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这么说,她马上伸长了脖子、凝视着我的眼睛。她这种夸张的动作,见证了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我耸了耸肩,她更用力地叹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说着:“我喜欢这里的天空。”“但是,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13这里是他父亲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经这样告诉我。“我爸回到这里就觉得特别自在。”她的声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对我爸来说,这个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会把日本列岛画在世界地图的正中央。但是,我觉得距离我的归宿却很遥远……”14天黑之后,我们越过栅栏、溜进运动场。管理员在十分钟之前,锁门后离开了现场。运动场里的观赛台富有屋顶、这么豪华的运动场和这地方的感觉太不搭调了!这里是全国运动会留下来的礼物。我坐在草地上,脱下球鞋、换上钉鞋。这是特别为了今天准备的袋鼠皮钉鞋,上面还装了5毫米的钉子。“可以看到码表上的数字吗?”天空已经染成深蓝色,银色的月亮向悬挂在墙上的镜子般高挂在天空。“没问题!不过你的动作要快一点,天色再暗沉的话就看不到了。”“好。”我脱下了身上的皮夹克,皮夹克里穿着棉质长袖T恤。其实我早就换好了运动裤,在她来之前也已经做好暖身运动。当我站在棕红色跑道的白线上用力地深呼吸,橡胶和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我要开始跑喽!”语毕,我跨出了第一步。15随后,我们并排坐在观赛台上的长椅上。从这里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渊里的涟漪。4'21''7她的码表停在这个时间上,这是我跑一英里的时间,结果也成为我这辈子的最高纪录。“这里的风景太奇妙了。”她低喃着。黑暗中,微弱的光轻轻地摇曳,凉风袭来,她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我们走吧!”“等一下,我还想再坐一下。”当时,她想起母亲的死。可能是浓密的夜色,唤醒她母亲的死亡记忆。她在有生之年,始终预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总是可以预先感受到悲伤,因为她曾经住在白色的灵殿中。我搂着她的肩膀、亲吻她,因为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惊讶和困惑,中古她喘着气,微微地张开了嘴,白色的气息像蜻蜓般飘在空中。她纳闷地凝望着在自己内心里产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种温暖而动人的感情。这样才好!只要能够把她唤回这个世界,我可以整晚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入怀。我们坐在长椅上,用极不自然的姿势拥抱了许久,我始终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突然间,她的心思停止了!随后泪水滑落过她的脸庞。她哭相很奇特,没有声音、肩膀也没有抖动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流泪。当我正想要开口,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抽离,走下了观赛台的楼梯。当她走到最下面时,突然转过身、反弓着身体靠在扶手上。她用纤细的手指擦拭着泪水,然后很不自然地对我微笑。在寂静的夜色里,浮现着她苍白的微笑。“喂!”她开口说话。随着凉风传过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呼唤声。“如果人是用生命换取回忆……”“嗯。”“我是否可以用我的余生来换取今夜……”我顿时觉得好难过。悲伤。我们不是才开始吗?如果时间和记忆等值,你应该获得更多的回忆。然而,当时我却无言以对。“喂!”她又叫着我。她压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凝视我。“你知道吗?”“知道什么?”“我现在好幸福。”“是……是真的吗!”16“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开始喃喃自语。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进了这句话,也许只是风的呼啸声。17多雪的冬天,我接着月光练习跑步。每跑一下,脚下的雪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我在苍白闪亮的雪地上静静地向前迈进,把一秒前的自己抛在五公尺后。我用耳机听着FM广播。当我调到NHK频道时,听到了一阵古典音乐。这是莫扎特的“安魂曲”。18当我和裕子相处之后,经常意识到死亡。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被死亡包围。听往生者做的音乐、看往生者撰写的书、沉浸在往生者的回忆中……我们就像漂浮在堆积死亡上的泡沫邮箱是珊瑚礁。广播又换了另一首音乐,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闲地吃草”。雪地的另一头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后方微微发光的某个地方。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亲手编织的耳罩。“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冻红了。我织得不太好……”裕子说道。“谢谢你。”我没有为她准备礼物,因为我向来不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是我打字存了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马上买给你。”她静静地摇着头。“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但是……”“什么?”“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钉子,就是你再跑一英里时候的钉子。”“钉鞋上面的钉子吗?”