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用水果做的。拿来烤。” “烤吗?烤水果?” “嗯--煮。” 我猜想她的意思是蒸馏。能自己酿酒真令人羡慕。 我吃着花枝生鱼片,对未曾见过的酒心生向往。 “自家酿的酒啊,真想喝喝看。” 玛亚大大点头。 “当然可以,如果有机会的话!” 但是,没有经过官方验证的外国水果酒能带进日本吗?还有检疫的问题。大概非偷渡不可。我心里想着,边伸筷子去夹章鱼。 大号的瓶子里已经添过好几次酒了。 酱油不够,所以白河往厨房跑。 继“吞龙”之后,“香留”也开封了。根据我客观的观察,主要是由玛亚和太刀洗迅速消耗掉的。玩起猜酒游戏的玛亚比较两种酒之后,评语是“两种都很好喝”,虽然没有细说如何好喝,但看来似乎很满意。 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变的,我看到的时候,文原嘴里已经咬着一根漆筷。一看,连脖子也红通通的白河手里拿着苹果,对文原说: “那,我丢了哦!” 我停下夹生鱼片的手,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见苹果在差劲的扔球技巧之下,被高高抛起,几乎快碰到天花板。照物理课里学的一样,画出一条抛物线,苹果一边加速、一边往下掉……接着精准地插入文原所咬的筷子。 “喔喔!” “嗯--”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声,拍手。文原举起插着苹果的筷子说: “小意思。” 回应大家的喝采。 结果,太刀洗露出睥睨群雄的笑容。 “呵呵……如果是这类的游戏,我也来表现一下。” 喔喔?喝醉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停下夹寿司的手。 太刀洗双手各拿一根漆筷,面向白河。 “那,いずる,往我的胸口丢。” “苹果可以吗?” “梨子比较软,不过……应该没问题。” 文原从筷子上拔下苹果,把穿了洞的苹果递给白河。 “好了吗?” “请。” 轻轻被抛起的苹果,准确地飞往太刀洗的胸前。那一瞬间,太刀洗的双手如电光石火般移动。 苹果从正下方和正侧方被串成十字形。把苹果放在桌上,两根筷子几乎是垂直相交的。 “喔喔喔!” “呜喔!” 两个男生发出起哄的欢声。玛亚也高兴地拍着手。 “太精采了!万智!” 太刀洗笑着对白河说: “Niceshoot,いずる。” 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吧!还是醉得忘了?玛亚是不懂英文的。 “Shoot?” “丢得很好的意思。” 玛亚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嗯--是sut吧。发音不同就听不懂。那么,也麻烦帮我shoot一下。” 玛亚心情极高昂地说完,慢慢站起来。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握着拳头,手背朝外。 “いずる,我也要胸口shoot。” “好是好,不过为什么是我?” 白河开朗地发着牢骚,还是从太刀洗手上接过伤痕累累的苹果。我、文原和太刀洗的视线,都集中在苹果上。 “好,要丢了哦!” 白河的脸虽然胀得通红,但似乎没有影响到运动机能,这次苹果也准确地飞往指定的地方。 玛亚的右手,好像动了。 苹果掉在地板上,上面多了深深的切痕,露出白色的果肉。 每个人都愣住了,连喝采都忘了。只顾着看玛亚、被切开的苹果和玛亚的右手。 玛亚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来,秘密揭晓。” 把她握拳的右手朝外,拳头里握着一把小刀。 还是没有人出声。 “嗯?--” 听到玛亚对这阵沉默发出不安的沉吟,太刀洗冒出一句: “真是职业级的。” 我、文原和白河也含混地点头。 “怎么了?……这个不能切吗?” “不是的。只是有点惊讶而已。玛亚,你真厉害。” 这句赞美,总算使玛亚露出笑容。 “一点小把戏。” 好个一点小把戏,简直就博得满堂采。 “回去以后,我会写信的。” “真的?约好了哦!” “约定的时候要这样对不对?” 玛亚那握好的拳头突然竖起一根小指。白河盯着那根手指看了半天,突然嫣然一笑,用自己的小指勾住那根小指。 “勾手指头!” 勾住的手指上下晃动,玛亚也满意地笑了。 “我发誓。” 一听到我会写信这种话,再次感觉到这真的是欢送会。装酒的瓶子有一瓶已经空了,所以我在里面添满“吞龙”,顺手帮文原的酒杯斟酒。文原默默地暍光那杯酒,帮我倒酒。 “写信是很好,” 太刀洗对还在勾手指的两人泼冷水。 “看得懂吗?” 手指头终于放开,白河红通通的脸蛋歪向一边。 “咦?什么意思?” “玛亚几乎还不会写日文吧?” 哦,原来如此。 玛亚露出苦笑,点点头。 “说得也是,我没把握。不过如果只有一点点的话,应该没问题。” “可是,你们的语言……叫什么来着?” “Srpskohrvatskom。” “对,如果你用那个写的话……” 白河好像总算弄懂了,把话接过去。 “对喔,就换我看不懂了。” 双臂在胸前用力交叉,玛亚沉吟: “嗯……いずる,你中文怎么样?” “看不懂。” “也对。” “英文呢?” “我看不懂。伤脑筋,以前我都是用Ruski来写的。” 可能是醉意让情绪不稳定,白河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那,你就不会写信给我了?” 听她这么说,玛亚用力摇头。 “怎么会?我已经发誓了。”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勾手指头是如此坚定的发誓仪式。 玛亚又想了一会儿,彷佛无可奈何似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 “这个嘛,我写的信请我哥哥译成英文。所以回信请用英文写。我再请我哥哥译成Srpskohrvatskom。” “你哥哥懂英文?” 玛亚对太刀洗的问题点点头。 “他的英文很好。英文在南斯拉夫本来就非常非常流行,所以我才选了英文以外的语文。” 玛亚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难为情。白河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竖起小指头说要再勾一次手指头。 “守屋,再来一杯如何?” 我不小心咬到甜虾的尾巴,正与夹在牙缝里的虾壳奋战时,身后有人叫我。一回头,原来是端着酒瓶的白河。让女孩子帮忙斟酒是件没礼貌的事,但这都要怪文原太粗心。我正想把酒杯端给她,却又改变了心意。应该节制一下了。 “我还是喝那边的乌龙茶好了。” “那是麦茶。” “那就麦茶。” 白河把宝特瓶整瓶拿给我,我就自己斟了。一看,白河的酒杯是空的。 “啊,这厢失礼了。” 我拿过酒瓶,为白河斟酒。 “谢谢。” 白河捧着的酒杯晃得厉害,实在难倒极了。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看样子并不是。白河的上半身很明显地前后左右摇头。我把酒瓶收回来。 “?” “你啊,别人帮你斟多少你就喝多少对不对?你从现在起只能喝麦茶。” 白河微微歪着头,放下酒杯,拿起玻璃杯。 “好。” 虽然我觉得已经太迟了。我帮她把杯子倒满。 太刀洗从桌子的另一侧伸手过来。 “你那个酒瓶要是还有剩的话,给我。” 这边这个外表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但是,言行举止怪怪的。虽然,如果说太刀洗的言行举止总是怪怪的,也是一则真理。我拿起酒瓶,打手势示意太刀洗拿酒杯。 “哎呀,谢谢。” “你还好吧?喝了多少?” “不知道。不过比不上玛亚吧。” 的确,玛亚喝酒的速度教人没来由地害怕。比喝水得还猛,一杯接一杯。简直像小酒杯喝起来不过瘾似的。 刚好又把酒瓶里的酒喝光的玛亚,好像想起了什么般捶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大家。” 她翻了翻放在身旁的小包包,拿出几张纸片,大小跟名片差不多……接过来一看,还真的是名片。上面写的名字是“MarijaJovanovic”。为什么会有名片?我翻来覆去地看。 “我本来想去参观很多公司,所以跟いずる商量之后做的,结果没有用到。既然都已经做了,就送给大家。” “哦,这是很好的纪念,我会好好珍惜的。” 文原颇有感触地看着名片,向玛亚道谢。发给大家的名片上,以罗马字母写着玛亚的名字,还注了小小的平假名拼音。住址是“菊井”的住址,以日文书写……咦,不对啊? 文原也讶异地皱起眉头。 “玛亚,这个名字是对的吗?” 名片上写的名字的拼音,是“玛利亚。约瓦诺维奇”。姓氏我现在才知道,可是名字却不一样。玛亚的表情显得有些遗憾。 “嗯--印刷公司没有azbuka。其实我是想用azbuka来印名字的。” “玛亚说azbuka是指西里尔文字。” “不是啦,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啊,所以名字是对的,是不是?玛利亚小姐。” 白河亲昵地对玛亚微笑。玛亚这才明白的样子。 “是的。いずる之前也说很奇怪。” “玛亚是昵称是吧。” 低声补上这句的,是太刀洗。 原来如此,我怎么这么笨,外国人有这种习惯嘛。