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石神直视着刑警的脸。“没有,我只是多少有这种感觉而已。”“一点也不难,我只是针对一般人自以为是的盲点出题。”“盲点吗?”“比如说看起来像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石神在刑警对面坐下。“不过,这个应该不重要吧。对了,今天有何贵干?”“是,也不是什么大事。”草薙也坐下,取出记事本,“我想再详细请教一次那晚的事情。”“你是指哪晚?”“三月十日。”草薙说,“想必您也知道,就是那个案子发生的晚上。”“你是指在荒川发现尸体的那个案子吗?”“不是荒川,是旧江户川。”草薙立刻加以纠正,“之前,我曾请教过您花冈小姐那晚有没有什么异样。”“我记得。我应该是回答你,没什么特别的吧。”“您说的没错,不过针对这点能否请您再仔细回想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一无所知,所以要我回想也无从想起。”石神的嘴角微露笑意。“不,我的意思是,您没有特别意识到的事说不定其实具有重大意义。如果您能尽可能地详细描述那晚的情形,我会感激不尽,您不用考虑和案子有无关联。”“喔……这样啊。”石神摸着自己的脖子。“事发至今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为了帮助您回想,我特地借来了这个东西”草薙拿出来的,是石神的出勤表和任教班级的课程表,还有学校的行事历。大概是向事务员借的。“看了这个,我想也许会比较容易回想……”刑警堆出殷勤的笑容。一看到那个,石神当下察觉刑警的目的。虽然草薙言辞含糊,不过他想知道的,显然不是花冈靖子而是石神的不在场证明。警方的矛头为何会指向自己?他实在想不出具体根据。不过,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汤川学的行动。总之既然刑警的目的是要调查不在场证明,那他就得好好应付。石神换个姿势坐好,挺直腰杆。“那晚柔道社练习完后我就回家了,所以应该是七点左右回去的,我记得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没错。那么后来您一直待在屋里吗?”“这个嘛……我想应该是。”石神故意含糊其辞,想试探草薙的反应。“有没有谁去家里拜访过?或是打电话来?”刑警的问题,令石神微微歪起头。“去谁家拜访?你是说去花冈小姐家吗?”“不,不是的,我是说您家。”“我家?”“您会奇怪这和案子有何相干是理所当然的。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站在我们的立场,纯粹只是想尽量撇清,那晚花冈靖子小姐身边发生了什么事。”这未免掰得太牵强了,石神想。当然这个刑警说这话时,想必也明知石神会发现他是在牵强附会吧。“那晚我谁也没见过。电话嘛……我想应该也没人打给我吧,我平常本来就很少接到电话。”“这样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来,却没什么情报可以供你参考。”“哪里,您用不着这样客气。对了——”草薙拿起出席表,“据这上面显示,十一日上午,您好像请了假。下午才到学校上课,是什么事吗?”“你说那天吗?没什么。只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请假休息。反正第三学期的课也几乎都结束了,我想应该影响不大。”“那您去医院看过病吗?”“没有,没那么严重,所以我才能下午就到校。”“刚才我问过事务员,据说石神老师几乎从来不请假。只是,每个月大概会有一次,在上午请假休息。”“我的确是这样利用休假。”“听说您一直致力研究数学,常常因此彻夜未眠。所以据事务员表示,像这样的时候,您隔天上午就会请假。”“我记得的确和事务员这么解释过。”“我听说这个频率大约是一个月一次,”草薙再次垂眼看出席表。“十一号的前一天,也就是十号,您上午请了假。因为是惯例,所以事务员也不以为意,可是得知您次日也请假,事务员似乎有点惊讶。您连着两天请假,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前所未有……会吗?”石神撑着额头,这个局面非慎重答复不可。“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说,十日那天是因为前一晚熬夜,所以我下午才到校。结果那天晚上我有点发烧,所以隔天上午只好也请假。”“所以才下午到校?”“是的。”“我懂了。”草薙用显然带有怀疑的眼光回看着他。“有什么奇怪吗?”“不,我只是在想,下午就能来学校,表示您虽然身体不舒服但是应该不严重。不过如果是这点小病,通常应该会强打起精神照常上班,所以我有点好奇。毕竟,您前一天上午就已经请过半天假了。”草薙露骨地说出他对石神的怀疑。大概是已豁出去,就算因此惹恼石神他也不在乎了。你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法吗?石神露出苦笑。“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如此,不过那时我很不舒服,实在爬不起来。可是到了快中午时突然好多了,于是就强打起精神来上班了。当然,正如你所说,也是因为前一天也请了假不好意思再请假。”石神说话时,草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以那种尖锐执拗、坚信嫌疑犯说谎时一定会狼狈露馅的视线。“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您平常既然在练柔道,一点小毛病想必休息个半天就没事了。事务员也说,从来没听说过石神先生生病。”