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有叶身旁的尊,说着与当年相同的台词。这时有叶才察觉到,那不停滴落在脚底下血泊的液体不是血,而是自己的眼泪。然而尊接下来所说的,却是当年他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发言。“我的能力比祖母大人还强。现在我马上打破这扇门,停止祖母大人的时间回溯。”有叶终于抬起头。尊那双熊熊燃烧的石榴色眸子,正紧盯着门不放。“……那么做又有什么用呢?你希望三个人一同分摊污浊的血,最后一起发疯、堕落为野兽,被待在外头的那堆银枪打成蜂窝,沐浴在朝阳下毁灭吗?”有叶说着说着突然想到——那样或许比较好也说不定,总胜过抱着这种血苟延残喘。(如果要通过祖母大人的牺牲才能变成普通人……)(那倒不如以魔物的身分毁灭算了。)但尊却望着门摇摇头。“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的。不管是姊姊或祖母大人,都是属于我的。我最重要的女性,绝对不能像那样随便死去。”尊说完站起身,有叶只能愕然地以目光追逐他的脸。尊这时回过头朝另一人开口:“冬子,你帮我直接联络宝雷老师。”冬子绷着一脸讶异的表情,不过还是从团裙式洋装的口袋里拿出军用通话器。一名戴眼镜的白发美男子没多久就出现在立体影像中。‘喔,这不是尊同学吗?你们家好像被完全包围了,通信搞不好随时会被切断。日帝军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吗?’听了宝雷这平淡轻松的口吻,有叶感到心情很复杂。这位长年侍奉紫苑寺家的男子,本质上也只是佣兵罢了。单纯是为了报酬才替他们工作,丝毫没有对紫苑寺一族的忠诚或义理可言。且话说回来,宝雷也不具备拯救吸血鬼的能力。毕竟,那名男子可是——“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不必像那些梵蒂冈的白蚁一样,手中举着闪亮亮的巨大垃圾吧!对付我们这些吸血鬼,我想你手中应该有更具威力的武器,轻而易举就能把我们消灭得荡然无存。”冬子愣住了。她交相比对尊与立体影像中宝雷的表情。有叶这时的反应恐怕也跟冬子差不多。宝雷摘下眼镜并放入白衣的口袋中,接着点点头。他这时露出的真面目,丝毫不像家庭教师或医生该有的样子。一旦发生万一——举例来说就像现在这个状况——为了消灭因血液失控而无法抑制兽性的紫苑寺一族,初音当年亲自找来了这位负责处理的专家。他是库雷什尼克——即吸血鬼猎人。‘我得先确认一件事——’宝雷以冷冽的语调问:‘这么做是为了初音女士吧?’尊点点头。‘那么,我马上把家伙带到你们那。’“先、先等一下!”有叶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抓住正握着通话器的尊。“这、这是做什么!你要找宝雷老师狩猎祖母大人吗?我、我不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有叶同学,你误会了。’立体影像中的宝雷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笑容。‘对好不容易变回如此稚嫩美幼女的初音女士,我才不会做出那种事。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帮助她。’通信中断了。尊将通话器交还到冬子手上。事情过了很久以后,有叶在回想时才发现一点。当天的宝雷只凭尊一两句话就抓到了他的本意。一想到这,有叶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但这时的有叶却只有一种预感:不该让宝雷来这里。企图把通话器抢过来的有叶突然向前倒下,幸好有冬子及时撑住她。原来她就连腿部末梢也开始崩解了。“冬子,姊姊就拜托你照顾了。外头站了一大堆白蚁。如果被那些家伙闻出野兽的气味,想必会大举爬进这栋房子吧。”“尊少爷,您想做什么呢?”冬子的说话声也在颤抖。“我要把祖母大人污浊的血全部吸光。”有叶听了倒抽一口气,但尊嘴角却露出尖锐的犬齿,回头瞥了有叶一眼。“当然,姊姊体内的也是。”“这么做一点用有也没有呀!我们的血都是相连的,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了!”“别忘了,姊姊——”尊再度回过头。这回他露出了仿佛清澄新月般的笑容。