“玛亚”是昵称,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样说会很像死不认输,不过如果是鲍伯或珊卓拉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联想到的。 玛亚点点头。 “对。玛利亚是我的名字。不过,朋友都叫我Maja。” 把我当朋友,真教人高兴。但是,我有点疑问。 “朋友?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你叫玛亚了。” “嗯--跟日本人说我叫玛利亚的话,以后就不会叫我玛亚了。叫我玛利亚的话,我会……いずる,要怎么说?” “嗯--觉得浑身不自在。” 白河大概醉得差不多了,讲起话来口吻跟玛利亚……跟玛亚一模一样。的确,一知道玛利亚才是本名,就会忍不住用这个名字。而玛亚就是不愿意别人这么叫她。 文原还在研究那张名片。 “玛利亚就是耶稣基督的母亲玛利亚吗?” “是的。不算基督教徒的我却叫作玛利亚,很有趣。” “那,这个约瓦诺维奇的维奇是什么意思?很常听到。” 这个问题太刀洗回答了。 “跟Davidson的son一样。” “……怎么个一样法?” “SergeGainsbourg有一首歌的副歌是‘HarleyDavidsonofabitch’。son就是某人的儿子。玛亚的祖先里头,应该有一个叫约瓦的人。” “一点也没错。” 玛亚点点头,把鲔鱼放进嘴里,吞下去之后,突然想到似地发问: “那么,大家的名字也有意义吗?” 名字?名字的意义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喝着麦茶。 “当然有。玛亚几乎不认得汉字吧。” “认得啊。中国的汉字我记了很多。只是日本的汉字跟中国的不太一样。” “是吗?那你应该知道,汉字本身就有意思,把汉字排列起来,自然就有意义了。” 但是,玛亚似乎不接受这个解释。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 太刀洗把已经空了的酒瓶垂直倒竖,让最后一滴酒滴进酒杯里,一边说: “也就是说,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非刻意的偶然之下使得意义有了意义,而是刻意有意义的东西在刻意的必然之下使意义产生了意义。” 一口气说完之后,她总算放弃了酒瓶。我的眉头都打结了。实在应该早点拦住太刀洗的酒的。 “嗯、嗯--大概是这样吧。并不是非刻意有意义?……” “玛亚,不用想太多。是我不好。是的,我们的名字是有意义的。” 我拿起文原不知何时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玛亚再度偏着头,拿出记事本和笔。 “是吗?我很有兴趣。问一下会不会失礼?” “不会的。” 文原如此回答,玛亚便正对着他跪坐。 “谢谢你,文原。那么请说。” 不知道文原是不是在紧张,他干咳了一声。 “这个嘛……文原,是踏进平原的意思。原,在我的姓里,指的是没有任何人住在上面的平地。你知道‘平地’的意思吗?” “知道。” “踏进那里指的是,进入那个地方,也就是让那块土地变成可以居住的意思。合起来,大致是‘开拓者’的意思。” 玛亚振笔疾书。 “嗯,文原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真正的’这个说法不太对。” 文原苦笑着说: “文原竹彦。竹彦的竹,是植物,生长远度很快,一下子就长大了,用来比喻在人身上,就带有祈求能够平安成长的意思。” “祈求……” 玛亚喃喃地说,露出微笑。 “好棒哦。那么,彦呢?” “就是男孩子的意思。” 玛亚满意地点点头,把这些记下来,接着正对太刀洗。 “那么,万智呢?” 太刀洗面向另一边,似乎没有听到玛亚的声音。不,我看得出来,她只是假装没听到而已。太刀洗讨厌自己的姓氏。 但是,这时可不能做出扫兴的举动。我拿起手边的酒瓶,往太刀洗的方向举。斜眼确认了我的举动之后,太刀洗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酒杯。 我边斟酒边说: “你被指名了。” “被别人知道真正的名字,还真是教人开心不起来。”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 太刀洗微微一笑,把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 “万智,是一万的智慧。” “一万……嗯--。” 玛亚在记事本上写了东西,然后翻过来给太刀洗看。上面是个数字,“l,000”。 “再大一点。” “嗯。” 加了一个零之后,1,000变成10,000。 “是懂得很多的意思吗?” 