“不会吧,我当然也会感冒。”“您的意思是,只是凑巧是那天吗?”“‘凑巧’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那天没什么特别的。”“说的也是。”草薙盖起记事本,起身说道,“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意思,没帮上忙。”“哪里,这样就足够了。”两人一起走出会客室,石神决定送刑警到玄关。“您和汤川,后来还曾再见面吗?”草薙边走边问。“没有,后来一次也没见过。”石神回答,“你呢?应该常碰面吧?”“我也很忙,最近完全没碰面。怎样,改天三个人一起聚聚吧?我听汤川说,石神先生好像也是海量。”草薙做出举杯喝酒的动作。“那倒是无所谓,不过等案子破了再说比较好吧?”“那当然也行,不过我们干警察的,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改天我再邀您。”“是吗?那我静候佳音。”“一定。”草薙说着从正面玄关走出去。石神回到走廊后,从窗口望着刑警的背影。草薙正拿着手机说话,表情倒是看不清楚。他在思考刑警前来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意义,照理说应该有什么根据才会把矛头指向他。但那到底是什么根据?之前和草薙见面时,他看起来不像有这种想法。不过,就今天的质问听来,草薙尚未察觉案情的本质,他感到草薙还在距离真相很远的地方徘徊,那个刑警对于石神缺乏不在场证明,肯定以为逮到了他的小辫子。不过这样也好,到此为止都还在石神的计算之中。问题是——汤川学的脸孔倏然闪过,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什么地步?又打算把本案的真相揭发到什么程度?前几天,靖子在电话中提到一件怪事。据说汤川去找她,问她对石神有什么想法。而且,他似乎连石神暗恋靖子的心事都看穿了。石神回想和汤川的几次对话,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迂回地泄露对她的情愫,那么又怎么会被那个物理学家发现?石神转身,朝办公室迈步走去。半路上,和那个男事务员在走廊相遇。“咦?刑警先生呢?”“好像没事了,刚刚才走。”“石神老师还不回去吗?”“对,我想起一点事要办。”撇下似乎很想知道刑警问话内容的事务员,石神快步走回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后,他探头看着桌下,取出放在那里的几本档案夹。里面的东西和授课内容完全无关,是他针对某个数学难题,这几年研究出来的部分成果。把档案夹塞进包包后,他走出办公室。“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所谓的考察,就是思考之后仔细省察所得到的结论。如果只因为实验得到预期的结果就感到庆幸,那纯粹只是感想。更何况,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如你所预期。我希望你能从实验中自己去发现一些道理。总之你好好想一想再重写。”汤川难得发脾气。他把报告塞回给悄然肃立的学生,然后大大摇头。学生鞠个躬,走出研究室。“没想到你也会生气”草薙说。“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学生的做法太草率,所以指导一下。”汤川起身,开始拿马克杯冲泡即溶咖啡。“喂,后来查出了什么吗?”“我查了石神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说,我直接去问了他本人。”“正面攻击吗?”汤川拿着大大的马克杯,背对着流理台。“那么,他有何反应?”“他说那晚一直在家。”汤川皱起脸,摇摇头。“我是在问你他有何反应,不是问你他怎么回答。”“反应啊……看起来倒也不慌张。大概是听说刑警来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先做好心理准备了。”“对于你打听不在场证明的举动,他看起来像是有所疑问吗?”“不,他没问我理由,况且我也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逼问。”“以他的个性,说不定早就料到你们会问他不在场证明了。”汤川自言自语地说着,啜了一口咖啡。“他说那晚一直在家?”“而且还说什么发了烧,所以隔天上午请假。”草薙把从学校事务室拿来的石神出勤表往桌上一放。汤川走过来,坐下,拿起出勤表。“隔天上午……是吗?”“犯案后,想必有很多事需要善后处理,所以才无法去学校。”“那便当店小姐那边呢?”“当然也仔细查过了。十一号,花冈靖子像平时一样上班。顺便说出来供你参考,她女儿也照常上学,甚至没迟到。”汤川把出勤表放回桌上,双臂交抱。“所谓的善后处理,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呢?”“那当然是扔掉凶器之类的。”“做那种事需要耗费十个小时以上吗?”“为什么说十个小时以上?”“因为犯案是在十号晚上。如果翌日上午请假,就表示善后处理需要十个小时以上。”“大概是需要时间睡觉吧。”“没有人犯案后在做完善后处理前睡觉的,而且就算真的因此没时间睡觉,也不会请假,照理说就算勉强硬撑也会去上班。”“……大概是有什么理由让他非请假不可吧。”“我就是在想那个理由。”汤川拿起马克杯。草薙把桌上的出勤表仔细折好。“今天我有件事非问你不可,那就是你开始怀疑石神的起因。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办事。”“这话太奇怪了。你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查出他对花冈靖子有好感了吗?