“对!只要一个就够了……”“没问题,这样就够了吗?”“对的。”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就拿给她,看着她双手捧着,对我说了声:“谢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送女人礼物。19广播的音乐变成了孟德尔的“听我祈祷”。她的耳罩好温暖,就像是她捧着钉子的双手包覆着我的耳朵,还有她的手很漂亮。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正为此兴奋不已。20春天来了,虽然重新分班,我们并没有被分到同一班。所有学生都重新测量身高,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各种安排。我在这一年里长了三公分,变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长。升上了三年级后,我们必定会面对联考。如果大学是离开这个城市的手段,我们就必须认真、用功的应考。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后,立刻坐在书桌前,就是一回家就打开参考书,直到夜深之后再去树林,每天都重复这样的生活。裕子和我总是在傍晚约在老地方,带着约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园,有时候也会搭电车去邻市看电影。当我们在像寺院般摇摇欲坠的电影院里,看着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时,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和这个人结婚。当我感应到这句话时,就会独自在漆黑中羞红了脸。我们每次见面都会接吻,却没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她害怕性行为。对她来说,性行为是怀孕的同义词,而且会令她想起母亲的死亡。如果我无法感应裕子的心思,或许就会在不知情之下跟她上床。然而,我却看到她所惧怕的事情,只能告诉自己不能踏出这一步。当我们逐渐长大需要换新鞋之前,任谁都必须要忍耐地穿着旧鞋子吧!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时期。我知道十七岁女生的心情很善变,总有一天,该来的就会来临。我选择和她慢慢地发展感情。21到了夏季,我已经十八岁了。时光缓慢流逝,十九岁就像是遥远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但是我并不厌倦这个季节。老实说,我还蛮喜欢读书。每背一个单字,就觉得这个城市逐渐变得稀薄,让我产生了爽快的感觉。裕子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头发长了许多,已经快到背部的中央。她的黑发很细、很有光泽。每次接吻我都会抚摸她的头发。“我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这会让我感觉很亲密。”她对我表示。“我知道。”我回答她。她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我慌忙地补充。22岁月可以用几句话来形容所有的瞬间。如今回顾起来,我可以用这几句话来概括十七岁的春天和十八岁的夏天。树林中的接吻、透心凉的图书馆、青草香、我和裕子幸福的脸庞。23当聒噪的季节开始噤声时,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造访。我在树林中跑步,如同往常一样经过长满青苔的道祖神旁边,跑向树林的深处。阳光被树叶筛选过后,变得柔弱无力,光影看起来就像棉絮。我的影子也淡到几乎看不见,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色彩的光影。我喘着大气,跑在起伏的小径上。我的身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以前用这种速度跑步,绝对不会这么喘。然而,我就像大部分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无视身体不断发出的警讯。终于,来到了树林的尽头,然后再往回跑之际,此时我听到裕子的声音。(约翰!)(约翰!)(约翰!)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约翰死了!那只可爱的约翰老了。裕子的悲伤流入了我的心扉,她像先前的那次一样静静地流着泪。所以当我跑步完毕后,回到家就骑脚踏车去她家。24裕子伫立在充满绿意的庭院角落。“死了。”裕子看到我,小声地喃了一句。“约翰?”“对……井上同学,你怎么会来这里?”“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想见约翰吧!”“”如果是这样,你晚来了一步。裕子继续低喃地说着:“它已经离开了。”我们把它埋在桂花树下。从储藏室拿出铲子,铲起又黑有湿的泥土。“井上同学。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很差……你还好吧?”“应该……目前还好。”“你最好去看医生。”“好。”“要记得喔!”“我会的。”洞挖好之后,裕子不知从何处把约翰抱了过来。我摸着约翰的肚子,身体还很温暖。“好像还活着一样。”我说完,裕子静静地摇着头。“带去给兽医看过了。医生表示,它的寿命到了。”“约翰幸福吗?”“应该吧……”她轻轻地把约翰抱进漆黑的洞底。“你最后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它说?”当我问完后,她沉默了片刻,开始对约翰说话。“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你要变成鲸鱼比我获得更久,不要让我这么难过。摆脱你!约翰,再见了。”我把泥土盖在它的身上。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直到完全看不到为止,她已经不再流泪了。这天或许是一切的开始,然而我们当时都没有发现这个徵兆。25这年的冬天,是我极度痛苦的季节。我们无法轻易忘怀约翰的死亡,只能漫无目的地停留在跟它有关的回忆中徘徊、彷徨。虽然裕子早就知道约翰会离开人世,然而一旦成了事实,才发现带来的失落感远远超出原本的想像。“我梦见它了。”有一次,裕子这样告诉我。“我知道。”我回应她。“丹氏梦境中的约翰,每次都变成一只小狗,为什么?”“我想……”我沉思片刻之后回答。“应该是你渴望见到健康的约翰,拥有无限未来、活泼地四处奔跑的约翰吧!”“是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吧!”