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有正当理由。」凑耸耸肩膀,彷佛在喊冤。「理由?」「对,你在挑档案的时候,就只对这份文件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头皱得特别深。」「这不就是在找我麻烦吗?」「根本不是好不好?我是好心要帮你克服你不拿手的领域。」沙耶似乎还想抱怨,但凑不理她,开始翻阅档案。「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讨厌呢?」当凑开始翻阅档案,勇气似乎也有了兴趣,从他身后探头去看,却又立刻皱起眉头.「嗯嗯,这种的我也讨厌啊,谁看了都会皱眉头好不好?」但凑眼中有的却是好奇。「每天晚上身体都会融解而逐渐致死的诅咒?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两人皱起眉头,凑却正好相反,开心地拿起档案给他们看。2三人各自怀抱不同的想法,仰望着这间深山里突然出现的豪宅。这栋老旧的日式住宅散发出历史的气息,雄伟的大门后方有着绵延不绝的黑色屋瓦。「这就是鬼头家?这大宅还真是典型到了极点啊。」凑悠哉地说出感想,身后的沙耶与勇气却脸色铁青。「老师觉得这栋屋子很正常吗?」沙耶以沙哑的嗓音这么问。「怎么可能?大得离谱又特地盖在这种深山里的房子,哪里会正常?这就叫做爱作怪。」勇气摇了摇头。「迟钝的凡人真让人羡慕。你看看我的手,我从刚刚就一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让我呼吸困难,而且又恶心。」「不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法力造成的吗?我说你们也太脆弱啦,矿坑里的金丝雀(注16)还没进去就死了,那还有什么用?」「我们会用飞的跑掉,你就在地上用爬的慢慢受苦吧。」「鬼头家是咒术界登峰造极的家族,这里可是他们的宗家啊。」沙耶趁这缺乏建设性的争论开始前,先修正了话题的方向。「对,相信里面一定有监牢,关着被诅咒的老爷子,跟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打得火热。」看到凑说得像是十分羡慕,就让他们越想越怀疑,连这么强的妖气都感受不到的人,真的会是优秀的退魔师吗?「那我们就上门拜访吧。」凑在历史悠久的沉重木门上一推,门就轻易地打开。还正在寻找着门铃的沙耶赶紧想阻止他,但凑却完全不在意地直接走了进去。「老师?老师知道鬼头严斋是多么厉害的人吗?」「不清楚。」「老师都没调查过?接了委托却不事先调查?」诅咒并不稀奇。从钉稻草人到许许乡多其他的咒法,都早以化为一般常识普及到社会大众之间。明治十四年(1881年)所制订的刑法典《新律纲领》之中,甚至还有着取缔诅咒的记载。从这点就足以看出诅咒离人们的生活有多近,人们又是多么相信、多么害怕诅咒。「你真没礼貌。他儿子的老婆照片看起来可漂亮了,但老爷子我就不清楚了。要知道这老爷子被人诅咒,身体都融解了耶,要是对这样的老爷子有兴趣,根本就是变态吧。」「他可是被誉为鬼头咒术之祖鬼头元德再世的人物呢。鬼头家最顶尖的咒术师,也就等于是全日本最顶尖了。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物会被诅咒到濒临死亡,应该还挺能引起老师兴趣的啊?」注16:金丝雀对沼气十分敏威,只要矿坑内稍有一丝丝沼气,就会焦躁不安、啼叫、甚至死亡,矿工们便可依此及早撤出矿坑保全性命。「我看是被人反诅咒了吧。」沙耶听了勇气的猜测,却只摇了摇头。「不会的。鬼头家是负责解咒的家族。他们的工作是咒医,虽然对咒术很清楚,但不会去诅咒别人,所以才会跟御荫神道和总本山都有联系。」凑与勇气面面相。「所以我才受不了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你以为有着顶尖咒术的家族,只解一些小小的诅咒就会心满意足?」「我倒觉得大姊姊这种不怀疑别人的个性是一种美德。她在御荫长大却还能这么纯真,一定是因为那位阿姨细心呵护的关系,让我越想越羡慕。」勇气以老成的口气兜着圈子赞同凑。「你们是说鬼头家也做诅咒人的工作?」凑与勇气都不否认,只对看一眼,耸耸肩膀。姑且不说凑,连年纪比自己小的勇气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沙耶大为动摇,但她还是振作起来继续说下去:「就算是这样,结论还是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有谁可以对鬼头严斋下诅咒或反诅咒。」「就说这种事情根本没辄,毕竟连最强的家族都举手投降了。」离屋子越近,沙耶就越是不安,勇气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相反的凑却越来越有精神。「所以才好啊。