那个关于这点,你应该不用再问我意见了。”“问题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也有我的立场。我向上司报告时,总不能说我只是随便碰运气才盯上石神吧?”“就说你查清花冈靖子的周旁关系后,石神这个数学老师浮上台面——这样不就够了吗?”“我是这样报告了,而且还查过石神和花冈靖子的关系。可惜到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出任何证据足以证明两人之间有密切关系。”汤川听了连马克杯也没放下,就晃着身体笑了起来。“哈哈,我想也是。”“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说他们之间想必毫无瓜葛。我敢断言,你们就算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东西。”“你别说这种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像我们组长,已经快对石神失去兴趣了。再这样下去,我就算想自行查证都会有困难。所以我才想请你告诉我,你为何盯上石神。喂,你就说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大概是因为草薙语带恳求,汤川恢复正经的表情,放下马克杯。“因为说了也毫无意义,对你来说也帮不上任何忙。”“为什么?”“促使我开始怀疑他和本案有关的起因,就和你从刚才反复提及的一样。我是从某个小地方,察觉他对花冈靖子的好感,所以我才会起意调查他涉案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单凭他疑似暗怀好感为何就能这么推论,但这是所谓的直觉吧。除非是对他有种程度的认识否则很难理解,你不也常常提到刑警的直觉吗?就和那个一样。”“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会说的话,你居然会说出直觉这种字眼。”“偶一为之应该无妨吧。”“那么至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石神对靖子有好感的。”“办不到。”“喂……”“因为这牵涉到他的自尊,我不想告诉别人。”正当草薙叹息之际,敲门声响起,一名学生走了进来。“喔。”汤川招呼那个学生,“突然找你来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谈谈前几天那份报告。”“有什么问题吗?”戴眼镜的学生站得直挺挺的。“你的报告写得相当不错。不过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你用物性学来讨论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学生露出困惑的目光。“因为,那是物性学的考试……”汤川苦笑,接着摇摇头。“那个题目实际上是基本粒子的问题,我希望你也能从那个角度探讨,不要只因为是物性学考试,就武断的认定其他理论都没用,这样当不了一个好的学者。自以为是永远都是大敌,因为本可看到的东西也会视而不见。”“我知道了。”学生老实地点头。“我是看你很优秀才提出建议。辛苦了,你可以走了。”谢谢老师,学生说着就离开了。草薙凝视着汤川。“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吗?”汤川问。“不是,我只是在想,学者说的话果然都一样。”“怎么说?”“石神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草薙把石神针对考题的说法告诉汤川。“嗯……找出自以为是的盲点……是吗?的确像他的作风。”汤川笑嘻嘻地说。可是下一瞬间,这个物理学家的脸色骤然大变。他突然从椅子站起,手摸着头,走到窗边,抬起头像要仰望天空。“喂,汤川……”然而汤川把手掌朝草薙一伸,似乎是要叫草薙别干扰他思考。草薙无奈之下,只好望着好友这幅德行。“不可能”汤川低语,“他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你怎么了?”草薙忍不住问。“刚才那张纸给我看看,就是石神的出勤表。”被汤川这么一说,草薙连忙将折起的纸从怀中取出。汤川一接过去,就瞪着面纸,低声沉吟。“怎么会……不可能……”“喂,汤川,你在说什么?你也跟我说说啊。”汤川把出勤表递给草薙。“抱歉,今天请你先回去吧。”“你这太过分了吧。”草薙提出抗议,但是一看到汤川的表情,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好友那张物理学家的脸孔,似乎正因悲伤和痛苦而扭曲着。草薙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那种表情。“你走吧,抱歉。”汤川又说了一次,听起来仿佛在呻吟。草薙起身离座,他的疑问堆积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朋友面前消失。--------------------第十五章时钟指着上午七点三十分。石神抱着公事包走出家门,公事包里,放着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东西。是他目前正在研究的某个数学理论的相关档案。与其说目前,说是多年来持续研究至今,或许更为正确。毕竟,连大学的毕业论文,他都是以那个理论为研究主题,而且至今尚未完成。要完成这个数学理论,恐怕还得再耗费二十年以上的光阴,他暗自估算着。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更久。