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以为靠医学可以治好诅咒?」「所以我才来啊。」凑很干脆地承认。说完也不管哑口无言的两人,马上走向医院。「这里是处理异怪事件的医院,所以有特殊的治疗方式是吗?」沙耶跟上凑,提出问题想找出值得信服的理由。「不是,找一般医院也行,只是这里比较好说话,所以我才选这里。」「那不然是怎样?要在这里进行正常的治疗?你以为只要搞个皮肤移植之类的手术就能治好诅咒吗?」勇气的表情本来还一直怀抱期待,现在却迅速转为失望。「不是皮肤移植,但就是治得好。问题是要排队,运气好的话应该就有办法搞定吧。」「排队?」凑的话充满了谜,让他们两人完全无法理解。「不是移植皮肤,那么是要移植腐败的内脏吗?我说大叔,既然你真的觉得在医院治得好,就把话说清楚啊、就跟你说用现代医学不管怎么治疗都没用的啦。」沙耶也对完全不想解释的凑继续追问:「老师,这可是诅咒耶,而且还是鬼头严斋从出生就一直施加的诅咒,所以才会连年纪还那么小的春兰都受害。」「就是啊,幽山跟她都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诅咒。诅咒刻在他们的血里,等于是在DNA里写着要他们去死啊。」凑似乎觉得勇气的话深得他心,弹响手指,粗暴地搔着他的头。「如果这诅咒是你下的,大概连我也治不好吧。」勇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听得连连眨眼。「幸亏老爷子的思想这么老气,所以才有机可乘。这诅咒是治得好的。诅咒的力量减弱也是一大侥幸,因为这样就争取到治疗所需的时间。单以这诅咒来说,在医院就有手段可以治疗。」凑这么断定,之后就朝医院里走去。25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从那个叫九条凑的年轻人不再出现后,不知道睡了几次,痛苦了几次。如今对日子与时间的感觉都变得薄弱,每天都只是看着天花板。身体已经残破不堪,随时死掉都不奇怪。尽管诅咒造成的痛苦减轻了几分,却不足以让他活命,顶多只能再多活几天吧。每到早晨跟夜晚,华子都会端饭菜来。这实在让人费解。做母亲的竟然会来照顾诅咒她小孩的人,怎么说都太离谱了。「为什么?」问了华子也不说话,她只是紧咬嘴唇,低头准备喂饭。幽山与春兰完全不再出现,偶尔只听得见春雷在笑。「死了吗?他们比我还要先死了吗?」幽山早就因为尝试反诅咒而导致诅咒恶化。严斋本以为春兰的诅咒比较轻,但对小孩子的身体来说,也许负担还是太大了。他只对一件事有疑问,那就是春雷身上的诅咒为什么没有发动。他不抱期望地对华子一问,没想到却得到了回答。「春雷的爸爸是另一个人。就算是双胞胎,爸爸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这是那个叫九条凑的人告诉我的,只是他说这种情形很稀奇,全球只有几个案例。也就是说,春雷的爸爸,不是你儿子幽山。」他又问那春雷的爸爸是谁,但华子只浅浅一笑,并不回答。这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华子说话。如今严斋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吃饭、受诅咒所苦,以及睡觉。吃饭时要动到疼痛的身体,同样令他十分难受,所以如今只剩睡觉时可以安歇。所以严斋睡了。这一睡就做了梦。他梦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当时他为生在以咒杀人为业的家族所苦,学的尽是咒杀的手段。他只想一死百了,觉得这种受诅咒的家族还不如干脆灭了算了。他梦见儿子幽山出生的时候。他娶的是双亲擅自替他决定的妻子,妻子也并非自愿嫁进鬼头家。即便如此,幽山出生时她还是露出了笑容。他这辈子就只看过妻子露出这么一次笑容。他还梦见孙子春雷与孙女春兰出生的时候。生下他们的女子来自一个擅使咒术的家族,容貌极美。严斋只为了要这女子传宗接代,就灭了她的家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为妻。女子抱着婴儿时露出了与他的妻子同样的笑容,但这笑容却有些走样。他决心为这受诅咒的血统打上休止符,是在他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自己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诅咒人,又为什么活下去?心中浮现的尽是否定自己的疑念,让严斋十分痛苦。如今自己的意识,是飘荡在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还是充满悔恨的人生最后一夜?「嗨。」梦中插进一个男子嗓音,睁开眼睛一看,九条凑的身影出现在枕边。「你还活着啊?看来华子夫人倒是有好好照顾你。