他的道路。或许有朝一日回首往事,会觉得这种日子也好怀念。我旅行回家后,过了十天左右藤泽久美来家里找我。55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像黑雾般开始静静地笼罩着整个城市。我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但是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裕子的家。经过裕子的家门时,我似乎可以近距离地感受到裕子正在东京生活的模样。我看着桂花树,在心中对这已经不在的约翰诉说……约翰,你是否已经变成鲸鱼,悠游在某个海洋?当你邀游在茫茫大海中,是否会突然想起树林的味道,是否会怀念自己曾经是狗的时光?我走在水渠旁的小径上,经过几户农舍。前方画成小区块的土地方,有几幢公寓紧密地聚在一起,我的家就在其中。距离家门口几十步时,我才发现有人站在那里,是位长发的苗条女孩。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我以为她是裕子。我停下脚步,内心涌起几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凝视着她的背影。单薄的肩膀、白色的脖颈、纤细的腰。然而……她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啊!你回来了。”是藤泽久美。“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的下半句话在嘴里消失了。“我有事要找你。”说着,她露出腼腆的笑容。“你什么时候来的?”“刚到不久。”“喔……怎么不进去家里坐?”“不,我觉得这里比较可以静下心,而且夕阳也好美。”然后,我问她。“要不要去走走?”“我无所谓……”“会不会累?”“不,没事。”我们走向车站的方向。“最近身体怎么样?”她走在我身旁问。“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你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对……我妈告诉你的吗?”“对。”我猜不透她来找我的目的。然而,既然她千里迢迢来找我,我觉得不应该对她说谎或隐瞒。“虽说是去医院,其实是和心理医生面谈并不是医疗。”她一脸纳闷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在她眼镜后方的黑色双眸也透出彷徨的感觉,似乎在寻找答案。“心理医生……吗?”“对。”我回答说。“我没有听五十岚小姐提起过。”“刚开始,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身体变调。但归根究底,该怎么说……是心灵扭曲所造成的。”她看着自己的脚,一边走着一边无言地点点头。我觉得,走在我身旁的这个女孩子,和一年前的印象相差很多,这令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她和裕子太相似了,让我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我又开口说道:“心理医生说……这是我逃不掉、躲不过的命运。已经在我的细胞里了。这个人在某种条件下就会发病,就好像在玩海盗游戏一样,像是把刀子一把一把地插进木桶,最后会跳出来一把刀,刚好触动了开关!”“所以控制感情的机关就坏掉了,就是这样。”说完,我笑了起来,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接着又说道。“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所以我做的梦,几乎都是恶梦。”她看着我的表情,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可能她从来都没有做过恶梦。就像栗鼠通常都睡得很安稳一样吧!“心理医生对这件事很在意,每次见面,都要我谈梦里的事。”“你都做些什么梦?恶梦到底是怎样的画面?”“这个嘛……”我想了一下,罗列出脑海中浮现的几个字眼。“死亡、恐惧、不安、罪恶感、失落感、污秽……这些要素结合的梦境就是噩梦。”她再度叹了一口气。这次的叹气比刚才的容易理解,就连我也知道,那是用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感情。“我是否不要问具体的内容比较好?”“我想应该是的。应为梦境会传染,如果你听了,可能会侵蚀进入你的梦境中。”“这就伤脑筋了。”她轻声回答。终于,我们来到车站前的圆环。那辆候客的计程车,还是等在老地方。除此以外,别无他人。我们坐在巴士站的长椅上,一种奇妙的空白雾色笼罩着我们。这段毫无意义的时间,就像是序章和本文之间夹着的那张白纸。藤泽久美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夜色中的城市。她好像要哼歌似地稍稍撅着嘴,慢慢地摇着肩膀。我缄默不语地等待着她开口,和她一起坐在寂静中,我无法不想起裕子。我喜欢裕子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中,我会觉得心情特别平静。沉默就像她的味道、她的温柔,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我转过头,看着藤泽久美。在这种地方,也可以发现她们有多相似。然而,我当然知道,让自己没是不同于裕子的另一个女人。“五十岚小姐,现在很痛苦。”她开口说话了。我无声地点了点头。“好像得了重病一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喔……我在嘴里低语了一下。“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就有点不太对劲了。春天后,她搬出宿舍,但情况反而更糟了。”我的内心涌起一种近乎焦躁感的炙热感情,正准备化为另一种明确的情绪。“现在她在哪里?”“你想知道吗?”我静静地点点头、“裕子目前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喔……”我可以想象裕子在那个房间的颜色,然而从她偶尔传递来的心灵片断中,我只能看到模糊的情景。“我不知道她和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藤泽久美说道。“即使我问裕子,她也总是伤心地拼命摇头。”她又继续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你就是裕子伤心的原因。”藤泽久美望向夜空,似乎在对躲在夜空中的某个人说话。“我来这里,并不是要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只是……只是想告诉你,裕子现在很痛苦,而你是能够拯救她的唯一人选。”