微微闪烁淡青色光芒的无数魔名也在他胸口、手臂与脖子亮起。“——我是万魔抄本,自紫苑寺诞生而出,是史上最凶恶的一本魔导书。被埋入这个身体后,我也已经玩够了,现在差不多是该把尊还给姊姊的时候了。”“咦……”“祖母大人想进行的计划,现在就由我代替完成吧!”有叶的咽喉发出了激烈颤抖。“我是吞噬魔名并刻划在己身的抄本——透过紫苑寺的技术,创造出具备书本外貌的人工吸血鬼。由于没有犬齿,只好暂时借用紫苑寺尊的肉体。魅惑了这么多女性后,才得以转录大量的魔名。只可惜,以后我再也无法吸取姊姊的魔名了。”“你、你是认真的吗?”“当然。吸走烙印在紫苑寺一族体内的所有污浊后,我就会消失。会消失的只有‘我’而已。”——该把尊还给姊姊了。“事情、事情怎么会变这样!”“不必想得太难,只要宝雷老师技术够高明的话。那家伙的本业可是吸血鬼猎人哩!”“我不是担心那个。你、你……你本人真的觉得这样好吗?”尊露出了淡泊的微笑。“姊姊所指的不是你所爱的紫苑寺尊,而是这个我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感到非常开心。”少年魔王踏散脚底下的血,再度背对有叶。他微微撇过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再见了,有叶。”“等一下!尊——”有叶想叫住对方,但那个属于她弟弟之名的话尾却在喉咙深处瓦解了。(他……不是尊。)(我该怎么叫他才好?)(我真的有资格叫他吗?)“度玛,黄泉的死之沉默 ”少年开始咏唱魔名。视野随着重力场一同发生扭曲。冬子的臂膀也在这时将有叶紧紧拥向自己。以岩石组成的地板、天花板及墙壁发出了惨叫,雕刻有眼睛图案的门也开始扭曲并剧烈震动起来,最后终于导致结构松散。没多久,门的表面浮现一层由青色光芒形成的波纹。初音设下的结界与度玛的重力扭曲面碰撞,迸发出激烈的球状闪电并持续抗衡着。紧抱住有叶的冬子身躯,也因为被膨胀的力场推开,迫不得已在地面的血泊上节节后退。宛如整个空间都出现龟裂的致命性现象发生后,那扇门终于化为粉尘。*矗立于幽暗夜色下的紫苑寺宅邸西栋一角——在遭受一阵猛烈轰击并露出烧焦的钢筋后,终于发出地鸣般的巨响开始碎裂崩塌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终于!终于!终于啊!”检邪圣省部队那群令人作恶的白影,这时一起举高火把。“快发狂吧!把你们那伪装人类的画皮摘掉!”“在幽暗中显露你们的魔性!”就如同在呼应检邪圣省部队的欢呼声般,自瓦砾堆下方,某种黑色的液体正噗噜噗噜地大量溢出。“喔喔喔喔喔喔……”“是血。”“开始变化吧!把死者自体内放出!拍动蝙蝠的翅膀!让检邪圣省清楚认定你们的邪恶!”“快暴露本性吧!”血海中央这时出现了隆起,将堆积如山的瓦砾一口吞噬。木材与石板惨遭扭曲压碎的骇人声响,在血海表面形成涟漪并扩散开来。宛如海浪般波动的血淹没了四周的草与土地,朝四面八方奔驰。“是巴贝里尼阁下来电!”“确认他们的邪恶了吧!” “是的!”“确认他们的邪恶了吧!” “是的!”“确认他们的邪恶了吧!” “是的!”“——※非理法权天!” (译注:佛教用语,意思是错误的比不过道理,道理比不过法治,法治比不过权力,权力比不过天理。)上千名士兵应和突击的命令。追击炮同时喷火,圣别银扩散弹将血海打得水花四溅,尚未烧毁的紫苑寺宅邸本馆被这股惊人的声势大大撼动。检邪圣省部队手持突击枪,边发出怒吼边踏过地上的血潮,同时杀向他们认定的邪恶来源。“消灭它们!”“降下天谴!”“烧尽这些污物吧!”“把与教会为敌的吸血鬼一网打尽——”但就在这时,鲜红的火焰却漫天烧了起来。“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厚重的火焰障壁不但压垮、阻挡了检邪圣省部队的突击,还吞没了他们的惨叫声。足以涵盖整座紫苑寺宅邸的宽广范围内,顿时化为了一座灼热地狱。“别停下脚步!”“攻击,突破他们的防御!”“术者一定躲在内部,继续开枪!”在被火舌烧灼的幽暗夜色下,成排成排的枪口发出如骤雨般的银质子弹。然而,所有弹丸在碰触到威力比刚才更显强大的火焰瞬间立刻蒸发融解,发出了蔷薇、血与酒精的气味。“怎么——”“这、这是什么混帐邪术!”隔着恣意肆虐的火墙,检邪圣省部队的愤慨清晰可闻。有叶这时抬起头,如今环抱着自己身体的——是冬子的手臂。“有叶大小姐、有叶大小姐……”她在耳边不停低声唤着有叶的名字。如果不是这样,有叶的身体早已被血海同化了吧。脖子上的魔名亚多拉玛雷克发出了让人疼痛的高热。