正因为如此艰难,他坚信这才是最适合数学家投注一升的课题。而且,他也自负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如果能够完成不须考虑其他,也不用被杂务剥夺时间,可以专心研究的话不知该有多好——石神常常驰骋在这样的妄想中。每次只要想到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能完成这个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觉得把时间耗在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实在可惜。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不能抛下这个档案夹。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让研究再进一步也好。只要有纸笔,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能继续这个研究,他便别无所求。他机械性的走着固定的路线。过了新大桥,沿着隅田川边前行,右边是蓝色塑胶布搭成的成排小屋。一头花白长发绑在脑后的男人,正把锅子放在瓦斯炉上,不知锅里是什么。男人身边系着浅咖啡色的杂种狗,狗把屁股对着主人,懒洋洋地坐着。“罐男”还是老样子,忙着压扁罐子,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身边,放了两个早已塞满空罐的塑胶袋。经过“罐男”面前继续走了一阵子,就看到长椅,椅子上空无一人。石神朝那里瞥了一眼,又恢复低头的姿势。他的步调毫无变化。前方似乎有人走过来。就时间来说,应该是遇到那个牵三只狗的老妇人的时候,不过好像不是她。石神不经意地抬起脸。“啊!”他不禁脱口喊出,停下脚步。对方没停足。不仅如此,还一脸微笑地朝他走近。对方来到石神面前,终于停下脚步。“早。”汤川学说。石神霎时张口结舌,舔舔嘴唇才开口。“你在等我吗?”“那当然。”汤川依旧表情愉悦的回答,“不过说等你好像有点不正确。我从清洲桥那边一路闲晃过来,心想或许能遇见你。”“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急事。”“急事……不知道。或许算是吧。”汤川歪着头。“急着现在谈吗?”石神看看手表,“我没什么时间。”“十分或十五分钟就行了。”“边走边谈好吗?”“那倒是无所谓。”汤川环视四周,“不过我想在这儿先说几句话。两、三分钟就好,坐那张长椅吧。”说着也不等石神回话,就迳自走向空着的长椅。“石神吐出一口气,跟在朋友后面。”“之前,我们也从这儿一起走过一次。”汤川说。“好像是。”“那时你说过,看到那些游民,就觉得他们过日子像时钟一样准确。你还记得吗?”“记得。人一旦摆脱了时钟反而会那样——这是你说的吧?”汤川满意地点点头。“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这样做。这虽然同时也让我们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游民当中,似乎也有不少人不想回到原本的生活。”“扯这些闲话,两、三分钟一下就过了喔。”石神看看表,“你看,已经过了一分钟了。”“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半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汤川定定凝视着石神,“你打算辞去教职吗?”石神惊愕地瞪大双眼,“你怎会这么问?”“没什么,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想你自己应该也不相信自己的职责,就是扮演数学教师这个齿轮吧。”汤川从长椅起身,“走吧。”两人并肩朝隅田川边的堤防迈步走出,石神等着身旁的老友先开口说话。“听说草薙去找过你,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恩,就是上周吧。”“他在怀疑你。”“好像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倒是一头雾水。”汤川听了,倏然放松嘴角,露出笑容。“其实他也是半信半疑。他只是看我对你有兴趣,才开始注意你。我想我好像不该透露这种事,不过警方几乎没有任何根据足以怀疑你。”石神停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汤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石神。“因为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理由。”“你认为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我和案子毫不相干。不管警方怀疑不怀疑,我都不在乎。”他知道汤川深深的叹了一口长气,接着又微微摇头。看到他的脸上隐约带着悲哀,石神不禁心生焦虑。“跟不在场证明无关。”汤川静静说。“什么?”“草薙他们满脑子只想着推翻嫌疑犯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坚信若能找出花冈靖子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只要她是真凶,迟早可以找出真相。你若是共犯,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他们以为就能瓦解你们的防御。”