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个。”明日香从怀中取出小本子,是小型地图。“做为搭档,我还挺灵光的吧。” “的确。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用手电筒照亮地图,找医院的所在。然而,日比谷附近连一家大型医院也没有。最近的是位于筑地的医院,距离此地约有五公里。 “筑地吗。”冬树咕哝。“很远呢。” “药局呢?” “用这种小地图无法找药局,漫无目标地四处乱找会很累。” 明日香大大发出“啧”一声。 “要是能用手机,这种小事一通电话就搞定了。” “现在讲这个也没用吧。” “那要怎么办?” “不管怎样,只能先朝筑地走。医院旁边通常有很多处方药局,说不定在路上会发现。” 二人走出饭店。雨已停了,但他们还是拿着伞,当手杖用。他们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以伞尖确认脚下地面状况,一边前进。地面龟裂了,有些地方甚至往上高起几十公分。相对的,也有些地方凹陷很深。过去被称为晴海大道的马路,现在只是被黑暗笼罩的崎岖险路。 ※※※ 有人走动的动静惊醒诚哉,迷你手电筒的灯光在移动。是菜菜美坐在躺卧沙发上的未央身旁,好像正在检视温度计的数字。 “怎么样?”诚哉一边靠近一边问道。 “三十九度出头。比起刚才,好像又上升了一点。”菜菜美碰触放在未央额上的毛巾。“已经这么干了。” 她把毛巾浸在身旁的洗脸盆水中,稍微扭乾后,再放到未央额头上。 “要是冰块就好了……如果能稍微冷却,她应该会舒服多了。” 未央表情痛苦地闭着眼,半开的小嘴发出的鼾声也很微弱。 “我去找找看。”诚哉站起来。 “找?找甚么?” “能够降低体温的东西。这里是饭店,我想应该有房客突然发烧时的应急用品,比方说退烧用的贴布或凝胶之类。” 菜菜美点头。 “如果有那种东西或许会好很多,河濑先生也还在发高烧。” “我去找找看。” 诚哉拿着手电筒走出交谊厅。他去了服务台,打开柜台后面那扇门。用手电筒一照,看见桌子和柜子排放在一起。 诚哉把桌子抽屉和柜子仔仔细细摸找过一遍,结果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写了“医疗用品”四个字的箱子。里面有急救箱和口罩、纱布、运动贴布、抛弃式暖暖包、保冷剂等东西,偏偏找不到最重要的退烧贴布。急救箱中,只有市售的一般感冒药和肠胃药。 诚哉叹口气,再次用手电筒照亮室内。后方有门,打开一看外面是走廊,旁边就是紧急出口。这门大概是为了让饭店员工不经过服务台便可出入办公室才设置的。 诚哉不经意将光线转向馆内。突然,他看到某人倒卧在地。他愣了一下,慌忙跑过去。 那是山西。但是从他身上盖着毯子可以看出,他不是倒地不起,是在别人的安置下躺平的。但诚哉不懂为何会有人让她躺在这种地方。 诚哉抓住山西的肩膀,“山西先生。”他边喊边轻轻摇晃山西,但山西没醒。 就在诚哉打算再喊一次时,他发觉自己抓住的肩头异常温热。他不禁凝视自己的手。 他站起来,走向餐厅。进去之后,用手电筒朝睡觉的众人照去。 太一正袒露肚子呼呼大睡,诚哉轻踢他的腿。太一缓缓扭动了几下,最后终于睁开眼。 “啊……已经天亮了?” “还是晚上。重点是,冬树在哪里?” “冬树先生?我不知道。”太一睡眼惺忪地回答。 诚哉转身,走出餐厅。他回到山西身旁,再次试着摇晃山西的身体。用的力气比刚才稍微大一点。 “山西先生,山西先生。” 埋在皱纹中的眼皮一动。迅速眨了几下后,老人微微睁眼。 “山西先生,你还好吗?” 也许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山西只是微微点头。 “我没看到冬树和明日香,他们俩到哪去了?” 但山西没回答,就只是低声呻吟。 诚哉走向逃生口。出了玻璃门,便用手电筒照亮四周。 饭店周围淹水,到处都还淤积泥水。上面留有清晰的脚印。 “混蛋……”诚哉朝黑暗唾骂。 ※※※ 他把手电筒往上照,灯光照亮了筑地四丁目的路牌。冬树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 “总算走到这里了。再加把劲就到了。” 落在后头的明日香只简短地“嗯”了一声,她的声音中带有疲劳。这是当然的,光是走到这里就已耗费近三个小时。他们一路拚命走来,脚都快被泥泞吞噬了。 “要休息吗?” 明日香摇头。“如果现在休息,恐怕就再也走不动了。” “好吧。那,我们一鼓作气继续走。马上就到了,真的。”冬树再次迈步。 晴海大道是横切过银座的主要干道,他们沿着那条路笔直前进。