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天。」凑心满意足地点头。「你有什么事?」「有几个人想让你见一见。好啦,进来吧。」在凑的呼喊下走进房内的是幽山与春兰。如果他们只是进来,严斋多半只会觉得原来他们还活着。但他却发出接近惨叫的惊呼声。「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好了?我的诅咒呢!」两人的皮肤还留有少许融解的痕迹,但几乎已经与常人无异。「只要是鬼头家的人,只要身上流着我的血,就绝对躲不过这诅咒。」「是啊。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诅咒就解不开。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那他们两个的诅咒就不可能解开。」融解的血肉从严斋指着他们两人的手上滴落。或许是腐败已经深及肌肉,关节要弯不弯的,显得十分别扭。「不不不,很遗憾的,他们身上没有流着你的血。基因是从你身上遗传来的没错,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严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要说我的妻子出轨,幽山不是我儿子?那他为什么会中诅咒?幽山是我的儿子,春兰是我的孙女!」「这我不否认,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啊!他们身上流的不是鬼头家受诅咒的血,这样说会不会比较好懂?老爷子,你知道白血病跟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几种病吗?简单来说就是血液生的病,说来也是一种下在血里的诅咒。」严斋表情一僵。「血液生的病、诅咒……」「没错。然后这类的病其实有方法可以治疗,那就是骨髓移植。骨髓这种东西是在脊椎骨里,负责造血用的。如果移植别人的骨髓会怎么样?造出来的血液就会跟骨髓捐赠者的血一样。也就是说,全身上下只有血液换成别人的。」严斋慢慢望向幽山与春兰。「只看血液监定的结果,多半很难证明他们继承了老爷子你的血统吧。哎呀呀,找捐赠者这一关可辛苦了,毕竟据说合适的机率只有几万分之一啊。老爷子,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你身上还流着鬼头家的血啦。只要你死了,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鬼头家的血再也不会留在这世上。」严斋已经几乎没有在听凑说话。「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他拖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动的身体,面向幽山与春兰。幽山只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喔喔……喔……」严斋已经连爬都爬不动,当场静止不动。鬼头严斋的生涯就此宣告终结。26这栋屋子曾经位居咒术界之顶,但这份气势已经荡然无存,腐朽得像是几十年无人看管。屋子正中央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名男子担心受怕着。他过去身为家督的威严完全荡然无存:心浮气躁地拖着脚在房间里踱步。「会被杀掉。会被杀掉。我们都会被杀掉。」「老公,你不用担心,追兵不会追到这里来。」即使妻子这么说,男子仍然担心受怕不已。「你懂什么?我们失去了这屋子的保护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保护我们不受敌人诅咒了啊。」男子情绪太过激动,忍不住打了女子一巴掌。女子被打得脚步踉跄,但仍然不改脸上温和的笑容。「原谅我,原谅我。我只剩你了。」男子转为狼狈,对女子一再苦苦哀求。「不要担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们先离开这个家吧,趁敌人还没来,我们赶快走。」「嗯、嗯……嗯。」女子等男子镇定下来,才温柔地对他说:「老公,你差不多该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我们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嗯、嗯,对啊,不能让血统断绝。」男子失心似地连连点头。女子抚摸着他的脸颊,更温柔地对他轻声细语:「我觉得春雷比较适合继承鬼头家喔。毕竟他是男生,而且还没有输给爷爷的诅咒,一直都很健康。」「可是……」女子说的话完全正确,但他心中却莫名涌起一抹不安,朝待在房间角落的双胞胎看了一眼。