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庭仍显得有些意外,辽一便摸着肚皮苦笑道:唉,总算是有像个人的感觉了。我有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又背着很重的行李。你打算去哪里?秋庭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可没想让这个人待太久。他已经照顾了一个真奈,没有余力再收留另一个食客了。况且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食量上也不能相提并论。假使这个人无处可去,秋庭能做的就是帮他在这栋公寓里找一间空屋安顿下来.告诉他去哪里领配给品。若是光靠配给不够吃,顶多就是再介绍个什么差事给他;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要找工作,也得看他有没有什么专长才行。辽一正要回答秋庭的问题,真奈却突然插嘴:辽一先生说要去海边呢。海边?秋庭没出声,以眼神这么问道。辽一点点头。若说到这附近的海---最近的当然就是东京湾了。从这里步行到筑地那边,大概不用半小时。哦,可是......最好是海水干净一点的,至少是人可以下去游泳、有沙滩的......关东地区的海水浴场嘛......久慈滨、大洗、九十九里......再不然就要往南到观音崎或逗子、由比之滨、江之岛,或是茅之崎那边吧?对喔,鎌仓比较好。由比之滨位于鎌仓吧?那边干净吗?嗯--其他地方应该都比东京湾干净吧?辽一探身向前,又问:如果要去由比之滨,今天之内走得到吗?不可能。秋庭断言。从这里到鎌仓大概五十公里,搭电车都要一个小时了,能徒步走完全程的人肯定毅力过人。普通人一天能走的距离最多是四十公里左右,但我指的是脚程相当快、体力够好,而且轻装上路的;没有每天训练长走的人想要一口气走上四十公里,大概会在走完的那一刻死翘翘,水泡还会破皮喷血。可是鎌仓比较理想耶。辽一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像是不肯死心。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走?你真的要走去?没办法,我赶时间,不快点不行。眼见辽一笑得像是不当回事,真奈叫了起来。不行啦,辽一先生,你的行李那么重......我看看。秋庭把手伸向搁在沙发旁边的登山包。只是稍微提一提,上臂的肌肉就明显隆起,要扛起这重量的出力可不是开玩笑的。怎么重成这样!拿起来甩都可以杀人了,喂......呃,是有点重啦。辽一尴尬地搔搔头。背着这玩意儿走,还没出东京你就倒啦。是啊,而且......真奈又急着插嘴这样太乱来了!辽一先生,你刚才跟我回来时,根本已经走不快了!那当然啊,因为背包很重嘛。发现辽一回答时避重就轻,真奈摇了摇头。走路的方式也不对劲。我想你的脚掌早就没力了吧?没错没错,想瞒也没用的--秋庭暗自在心里耸了耸肩。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倒是意外地观察入微。秋庭先生......听到真奈这么一唤,秋庭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下好了。能不能帮他?我就知道。秋庭把头一扭,故意不看她:不能。我不管。别找我。不用啦,只要告诉我走哪条路就够了。我只有带简单的日本地图和我家那一带的地图,所以接下来的路都不熟,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辽一咧嘴笑道,那笑容既单纯又真挚。秋庭瞄了他一眼:你这段傻劲也实在是......无恶意、无意识的强制力--让人明知不必理会,却难狠下心拒绝。再加上真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用眼神祈求。根本就是另一种胁迫。......我姑且问问,当做参考。秋庭一脸不甘愿地挤出这句话,辽一和真奈立刻不约而同地猛点头。你背着那个重死人的登山包,从哪里走来的?啊,我是从群马来的......一开始是骑单车,但在半路就坏了。早知道就不问了--秋庭这下子后悔透顶。面前是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身旁则是真奈求救似的热切眼神。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有个傻瓜扛着重到足以砸死人的大包包要从内陆县走到海边。还有另一个傻瓜把这个傻瓜捡回来。结果--又有一个傻瓜被这两个傻瓜缠上。算了--妈的!秋庭暴躁地抓抓头,猛然站起来:给我在这等着!我几个钟头后就回来。丢下这些话,秋庭大步往门口走去。辽一慌忙地跟着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追上去,秋庭已经消失在门外。真奈,怎么办?