过程中,他们见证了东京这个大都市的毁灭程度:数寄屋桥的行人保护时相【注:scramble crossing,设于十字路口的行人穿越号志系统。号志令所有车辆暂停的期间,行人可从各个方向直行或斜角穿越马路。】路口,现在堆满了变成破铜烂铁的车辆,连走过去都有困难。华丽的购物大街变成鬼城,只剩下烧毁的大楼和瓦砾,歌舞伎座剧场也倒塌了。 所谓的大都会,原来只要少了人群就会瓦解。这里如果本是人烟稀少的乡下小镇,肯定不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吧。冬树再次深切感受到,这个城市其实是由许多人以微妙的平衡支撑起来的。 “小心点,地上到处都是大楼的玻璃窗碎片。” 嗯,明日香答腔。 又走了一段路后,他照亮前方。灰色建筑物出现了,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的确是医院没错! 他们从急诊出入口进去。看来医院建造得很坚固,放眼所及,并没有哪个地方因地震受损。 药剂部位于一楼。走进去后,冬树做了个深呼吸。他完全看不出想找的药物藏在成排柜子的何处。 “看来只能从头到尾逐一检查了。幸好有你一起来,否则我一个人找,肯定很惨。” 听到冬树这么说,明日香微笑点头。“你看吧。” “克流感的英文拼法是T、A、M、I、F、L对吧?” “应该是吧。我记得好像是黄白两色的胶囊。” “真的吗?” “嗯。学校宣导如何预防新流感时,给我们看过药品照片。” “那真是太好了。”冬树靠近柜子。 但是药品似乎不是单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柜子上标了一些记号,医院人员想必能够轻易理解它们的意思吧,但冬树完全看不懂。看来只能根据黄白双色胶囊这个线索,一个一个地慢慢找了。 “手电筒的灯光很碍事。这样一照,药是甚么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冬树皱起脸说。 但明日香没回应。他觉得奇怪往旁一看,发现她蹲在地上。 “你怎么了?” “嗯……没甚么。”她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好像很吃力。 “喂,你该不会──”冬树冲过去,想摸她额头。 “就跟你说没甚么嘛。”明日香甩开他的手。“我只是有点累。” “少骗人!”冬树强硬地把手放在她额前。果然,温度相当高。 他默默凝视明日香的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快哭了。 “我真的没关系……” “那怎么行。你甚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抵达医院不久之前。不过我觉得还好,你别担心。” 冬树摇头,拉住她的手臂。 “不管怎样,你先躺下。” 他一边推着她的背,一边往外走。外面放着长椅,他让她在那里躺下。 “看来我得赶紧找出克流感才行了。”冬树拚命抓头。“我去病房,拿个被子之类的东西过来。” “没关系,我不冷。倒是你,快去找药吧。” 冬树咬唇。 “看来只能这样了。” “对不起。我还是不该跟来的,我没想到会这样给你添麻烦。离开饭店时我明明还好好的……”明日香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况且,我也一样有发病的可能。如果是我一个人时遇上这种情形,那才真的是要命。” 所以我们根本不该离开饭店──这点冬树也知道,但是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家陆续病倒,自己却甚么也不能做。 冬树回到药剂部,重新搜寻克流感。他打算一找到就先让明日香服用。也许会引起精神错乱,但是到时他只要用力抱紧她,别让她乱动就行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冬树终于找到克流感了。那玩意放在和他之前找的柜子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保管箱。正确的拼法,应该是“TAMIFLU”。 “找到了。”冬树一走出去,就对明日香喊道。 她虽然目光涣散,嘴角还是浮现了笑意。她的嘴巴动着,彷佛在说:太好了。 “我也找到瓶装蒸馏水了,你马上吃药。”冬树把克流感的胶囊递上。 明日香坐起上半身,把胶囊放进口中,和水一起吞下,然后立刻又躺下。 “暂时先观察一下情况吧。虽然会令我哥他们担心,但也没办法了。” 可是明日香缓缓摇头。