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门骚乱事件发生后,新大纳言成亲卿只好将自己报私怨的事暂时搁置起来。虽说事情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但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实际上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曾许诺将委以重任的多田藏人行纲就认为此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以前送给他做弓袋用的布,全被他做成衣裳给家人穿了;他仔细权衡轻重,觉得平家越来越得势,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轻易灭掉的,便后悔自己参予这种无益的事,万一被人泄漏出去,会给自己带来大祸,不如趁别人还没说出的时候,先行倒戈告发,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纲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说道:“行纲有事奉告,特来求见入道相国。”入道相国吩咐主马判官【3】平盛国说:“这个生客深夜来这里,不知有什么事?你去问一问。”盛国出去见行纲,行纲却说:“这件事不可以间接传达。”入道相国便亲自来到中门廊下,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呢?”行纲答道:“因为怕白天被人看见,所以趁黑夜到这里来了。近来法皇手下的人召集人马,修整兵械,您可知道吗?”入道相国毫不在意地说道:“听说要攻打比睿山吧。”行纲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全是冲着你们一家来的。”“那法皇也参予这事了吗?”“当然参予了。成亲卿召集军兵,奉的就是法皇旨意。”于是,又将俊宽如何说,康赖如何说,西光又是如何说,从头到尾,大事渲染地叙述了一遍。说完后道:“告辞了。”便退了出去。入道相国听后大惊,立即召唤武士,那严厉的声音令人听而生畏。行纲泄露了此事之后,又担心被当作证人受到连累,心里觉得忐忑不安,虽然并无人追赶,却还是撩起裤腿急匆匆逃出门外去了。入道相国先将筑后守贞能召来说道:“有人想打倒我家,图谋不轨。现在这些人布满了京城,马上通知全家的人,将武士们集合起来!”接着,便派人到各处传唤。于是右大将宗盛卿、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左马头行盛【4】等,各自顶盔贯甲,带了弓刀,骑马疾驰而来。其他人马也如风驰电掣一般云集而来。当天夜里,在西八条就集聚了六七千人马。第二天,天尚未明,入道相国就将检非违使安陪资成叫来,说道:“你快去法皇那里,对信业【5】说,法皇身边的人有灭掉平氏、扰乱天下的阴谋,我要一一审讯,严加处罚,请法皇不要干涉此事。”资成赶至法皇宫内,找到大膳大夫信业,传达了这番言语。信业大惊失色,立即奏闻法皇。法皇心想:“他们的秘密计划怎么会泄漏出去呢?”口中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什么事呀?”此外什么也没说。资成回来,把这情形禀报入道相国。入道相国说道:“行纲的话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行纲来报告,净海便永无宁日了。”于是命令飞驒守景家、筑后守贞能捉拿谋反人等。于是东派二百余骑,西派三百余骑,到各处搜捕。入道相国先派杂役去了中御门乌丸的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府邸,说道:“入道相国有要事相商,请您快去。”大纳言完全没有想到先前的事已泄漏,心想:“大概是因为法皇要攻打比睿山,入道想加以劝阻吧,但法皇积怒未消,恐怕难以劝下。”便穿了舒适合体的便服,坐上华丽的牛车,带着几个武士,杂役、牛倌也都穿得比平日里讲究,就这样出发了。他事后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门。走近西八条时,只见沿路四五町【6】远,布满了军兵,心想:“怎么有这么多兵,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点惊慌。从车上下来,走进门一看,只见里面也挤满了军兵,戒备森严,早有凶煞般的武士在中门守候着,他们上前捉住大纳言两只手,问道:“这就捆起来吗?”入道相国从帘内说道:“不能这样。”于是十四五个武士,团团围住,将大纳言拖到廊上,关进一间屋里。大纳言好象做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武士早被隔开,无法照应,杂役和牛倌吓坏了,丢下牛和车逃走了。这时,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正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也都被抓住,带了过来。