「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他只看到与往常无异的笑容,并未注意到双胞胎注视的方向不一样。春兰看着幽山,春雷却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来,就选春雷当你的继承人吧,把你知道的所有鬼头家的咒术都传授给他。」「好、好吧。」男子不敢违逆温和话语中那坚定的声调,只能点头答应。「我就把我的一切都传授给春雷,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女子温柔地将男子拥进怀里。「是啊,鬼头家的血统将会永永远远延续下去。」女子在男子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种近似黑暗的笑容。她的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以不成声的声音喃喃说道:「我们的血统会延续下去。哥哥,你说是吧?」终章事隔几周后,沙耶再次站在鬼头家门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被这里的气势震慑住,但现在只觉得是一栋又大又旧的房子。屋子里没有住人的迹象。传闻说严斋死去之后,鬼头家的所有人都从屋子里消失,差不多就是在说他们已经失去以前那种力量的传闻开始传开的那阵子。沙耶无从得知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杀了。「喂~大姊姊,快点过来。」勇气在玄关挥着手,凑则在他身旁露出一脸等得不耐烦的表情。沙耶只好穿过大门,朝他们走去。「完全只剩个空壳了啊,忘了拿委托费可真是一大败笔。」「你真的很白痴。」走到两人附近,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勇气总是爱找凑的麻烦,而凑也幼稚地回嘴。「好,我们进去吧。」拉开坏掉的拉门,就看到家中的情形。以前来到这里时觉得冷,是因为里头弥漫着怨念的气息,现在则是因为冷清。「哇……」「好惨……」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这个家变成空屋应该还不到半个月,里头却像龙卷风过境似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散了一地,找不到一扇完好的纸门或木格纸门。「多半是跟他们有仇的家伙来这里搞破坏泄愤吧。」凑用脚挪开玄关地上折断弃置的雨伞。「老师,你还穿着鞋子。」「那你要脱了鞋子进去吗?」沙耶听凑这么一问,看看散满了杂物的地板,到头来还是穿着鞋子踩进去。勇气早就已经进入屋内,在里头东看看西看看。「对了,我们今天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之前由于集结了大量诅咒而让她犹豫着不敢穿过的走廊,已经沦为一条损坏建材散落一地而脏乱不堪的走道。沙耶谨慎地走着,小心避免踩到不该踩的东西。「我是想来解开最后一个谜题。」「最后一个谜题?什么谜题?」勇气露出有点厌烦的表情。那表情述说着事情已经解决,他不想再跟鬼头家扯上任何关系。「委托人是谁?」凑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人楞了好一会儿。「委托人不就是鬼头幽山吗?……啊!」「你想起来啦?我指的就是让我们去到鬼头家的那份委托。」「提出这委托的不就是主嫌鬼头严斋吗?他想叫我们替他背黑锅。」「就是啊,说穿了鬼头严斋就是委托人。」勇气说到这里却停住不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快要死的人要别人背黑锅有什么意义?」「话是这么说没错,那老师觉得是谁?我想老师应该已经有底了吧?」「你们提出的名字没有错,当初的委托人是鬼头严斋。」凑拉开最里面的纸门,严斋当时睡的棉被还留在房间正中央。棉被上还留着人形的污渍。或许就是因为这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会只有严斋的房间没有太多被翻动的痕迹,棉被更是没有人动过。他们三人就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棉被好一会儿,至今他们仍能鲜明地想起严斋躺在那儿的情景。勇气摇摇头表示他不能信服这个说法。「你刚刚不是才否定说鬼头严斋没有理由要人背黑锅吗?」「这点没有错,错的是找找们来的动机。」听到动机两字,两人又一头雾水。「找我们来的动机?如果不是要我们背黑锅,那他找我们来是为了什么?」「就是说啊。就是因为他找了我们来,诅咒才会被解开。」「这就对了。这正是委托人——鬼头严斋的目的。严斋其实想救他的家人。」「不可能啦!他下了那么残忍的诅咒。」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就是勇气。