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无人知晓的巨大要塞正在世界的高空中徘徊。 那就是在如同气泡一般的异界“秘匿圣室”的隔离和隐蔽作用下与世隔绝、同时也能自由自在地四处移动的宝具——世界上最大级别的“红世使徒”集团[化装舞会]以此作为根据地的移动要塞“星黎殿”。 在这座宽广的城堡深处,有许多不知道出于何种意图摆在那里的管子、仪表和电灯泡,正遵循着各自的特性持续着不同寻常的运作。从各部分看到在异常内部压力下产生的破裂、齿轮由于超速的旋转而飞出、还有腾腾喷出的蒸气烟雾来看,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并不是处于正常状态。 啪滋—— 在这个混乱场面中,响起了一个类似火花飞溅的声音。随着声音的响起,由银色光芒构成的无数奇怪文字列和自在式都在空中飞散消失了。 “——Oh!N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 从文字列散开的根源部分,传出了一个愚蠢的尖号声。 至于声音的主人,无需多问,自然是作为[化装舞会]的客人而对“某样东西”进行着研究和解析的“教授” ——“探耽求究”丹塔里奥了。 “因机~关失调而造成系~统瘫痪!?就因为这样,我已经接近完成的香~蕉皮——不~!正在解析的自在式中的整整两~层都被弄~掉了啊——!?” 身上披着长长外套的细长身躯,就好像做工低劣的摆子一样反复着前屈后仰的动作,表现出一副名副其实的“动摇”姿态。挂在纤细脖子上的各种器物也随着摇来晃去,乱七八糟的。而随着身子摇晃而前后摆的嘴巴—— “多~米~诺~!” 则呼唤着充当自己助手的“磷子”。 从蒸气的雾霭、不断旋转的仪表指针以及激烈闪烁的明暗光亮深处—— “是的,教授!” 传出了回答的声音。 从大堆废物和蒸气的下面,钻出来一个类似脸的物体——鼓鼓的发条上镶嵌着两个齿轮作为眼睛,头顶上还附有发条的拧子。那就是教授以独特的力量制造出来的特殊“磷子” ——“我学之结晶”Excellent28号——勘塔特·多米诺,简称多米诺。 教授透过瓶底厚的眼镜,猛然把视线投向多米诺那一边。 “这~次机关失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现在正在确认中呢!” 在只露出脑袋的他(?)身旁,连系着古旧仪表和电灯泡的一个类似面板的物体从下面升了起来。看到面板上显示的内容后,齿轮做的眼睛马上激烈地旋转起来,表示出他的惊讶。 “教、教教、教教教授……好哄好哄(好痛好痛)!?” “你~在慌~张些什么啊~!?” 教授把变成了机械钳状的手伸了过去,捏扯起助手的脸颊。 “冷~静点!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向~我报告!观察、研究、实验和发明,全都是从事实出发,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地向~前走,摔~倒又站起来的——!” “跟机关大底部相连的“暴君”发生了过量活化性,引起整体回路内部发生了力量的逆流……好哄好哄(好痛好痛)!” 遵照他的吩咐,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向他报告的助手,又再一次被机械钳捏扯起来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可以打~断别人说话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理解着报告的内容。 “……“暴君”……?” 那是最近重新成为他研究对象的“东西” ——对他现在身处的组织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 “……多~米~诺~!?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教授好像屁股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大声叫道。 “马上启动银~沙回廊!把天花板连接到机关大底部的“暴君”收~纳库!把前方墙壁与‘祀灶阁’相~融合!要~快点哦——” “是的!” 从脑袋一旁长出了缠绕着各种管子和电缆的手臂,以复杂的顺序和利落的动作按起了旁边的按钮。 霎时间,远处响起好像喷出了什么东西的“嘶嘭”声,没过多久,室内就开始飘起了看起来就像是银色烟雾般的光点群。原来是用于重组“星黎殿”的内部空间,能把各自分开的场所连接在一起的移动简略化装置“银沙回廊”开始启动了。 当银色的烟雾凝聚成一定的密度后,位于教授正前方的墙壁上出现了漩涡,同时立刻又在漩涡的中心形成空洞。那个空洞就像在墙壁上挖开了一个镶着银边的大洞一样,可以由此通往另一个空间。 那是一个煞风景的宽广半球形房间。在呈擂钵形向下延伸的同心圆式阶梯最底部,有一个开口向上满载炉灰的巨大炉灶“格新诺姆”。这里就是“星黎殿”的司令室——通称为“祀灶阁”的地方。 