对于举一反三的玛亚所提出问题,太刀洗只是一味摇头。 “用这个‘智’的时候,不只是博学的意思。是更……对了,有‘哲学上的博学’的意思。” 把玛亚本身的口头禅拿来用之后,太刀洗的酒杯向我伸过来。没办法,我斟了酒。 “万智是……” “太刀洗万智……太刀洗的意思呢--。 太刀洗把酒杯里的酒喝掉一半。 “是洗染血的刀的水边。” “染血的刀?” “杀过人,所以刀子被血弄脏了,要到水边去把刀洗干净……守屋,我为什么不喜欢人家用太刀洗这个姓来叫我,我没跟你说过吧?” 飘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瞪人一般,我在这种视线之下,虽然犹豫,仍点点头。 “你想像一下,在新月之下,我拖着血淋淋的刀子,到水边的样子。” 我内心开始想像。 看我无法回答,太刀洗便接下去。 “和我太相配了,对不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 不会啦,没这回事,血淋淋的刀子和你一点都不配--也许这样说比较好。 但是,很不巧地,我是个诚实的人。 玛亚点了好几次头,拼命动笔。 “很有意思。我一直到今天才注意到你有这种看法,真令人懊悔……守屋呢?” 明知道会轮到我的。我嚼着鲽鱼生鱼片,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一脸苦相。吞下去之后,说: “守屋的意思,我其实不太清楚。” “嗯--不清楚啊。” “我听过三种说法。 “第一个,是砍树的人在山里所用的小屋的意思。藤柴以前是在山里,所以这种说法是很有可能的。第二个,是信奉守护家庭之神的意思。据说是武士,也就是以打仗为工作的人的姓氏。第三个,这个几乎不太可信,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的人物,物部守屋的子孙。不过,没办法追查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所以也不能很肯定地说绝对不是。” “的确不太清楚呢。” “抱歉。” “Ni.有时候事情就是不清楚,这样才有趣……然后?” 认为名字代表身体,只不过是灵异信仰罢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实例: “守屋路行。路行的意思是走在道路上。道,指的是应该前进的方向,或是应该有的态度之类的感觉。其实,路这个字本来是要用另一个汉字意思才讲得通,不过只保留了发音,选了这个字【注:日文中,”路“与”道“的发音相同】。” 拿着笔的手停了下来。 “汉字换了,意思还是相同吗?” 我的手臂在胸前交叉。 “这个嘛……大概也有人认为同音也就同义吧。” 听到我这么说,玛亚睁圆了眼睛。 “这个,我在中国也听说过!” 然而,相对于兴奋的玛亚,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实际上泼她冷水的当然是太刀洗。 “中国和日本对汉字的看法相同,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么,这不是新发现了?” “不是。” 玛亚显然非常失望。 但是,她是耐得住打击的。玛亚立刻又握好笔。 “那么,いずる呢?” 转眼看被问的人,我大吃一惊。白河的脸色刚才还很红,现在已经渐渐泛白了,跟白种人玛亚一样白。她的脸整个歪向一边。 “咦……我?……” 她像突然被点名问到一般,眼睛眨个不停,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白河就这么用手撑住下巴,视线思考似地空悬着。 “……名字?白河啊,是白色的河川。白色指的是河水溅起来,逆流形成漩涡的地方。不然,就是河岸沙滩是白色的地方。” 语调彷佛在吟唱,但是口齿还很清晰,所以也许她醉得没有看起来厉害。 “那么,名字呢?对对对,是いずる喔。いずる,いずる是……” 白河发出细碎的笑声。 她继续笑着,环顾所有人的脸,然后这么说: “秘密。” 彷佛在逗弄这群为她错愕的人,白河又笑了。 “我的名字很日本。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取名字的方法,是不是日本才有。” 她把杯子里的麦茶像灌酒似的一口气喝光。明明好端端地跪坐着,上半身摇晃的振幅却越来越大。 “虽然是很传统的取名方式,名字叫起来却有点现代感。不过,我满喜欢的。” 似乎有种应该要这么做的感觉,所以我便直接拿着手上的麦茶往她的杯子倒。 “谢、谢谢。”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玛亚上半身凑过来。 “这么说,いずる的名字有哲学上的理由了?我很有兴趣。” “嗯,有啊,呵呵。” 不知该说是艳丽还是怎么形容,白河的笑法跟平常完全不同。接着,白河依序看着我们3个日本人。 “喏……告诉玛亚……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代替饯别礼。” 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眼皮好像突然变重似的,身体无力地大大摇晃,然后整个头失重般垂下来。 “喂,你还好吧?” “没有提示,不太公平噢……我的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会产生矛盾……呼--” 就这样,白河吐完一口长气,便维持正坐的姿势不再动弹了。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表示她正在呼吸。她睡着了。 “果然倒了。” 文原喃喃地说,迅速移开白河伸手可及范围之内的所有酒瓶酒杯。听他的口气,虽然不至于让人不高兴,但我总觉得奇怪,便问: “果然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明知道她会倒,早点阻止她不就得了?” 一听这话,文原大概是怕玛亚听见,压低了声音: “白河和玛亚最亲近,你要体谅她一点。” ……哦,原来如此。 一抬头,我发现玛亚正兴致高昂地看着我。我无法承受,不由得转移了视线。 “怎么?玛亚,你真的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醉话?” “醉话?不是啊,我想知道いずる的名字的意思。守屋,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 我想叫她去问太刀洗,便往太刀洗看。 她自称从幼稚园便向往的长发正垂在脸庞两侧,她也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不动。头发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从下方窥探,发现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太刀洗脸上那种难以隐藏、挥之不去的阴郁,几乎全都是来自她太过冰冷的眼神。闭上眼睛的太刀洗脸上少了冷峻,取而代之的应该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吧…… 哎,品评别人的睡脸太没水准了。 我低声说: “这个也睡着了。” 这话是对文原话的,但才说完,太刀洗的眼睛便陡地睁开。我的哀叫声卡在喉咙里。没想到这没出息的声音被太刀洗听到,她喃喃地说: “何必怕成这样?。 “我才不怕。”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简直像进了鬼屋的小学生说的话。 但是,原以为太刀洗会采取行动,却见她头不抬反低,头发更加往前面众拢了。这下如果不是真的到她的正下方,大概看不到她的脸了。 “喂。” 我叫她,却听到细微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 “我有点喝太多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这不胜酒力的模样虽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我之前也没看过太刀洗喝酒的模样,而且也想到,也许她身体不太舒服。正好这时候,白河终于趴在桌上了。 我和文原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文原。 “我对这种事没辙。” 我立刻加以反驳。 “难道我就很拿手吗?” “嗯--可是……” 玛亚并不担心醉倒的两人,开心地发言: “雨伞的时候、红白的时候,都是守屋告诉我的。我很期待。” “期待?” “我很期待。” 是吗?原来我受到期待了。 既然受到期待,那就没办法了。 我受到别人的期待。我受到别人的期待。现在要专心想这件事。 我自己在空酒杯里斟了酒。冷酒已经回温了。赤贝寿司还有剩,我便拿来吃。举起酒杯,一口干掉,哐的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得令人以为酒杯碎了。我睁大眼睛,竖起一边的膝盖。 “好吧!给我听好!” “该不会你也醉了吧……” 文原头一垂,冒出这一句。真是,胡说些什么啊!我可是个健全的高中生,绝不会做出喝醉酒这等傻事。