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她,但想到的都是陈腐、虚假的台词。“我很喜欢裕子。”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也喜欢她兴奋谈论到的你,所以你们两个人……”“请在等我一下。”我的声音沙哑着,完全不像是我在说话。“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见她的准备。但是总有一天,不久之后。”“不久之后是多久?”藤泽久美问我的语气就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老实说,我好不容易走上重生之路,未来还充满很多变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走的道路,是否能够通往目的地。”她什么也没说,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一公尺前方的景色。“总之……当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时……”“有资格?”她突然开了口。“什么叫有资格?说什么谁对谁有资格,谁配不配的上谁,这种说法太悲哀了。”对!是很悲哀。然而……“我是一个心狭量小的人,很难不这样想。如今,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是和五十岚小姐匹配的人选。”藤泽久美缓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她的表情,令我想起曾经在竞技场看到过的悲伤笑容。“如今,或许是高泽先生支持着裕子……”一阵剧痛穿过我的胸口。我努力转移注意力,把视线移向黑色的天空。“如果没有他,裕子现在可能更惨。”藤泽久美的声音很低,没有起伏。“裕子很了解高泽先生的心意,但是高泽先生却很克制,始终扮演着朋友的脚色。高泽先生虽然说话很直、容易招致误解,但是其实他很敏感、善解人意。”“我知道。”我回答她的话。他很用力地注视着我的侧脸,终于抬头把身体向后仰。“如果裕子的男朋友不是你,我绝对会撮合他们两人在一起。”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凭自己的主见,对我拔刀相助的藤泽久美。为什么她不是帮高泽而是帮我?难道裕子说的故事那么吸引她吗?或许,像夏日的青草味般的某种记忆片断,维系着我们三个人。我们可能过度享受了人生的欢愉,所以必须在日后的漫长时间内还清负债。在这些日子结束时,我们可以再续前缘吗?我对藤泽久美说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像以往一样,并肩走在微风轻抚的小径上。”“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走回应该无法倒流的时光,迎接往日的美好。”56那天之后,藤泽久美时常和我联络。新的季节来临,她会在谈及自己近况的同时,告诉我裕子的情况。裕子的身体似乎被她内心织出的丝裹住了,渐渐地她断绝和外界的交流。夏季流逝、秋天结束,当冬天来临时,连藤泽久美也很难触及裕子的内心。她内心的情景偶尔会传递到我心头,就像从水底看地面的世界一样,已经变得扭曲、褪色,两声音也很模糊、那一阵子,我就像穿着意见还不习惯的新衣服,对自己逐渐改变的模样感到不知所措,却仍然在微光中摸索前进,试图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一年前的冬天,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裕子了。我不想把她卷入自己没有希望的生活。然而,某天之后,我又会开始走路,当然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十七岁时期的自己。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所剩下的大部分也都已经扭曲变形。不过我还是很有耐心地拼凑剩下的碎片,努力建立一个全新的自我。我已经排除敏感的感性和激烈的攻击性,这些我不再需要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协调性和明哲保身这类陌生的情绪。这样的年轻人,变得比以前更宽容、温和多了吧。我虽然不能再跑步,却有两条腿,可以忍辱负重地走到任何地方。虽然身上背负着宿命,也学会把这些当成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学会不再注意这些不自由。更学会区分使用不同的假面具,了解如何和周围的人相处。有一天,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和她相见的准备?然而,我却无法立刻找到答案。虽然我列举出一百个否定自己的理由,但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我的胆怯。我不敢面对当他看到我现在的摸样,脸上会露出哪种表情。虽然每天都很想去见裕子,等到第二天,我又打退堂鼓,觉得应该等自己再好一点才能见她。于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往后延宕。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天的时候,我已经升上二年级。57那天,我去了东京。我到涩谷买书和吉他的乐谱,买完东西后,仍然在喧闹的街头中流连忘返。春天温暖的空弃充斥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在夜幕中的街灯下,我倚在护栏上,吃着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当我茫然地望着过往行人,用可乐配着已经失去水分的火腿吞了下去。(悟……)声音出其不意地传入我心中。我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她如此清晰的心声了?我停下握着可乐的手,凝目望着夜空。(悟……)然而她并不是在呼唤我,就和那个秋日曾经听到的声音一样,那只是她的感叹号。下一刹那,她内心交织的复杂情感就像骤雨般降落在我心里。此时此刻,她正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投入了高泽的怀抱。当她和他双唇紧贴时,她无意识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对!和那个时候一样。在蓼科的工作坊,当高泽突然亲吻她时,她也曾经呼唤我的名字。我丢掉可乐罐,起身站了起来,心痛欲裂。如果不做一点其他的事,我一定会崩溃。她在高泽的怀抱中,回想着至今为止的时光。这些情景就像照亮夜空的路灯一样,浮现在心灵的黑暗中,随后又渐渐地消失。