在楼梯的中间位置上,有两个人分别站在巨灶的两侧。他们察觉到空间的连接,马上转过身来。 “是、是“探耽求究”大人!?” 其中的一个人——背上长着蝙蝠翅膀,有着细而长的尾巴,双手长有锐利的爪子,尖尖的耳朵,头上有两个魔鬼般的角,佩有收在厚长剑鞘中的大弯刀,然而却没有什么气势的中年男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吧,教授。” 另一个人——身穿灰色紧身礼服,县挂着各种装饰品,右眼上戴着眼罩的三眼美女——则仿佛一直在等他们似的,向着来到房间里的教授和多米诺询问道。 “军军军军师大人,岚、岚、‘岚蹄’大人!大大大大事不妙了……好哄好哄(好痛好痛)!?” “我刚~才不是叫~你不要慌张了吗,多~米~诺~?” 正当两人在吵嚷不休的时候,在连接起来的房间与房间、重合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之上,敞开了一个新的漩涡。空间进一步融合,出现了一个奇怪复杂的机械装置。看到那东西以后—— “唔、怎么!?” 外表有着恶魔特征却一脸寒酸的中年男人——“岚蹄”费可鲁不禁惊愕得大喊起来。 而位于另一侧的戴眼罩的三眼美女——参谋“逆理之裁者”贝露佩欧露,则冷静地推测着眼前情景所代表的意义。 “右臂……?” 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的东西,是一个仿佛被磔刑处死的罪人一样钉在天花板上的西洋铠甲人。他的全身都包裹着肮脏扭曲的薄铁板,从周围的天花板上伸出来的大量细长缆线和管子密密麻麻地连接着他的身体,外面还贴上了无数的符咒。 那个诡异的物体仿佛要显示出目前正处于异常状态似的,不规则地从内侧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还缺少了本来应该连在身体上的右臂。 抬头看着这一幕的费可鲁从怀里掏出一条叠得很整齐的手帕,擦拭着稍微有点宽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通、通常的镜像转移应该不会给‘暴君’本体造成影响才对……难道是假身意志总体那边出现了什么异常状况?这边的‘吟咏炉’有没有产生居留反应?” 多米诺一边把自己煤气瓶身的身体从废品堆之中拉扯出来一边回答道: “‘吟咏炉’就跟平时转移的时候一样,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反应……啊!” 参与了其制造的多米诺马上醒悟过来了: “教、教授!‘暴君’的右臂……该不会是由于假身意志总体的活性化而导致了其在转移地点上的实体化吧?” “唔——也~有这个可~能呢。这~样下去的话,就可能会有在作~战开始前发生全~身转移的危~险哦?简~直是Exciting!波~澜万丈的Accident!就因~为有这样的刺激,活在这~个世界才有~趣嘛!” 教授这么说完,就露出一脸愉悦的表情欣赏着眼前的情景。 “可~是呢,如~果不是相~当大规模的‘御命诗篇’同时完全动作的话,‘暴君’自~身发生转移这种事,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啊!这~种状况究~竟是……嗯?” “……唔,原来如此。” 根据教授的分析,贝露佩欧露也推导出同样的答案。 “能够让我们的‘御命诗篇’动作起来的人极其稀少,能像现在这样一下子使其大规模完全动作的人就更少了……这种通常来说无法想象的状态,显示出来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那是什么呢?” 以卖关子的口吻,让“咕噜”地吞了几下口水的费可鲁等了几秒钟以后,贝露佩欧露才慢慢地开口说道: “宝具‘零时迷子’原来的主人出现了……只要这样想,就合情合理了……教授,你觉得如何?” 贝露佩欧露把视线投向教授。教授则注视着自已身旁的面板上显示的数据,顺口回答道: “恐~怕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就因为她对‘零时迷子’进~行了过度干涉,令正处~于变换状态中的假身意志总体,发~生了常态以上的意~识水准的觉醒……这~回可是非~常宝贵的动作实例哦——?” “是‘彩飘’菲蕾丝吗……!” 费可鲁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把视线投在他们[化装舞会]的实际领导者——身为三柱臣之一柱的女性身上。 “如果是她的话,确实是可能触碰被‘御命诗篇’进行了变换的‘戒禁’内部……这么说的话,我们的计划纲要不就有被识破的危险了吗!?” 跟他相反,贝露佩欧露只是轻松的笑了笑。 “没事的,只是启动的话,最多也只是他出现而已,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这一点,是应该不会被发现的。那是因为,如果不把最后的一篇组合进去的话,这个自在式就不会有任何意义。” 说完,她又稍微沉下了脸思索起来。 “虽说如此,但目前的问题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抑制这次实体化的进行。” 四人抬起头来注视着西洋铠甲,只见其闪烁的频度越来越快了。消失的领域已经从消失了的右臂扩展到肩头的部分。 费可鲁咬着手指慌张起来了。 “实、实体化进行得好快……已经没时间去构筑召唤回这边来的自在式了……!” 对实体化速度和铠甲周围的各种零件的破损状况进行一番观察后,贝露佩欧露好像放弃了什么念头似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别的办法吗……” 她向站在教授身旁的“磷子”命令道: “堪塔特·多米诺。马上启动“银沙回廊”,连接到星辰楼吧。” “是的!” 跟多米诺紧迫的声音相重叠—— “没有那个必要。” 一个平淡的声音从大门口——这个房间本来的入口传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纵长的大门门扉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明亮耀眼的水蓝色光芒射进了房间。 贝露佩欧露仿佛理解了什么似的眯起了眼睛。 “也对,‘御命诗篇’已经完全动作,你当然不会没察觉到了。” “是的。” 随着一声简短的回答,以娴静的步伐走进了“祀灶阁”的人,是一个头戴大大的帽子、身上裹着大衣的无表情少女。其身体的周围,作为光源的发光粒子,就像星球一样不停地旋转着。她就是跟贝露佩欧露同为率领[化装舞会]的三柱臣之一柱——巫女“顶之座”赫佳特。 她出现在平时从不踏足的“祀灶阁”,这个事实令贝露佩欧露更明确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事态……果然还是不太妙么?” “是的。也许是因为‘御命诗篇’的变换不完整,假身意志总体的觉醒完全不受控制。这样放着不管的话,他恐怕就会以转移点上的素体为核心,实现全身的实体化了。” 她一边以毫无起伏的声音作出回答,一边向着巨灶的方向走下楼梯。同时—— “叔叔大人。” 赫佳特向身旁的教授询问道。 “唔~嗯?” “最后的自在式还不能使用吗?” 她询问的对象,是她几个月前得到的那个复杂奇怪的自在式。 一直在进行有关该自在式的研究和解析的教授,充分显露出对刚才进行着的研究倾注的热情,大声回答道: “唔唔~功能的概要已~经解析完毕了。正如我所预~测的那样,把至今为止所采集的镜像一下子连接起来!以此构筑共振所必~需的人格模式的振幅,同~时凭借其动作来进行整体操控,简!直!是!Excellent的——” “现在看来还不能使用……” 贝露佩欧露简洁地归纳出嘴巴失控的教授所作解释的要点。 “——这样的话,就只能由你亲自去抑制了。” 然后向身负作为组织最关键命题“御命诗篇”的巫女催促道。 “能行么?” “是的。” 赫佳特丝毫没有改变表情,也没有点头,只是明确地回答道。 “由于‘御命诗篇’的完全运作,现在已经能够准确地把握其坐标所在。变换的基础也已经形成,我想‘刻印’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了。” “很好,拜托你了。” “是的。” 如此回答后,身为巫女的“红世魔王”把纤细而白皙的手指向前伸出。 在她面前是铺满了黑色煤灰的大灶“格新诺姆”,放在上面的两个宝具,是她们三柱臣在执行御命的时候才被允许使用的特别宝具。 其中一个,是弯曲缠绕在灶上方的、贝露佩欧露的锁链“达尔塔洛斯”。 而另一个,是有着白木手柄的大杖。 随着她伸出手指的动作,仿佛回应她的意志一般,大杖如同箭矢一般飞了出来。 赫佳特轻盈而稳固地接住了高速飞来的大杖,转了一圈,然后把杖的末端击在地板上。 锵啷! 嵌在锡杖顶部的活环在“祀灶阁”内响起了通透的音色。 在众人的注视下,巫女把闭起来的眼睛睁开了。 明亮耀眼的水蓝色光辉,充满了决心和力量。 “不会再丢失目标了。”第一章 秘密与秘密 十二月刚过半,白天的街道已经开始遭受寒风的蹂躏。 到附近便利店买东西的坂井悠二,正走在这刺骨的寒风中。 “哟——” “爸爸!?” 突然,父亲贯太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不管是哪个季节都是一身褐色外套加西装的父亲的身影,即使在这种马上就要大雪纷飞的严寒之中也毫不受影响。强韧的线条描画出来的瘦削轮廓,不可思议的容颜上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除了到国外单身赴任以外,别说工作内容了,连所在的地方也没有对身为儿子的悠二提过。他一离家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以上。而关于他那不定期的回国行程,事前也不会有任何通知,总是象现在这样突然冒出来吓人一跳。今年夏天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每次回来,他总是尽量和家人亲近,妈妈千草老是在悠二面前显示他们有多恩爱,而父亲本人的性格十分沉稳可靠——如此众多的理由让悠二除了经常不在家这点以外,对父亲没有什么不满。 