口齿和意识都很清晰,思考回路还没短路,没错,我才没醉。 我把手放在竖起来的膝盖上,陷入思考。 “いずる,いずる。然后还有什么?很日本?什么嘛,这再明显也不过了。” “意思是?” 记事本出现了,玛亚手里握着笔。我的手猛挥,打手势叫她别急。 “你先别急,操之过急会坏事的,也就是欲速则不达。然后呢,也就是说,平假名会产生矛盾。” “原来如此。” 我的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全凭脊髓反射继续。嘴里说着下一句,边思考前一句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也就是,白河想说的,不是‘平假名会产生矛盾’。文原,你懂吗?” 文原似乎有些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 “嗯,白河的名字就是平假名啊。” “对,是平假名。平假名本来就是表音文字,不会有所谓的矛盾。所以,把白河的话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いずる这个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用汉字写起来会产生矛盾’才对,没错吧?” “嗯,应该吧。” “对,没错,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一般而言,不厌其烦地再三确认,或是重复对方的话,都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我夹起蛋寿司,细细品尝其中含蓄的甜味,一边动脑。 “啊啊,然后,这种事常有嘛。好,文原,举一个日本历史上的人物。” 一听这话,文原立刻回答。 “足利尊氏。” “……怎么想到足利尊氏啊?他又不是多出名的人物,也不是平常第一个会想到的人啊。” “不行吗?我最近在看太平记。” “不会啊,一点都不会不行。玛亚,足利尊氏这个人啊,是个很坏的人,他背叛了后醍醐天皇……” 一句反手拳般的吐槽击中我的心窝。 “你那是什么时代的尊氏观啊。” “好好,这个不重要。” 玛亚眼睛只顾着看记事本,专心做笔记。我心想,如果室町幕府的风评在南斯拉夫遭到扭曲,那可能是我的责任,但想归想,嘴上却没有停。 “然后呢,尊氏以前不是叫尊氏这个名字,对不对,文原?” 文原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想到选修世界史的人,日本史记得还满清楚的嘛。” “可别把我给看扁了。他叫尊氏之前,叫作高氏。” 听发音是“他叫takauji之前叫作takauji”,玛亚的笔立刻停下来。 “嗯--现在讲的我有点不懂。” “发音虽然一样,但汉字不一样。” 我挥手借来玛亚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不是那种有很多地方跟常见的文字呈左右相反的西里尔字母,而是我们看惯的字母,拉丁文字。我在上面并排写下“高氏”和“尊氏”,还给玛亚。 “他本来是叫左边那个名字,后来立下大功,就变成右边那个了。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叫作……对喔,文原,后醍醐天皇怎么会有‘尊’这个字?” 表情已经显得不耐烦的文原还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作尊治啊。” 天皇名字里竟然没有仁这个字,真教人意外。我心里想着,嘴里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 “啊--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他的主人的名字。” “对对对。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从名字里赐了这个字给他,作为奖励,就变成后来的那个尊氏了。以后在日本说到名字呢,名字、名字……”说到这里,我突然噤声了。 我一直是带着醉意,半开完笑半信口开河的。但是,也许我无意中射穿了“金的”【注:日本弓道的余兴游戏中,设有“金的”、“银的”等,供射手射箭取乐。“金的”即金色的标靶,标准大小约5.5公分,“银的”较金的大】也说不定。说到这,我学弓箭学了两年多,“银的”是射过,但“金的”倒是一次都没有,太小了。反正,本来取名的方式就没有那么多种变化。不,不如说,若要举出具有特色的日本命名法,一定会提到这个。 因为我突然沉默低头,玛亚探过头来看我的脸。 “守屋?