秋庭先生是不是生气了......--放心吧,辽一先生。你今天就能到海边了。真奈说着,一面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空碗碟。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每次对人好的时候都会发脾气。几个小时后,秋庭把他们叫到楼下去,便见一辆未熄火的白色破轿车停在大门前。那是一款曾经热门的长销车种,大概人人都叫得出名字。路边捡的抛锚车,差不多快报废了,我只整理一下应急,引擎能跑多久可不敢说;还有,县吊坏了,别指望它坐起来多舒服。秋庭扳起驾驶座旁的行李箱开启杆,冷冷地朝真奈一瞪。到时候搞不好得走路回来,你可别哭着说走不动,否则我揍人。知道了!真奈大大点头,将怀中的背包举起来挥了挥。我准备好了。她身穿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下也换成球鞋,显然有步行的心理准备。OK绷、外伤药、毛巾、水壶和便当......饭团,怕放久了馊掉,所以全都包咸梅干,可以吧?还有,我多带两件上衣,免得天晚了变冷。秋庭心里又是一阵不悦。平常漫不经心的小女生,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细心体贴,反倒显得一点也不天真烂漫。行李分成两份,然后去拿睡袋。床底下应该有一个。恼怒心起,他不客气地命令道。见真奈匆匆折回公寓,那全力以赴的模样又让他一肚子火。--老兄!背包拿来吧,放行李箱!秋庭拍着车厢盖喊道,却见辽一歪着头一脸不知所措。呃......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拿吗?我坐后面就好。......你不嫌碍事就随便吧。谢谢你。辽一道谢后,高兴地将登山包拿到后座。登山包才刚放到座椅上,车身便发出咿轧的声音往下一沉。见辽一愣在那儿,秋庭更是没好气:我说啦,县吊系统失灵了。县吊系统失灵也不至于下沉成这副德性。刚才说它是报废车,还真没半点夸张。这车况真的好惨......要不要先熄火让引擎休息一下?等真奈回来再......车子开到后就一直发动着,辽一似乎很怕这垂死的引擎负荷不了。不过--现在熄火,下次能不能再发动就难说了。这电瓶放得太久,勉强灌了电解液进去,也不过充了一个小时出头,恐怕没法发动太多次。发动后开过来也不过五百公尺,充进去的电量大概比放出来的还少吧......说着说着,秋庭的一只脚滑了一下。柏油路上满是盐沙,使鞋底抓地力变得很差。脚下这么滑,你不会是想推车吧?辽一默默摇头。在这种路况下推车是注定滑跤的。不用担心,她马上就回来。别看她呆,倒是意外地很能掌握状况。--正好秋庭所说,气喘吁吁的真奈不一会儿便从一楼大门冲出来。***哇--我不知几个月没坐车了!别吵!又不是去兜风!朝副驾驶座上的真奈吼了两句,秋庭踏下油门。引擎声高亢起来,转速表的指针也立刻往上跳,车速却没有明显增加。去!该死,马力都跑掉了。离合器磨过头,抓不住。从后座探过头来的辽一也说:好像一直跳到空档耶。是啊,变速箱油没了,引擎又要死不活,油门踩到底也只能跑到时速五十公里。啧,欲哭无泪。也许是不想让车子操过头,秋庭自出发以来始终没超过速限;不过运转声里还是有带着杂音,他只好不时减速,免得引擎大爷罢工。不愧是抛锚车,这下子回程搞不好真的要健行了。由于红绿灯几乎都坏了,一路上不用走走停停,也算是幸运。不懂汽车机械的真奈倒是一派轻松,事实上,在这种状况下开车根本是要命。若是以前,不用两个钟头就到了......秋庭看了看腕上的潜水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日落前能到就偷笑了。路况当然也不好。有些路段被出车祸后弃置的车辆堵住,他们不得不绕别条路走,而且越是主要道路越常出现大规模车祸的迹象。所幸路上几乎没有行进中的车辆,让这辆濒死的破车得以顺利开出市区。越过多摩川,进入神奈川县境之际,后座传来很大的鼾声。真奈悄悄地往后瞧。他累坏了呢。完全没有缓冲的车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路面的颠簸,辽一依然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被惊动。对不起。真奈把头转回来,小声道歉。干嘛突然道歉。我硬是拜托你--让你这么麻烦。不要搞成这样才感激我,恶心。秋庭板着脸冷冷说道,真奈不由得低头。这是她第三次捡东西回来了。第一次是猫,第二次是狗,这一回变成了人,越捡越大。秋庭想起前两次的经验。别再捡更大的东西回来了。跟真奈同住了好一阵子,他已大约掌握这女孩的个性。她总是被无谓的事物吸引,一旦被吸引就分不清事情轻重了。平时乖巧安分,这时往往使起性子来,怎么也不肯把捡来的东西丢掉。上次大声骂她,她甚至抱着猫离家出走,活像在演几十年前的悲情家庭剧。这女孩并不倔强,却在这种事情上令大人拿她没辄。这种个性很教人头疼--但最棘手的问题不在这里。真奈从来没有一次是为了她自己的事而使这种性子。