不过有的时候—— “没感冒吧?” 被他这种像是上星期才见过面似的语气一问,还真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 “嗯。” 总之悠二先努力伸直了背梁——也许是因为同为男人的虚荣感吧——问了一句在外面遇到父亲就一定会问的问题。而“欢迎回家”这句话按惯例则是回到家以后才和母亲一起说的—— “你见过妈妈了吗?” “不,等下就回去。” 对于一成不变的儿子的问题,父亲的回答也是一成不变(不过这次没有说“啊,还真是一点没变啊。”这句话了)。 “悠二——” 那之后经常说的“那一起回去吧”这句话,父亲今天却没有说。 不单如此,还提了一个奇怪的建议。 “要不要走一会儿?” “咦?” 贯太郎察觉到儿子的困惑,打趣道: “怕冷吗?” “倒也不是啦……不过你不想早点见妈妈吗?” “等下我会好好盯着她看的,走吧。” “嗯。” 虽然是很肉麻的台词,可是爸爸说起来却没有让人觉得讨厌的味道。 悠二一边对刚才爸爸说的那句话感到嫉妒,一边跟着迈开大步的父亲向前走。 当他还小的时候,总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爸爸的速度,跟不上的时候就只好停下来哭,吓得父亲连忙道歉,母亲则忙着安慰他。现在的话只要走快点就能跟上了。 贯太郎用那跟以前一样瘦削而宽阔的脊背对着他,问道: “悠二,你好像沉稳多了哦?虽然我觉得你没长高多少。” “咦,是吗?” 父亲给予的称赞和别人的不同,总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 (可是,我……) 悠二的心中升起一缕和自豪感同等的失落。 现在身在这里的他,其实并不是人类,而是用曾经生存过,却被“红世魔王”啃食掉了的“真正的坂井悠二”的残渣创造出来的替代品“火炬”。是个本来会随着残留的“存在之力”不断减弱,存在感和容身之所也会自然消失,然后就会不被任何人发觉地消失在这个世界,变成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 不过,他因为体内寄宿着一个到了每夜零时就会恢复当天消耗的“存在之力”的永久机关“零时迷子”,才能避免被忘却和消失的命运。不过因此却背负了有如汹涌的波涛般源源不断的、对自身的存在所产生的烦恼和质疑。现在这一刻,也不例外。 (现在爸爸所感觉到的所谓沉稳,也不是作为一个人成长的证明……而是我能够控制内在“存在之力”表现出来的表象吧。) 虽然这的确是一种成长的形式,但和父亲感觉到并为之高兴的东西,可以说是两种在意义上完全不同的概念。这一点,作为他真正的儿子的其中一部分,悠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沉重的心情让开口说话也自然而然变得困难,只能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走。 如果是在平时,看到儿子烦恼的话,贯太郎总是会说此不着边际或者格外敏锐的话题,可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 “……” 悠二感觉到这样子的父亲有种微妙的凝重感觉,因此也无法随便搭话,只能一味跟着他的背影走。 两个人漫无目标的走着,终于到了横在大街前面的河堤旁。 贯太郎环视四周后,说了一句: “真南川吗……庙会已经结束了吧?” “什么结束不结束啊,那都已经是夏天时候的事了啊,爸爸。” “唔?是这样吗?” “对呀,我们不是还曾经一起穿着浴衣去过的嘛。” (还真是有点不着边际的对话呢。) 悠二露出类似安心的笑容,回答道。 贯太郎想了一下,然后终于想起来了。 “说起来,千草那时还穿着的淡蓝色风车图案的浴衣呢,嗯,非常好看。” “你只记得妈妈的事啊。” “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你的事啊,每次看到苹果糖都想要。” “是、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 贯太郎露出以牙还牙的笑容后,轻快地两级一跳地跑上了河堤的石阶。悠二紧跟在后面也一步两级地上了石阶。由于这半年来每天早晚都不厌其烦地坚持锻炼,一般的日常运动对他来说,已经几乎不会造成疲劳了。 上到河堤上面的时候,贯太郎正背对着等他来。 “冬天的河岸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就算过着和候鸟一样的生活,可是和儿子这样子站着的话,真的会让人感觉到这里是‘自己的城市’呢。” “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看惯了的风景了。和爸爸一起来这里倒是很少有。” 站在旁边的悠二发觉正在深呼吸的父亲那瘦削的脸竟然离自己意外地接近。(以前明明只能看见手臂或者肩膀的……还是说,是因为长大以后就没有再这样子并肩站着了呢?) 