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找到药,应该赶紧拿回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现在身体这样根本不能走。” “嗯。如果带我一起走,我也觉得不可能。所以冬树,你自己回去吧。” “你说甚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吃了药,我想只要在这儿睡一下就会好多了。等我好一点了,我再自己回去。反正我知道怎么走。” “那怎么行──” “拜托……”明日香闭上眼,呓语般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我拜托你。” 25 诚哉听到婴儿的哭声后睁开眼,但是之前他其实也没睡着。 伫立在饭店正面玄关前的,是怀抱婴儿的荣美子。诚哉能够清楚看见她,是因为外面已天色大亮了。他看看表,时间已过清晨六点。 他站起来,朝她走近,但还是保持了几公尺距离,因为他认为自己有可能已感染新流感。不过,这种顾虑或许也已失去意义了。既然未央和山西已发病,所有人可能都已经感染了。 “你起得真早。” 他从后方出声招呼,荣美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啊……早安。是勇人的声音把你吵醒了吗?”荣美子一边轻拍婴儿背部一边说道。 “不,我早就醒了。你呢?昨晚睡得还好吗?” 荣美子浅笑摇头。“不太好……” “是吗。身体怎么样?” “目前为止都还好。别提我了,倒是没看到明日香小姐。” 诚哉的嘴角沉了下来。 “我知道她在哪。应该是跟我弟在一起吧。” “你弟弟也不见了吗?” “好像趁半夜出去了。” “怎么会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 他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时,菜菜美走过来了。 “冬树先生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我正在跟荣美子小姐讲这件事。” “到底出了甚么事?”荣美子来回审视着诚哉与菜菜美。 “事实上山西先生发病了。”诚哉回答。“是新流感。” 可以感到荣美子为之屏息。她悲伤地垂下眉尾。“他还好吗?” “他本来倒在紧急出口旁,是我和菜菜美小姐合力把他搬到沙发上。坦白说,状况相当不乐观。” “连山西先生都……”荣美子垂下眼,然后看向菜菜美。“请问,未央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一样发高烧。未央有甚么宿疾吗?” “应该没有。” “那么,我想暂时只能靠她自己的抵抗力了。至少我一直都有给她补充水分。” 荣美子蹙眉。 “菜菜美小姐你也累了吧?我可以跟你换班。” “你的心意我懂,但是不能让你也跟着病倒。”诚哉插入二人的对话。 “可是,我想我应该不会得流感。” “为甚么?” “去年我得过了,所以我想我应该有抗体。” “原来如此。”诚哉点头。“这是个好消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得病,毕竟流感也分很多种。” “但是,把事情全都推给你和菜菜美小姐我实在过意不去,未央毕竟是我的女儿。” “谁跟谁是一家人在此时此地已毫无意义。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不分家族与外人。你只需要思考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活下去就好了。” 诚哉不确定这番话是否说服了荣美子,但她默默垂首了。她的手继续温柔地轻拍婴儿背部。婴儿大概因此感到安心了,他不再哭泣,坠入梦乡。 “谢谢你,荣美子小姐。”菜菜美说。“但我不要紧。基本上,我已打过预防针了,所以和其他人相比,感染的机率应该较低。” 况且──诚哉接着说: “你还肩负着照顾勇人这个重责大任。这件事,即便是身为护士的菜菜美小姐,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你好。毕竟当过母亲的,这里只有你。” 但她依旧垂首摇头。 “请不要高估我,我根本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怎么说?” “因为,”荣美子抬起头,但立刻又垂落视线。“没甚么。” “总之,这边交给我们就好。” 荣美子微微点头,然后仰起脸。 “请问,明日香小姐和令弟到哪去了?” “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去医院或药局了。病倒的山西先生身上盖着毯子,那八成是他们两个盖的吧。我想是因为山西先生发病了,他们才决定赌一把。” “赌甚么?” “药。”诚哉说。“他们应该是去寻找治疗流感的药了。想必是我弟提议的吧。真是的,这家伙就是这么没脑子。” “可是,如果有克流感的话会很有帮助。”菜菜美说。“我想山西先生应该是被未央传染的。其他的人极有可能只是还处于潜伏期,所以才没发病。” “这个我知道,但是半夜外出实在不像话。至少可以等到天亮再出发吧。”诚哉咬唇。“而且还带着明日香,他简直疯了。要去也该一个人去。” “可是,那是因为我们规定不能半夜独自行动。” “就算两人同行,也不可以出远门。那条规定的意思是,不得不走出建筑物时也不可单独行动。” “即便如此,他们可能觉得两人同行至少总比单独出门安全吧。” 菜菜美拚命替冬树说情,但诚哉还是在胸前交叠双臂。 “这种情况正好相反。纵使要赌命,也该让我弟弟一个人去。” “为甚么?” “都预料到会有危险了,当然要让他自己去。正如你所说的,他们两个说不定也已感染。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在找药的途中发病。” 菜菜美与荣美子同时惊愕地张口。 “万一其中一人发病了,另一人的行动也会受到牵制。事实上,恐怕会寸步难行。那样不仅无法找药,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把药送回来。最后连另一个人也有感染之虞。两人同行,就表示引起这种事态的机率会变成二倍。” 两名女性似乎从没这么想到这些,此时哑然失声。 “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吗?”菜菜美反驳。“因为没有人会来救援,也无法动弹。” “但是至少只有一个人。” “甚么意思?” “我们损失的人数只有一个人。两人同行,危险度会倍增,损失的人数也变成二倍。哪个比较划算,稍作思考就明白。” “你说这叫损失……”菜菜美不悦地垂下头。 “为了别人而赌命没关系,但是如果没有随时预作最坏的打算,那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我弟弟应该只拿他自己的性命去赌。如果没有先想好碰上最坏的情形发生时,该如何极力减少幸存者的损失,那赌命就毫无意义了。” 两名女性陷入沉默时,诚哉发现眼角余光有东西在动。定睛一看,是小峰站在那里。 “有甚么问题吗?”诚哉问。 小峰目不转睛地盯着诚哉,咳了一声。下一秒,他脸孔扭曲,就地蹲下了。 “小峰先生!” 菜菜美想冲过去,却被小峰伸手制止。 “你最好别靠近,我被传染了。”他喘息着说。 谁来看都知道小峰病了。诚哉虽然绝望,还是缓缓走近他。“有发烧吗?” “有……我想热度应该很高。”小峰想要就地躺平。 “不能睡在那种地方。至少要去沙发……” 在菜菜美的扶持下,小峰移往旁边的沙发。坐下后,他狠狠瞪视诚哉。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只要跟那种流氓扯上关系,一定会变成这样。他是个瘟神。再这样下去我们统统都会完蛋。你说怎么办?” “对不起,小峰先生。”荣美子道歉。“把病传染给小峰先生的,应该是未央。所以,就算没有救那个刺青的人,我想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久我先生并没有错。” 小峰的嘴角冷冷一撇。 “那么未央又是被谁传染的?不就是那个流氓吗?久我先生,我记得你说过,凡是威胁我们生存的人都要排除在外。那你打从一开始,就该先排除那个男人才对。” “可是生病也不是他愿意的吧?”菜菜美打圆场说。 “各位,我看你们好像都很同情那个流氓。” “才没有……”菜菜美说到这里时,目光射向诚哉的后方。 诚哉转身。站在那里的是河濑。 “你还好吗?”诚哉问。 “舒服一点了。我口渴,想找点东西喝。” “啊,那,我去拿茶来。”荣美子抱着婴儿,走向餐厅。 河濑看着小峰,小峰避开目光。河濑哼了一声。 “冬树先生他们现在已经去找药了。”菜菜美对小峰说。“只要拿到药,一定会立刻好起来的。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小峰默默摇头,在沙发上躺平。 荣美子拿着宝特瓶装的日本茶回来。 “我拿给他。你最好还是不要靠近。”诚哉接过宝特瓶,拿去给河濑。“喝了这个,你立刻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