然而即便如此,有叶依旧在喉咙深处使力,试图使在四周围成一堵保护墙的火焰能更往外扩展。空虚的枪声混杂着惨叫,此外还依稀可见正在燃烧的白色武装祭袍人影乱窜,仿佛是在跳舞。(任何一个人都不准靠近这里!)有叶咬紧牙关说给自己听,同时更努力将意识集中在魔名上。但她无意看到脚底下的血海时,问号又开始在脑中打转。(这样真的好吗?继续从那些家伙的攻击下保护尊与祖母大人。)(这么一来,事情就会照着刚才尊的说法发展了——那样真的好吗?)只不过有叶的手臂与腿都已经融入了污浊中,无法保持原形。待会可能要保持站姿都很难了吧。她咬着嘴唇,确认自己的血液味道,并注视血潮的源头——也就是已经变成瓦砾堆的宅邸西栋。血海激烈隆起的光景清晰可见。深红色的雨沙沙地落在海面,两个人影则出现在沾满了血的瓦砾堆上。一位是银发染血、双眼发出灿烂赤红光芒的年幼少女。至于与少女面对面伫立的,则是一名黑发中带有两绺闪亮白焰的少年。“……你这个大笨蛋!”少女——紫苑寺初音咒骂道:“你这个大笨蛋!为何要阻止余!”回应少女的喊叫,血海开始沸腾,并吐出了无数——至少成千上万振翅的漆黑玩意儿。外型像是蝙蝠的深红色血刃,以纵横不一的方向切裂了少年的身体。(尊……尊!)有叶已经失去了能让自己移动的四肢,此外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待在冬子的臂膀中暗地叫苦。“为什么要停止余的时间逆流!不用多久余也会发狂了!”初音吼叫着。“就凭你,想把这一切都吸光吗!紫苑寺一族两千年来持续杀戮吸取刻划的几亿、几兆生命,岂是你所能负荷的!况且就算让你吸了又怎样!紫苑寺家将来还是得重蹈污浊、疯狂、饥渴的覆辙!余想让你们抛下这一切重担,用普通人的身分好好活着,为何你无法理解余的苦心?为何你要被一时的情绪控制,破坏余苦心进行的计划!愚蠢之徒!”初音流出了血泪。少年则因四肢被无数把血刃刺入,身体歪向一边。“拥有统治时间之魔名的余,岂能让人任意罢而!少女举起纤细的右臂。发出青色光芒的魔名正在那涂了血的白色肌肤上闪烁——“趁你还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之前,结束这一切吧!”(不行了,祖母大人要再度打开魔名。)(祖母大人就快完全消失了。)(一旦时间被她停止,就连尊也束手无策——)但少年却举起手并伸了出去。他并不是为了抓住初音——而是想要读出刻在自己右上臂的那个魔名。淡青色的文字列烙印在有叶的眸子上,初音遇到这种情况也瞪大了眼。谁也没想到,位于少年身上的那个魔名,就跟初音右上臂的魔名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听到那魔名的确实名称。因为当魔名解放的瞬间,时间便停止了。世界被彻底冻结,一切事物都开始回溯。万魔抄本上的那串文字也化为青色的光粒蒸发,最后被虚空吸收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场能认知这种变化的人就只有一个——连时间都能统治的少年魔王。接着,有叶就看到原先在瓦砾堆上对峙的两个人影,现在似乎合为一体了。“……抓到你了。”少年搂着初音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原先疯狂在少年身体上切割、肆虐的深红色暴风,如今也变成无力的羽翼,直接坠入血海中溶解。初音扭动身子。那对染红的双眼突然比之前瞪得更大了。因为少年的犬齿已经咬入了她的颈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初音对一片漆黑的夜空吐出了漫长、无力又微弱的呻吟。咻、咻、噜、咻噜噜、咻噜噜噜噜噜——这种充满黏滞感的水声也在大地上蔓延开来。在暗夜中,在折断的梁柱间,在石板缝隙或草根上,在宅邸的基石上,原先覆盖庭院与整个紫苑寺家腹地的血海,开始以漩涡的方式打转。至于在高高矗立的火焰障壁另一端,武装祭司们的凄厉惨叫不绝于耳。这群人一个个、接二连三地被拉入了血海内。数百甚至数千具肉体的骨骼伴随着他们的金属武器一起被融化了。许多只手臂突破了正在冒泡的海面,朝向一无所有的空中死命抓寻。那些手臂的主人是刚刚才被卷入的武装祭司,是之前在战场上被杀戮、吸食的美军士兵,是犹太种族的民众与赤子,是为了叛乱而举起武器的老百姓,更是无罪也无战意的柔弱女性们。被神所诅咒的血族在这两千年间杀害、啜饮、贪食生命力的所有死者,如今都一齐因苦痛、战栗或喜悦而发抖,并朝向少年万魔之王的喉咙抑或是指甲缝间流入。