悠二一边想,一边开口问道: “爸爸——” “唔?” “这次会留在家里久一点吗?” “啊——这个嘛……” 贯太郎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样一来的话,对悠二来说,根本不用听他说出答案就已经明白了。 不出所料—— “这次也是因为有急事才回来的,所以马上就要离开了,对不起。” 看着苦笑的父亲,悠二跟以前一样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我倒是没什么,不过妈妈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你这样说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悠二突然从父亲那苦涩的表情之中察觉到了某种东西。 (……急事?) 父亲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看来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了。 我的父亲——坂井贯太郎,竟然也会有这种时候。 竟然能够察觉到这一点,自己还算蛮敏锐的嘛……悠二在心中不禁暗暗自满起来,然后有点笨拙地把脸转向水边。 “急事,是跟妈妈有关的吗?” 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话,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击中了接近核心的部分。 “嗯。” 贯太郎点点头,双手叉腰,然后再一次深深地作了一次深呼吸,就像叹息一般,似乎要为即将接下来的话作准备。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对岸,尽量不跟悠二目光相接,然后说道: “听有烦恼的人倾诉,是我的做人宗旨嘛。” “烦恼……?是妈妈吗?” 悠二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妈妈千草竟然会烦恼,这种状况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包括身为儿子的自己在内,母亲向来给人的印象无一例外都是难于抗拒、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步调去处理的人。这样的母亲竟然会有烦恼? 不过,贯太郎轻而易举地就把儿子的幻想推翻了。 “虽然千草说过不用我操心,不过她从以前开始就对自己的事情有点不善于处理……哦,这种古老的铁桥,我都忘了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了呢~” 扔下一脸呆相的儿子,父亲沿着河堤走去。 “等、等等啦,爸爸!” 悠二慌忙追了上去。 虽说是个大白天,不过被十二月的冷风吹拂着的河堤上人迹罕见。除了有几个小孩子在河堤下面兴致勃勃地踢着足球以外,眼前看得见的就只有一个似乎是在慢跑的老人了。 等那个老人擦肩而过,离开自己有一段距离之后,悠二以稍带强调的语气问道: “你说妈妈在烦恼,那是因为什么?” 坂井千草这位女性正在烦恼,这一事实对于一直共同生活的儿子来说,似乎产生了相当大的打击。 母亲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这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母亲不可能烦恼不可能痛苦不可能感到困扰——母亲在平时的生活中可以说是绝对性的人物——而这些想法全部都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小孩子式的盲信。这一点,悠二终于察觉到了。 该不会是跟自己有关的吧——越这样想,往坏处一边倒的思绪越是像打着漩涡似的不断加速。 贯太郎回头看到儿子的这副表情,不禁有点困惑似的露出了微笑。 “其实,我说她的烦恼,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啦。” “咦?” “应该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在想而已吧。” “是、是这样吗……” 悠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如果实际上我并没有注意到妈妈感到困扰或者烦恼的话……我还是会感到很愧疚啊。” 悠二再次吐露出了心中的不甘。 作为父亲,贯太郎察觉到儿子言语中透出的关心之情,不由得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嗯,那也的确是。” “那么,爸爸,你刚才说妈妈在烦恼,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悠二单刀直入地问道。 “悠二。” 贯太郎毫无预兆的说道。 “来赛跑吧!” “咦?” 