解开日本最顶尖的咒术师都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棒透了吗?而且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凑以得意的语气指了指屋子。「最顶尖的咒术师被人诅咒了。他们不借让这种丑闻外扬也要委托外人来解决,这事肯定另有隐情。」从玄关前面的迎客松下走过,这次倒是找到了门铃。沙耶本想叮咛凑,要他别失礼,凑却抢先伸手触碰门铃。「不管怎么说,做这行都很容易招人怨恨。不管是诅咒人还是反诅咒,都不是什么好事。换作是我,根本不想生在以这种事为业的家庭里。」凑边按着门铃讲出这几句话,玄关的门几乎在同时便打开了。「门开得还真快,简直像是早就有人在监视我们了。」沙耶想到刚刚那几句话可能已经被对方听到,不禁冒出冷汗,凑却丝毫不以为意。一名年纪约三十五、六岁,身穿和服的女子,拉开华美的拉门露出脸来。一对细长的凤眼加深了她光艳照人的容貌,散发出一种年轻女性所没有的媚态。「咻~真没想到会有这种剧情,我本来还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皱巴巴的中年女佣呢。光是能看到这张脸,这一趟就没白跑啦。」看到凑吹着口哨,和服女子皱起眉头。「啊,幸会。」沙耶正经地低头打招呼,勇气则在她身后轻轻挥手。「请问各位是?」或许是两名年少者的反应让她放松了戒心,女性的态度转趋和缓,露出社交用的客套笑容。「我们是接到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人。请问这里是否就是鬼头严斋先生的居所呢?」沙耶一如往常,很有礼貌地应对着。「……从总本山来的?」女性看着眼前失礼的男子、高中女生与小孩,露出讶异的表情。沙耶觉得她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正要开口解开误会之时——「你是谁?」她正准备稳扎稳打地树立起自己的信用,但有个男的却轻而易举地从旁毁了这一切。「我是这一家的人,叫鬼头华子。」华子面露不悦,但仍然有问必答。「你就是现任家督的太太?你长得很漂亮,不过你的脸不像妻子,比较像情妇。我听说这个家的老爷子发霉了,所以就来参观,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拉门被粗暴地拉上,风压吹得三人的头发往旁飘起。「果然不应该带小鬼头来啊!」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沙耶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一点儿也不错。」沙耶并从另一个角度表示赞同。「我看这是大叔的计谋吧?他觉得这个案子解决不了,所以想激怒对方,让对方取消委托。有够小家子气的。」勇气轻蔑地嗤之以鼻,但表情却少了往常的神采,精神显然很差。沙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握住他的手让他放心,但少年的背影却表明拒绝,彷佛在说这种行为是在侮辱他。凑在一旁执拗地按着铃,又粗暴地敲门。「喂喂~这样好吗?再这样下去鬼头严三会死啊。」「是严斋,鬼头严斋。」沙耶从旁订正。「我知道,我就是说那个名字,不要小看我的记忆力。喂喂,你们的鬼头仁斋会死啊。反正也只是早几年死,就算是发霉到死也不是什么问题罗?不过老爷子可未必会留下遗嘱,把财产分给看护他的媳妇啊。前凸后翘的太太,你都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分到一份吗?」拉门突然打开,让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晃荡。「外子说要见各位。」华子待在再度拉开的拉门后,以不悦的语气传话。「看来果然是威胁分不到财产这招起了作用啊。」凑在华子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嘴上还轻声咕哝这句话,让沙耶瞪了他一眼。「老师没教养、不正经、不庄重、太胡闹了。」「就是说啊。可是他们却请我进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凑得意的笑容让沙耶注意到事情的不自然之处。姑且不论名声好坏,不靠法术的异端九条凑名头响亮,对方不可能没听过。也许遇到前任家督性命垂危之际,无论来的人多么无礼,还是会想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也许是觉得老师会有办法解决……之类的?」「我很想说就是这样,但我跟你根本就还没报上名字,不是吗?」「……啊。」「对方连我们的名字都没问过就请我们进去。无论有什么理由,这个咒术魔窟的门就是开了。我们走。」「我真的很不想进这个家啊……」最后才走进屋于玄关的勇气回首一看,拉门便发出沉重声响关了起来。3勇气一进入屋内就连连后退。