有叶感到自己的身体再度发热,就好像快被溶入血海奔流中。要不是冬子以几乎要让骨头发出声音的强大力道死命抱住自己,或许有叶也会跟着那些人一起没入波涛吧。终于,血潮开始退了。当不停蠢动且冒着泡沫的血离开后,除了露出底下泥土与枯萎的草外,还包括有叶形状完好如初的腿、手以及指尖。有叶再度抬起头。她想在背着夜色的残破宅邸轮廓上寻找那两人的踪迹。不过这时魔名的青色光芒与深红色风暴都已然消失,那两人的身影也被凌乱不堪的瓦砾堆隐蔽起来了。“……愚蠢之徒。”只听到初音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被少年拥入怀中,脸上流下的不是血、而是普通的眼泪。这位紫苑寺一族之长再度轻声说道:“你这个小子,真是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初音说完无力地垂下头,银色秀发也在暗夜下披散开来。少年以右手支撑初音的肩膀与背,并以左手环过她那双被破烂睡袍包裹的腿,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这时有叶才终于发现——少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浅黑色,只有双眸依旧闪烁着耀眼的赤红。所以,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吗?少年即便与有叶视线有所接触,依然不发一语。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则因难以与四周的夜色区隔,让有叶根本无从分辨。少年将昏过去的初音交给已经站起身的冬子。“……这两人就拜托你了。请你陪她们在这里等,好吗?”少年说道。他的声音就像被吸干了血的土地一样枯竭。“请问,这是身为主子对下女的命令吗?”冬子同样以刻意不带情感的口气问。(冬子……?你想说什么?)少年点点头。有叶察觉冬子的眼镜镜片内侧这时似乎突然闪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遵命了。我是紫苑寺家的女仆。不过……”她将怀抱中初音的娇小身躯紧紧搂住。“您也曾说过……要让我成为您的新娘。”“对不起,那是我骗了你。”有叶感到背脊涌起一股寒意。但她那刚恢复形貌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所以根本无法自行站起身。(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对唷,冬子当初是被占据尊身体的万魔抄本求爱。一旦抄本消失,当初的约定自然无法实现了。)(他是这个意思吧?虽然这样!但是……)少年转了个身,背对有叶她们。开始在瓦砾堆上迈步而出的少年头顶,这时传来了干枯而沉重的机械振翅声。有叶抬头一看,发现逐渐变白的天空出现了直升机的影子。机体下方吊着一条绳索缓缓飞近这里。至于抓着绳索的人影,则很明显穿着一袭迎风招展的白衣。那是宝雷。他的腰后好像还横向挂着一个细长的玩意儿。有叶感觉到一股仿佛能扭断脊柱的恶寒。她体内的血液为了寻求藏身之处,正空虚地不停在血管里打转。这是一种牢牢刻入吸血鬼本能的畏惧。宝雷所带来的东西叫木桩。那是以南欧紫荆的树干削制而成,长度约莫等于小孩子的身高。直升机慢慢降低飞行高度。最后停在大半都化为瓦砾的宅邸另一头,也就是后院的停机坪上。刺耳的螺旋桨声愈来愈清楚,少年则朝噪音的方向继续走着。(为什么,我胸口中的悸动会如此激烈?)(那家伙只是占据了尊身体的魔导书,就算消失了也没差吧?)(那小子既冷酷、残忍又好色,而且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就连对我也撒了那个瞒天大谎——)这时,有叶背后传来了车辆的引擎熄火声、车门开启声,最后是急速冲过来的脚步声。“有叶同学!情况、情况怎么样了——”有叶回头一看,静佳提着淡色洋装裙摆跑过来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对方那对祖母绿色的眸子,依序检视过有叶、一旁的冬子以及冬子怀抱中的初音后,因不吉利的预感而被泪水濡湿。“尊同学、尊同学他人呢!”这声呼喊让有叶原先朦胧的意识出现裂痕。有叶站起身,踢开饱含血腥味的土地奋力冲了出去。“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