“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种话。”石神继续说,“站在刑警的立场,那样做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正如你所说,前提是如果她是真凶的话。”汤川听了又再次微笑。“草薙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是关于你出考题的方式,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比方说看起来像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我听了恍然大悟。对那种不了解数学的本质、早已习惯根据公式解答的学生来说,这个问题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好像是几何问题,所以学生便拼命朝那个方向解题,然而却解不出来,唯有时间分秒流逝。要说是坏心眼的确很坏心眼,不过用来测试真正的实力倒是很有效。”“你到底想说什么?”“草薙他们,”汤川恢复严肃的表情,“自以为这次的题目是瓦解不在场证明,因为最可疑的嫌疑犯坚称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他们会这样,再加上那个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就摇摇欲坠。一旦发现这个线索,当然会想从那里攻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做研究时也是这样,不过在研究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现,那个所谓的线索,其实完全找错了方向。草薙他们也一样,掉入那个陷阱。不,或许该说是被人牵着往陷阱跳。”“如果你对侦办方针有疑问,那不该找我,该向草薙刑警提出建言才对。”“那当然。我迟早必须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至于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因为我们是朋友?”“说得更进一步,是因为不想失去你的才华。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做个了断,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头脑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用不着你说,我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石神说着再次迈步走出。不过不是因为上班快迟到了,而是他已无法忍受留在原地。汤川从后面跟上来。“要解决这次的案子,就不能把它视为瓦解不在场证明的问题,而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间的差异,远比几何与函数来得大。”“为了参考起见我想请问一下,那你认为那是什么问题?”石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障眼法的问题,是故布疑阵。调整小组被犯人们的伪装唬住了。他们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通通不是线索。当他们以为掌握关键的那一瞬间,等于已经上了犯人的当。”“听起来好像很复杂。”“是很复杂。不过,只要稍微换个看法,问题就会变成异常简单。凡人想以复杂的手法掩饰某件事时,往往因为复杂而自掘坟墓,可是天才不会这样做。他会选用极为单纯、但是常人想像不到、常人也绝对不会选择的方法,将问题一口气复杂化。”“物理学者不是应该很讨厌抽象式的叙述吗?”“那我就稍微谈一下具体的事吧,你的时间来得及吗?”“还不急。”“还有时间去便当店吗?”石神瞥了汤川一眼,视线立刻又回到正前方。“我又不是天天都在那里买便当。”“不会吧。就我所听到的,你好像几乎是天天报到。”“这就是你把我和那个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据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有点不对。就算你天天在同一个店里买便当我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如果是天天去看某位特定的女性,那就不能忽视了。”石神停足,睨视汤川。“你以为身为老朋友,就可以口无遮拦吗?”汤川没避开,他正面迎向石神视线的双眼蕴含力量。“你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心慌了。”“太可笑了。”石神迈开步伐。走进清洲桥,他开始走上眼前的台阶。“距离陈尸现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遭人焚烧。”汤川一边跟上一边开始说,“警方在一斗高的罐中找到没烧完的衣服,据信应是凶手所为。我刚听说这件事时就在想,凶手为何不等衣服完全烧毁再走?草薙他们似乎认为,凶手可能是想尽快离开。但如果是这样,只要先带走衣服,事后再慢慢处理不就好了?或凶手错估情势,以为应该会更快烧光?这么一开始思索后,我越想越不安心,于是抑决定实际烧烧看。”石神再次停足,“你烧了衣服?”“在一斗高的罐中烧的。外套、毛衣、长裤、袜子……呃,还有内衣吧。我是在旧衣服店买的,不过荷包还是意外大失血。