西光法师听到这个消息,感到灾难将至,于是快马加鞭,向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奔去。路上遇着了平家的武士,拉住他说道:“西八条叫你,快去吧!”西光答道:“我有要事上奏,要往法住寺殿去,随后就来。”武士们喝道:“你能有什么事上奏!别耍花招!”说着便把他拽下马来,捆绑起来,挂在马上,带到西八条来。因为他是主谋,所以捆得特别紧,拿来放在院子里。入道相国站在宽廊上说:“这个想灭掉我平家的人,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把这个家伙带上来!”拖过来之后,入道相国在他脸上狠狠踢了几脚道:“你们这些下贱人,只因为侍候法皇,就让你们做了本不该做的官,父子都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还要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以至天下动荡不安,而且你们还要谋反,灭掉我平家,你这厮要从实招来!”那西光本来也是性格倔强的硬汉,他面不改色,毫不惊慌,坐正了身子冷笑着说:“你说的好听!正是你入道公自己行事无法无天。别人知道的且不去说,只我西光知道的就举不胜举。我供职于法皇院中,管理院中事务的成亲卿奉法皇钦旨召集人马的事,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而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是已故刑部卿忠盛的儿子,直到十四五岁还没有出仕宫中,只是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那里做些杂事,京中的年轻人都叫你高平太【7】。保延年间因为你奉了大将军的命令,捉到了三十多个海贼【8】,论功行赏,才得了四品官【9】,升为四位兵卫佐,当时就有人说这是过分了。你这殿上人羞与为伍的人的子孙,竟当上了太政大臣,那才是过分呢。宫中武士出身的人,做国司和检非违使,是有先例的,怎么能说我是过分的呢!”这种肆无忌惮的回答,气得入道相国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说道:“这家伙的狗头不要一下子就砍掉,要好好地审问一番。”松浦太郎重俊把西光捆了起来,严加拷问。西光本来就不打算隐满罪状,再加上受不了刑罚,便毫无保留地招认了,写了四五张供状。入道相国下令:“把这家伙的嘴巴撕开!”于是就撕裂了他的嘴巴,拉到五条西朱雀地方砍下了脑袋。他的儿子前加贺守师高,原来流放到尾张国的井户田,如今就命令当地小胡麻郡的郡司维季就地予以处决。次男近藤判官师经,从监狱中提出来,在六条河原斩了首。他的兄弟左卫门尉师平和手下的三个人,也都被处决。这些卑微的人竟然也要强露头角,干预超越本分之事,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他们前世的阴骘因此也就受用尽了,定要受到天王大师冥冥之中的惩罚,所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1】见《诗经·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2】引自《贞观政要·杜谗》。【3】主马是主马署的长官,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平盛国兼此二职。平盛国是平正度之孙,平季衡之子。【4】宗盛是清盛的次男;知盛是三男;重衡是四男;行盛是清盛的孙子,其父基盛早卒。【5】信业,平氏。另外一些版本作信成。【6】日本距离单位,一町约等于109米。【7】清盛微时的绰号,表面上是说高个子的平家太郎,其实因与高齿木屐谐音,含有嘲笑之意。【8】保延元年(1135),清盛之父忠盛曾捕获海贼头目三十多人,此处说成是清盛的事。【9】这里原文把四位说成四品,是模仿唐朝的说法。日本古制,一般文武官员的等级分为一至八位,亲王分为一至四品。--------------------------四小教训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身上冷汗直冒,心中想道:“哎呀,一定是那计划被谁泄漏出去了。是谁泄漏的呢?一定是近侍中的人!”他把这件事的经过仔细地想了一遍,就在这时,忽听后面响起脚步声,心想可能是武士来要自己的命了,定睛一看,却是入道相国本人拉开了后面的纸门,踏着地板噔噔地走进来。他穿着素绢直裰,白色宽脚裤【1】的裤腿向里卷着,腰插一把白木柄短刀,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对大纳言看了片刻,说:“你在平治年间就应该被杀掉,只因内府【2】为你说情才得以苟延性命,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设计灭我平家?蒙恩知恩的才是人,不知恩的岂不是禽兽?幸亏平家气数未尽,所以才能在这里招待尊驾。现在将你们所策划的一切,跟我讲讲吧。”