只见他话音未落,已经像离弦之箭似的跑了出去。只见他那细长的双腿不断飞奔,全然不把河堤上那些慢跑运动的人留下的足迹及自行车印子所形成的坑坑洼洼当回事。 “……啊!?” 悠二一时间愣住了,不过马上就慌忙追了上去。从以前开始,父亲就经常会有这种突发性行为。之所以到现在还习惯不来,是因为他的行为完全无章可循,前后的行为没什么脉络联系。不管怎样,现在只能追上去了。 “等、等等,爸爸!” “哦~还蛮快的嘛。” 贯太郎笑着,再次提高了脚下的速度。 悠二突然想起小时候老是追着这个背影跑的日子。披在这个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的背影上的、随风扬起的大衣,看上去就像魔法师的披风。 一阵思绪涌上了悠二的胸口。 (现在,如果用我拥有的真正力量的话——) 说不定就能超越这个背影了。 (不,应该可以的。) 悠二虽然确信这一点,但还是继续用平常的速度“人类的力量”跑着。不管怎样,他直到最后也坚持用“人类的力量”,但结果还是输了。 “到终点了!” 贯太郎说道,然后在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定为终点的铁桥边上停下了脚步。他的呼吸没有半点紊乱的感觉,实在是个身心都那么年轻的父亲。 终点的铁桥(正式的名字是井之上原田铁桥)位于御崎大桥的南面,是座历史颇为悠久的桥。它的特征是在从对岸的御崎市车站的分叉线路通过的铁路桥旁边,有一条狭窄的人行桥道。 贯太郎站在人行桥道的入口,旁边每次有列车经过,他就会跟着那简单用铁板铺成的桥一起摇晃。 “悠二。” 他突然简短地说道。 悠二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轻声反问道: “什、什么事?” “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 一边惊讶着这跟母亲的烦恼有何关系的悠二,一边鹦鹉学舌似的再次反问道: “同意?” “对,虽然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不过我想在那孩子的名字里加入一个“三”字,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我不介意啦——” 在回答父亲的问题时,思考突然“啪”的一声中断了。 经过数秒空白之后—— “——咦!?” 悠二惊讶得几乎跳起来。 “弟、弟弟、妹妹!?那也就是说……” 由于震惊过度,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贯太郎有点难为情地搔搔头。 “七月末的时候,我不是回来过一次吗?那个时候,嗯、好像、怀上了。” “是、是这样啊……” 悠二好不容易把握了状况,整个心情松了下来。 “恭喜你,爸爸!啊,那个,这个该不该由我这样说呢……” 面对仍然处于混乱状态的儿子,父亲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还有,也恭喜你,悠二哥哥。” 说完还轻轻拍了拍悠二的肩膀。 “哥、哥哥……”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悠二不禁感到莫名的兴奋和难为情,高兴的心情和自豪感不断涌上心头。 (是吗……原来如此,这个重大原因作为父亲回来的理由倒是足够有余了。) 这样一想,理解了状况之后,却还是有点不解。 “咦?那既然是这么值得庆贺的喜事,那妈妈为什么要烦恼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开始对这个“三”字所包含的意义感到怀疑了。 “难道、那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是这样的——嘿哟——” 贯太郎在桥道的入口处用皮鞋的鞋跟在河堤的地面上画出清晰的线条。悠二以为又是父亲的什么新游戏,于是抬头看着他。 “爸爸?” 此时却发现父亲的表情十分严肃。然后,那表情迅速缓和下来了。 “不,也说不上是什么大秘密这么严重。” 贯太郎摇摇头,像是要甩掉刚才凝聚在脸上的凝重似的。 “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可以跟你说的机会,借着这次的喜事,应该就能跟你好好说清楚了吧。” 与他那轻柔的声音相反,话中所包含的感情似乎十分沉重。他继续说道: “可是……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安排,事情变成了这样子。后来,我跟千草商量有关名字的时候……我觉得现在的话,应该可以跟你说了。可是千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显得很烦恼。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边说着,贯太郎一边走到了桥的中间。 “本来千草就不是那种会直接说出自己心中烦恼的人。