接下来呢?” “……?” “该不会连你都倒了吧?” 但我还是不开口,伸手去拿麦茶的宝特瓶,往杯子里斟了三分之一,喝光。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她仍维持跪坐的姿势。像她这样,可以说是睡相好吗? “尊氏从主人那里得到一个字。就像德川家也有很多人也继承了‘家’这个字一样。应该说,几乎都是这样。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啊?” 文原也一起动脑。 “哦,我记得有听说过。德川的‘家’字是通用的,给一个字好像是叫作僭位还是嫌忌么的。” “喂,加油啊,选修日本史的人。日本史读到哪里去了?快想起来啊,选修日本史的。照我的记忆,好像是从‘偏’这个字开始的哦。” “偏。偏……偏讳【注:日文中的”偏讳“与中文不同,原意为天皇、将军或诸侯于臣下成年正式取名时,由本身的名字赐一个字为名,以示惠于臣下】!” 我啪的一声,把膝盖打得好响。 “没错,就是偏讳。偏讳不限于主人送给下属,也常从亲人的名字里取。” 听到这里,玛亚睁圆了眼睛,表情发亮,振笔疾书。 “偏讳。从别人的名字来取名字吗?嗯--原来如此。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而且,我在中国听说,在中国绝对不能用皇帝的字。和这个比起来,非常有趣。”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然后上半身直接向前倾,往桌上靠。 “白河的名字一定也是这样来的。いずる,いずる对吧。然后,会产生矛盾……文原,你知道用来命名的汉字有多少吗?” 他对我嗤之以鼻。 “你知道这有几百个字吗?” “你说得对。但是……い、い、いず、いず、いぜ、いよ。” “你干嘛进行动词变化啊。要想就安安静静地想。” 我遭到抗议,便闭上嘴巴。 会产生矛盾,意义相左。是“い”和“ずる”的意思有出入吗?还是“いず”和“る”呢?我倒不认为是“い”、“ず”、“”る这三个字产生了矛盾,因为取名的时候,不太可能有三个人分别送三个字给她。那么,如果是两个字的话,意思相左的一定是“いず”和“る”。因为读成“ずる”而且用来取名的字,照音便来说,我只想得到“する”。如果是“いず”的话,就有“出”这个字。但是,“出”几乎不会用来命名。因为这个字本身拿来使用时,其意不适于命名。顶多是“日出子”、“日出美”之类的,此时应该会以“ひで”的形式出现,很难想像会有人只送“出”一个字。这么说,是“いす”吗?不,可能是“いづ”或“いつ”。不管是哪一个,可能的字都很多。先想“る”,再想会矛盾的字比较快。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别唱了。” 这家伙规矩还真多。 我低着头,伸手拿酒。瓶子里是空的。原本的大酒瓶里应该还有剩吧,我往盆子里一看。“吞龙”和“香留”,纯米大吟酿。 ……对了! “好,我懂了。” 我抬起头来。 “玛亚,记事本给我。” “Da.” 我把记事本翻了页,很快地写下汉字。两个字,“留”和“逸”。 为了方便让玛亚和探头过来的文原看,我把记事本摊开放在桌上。哦,文原点头。 “嗯--守屋,这是?” 我先指着“留”字:“这个字,是留下来的意思。” 接着指“逸”字:“这个,是超群的意思。如果你不知道超群的意思的话,就当作非常非常好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它有另一个意思,是散失的意思。” 然后,我刻意挺胸。 “白河得到的是这两个字。两个都不是不好的意思,也都有人用。但是,这两个字排在一起,念成”いずる“虽然好听,意思却会让人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汉字,白河いずる就此诞生。各位,如何?” 我得意扬扬地如此断定。只是很不巧,玛亚不懂得应和,要文原高喊“唷!总统!”又不太对劲。 文原沉吟了一声,代替“日本第一”的叫好声。 “原来如此,逸留啊。的确,如果是这两个字,就会互相矛盾了。” “留如果改成流,则会重复,全部都跑掉了。” 会用来命名的汉字读成“る”的,只有“留”和“流”,顶多再加上“瑠”而已,要和这几个字矛盾的,就只有“逸”了。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本应醉倒的白河却缓缓起挺起身子,以呆滞的声音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呜呼呼。” “原、原来你醒着啊。” 即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