大纳言申辩道:“根本没有这回事,恐怕是什么人所进的谗言吧,请你认真查问一下。”入道相国不等他说完,就喊道:“来人!来人!”贞能走了进来。入道相国对他说道:“把西光的供状拿来。”拿来之后,入道相国读了两三遍给大纳言听,随后说道:“你这可恶的家伙,还能抵赖吗!”将那供状扔到大纳言的脸上,关上纸门,走了出去。入道相国余怒未息,大声喊道:“经远!兼康!”难波次郎经远和濑尾太郎兼康进来,入道相国吩咐道:“把那家伙拖到院子里去!”可是两人犹犹豫豫,没有马上照办,说道:“不知道小松公打算怎样处理。”入道相国听了勃然大怒,说道:“好,好!你们难道只尊重内府的命令,轻视我入道的话吗?那就没有办法了。”二人觉得这样更会把事情弄僵,便起来将大纳言拉到院子里去。这时,入道相国似乎很得意,命令道:“按倒他,让他叫唤叫唤!”二人对大纳言耳语道:“您就随便叫喊几声吧。”把大纳言按倒在地,大纳言就叫了几声。这情形就象地狱中把尘世上的罪人放在秤【3】上称量罪孽的轻重,放在孽镜台上照出生前的行为,根据罪行的大小,受鬼卒牛头马面的责罚;又如古书【4】里所说:“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这里萧何、樊哙、韩信、彭越都是汉高祖的忠臣,但是因小人进馋蒙受冤屈,成亲卿也是这样的吧。新大纳言本人尚且有这些遭遇,因而想到儿子丹波少将和其他人也许会遇上更倒楣的事,心中非常着急。时值盛暑,没有更换的衣服,身上热得受不了,心中更是焦灼难安,脸上流下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心里想道:“虽然如此,小松公总不会丢开我不管吧。”但一时也想不出找什么人去托付他一声。小松大臣过了许久,才同嫡子权亮少将维盛同乘一车,带着四五个卫府的人,二三个随从,军士却一个也没有带,泰然自若地来到西八条。入道相国及其左右的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下车的时候,贞能上前说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带军士?”小松公说:“所谓大事是指天下大事,这样的私事能说是大事吗?”那些带着兵仗的人听了这话,都显得有点不安。“大纳言关在哪里?”说着便打开各个房间的纸门查看,见有一处纸门上交叉钉着木板,心想大概就在这里吧。打开一看,大纳言果然在里面,只见他正在流泪,低着头,眼睛也没睁开。小松公问他:“怎样了?”大纳言一看到小松公,那种高兴的样子,简直象地狱里的罪人看到地藏菩萨一样,情状却也可哀。大纳言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既然你来了,我也就有望得救了。本来平治年间就该处斩,承你鼎力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并且已做到正二位大纳言,年纪也已四十有零,您的大恩大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这次请再救我一命吧。如果能够活命,我就出家入道,在高野或粉河【5】闭户修行,以修来世。”小松公答道:“现在虽将你关起来,未必会真的要你性命。即使真有那样的事,我重盛既然来了,也会豁出命来救你。”说完便走了出来。他来到父亲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关于诛杀成亲卿之事,还应该认真斟酌才是。自其先祖修理大夫藤原季显在白河上皇那里供职以来,他超越了本家先辈的旧例,做到正二位大纳言,是当今法皇身边的宠臣,如果立即将其斩首,恐怕有些不妥吧。至多也只能放逐出京罢了。现在被尊为北野天神的菅原道真【6】,就是由于藤原时平的谗言,被谪贬至西海之滨;西宫大臣源高明【7】因为多田满仲的谗言,被流于山阳之南。这些都是延喜圣代、安和盛时【8】所犯的错误,历代人对这些错误多有非议。上古尚且会发生这样的错误,时逢末世,贤王犹有过失,何况我们这些凡人。现在既已将其拘禁,似乎不必急于诛杀,想他也不会再产生什么危害。古书上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9】。另外还有一件事:重盛娶了大纳言的妹妹,维盛又是他的女婿,但我来为他说情难道是为了亲戚关系吗?决非如此。我是为了天下,为了君王,为了全家,才说这番话的。我国自嵯峨天皇时诛杀右兵卫督藤原仲成以来,直到保元年间,历君主二十五代未曾判人死罪;在故少纳言入道信西【10】当权时期,才第一次处人死刑,并将宇治恶左府【11】掘尸检验,未免过于苛酷了。古人有言:‘死罪兴,则海内谋反者不绝。’果不其然,过了两年,又发生了平治之乱,信西藏于土穴之中,被搜出斩首,在京城中巡回示众。信西于保元年间做过的事,不久就报应到自己身上,想起来真是可怕。而且成亲大纳言在朝中并无叛君之罪,无论如何,应该认真斟酌才是。现在咱们平家已尽享荣华,想您也未必会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但愿子子孙孙世代繁荣下去才好。