我们和数学家不同,不做个实验就是不死心啊。”“结果呢?”“衣服冒出有毒气体,熊熊燃烧,”汤川说,“全部烧光了。一眨眼就结束了,搞不好还不到五分钟。”“所以呢?”“凶手为何连短短五分钟都不肯等?”“谁知道。”石神走上台阶最顶端,在清洲桥路左转,和‘天亭’是反方向。“你不去买便当吗?”果然汤川问道。“你真烦人,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天天买。”石神皱起眉头。“好吧,只要你不愁没午餐吃就好。”汤川赶上他并肩前行。“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辆脚踏车。根据调查,已查明车子停放在条崎车站时遭人偷走。脚踏车上还留有据信应为被害者的指纹。”“那又怎么样?”“连死者的脸都记得毁容,却忘了擦掉脚踏车上的指纹,这人也未免太糊涂了。不过如果是故意留下的那就另论了,凶手的目的是什么?”“你认为是什么?”“为了把脚踏车和被害者连在一起吧……我想。如果警方认为脚踏车和命案无关,对凶手来说比较不利。”“为什么?”“因为凶手希望警方找到证据,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骑脚踏车从条崎车站前往案发现场,而且普通的脚踏车还还不行。”“找到的不是普通的脚踏车吗?”“的确是随处可见的淑女脚踏车,但唯有一点别具特征,就是看起来还是新车。”石神感到全身的毛细孔骤然张开,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发出喘息。“老师早。”听到这声招呼,他倏然一惊。一个骑脚踏车的高中女生正追过他,她朝石神轻轻掉头行礼。“啊,你早。”他慌忙回应。“真不简单。我还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学生会跟老师打招呼了。”汤川说。“的确快绝种了。对了,你刚才说脚踏车看起来还很新,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警方似乎认为小偷八成是觉得要偷就偷新的比较好,其实理由没这么单纯。凶手在意的是那辆脚踏车从什么时候放在条崎车站。”“你的意思是?”“对凶手来说,那种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破脚踏车没有用,而且凶手希望车主去报案,所以车子一定跟新的一样。因为很少有人会把刚买的脚踏车放上好几天,万一被偷了,报案的可能性较高。不过,这些本来就不是掩饰犯行的绝对条件。凶手只是抱着得逞了更好的侥幸心态,选择一个可以提高成功机率的方法。”“嗯……”石神对汤川的推理不予置评,一迳往前走。终于快到学校了,人行道上开始出现学生的身影。“这个话题很有趣,我实在很想多听一点。”他停下脚,转身面对汤川,“不过请你不要再往前走好吗?我不想让学生听见。”“这样的确比较好。反正,我也把想说的大致都说了。”“很有意思。”石神说,“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设计别人解不开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比较难——你还记得吗?”“记得。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比较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原来如此。那,p不等于NP的问题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说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比较简单?”汤川一脸讶异,大概是不明白石神的意图。“你一定会自己先提出解答,然后再听别人的答案吧。”石神说着指向汤川胸口。“石神……”“那么就在此说再见了。”石神转身背对汤川,迈步走去。抱着公事包的手臂隐隐用力。终究是到此为止了吗?他想。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吃着杏仁豆腐这道饭后甜点的期间,美里依旧保持沉默。看来果然不该带她来,靖子想到这里就不安。“你吃饱了吗?美里。”工藤问道。今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美里看也不看他,一边将汤匙送到嘴边一边点头。靖子他们来的是银座的高级中餐厅。工藤坚持一定要请美里同席,她只好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美里拉来。到了国中生这个年纪,‘可以吃好吃的’这种说法已经毫无诱惑力。最后靖子只好说“如果举止太不自然会被警方怀疑”这才说服美里。然而这样做也许只是让工藤不愉快,靖子后悔的暗想。用餐期间,工藤不断找各种话题跟美里说话,但是美里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好答过一句。杏仁豆腐吃完后,美里转头对靖子说:“我要上厕所。”“啊,好。”等美里一离开,靖子立刻对工藤合掌做出道歉的手势。“对不起喔,工藤先生。”“啊?怎么了?”他一脸意外。当然,这应该是装的。“那孩子,向来怕生。而且,特别怕成年男人。”工藤笑了。“我也没奢望立刻就能混熟,我自己国中时也是那样。今天我本来就抱着先见个面就好的打算。”“谢谢。”工藤点点头,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用餐时他一直忍者没抽烟,大概是因为美里在。“对了,后来有什么变化吗?”工藤抽了一支烟后问。“你是指什么?”“我是说,那个案子。”“喔。”靖子先垂下眼,然后才正眼看他。