「哇……」他把恐惧藏在阴沉的表情下,强行将试图退后的双脚按在原地,但额头还是滴下冷汗。「勇气?」沙耶也察觉到屋内的邪恶气息比屋外更浓厚,因而全身僵硬。唯有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边走还边胡闹地说些华子的后颈很性感之类的话。「哎呀,这孩子看得见呀?」鬼头华子露出堪称妖艳两字的笑容,看了勇气一眼。而她用舌头轻舔唇边的模样,更令人联想到蛇。「真想让她舔舔看。」扣除掉一个例外,剩下的两个人都对华子投以警戒的视线。「请不要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嘛。鬼头家是驾驭咒术长达数百年的望族,家族里的人要是平平凡凡,反而不正常吧?」华子说着继续无声无息地走在老旧的走廊。凑老实不客气地在廊上踩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楚。整条走廊就像隔着视野狭小的镜头窥视般,给人一种比实际长度更长的印象。屋外的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来,屋里却四处都显得昏暗。天气明明很晴朗,午后的阳光却十分浑浊,将灰泥色的墙染上更深的一层灰。「我带客人来了。」华子来到房门前,隔着纸门对室内说话。「进来。」房间里传来一道很有威严的说话声。华子拉开纸门,退开一步,要他们三人入内。说话的是一名壮年男性,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外褂。即使独自坐在宽广的客厅里,散发出来的存在感却让客厅显得毫不空旷。他眯起眼睛,看着华子带来的三人。他并不是在瞪人,视线当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绪,就只是笔直望向他们。然而这个人继承了权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家族名号,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眼神,仍然有着充分的压迫感。「还真是不折不扣的『THE家督』演出,终于进入横沟正史(注17)的世界啦。」两人显得退缩,凑却满不在乎地础他们中间穿出,就这么走进客厅,隔着矮桌在家督的正面盘腿坐下。「你们两个要演稻草人演到什么时候?过来这边跟他大眼瞪小眼要好玩更多倍啊。」凑说完拍拍自己两旁的坐垫。两人客客气气地到凑身边坐下,男子就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我是鬼头幽山。」「哼~」听对方报上姓名,凑却不跟着报出名字,懒洋洋地拄着脸盯着幽山看。沙耶看到凑摆出这种很显然在打量对方有几两重的视线与彻底瞧不起人的态度,只好开口打圆场。「幸会,我叫山神沙耶,谨为我们先前无礼的举动致歉。我再次表明来意。我们是接到鬼头家的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注17:横沟正史(よこみぞ まさし)为日本小说家、推理作家。以一系列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小说闻名。「总本山派来无礼的小伙子、穿学生制服的女人,跟这么小的小孩?」幽山以习于蔑视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内人说你们来是为了家父的事,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们靠得住啊。」「听说你第一次做咒术的工作是十二岁。」凑尽管面临幽山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仍然保持一派轻松。「你完美地把对方的诅咒送回去。施术者死于反诅咒,而你则摇身一变成了名人。」「那又怎么样?」「术者的才能跟年龄没有什么关联,这你应该最清楚。」凑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勇气。「放心吧,即使这小子刷新了你的最年少纪录,我们也不会大肆宣扬的。」幽山沉默地望了勇气一眼。但他并非瞪视勇气,比较接近凑那种打量他有几两重的眼神。「我就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吧。」「我叫勇气,赤羽勇气。」勇气努力想虚张声势,不在气势上输人。幽山接着望向凑,默默示意他报上名字。「九条凑。」凑一报上姓名,幽山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一动。「这个名字我听过。零能者九条凑,听说是个用接近诈欺的手法解决异怪的诈欺师。」「我也听说过你的第一件案子,其实是父亲严斋帮你做的。很多人背地里都说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用法术,一定是鬼头家想出名才搞出来的把戏。」