她那种性格,无论怎么烦恼也不会说出来,不会表现在脸上。” “嗯。” 这一点悠二也很清楚。 “所以,在千草烦恼的时候,看出这一点的人一定要主动帮她才行。所以,我和她结婚了,这样就不需要在帮助她的时候找借口来解释了。这次之所以回来,也是因为这个。” 父亲的声音和背影渐行渐远了。 “不过我事前并没有跟她联络过说会回来,所以,等下回去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刚才贯太郎在地面上画下的浅浅线条,仿佛成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壕沟,横在悠二面前。 “——” 也许真如父亲所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母亲在烦恼着,连父亲也为此而回来了。 经过一会儿的犹豫之后,悠二开口了: “——告诉我吧。” 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看着自己的表情仿佛在问他愿不愿意听,而他希望能够满足父亲这一点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因为要是自己能够消除母亲的烦恼的原因的话,也证明自己终于长大了。于是,他踏出了一步。 “爸爸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回来的么?” “是啊。” 贯太郎话中带笑,他没有回头,而是踩得脚下吱吱作响,从间隙中可以看到底下简单用铁板铺就而成的地面,向前走去。 悠二保持着两人之间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走了几十步之后,警笛声由远而近,余韵还没过,电车就已经从他们身边擦过了。 地板吱呀吱呀地摇晃着,显得有些危险,可是贯太郎依然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等电车通过四周回复平衡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和千草是学生时代结婚的,这个你也知道吧?” “嗯。”悠二点点头。不过他知道的只有这个,还有就是因为结婚太早,一开始似乎吃了很多苦,之后就再也没有听他们提过了。还在孩提时代,自己就明白一味多问不是件好事,而且看父母的样子,似乎就算问他们也不会多说。 贯太郎以前曾说自已被断绝了父子关系(因此悠二对祖父母一无所知),现在他正垂下肩膀,打算吐出当初的苦衷: “因为我们都太年轻了——这只是借口,其实是因为我们那时候已经怀了孩子,才结婚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奉子成婚。” (这些的确是不适宜让年纪还小的我听到啊。) 悠二一副大人的样子考虑道。 (唔?) 他终于发现父亲说的是“怀了孩子”,而不是“怀了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悠二觉得这应该不是不小心说错,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 “千草从小时候开始,就身处一个总是有很多婴儿和小孩来来去去,抚养大了就送走的地方……” “妈妈她……” 这件事悠二第一次听说。的确,母亲对抚养教育小孩这方面十分擅长,完全不像是只有一个小孩的人。一旦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揭出这个事实的用意,还有所隐藏秘密的重量慢慢在内心扩散。 父亲继续说道: “所以也许是因此而发吧,当她知道怀上了属于自己的,并且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之后,真的十分高兴。虽然我一直把我们的结婚归结成年少轻狂的冲动……不过,当时她那幸福的表情,让不谙世事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结婚。” “……” 从他脸上浮现的得意笑容,身为儿子的悠二觉得他又在炫耀夫妇的恩爱了,不禁嘻嘻地笑走来。 不过,这时贯太郎的声音突然一沉: “不过——” “?” “她的第一胎却十分不顺利。而且,事情全部过去之后,医生跟我们说,应该不能再怀上孩子了。” “咦?可是……” 就在悠二刚问出口的时候,一辆自行车骨碌碌地从狭窄的人行桥迎面而来。两人紧贴在扶手上,才好不容易避过。贯太郎维持那样的姿势继续说道: “嗯,就结果而言,那可以说是误诊了。不过事实上,那之后的十六年,我们都没能怀上孩子……” 贯太郎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冬日的天空。 “事到如今,到底因为什么原因,怎么样治好这一点已经不清楚了。” 