她想起高泽对她所做的一切,以及不曾对她所做的,对此裕子都心存感激。他只是陪伴在她的身旁。他不会鼓励裕子也不会问裕子其中原因,更不会强迫裕子接受他的心意。他在有点近又不会太近的地方。静静地守候着裕子。“我永远在这里。”他告诉裕子,只要你回心转意可以随时来找我,然后向我倾诉你的心事。倾诉你自己的未来,你曾经走过的日子。不久以后,裕子第一次去高泽的家。找到工作后,高泽搬离家里,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那一晚,裕子几乎什么都没有说。高泽也没有开口询问,在末班车之前,她离开他的家。一星期后,裕子再度造访他家,这次她向他谈起儿时的回忆,两个人静静地相互交流心情。当谈话中断时,高泽开始听唱片,有时候两人一言不发地聆听音乐到黎明。终于,裕子的心里有某种情绪开始发芽。她知道那并不是爱,那种情绪不同于十七岁夏天的感情。没有激情,没有痛楚,平静却温暖,温柔又感人。距离圣诞夜的分手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在裕子如临深渊的日子中,高泽就像是照亮水面的月亮,在她心头洒下一道光线。裕子体内萌生的感情已经长大,她已经无法再忽视,终于她下了决心。——我要回应他的感情——即使这不是爱,我也应该珍惜这份纯洁的感情那一天晚上,她再度造访高泽的家,准备投入他的怀抱。即使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但引导裕子走到这一步,其实正是爱的一种形式。她太执着和我共度的日子,完全没有想到爱情还有其他形式。我走在青山通路上的人行天桥上。如今,在距离我不太远的地方,我所爱的女人正准备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我屏气凝神,倾听自己剧烈的心跳。昏暗的灯光下,裕子一件一件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她意识到高泽的视线正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并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当她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时,她为自己的身体缺乏女人优美的曲线感到害羞。我再度迈开脚步,由衷地希望如果可以走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我会带她远走高飞。裕子走向高泽,把身体依在他的胸口。突然她的心头掠过母亲的死亡,但她内心的兴奋和激情赶走了这份杂念。她垫起脚,开始跟他亲吻了起来。我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漫无目的地走在夜色中的街头。一种暴力的冲动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快要让我晕眩。她数度回想起以往的恋人,内心充满不安,觉得对他、这眼前的男人都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但是她努力忍住了。房间里悠然响起艾尔·迪·米欧拉的吉他音乐。热情而挑逗的旋律。终于裕子内心的炽热和音乐的律动产生了共鸣,高泽每次触摸她,就带她进入了巨大的起伏。在处女膜破裂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深处清晰的浮现出树林中的光景。(悟,对不起……)我跪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为自己失去的东西泪流满面。她的薄唇、她洁白纤细的脖颈,锁骨上略带有阴影的凹陷……一切的一切,都从我的臂弯中消失,永远无法再回来了。那一夜,才是我们真正的分手。58那一年的夏天,他们向从沉重的诅咒中解放的孩子,天真奔放地尽情享受生活。为了弥补等待所浪费的日子,高泽私人的时间都陪伴在裕子的身旁。暑假的休假时,他们镇日守在蓼科的工作坊,在带着凉意的空气中互相依偎,天南地北地聊天到天亮。我是他们这不场恋爱剧的唯一观众。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什么可以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裕子的心情?这种打击太残酷了,然而裕子无法了解我的痛苦。她醉心于自己的肉体可以为高泽带来欢愉。当她发现,自己的投入可以为高泽带来更大的满足感,便借由更积极地互动沉醉于性的愉悦。她把羞涩和各种纠葛藏于心底,积极回应高泽的各种要求。结果,她获得更深层的肉体愉悦。她以自己的方式,踏上了重生之路。当她了解“给予”的快乐后,她再度开始呼吸。当她遭到我单方面的拒绝后,高泽对她的需要,让她从中找回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不仅是她,那个年纪的我们,都在拼命追求着自己的存在价值。今夜,她又在高泽的家里投入他的怀抱,存在的价值……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存在价值,她的声音回荡在我的心头。即使我塞住耳朵,无论我再怎么声嘶竭力地大喊,这个声音穿透我的心底。听起来,不详是她的而是别人的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带着破镜边缘般的锐利感觉。在忘我的一瞬间,她停止呼吸、脑海里闪过死亡的不安。然后在安静的时候,她偷偷窥望着高泽的表情。她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满足。我抱着胸口燃烧般的痛楚,捱过这一刻。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盯着灰色的墙壁,咬紧牙关、握紧双拳、浑身颤抖。我甚至觉得他房间内所有发生的事,只是我偷天换日的记忆。难道不是我拥她入怀吗?难道不是我陪伴在她身旁,我只是在回忆曾经拥有的夜晚吗?我在她心目中,不是仍然占据了很大的位置吗?然而,这种幻想立刻支离破碎。裕子呼唤着高泽的名字,然后她主动渴求着他,轻轻地依偎过去。这样的夜晚上演了无数次,在夏天结束的某一天,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59这个故事也将要接近尾声。当然,从今以后我仍然必须继续走自己的人生,随着月转星移,我的生活中也将发生极端插曲。但是这是我和裕子的故事,所以剩下的内容不多了。我觉得难以置信,如此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尽我们共度的时光吗?能真正值得诉说的就是——在人生的终点,仍然握在手上的东西,其实不如人们想像的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