“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过得很平凡。”“那就好,刑警没来过?”“最近都没看到,也没去店里。工藤先生那里呢?”“嗯,也没来找我,看来嫌疑已经洗清了。”工藤把烟灰弹落于灰缸。“不过有件事有点怪。”“怎么了?”“嗯……”工藤露出迟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老实说最近我常接到无声电话,都是打到我家里。”“怎么会这样?好恐怖。”靖子皱眉。“还有,”他略带踌躇地,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便条纸。“信箱里还放了这种东西。”靖子一看纸上的内容,不禁心头一跳,因为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内容如下:“不准接近花冈靖子,能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这种男人”好像是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出来的,当然没写寄信人的名字。“是邮差送来的?”“不,好像是某人直接放进我的信箱。”“你猜得出会是谁吗?”“我毫无头绪,所以才想问问你。”“我也想不出会是谁……”靖子把皮包拉过来,从里面取出手帕,她的掌心已开始冒汗。“放进你信箱的,只有这封信?”“不,还有一张照片。”“照片?”“是上次我去品川跟你碰面时的照片。好像是饭店的停车场被偷拍的,当时我完全没察觉。”工藤侧首不解。靖子不由得环视周围,然而对方不可能从这个店内监视。美里回来了,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一出了店,靖子母女就和工藤告别,坐上计程车。“今晚的菜,很好吃吧?”靖子对女儿说。但美里臭着脸不发一语。“你一直那样板着脸,很没礼貌喔。”“那你别带我来不就好了。我本来就说我不要来。”“可是,人家一番好意非要邀请啊。”“那你自己来不就好了,我下次再也不来了。”靖子叹了一口气。工藤似乎深信只要时间久了美里自然会打开心房接纳他,但她觉得那显然毫无希望。“妈,你要和那个人结婚吗?”美里突然问。靖子从倚着的椅背上直起身子,“你胡说什么?”“我是认真问你的,你们应该想结婚吧?”“不会啦。”“真的?”“那当然,我们只是偶尔见见面。”“那就好。”美里转向车窗。“你想说什么?”“没什么。”美里说完,缓缓转向靖子,“我只是觉得,如果背叛那个叔叔不太好。”“你指的那个叔叔是……”美里凝视母亲的眼睛,默默缩回下颚,似乎想说:就是隔壁的叔叔嘛。之所以没说出口,大概是怕计程车司机听见吧。“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靖子再次靠回椅背。美里只是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看起来似乎不相信母亲。靖子思索着石神的事。用不着美里提醒,她本来就担心他,工藤提到的怪事令她耿耿于怀。对靖子来说,她能想到的可疑人还只有一个。上次工藤送靖子回公寓时,石神在旁凝望的那双晦暗眼睛,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靖子和工藤的会晤,令石神燃起嫉妒之火——这绝对大有可能。他之所以帮着湮灭犯罪证据,至今仍保护花冈母女和警方对抗,显然是因为他对靖子的情愫非比寻常。骚扰工藤的人,果真是石神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打算怎么摆布我呢?想到这里靖子大为不安。今后,他打算仗着共犯这面盾牌控制她的生活吗?她和其他男人别说是结婚了,就连交往都不可以吗?托石神的福,关于富坚命案,靖子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这点满怀感激。不过若因此终生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那么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这样和富坚在世时没两样。只不过对方从富坚变成石神。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对方,也绝对无法背叛对方。计程车在公寓前停下,她们下车走上公寓楼梯,石神的屋子亮着灯。一进屋靖子就开始换衣服,紧接着就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看吧。”美里说,“叔叔今晚也等了很久。”“我知道啦!”靖子的语气,忍不住变得有点赌气。几分钟后,手机响了。“喂?”靖子接起。“我是石神。”预料中的声音传来,“现在,方便吗?”“对,没问题。”“今天也没什么特殊状况吗?”“对,完全没有。”“是吗?那就好。”她知道石神吐出一口大气,“老实说,有几件事非告诉你不可。第一,我在你家门上的信箱,放了三封装了信的信封,请你待会儿去看一下。”“您是说……有信吗?”靖子看着门。“那些信今后会派上用场,千万要小心保管。知道吗?”“啊,是。”“至于信的用途,我写在便条纸上一起放在里面了。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那张便条纸一定要销毁。知道了吗?”“我知道了,要我现在就去看看吗?”“待会儿再看没关系,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到这里石神沉默了一下。靖子感到,他似乎在犹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