他继续看着远方那似有若无的景物,说道: “不管怎样,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亲生骨肉就只剩下‘刚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了。” 悠二听到了实在难以忽视的词语,犹豫地重复道: “两个……孩子?” “没错,生下来却没有活下来的孩子,还有生下来并且活下来的孩子。只有这两个。” “——!!” 悠二终于理解父母没有向小时候的自己坦白的理由了。 “你的名字中的“二”字并不仅仅是意味着你是第二个孩子。” 贯太郎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儿子。 “一是作为没有活下去的哥哥曾经确实存在的证明,二是希望你能连哥哥的份也一起悠久地活下去,所以我们才会给你起名叫“悠二”。” 说完这一段话,贯太郎把话题指向最初的疑问。 “所以,接着诞生的这第三个孩子,作为哥哥和悠二诞生之后的证明,想用“三”字来作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曾经作为弟弟的少年,为了这个即将活生生的家庭成员,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然后把那连对父亲也不能说的秘密更深地锁在心里,回答道: “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些,爸爸。” 贯太郎和儿子肩并肩地踏上了久违的归家之路。 “要是看千草所烦恼的事的话,的确只是一个名字的问题。其实也可以说‘那是随便起的’来搪塞过去,然后等待下一次可以说出来的机会来临……” “嗯。” 悠二也和父亲一起,走向属于自己的归所。 远处的由低矮房子组成的住宅区上,天空正在无限延伸,在其中的不知哪个角落里,坂井家的房子也混杂其中。 贯太郎似有似无地看着那遥远的另一端,说道: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应该和在你实际见过面之后,再决定说不说会比较好。” “结果,你决定说了?” “是啊。因为你已经成长为能让我觉得说出来也没有关系的男人了。” “这个……谢谢。” 悠二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其中混杂着一丝的伤感和骄傲。不管让父亲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是什么,作为最终的结果,事情总算是往没有让父亲为自己多花无谓精力的方向发展了,这也可以说是现在的自己所取得的成果。 (说出来也没关系…吗……) 悠二开始思考会让父亲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 在那一个血红夕阳映照下的黄昏发生的、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脱轨的那一天。 在自己的身体内部,既是元凶又是救命稻草的宝具。 还有那一天邂逅到的少女。 (现在我所拥有的秘密,不是那种说出来就能得到理解的事啊……) 现在在这里的自己的存在和藏在内心的秘密所代表的意义,光是想就已经害怕得全身冰冷。 (可是——) 能够让自己继续待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场奇迹般的战斗。 作为结果,自己得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点起火种的、危险的平衡。 那些不容犹豫,一旦开始的话自己的一切就会为之改变的日子。 还有那种烈火焚身的恐惧。可是这一刻,自己得到了真相和喜讯。 (总有一天我会跟父母说明……哪怕,只是让他们听我说,就算不能理解也可以……) 悠二此刻捂着胸口,决心道。 就像父亲所做的,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说出真相。 (这样做的话,我就……) 在路的另一端,有着自已一家人所住的房子,可以看得见母亲在门前打扫的身影。 母亲发现和自己一起回来的父亲,理解了当中的含义,表情变得有点阴沉。 (可以离开这里了……) 现在所能做的事就是,向自己的这个家,向站在那里等待着自已的母亲,尽量开朗地打招呼道: “我们回来了,妈妈。” 然后心酸地接受了自己那无可奈何地决定——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带着我那一天,所看到的一切……)两个月之前,就在御崎高中校园祭的清秋祭会场上—— 〈我知道,我是背叛了你们。〉 在那个时候,坂井悠二受到了自己身体之内藏有的秘宝中的秘宝“零时迷子”原来的所有者“约定的两人”的其中一人——身为“红世魔王”的“彩飘”菲蕾丝的袭击。 〈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再顾虑朋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