所以头疼归头疼,却没法儿对她生气。......你为什么捡他回来?呃,这--突然被这么一问,真奈紧张地抬起头:因为他倒在路边......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晓得你。这个人八成又是哪里不对劲才引起你的注意吧?是什么?真奈想了好一会儿才答腔:......他说想去海边,还强调要干净的海才行--他那时的眼神好平静好坚强,明明累成那个样子,却在跟我说完话后马上就想继续走。他着急到有点可怕,总觉得......我突然觉得他这样不行,就............想叫他等一等,别急吗?辽一给秋庭的感觉也是这样。他笑着请秋庭教他怎么去鎌仓时,笑容底下却隐藏着一步也不肯妥协的坚强--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干净的海边,不到目的地不会罢休。十分沉静,却也相当疯狂。我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所以--所以叫我插手?......对不起。真奈越发心虚起来。秋庭没再开口,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反射性缩起脖的真奈头上轻拍了一下。知道真奈吃惊地看过来,秋庭没去回应她的注视,继续望着前方。车速明显减慢,最后停了下来。辽一在一阵轻微的惯性冲力中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秋庭放开方向盘,眉头深蹙。没油了。那接下来就走路啰?别急。真奈推开门准备下车,被秋庭揪住衣领阻止了。引擎还没挂,回程也要靠它,现在就把它丢下还太早了。所以......喂,老兄,帮个忙。见秋庭边说边下车,辽一也跟着走出车外。两人一齐往车后走去,真奈慌忙追出来。那你想怎么办?加油。去哪里加?加油站都关了呀!所以我准备了这个。秋庭从行李箱中取出橡皮管:随便撬开几辆废车,应该能弄到暂时够用的油料。那我也去帮忙。你帮不上忙啦,回去顾车。我们等一下就回来,你在车上等着。车门都给我全部锁上,有事情就大叫。我们不会走太远。秋庭拿着工具和水管走开,辽一则只拎了二只胶桶跟在后头。从路边捡来的破车里不太可能有这么齐全的用品,想必是秋庭到处搜来的。你想得好周到,加油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呢。我这个人做事是会想前因后果的,跟你或真奈可不一样。被秋庭毫不客气地挖苦,辽一反而大笑起来。杳无人迹的街道上,他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你果然和真奈说的一样。......她说啥?秋庭语带讶异。她说你每当对人好时就会发脾气。秋庭先生,其实你是脸皮太薄了,对吧?你......秋庭回头怒视辽一:讲什么恶心巴拉的鬼话!不嫌肉麻啊?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不过我很了解你的为人喔。好比刚才--秋庭说真奈帮不上忙,所以叫她在车里等。你是想让她休息一下,对吧?一路颠簸,坐久了屁股一定痛的。她要是走不动,麻烦的是我啊!晕车了也是我要照料她,还不是一样耽误你的时间!说得也是。依真奈的个性,就算真的哪里不舒服大概也会忍着不说。旁人确实该多替她着想呢。秋庭以极其嫌恶的眼神瞪向辽一,随即丢下他大步往前走。辽一却不以为意地跟在后面继续说道:真是个好孩子。现在世风日下,她是块宝啊--难怪你会疼惜她。走在前面的秋庭肩膀震了一下,看来是想反驳又觉得会招来无谓的反击,所以忍住了。这人的脾气还真容易搞懂,辽一心想。他知道秋庭不爱听这种话,但他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才这么说的。她之前已经捡过两次了。秋庭一迳看着前方说道。刚才在屋里听你们说过。第一次捡来的猫太虚弱,第三天就死了。第二次是狗,却像是专程给它送终。大概是跟主人走失又流浪太久,瘦得只剩皮包骨,只喝得下水,结果是一晚也撑不过。辽一望着秋庭的背影。那家伙就是有这种鸡婆毛病,明明可以不去看,她偏要看;看了也不必管的,她偏要管;越是这一类的事情,越容易引她注意。怎么说都不听。啊,这意思是--秋庭其实并不希望真奈跟着来的。辽一还不至于幼稚到听不出这层意思,毕竟他顶多只比秋庭小个两、三岁。不过,这时候还道歉就不聪明朋,所以辽一没有答腔,而是默默跟在秋庭身后走着。他们收集完汽油回到车上,不多不少正好花了二十分钟。对真奈而言,刚好足够休息片刻。然后三人继续上路--***终于抵达海边时,已是夕阳将海面染成金黄色的时刻。好漂亮......真奈走到沙滩上,屏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赞叹。辽阔的海面映着灿烂波光,仿佛洒满了黄金。--跟我们没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