「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当初凑猜到严斋就是下咒的凶手时,严斋脸上的那种笑容,沙耶至今仍然无法从内心深处挥开。沙耶可以理解他会盼望鬼头家灭亡,但不能原谅他让家人如此受苦。她怎么想都只觉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强迫全家殉死。「严斋死在震惊中。可是他脸上虽然有着惊愕,却感觉不出诅咒被解开的遗憾。」听两人提出异议,凑仍平淡地说下去。「严斋下诅咒的时候,他的小孩跟孙子都还没出生。在那之前,家人对那个老人来说都只是令他忌讳的对象。我不知道这个被迫照鬼头家方式活下去的老人,心情是什么时候有了转变。或许是在儿子或是孙子出生的时候吧。」「这……是真的吗?」听沙耶战战兢兢地这么问起,凑只露出苦笑。「不,我只是想不通老爷子死掉的时候脸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不过这都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也没办法跟他本人问清楚了。」沙耶低着头,却无法否定凑的说法。她夹在不想承认的感情与这番话令她不能不信服的说服力之间,不由得陷入思索。「你老是这样把心里的烦恼表现在脸上,小心会老得快啊。」「什么!」沙耶按住被凑戳到的眉心,退开两三步。「这件事你没告诉鬼头家的人?」勇气听到一半,就不再像沙耶那样否定凑的推测。他脑中浮现的是双胞胎在走廊上的对话。这对双胞胎说严斋摸着他们的头,哭着向他们道歉,搞不好那是忏悔的眼泪。「这些话跟鬼头家活下来的那些人讲了又有什么用?终究只是想像的产物。」凑打开包包,拿出一束花。「老爷子死得孤独,没有人会吊唁他,至少我总该送饱最后一程。」说着凑随手将花束扔向棉被。棉被上就只有一束花,反而更增添了寂寥。「啊,我都忘了重要的东西。」凑又从包包里拿出一升瓶(注25),打开盖子,豪迈地一倒。日本酒的清香满溢在室内,让人觉得最后所剩的怨念彷佛也就此一扫而空。鬼头家的屋子这次真正成了只是遭人闯过空门的废墟。注25:日本的1升瓶为容量1.8公升的日本酒瓶。第一卷 闲话「告」咖啡馆的门开启,响起告知有顾客进来的铃声。进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穿着皱巴巴的黑色衬衫与牛仔裤,搭配上他散发出来的懒散气息,实在不像个正当的社会人士。青年的视线在店内扫过一圈,发现靠里面的座位上有人在挥手。「喂~凑,这边。」那儿坐着一对二十七、八岁的男女。这个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看到他们两人,立刻猛力皱起眉头来个向后转。「等一下,凑,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跑?」赶紧拉住凑不让他走出咖啡馆的,是个做托钵僧打扮的男子。「那还用说?当然是不想被人当成是跟你们一伙的啊。」「这又是为什么?」看到孝元歪歪头思索,凑就指着坐在座位上的女性说:「为什么连理彩子都穿巫女装?不要把我扯进和尚跟巫女开心谈笑的异样空间,想也知道这太引人注目了好不好!」「有什么办法?我到刚刚都还在工作嘛。」这名叫做理彩子、身穿巫女服的女性招了招手,要他赶快过去。「那你就到厕所换掉啊。」「我又不是学生,哪做得出这么丢脸的事?」「还有什么事会比现在这状况更丢脸的吗?」凑无奈地坐下,四周就送来冰冷的视线。「那几个人是怎样?」「大概是在玩角色扮演之类的吧?好丢人现眼。」「亏我还想说下一个出现的会是神父呢。」凑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只想当场拔腿就跑。但身旁坐着托钵僧——孝元,把他往靠墙的座位挤过去,堵住了他的退路。「我们三个好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说。」「就是啊,大概有两年了吧?」看到孝元与理彩子开朗地聊起来,凑喝着由不怎么想跟他们扯上关系的女服务生送来的水,有气无力地说:「理彩子,漏数岁月可是上了年纪的证据啊。是三年半没见了。」理彩子明亮的笑容微微出现了裂痕。「你也差不多快要卡到年龄限制了吧?巫女这一行再怎么硬撑,顶多也只能当到三十岁,差不多是时候转职去当办公的大婶啦。」理彩子故作平静地放下茶杯,但杯盘奏出的喀喀声响却表现出她内心的动摇。「凑倒是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变啊,你的嘴还是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毒。」孝元露出既傻眼又显得高兴的表情,这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