裕子小声咕哝了一句。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伸进了我的羽绒夹克口袋中,轻轻地动了一下,寻找着我的手。26三天后,我在跑步的时候昏倒,被人送进了医院。医生盯着X光片看了半天,终于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用职业性的语气向我说明病情。“这是无热性肺炎。”他还向我解释,虽然没有发高烧仍是肺炎,而且还是极其严重的疾病,甚至可能会致死。我重复地想着“极其”、“严重”和“致死”这几个字眼。“对了!为什么拖到这么严重才来就医?”“我也不知道。”“你的家人呢?”医生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家人吗?”父亲仍然很少回家,母亲正好遇上周期性的神经症状发作期,根本自顾不暇。回想起来,包括自己在内,家里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身体状况。结果,那年的年底和隔年年初的前几天,我整天都望着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裕子每天都来医院看我。“早知道我应该更加注意你的身体。”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病房里开着暖气,她却从没有脱下粗呢绒大衣,仍然怕冷似的用双手抱住身体。“这是没有办法注意到的啦!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留意。”“但是……”她觉得自己整天想着约翰的死而没有顾到我的健康,因此感到很自责。“无论如何,我还是活的很好,也没有断手断脚,你有什么好懊恼的呢?”“你真的这么觉得?”“对啊!真的这么觉得。”然而,裕子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再说什么。27出院两天后,我又再度因为呼吸困难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肺部已经找不到阴影,血液中的白血球指数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值。“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医生说完,再度把我送出医院。随后呼吸困难的症状仍然频繁发作。我的体温始终没有低于37度2,有一种类似解离症的不协调感,总是像乳白色的雾气包围着我。我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重要部分,产生了不能修正的扭曲,藐视命运的报应正以这种方式现身了。虽然周围充满死亡,我却在无意识中认为只有自己不在死亡阴影的范围里。然而,死亡平等地在所有的生命上渗透,虽然缓慢却以不可动摇的速度进行。28春天来临了,在没有裕子的城市里让人感觉很不真实。房屋的树林的风景都像是布景般毫无立体感,这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平庸与倦怠,变得灰蒙蒙的一片。裕子考进了东京山手线内的女子大学,四月之后,他就要住进位于麻布的女子宿舍。那里,距离他来这城市之前所居住的公寓不远,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对于只有自己离开这个城市显得犹豫不决。“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她看起来很痛苦,事实上她真的很痛苦。“为什么?”我问她。“怎么了……”她满脸纳闷地看着我。“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继续用功读书应考,也会注意身体。”随后我又补上一句“而且还会去替约翰上香”(不对!是我会觉得痛苦……)裕子在心里呢喃没有说出口。“明年春天,我也会去东京,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然而,我的话变得好空洞,听起来像是风的呓语(好寂寞)过了一会儿,她的心里像涟漪般浮起了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出口。29那年春天的第一个月,我过着像婴儿般无力又像老人般无精打采的生活。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我这一天又一天索然无味的日子。唯一会树耳倾听的的声音,就是裕子不时传来的心声。她虽然身处于自己的地方,却有漂浮不定的孤独感。因为我生活在遥远城市,让我在东京的生活变得空虚。她没有结交新朋友,也不去造访令她怀念的小路或寻找旧日有人,而是把心留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井上同学……”她站在宿舍的窗旁,凝视着暗夜中的灯火,不停的呼唤着我的名字。30五月的连续假期时,她气喘吁吁地回到这个城市。“我们去树林。”她拉着我的手走向树林,我好久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跑步了!我可以感受自己将要失去了什么,或者是某种忌讳在我的体内扎根。我们在树林的深处亲吻。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冷,虽然接吻时,她的嘴唇感触依然没变,我却感受到一种像在做某种陌生行为的异样感觉。“怎么了?”裕子离开我的嘴唇,询问我。“你在说什么?”“你在发抖,难道还是不能外出?”“我不知道。”我用手被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每离开自己的房间一公尺,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觉就在心中逐渐的扩大。我想这应该是某种退化的现象,我如今应该处于接近胎儿的状态。”“那个房间是子宫吗?”“可能吧!只要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就会感到极度不安。”“是吗?”我们找到一棵长着青?苔的横木,并肩坐了下来。“东京的情况怎么样?”“嗯……马马虎虎。”“你之前那么想过去,现在怎么闷闷不乐了呢?”裕子轻轻地摇着头,用一种“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的眼神看我。“没有你的地方……”——就不是我的归宿。她在心里继续说了下去。我笑着问裕子:“你还想回到这里吗?”“可以的话,我希望回来。”裕子的声音带着专注的感觉,在我心中激起了类似焦躁的情绪。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