「你的意思是说凰评差就证明能力杰出?」「我才想问呢。我确实能力杰出,也不否认你说的传闻。我这个人老实又率直,心灵太纯真,不懂得多疑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凑身旁的沙耶顿时放松下来。凑桀骛不驯的态度固然让她受不了,但看到他即使面临威压感这么强的人物仍能一如往常,却也让她觉得很安心。「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风评很差,但他真的解决了多起异怪事件。」「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做的每一件工作。」「老师,我们继续谈正题吧。」沙耶不想让状况继续恶化,自然而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看在鬼头先生眼里,也许会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成材,但我们绝不是世人所说的那种诈欺破邪师。」「你干嘛这么卑微?花钱的就是大爷?今天是他们求我们帮忙解决啊。」看到凑这种态度,幽山仍然无动于衷。「我想事情出了差错。」「您说差错?」「对。我并未对总本山提出委托,而且家父受到诅咒的事根本从未泄漏出去,你们为何会对家父受到诅咒的情形这么清楚?」幽山严肃地开口之后,说出来的话实在大出沙耶他们的意料之外。「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沙耶一头雾水,但仍然开口询问。「我不必回答。」幽山突然站起,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转变为攻击性的气息,一种叫做敌意的气息。「知道家父受诅咒的只有我们家的人,以及施加诅咒的人。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诅咒家父的罪魁祸首。呀喝~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幽山指着他们三人正要开口,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抢先说出口。幽山无话可说,一张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我想他应该不会喊呀喝。」勇气代替他回答。「那呀呼比较好吗?」「不要胡闹!」幽山大喝一声,指着凑厉声斥责。「九条凑,我听说你解决异怪事件的手法跟我们不一样。你不用法术,也不依靠法力。而且不只是法术,你还看不起潜心修行的人,轻视灵力的作用,说根本用不着这些术者。」幽山的压迫感成了一阵狂扫肆虐的暴风。「你的手法说穿了就是这样。先设法捏造异怪事件,然后佯装不知情加以解决。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依靠法术也能解决事件,得到名声与酬金。你不是什么天才,就只是个诈欺师。」尽管幽山严词指责,凑却只当马耳东风,仍然盘坐不动,抬头看着栏间(注18),喃喃地品评说这雕刻真是华美啊之类的。「你对家父做了什么?你不是用咒术,而是用了你独门的卑鄙手法吗?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招认。」注18:栏间为木造建筑中门框与天花板之间的构造。幽山伸手到怀里拿出一个物体,突然掷向沙耶。「咦?」沙耶一时反应不过来,视野却被凑的手臂遮住。凑在幽山投掷的同时就动了起来,右手早已伸到沙耶眼前。「老师!」等沙耶喊出这一声,凑的手上已经附着了一个小小的物体。仔细一看,黏在凑手上的是一只螨。它晃动着饱满得几乎快要胀破的肚子,正打算咬碎皮肤往里头钻。「不要动!」沙耶赶紧想伸手去抓,幽山却以沉重的声调制止。「乱碰会让它肚子胀破,里面的毒就会杀了你。」正当这句话让沙耶犹豫之际,捧着一肚子毒液的螨已经完全钻进凑右手的皮肤下。皮肤多了个小小的瘤状隆起,往肩膀的方向前进。但凑自己却只皱着眉头,喃喃说道:「这就是鬼头家的蛊毒?还真让人不舒服。」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你用的手法可真残忍。」勇气也露出愤怒的表情。其间螨仍然继续在皮肤下移动,抵达上臂。「解开你对家父所施的诅咒,还有说出你们的目的。」但凑的回答却十分冷静。「所谓蛊毒就是把毒蛇或毒虫装进一个容器,让它们互相残杀,然后拿最后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一种来加以运用的巫术?」「既然知道,就省得我多费唇舌。赶快回答我,不然等这蛊一路爬进心脏,你就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