书上说,父祖善恶必及儿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2】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我认为今夜将成亲卿斩首的事总归是不妥的。”入道相国大概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不错,便不再对新大纳言成亲卿执行死刑了。随后内大臣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即使是入道公的命令,也不能轻易将大纳言砍了。入道公是因为生气才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来,事后必定后悔。大家也不要做出什么错事来,否则日后不要怪我!”军士们听了这话,都瑟瑟颤抖,无言以对。内大臣又说:“听说经远和兼康今天早上对大纳言非常无礼,实在太不象话。要知道这是瞒不过我的,做事应该有个分寸嘛!从乡下出来的武士就是这么没有礼仪!”这二人听了非常惶恐。内大臣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却说那几个跟随大纳言来的武士,跑回中御门乌丸的府邸,报告了发生的情况,大纳言夫人以及所有女官们都失声痛哭。武士们说:“听说已派武士来抓少将【13】和公子们,请赶快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吧。”但是夫人说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一起象朝露一样消逝了吧!没料到今天早晨的外出竟成了永别,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倒在那里大哭不止。但听说武士们将要到来,想想自己难免受辱,遇上令人难堪的事,于是带着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一起坐上了车,也没想好到哪里去就出发了。但也不能茫无目标,就顺着大宫大路向北山的云林院驰去。到了那边的僧院,将夫人扶下车来之后,来送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纷纷告辞四散而去了。只剩了年幼的人,没人前来慰问,这时新大纳言夫人心里的悲哀是可以想象的了。看着渐渐西下的太阳,心想大纳言如同朝露的性命今夜将会终结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肝肠寸断。家中虽有很多武士女官,可是没人整理东西,连门也没有关;虽有满厩马匹,可是喂草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平日里一到天明,就是车马盈门,宾客满座,歌舞嬉戏,无所忌惮,反而是那些住在附近的人,所谓“豪门之近邻,欢乐不能开口笑,悲伤不能放声哭”【14】,只能惶恐地过日子。昨夜之前的这种情况,却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盛极必衰的道理宛然出现在眼前。“乐尽哀来”,江相公【15】的文章现在可以说是深切地领会到了。--------------------------【1】是一种穿在里面的衬裤,裤脚很宽,故名。【2】即内大臣平重盛。平治之乱时成亲曾为重盛所救。参见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七。【3】指阎罗殿中称量罪人作孽多少的量具。【4】引自《文选·李陵答苏武书》。此处把成亲比为忠臣,与卷一《鹿谷》一节所述相抵触。【5】高野山的金刚峰寺和粉河的粉河寺,都在纪伊国内,与京城近旁的比睿山不同,是远离俗世,适于遁世出家的人苦心修行的地方。【6】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政治家。以长于文学,累官至右大臣。因受贵族所谗,左迁到九州,任太宰权师,郁闷而死。他死后,宫中屡生灾变,疑为道真魂作崇,遂下诏复其官位,后又追封为太政大臣。民间为其在北野修建天满宫,崇为天神,所以称为北野天神,又称天满天神。之后,因其文学冠绝于世,被奉为文教之神。【7】日本第六十代天皇醍醐天皇(897—930年在位)之子,下降臣籍,赐姓源氏,仕为西宫左大臣,以满仲之谗,贬为太宰府权帅,后被赦还。【8】延喜(901—922)是醍醐天皇年号,安和(968—969)是冷泉天皇年号,均为日本盛世。【9】引自《尚书》。【10】即藤原通宪。平治之乱初起,他避难于奈良的田原,匿居在地窖中,被源义朝部卒发现,搜出斩首。【11】参见第一卷第十三节注一。【12】引自《周易》坤卦文言。【13】指大纳言成亲卿的嫡子,丹波少将成经。【14】语出庆滋保胤所著《池亭记》。【15】大江朝纲,所作《愿文》中有:“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五为少将求情丹波少将成经那天夜里在法皇宫中法住寺院值宿。在他还没有退出的时候,大纳言家里的武士就跑到宫里,叫出少将告诉他所发生的情况,并说:“不知为什么宰相【1】那边没有来人通知。”正说着,宰相府里的人也来了。这里说的宰相是入道相国的兄弟,他的住所在六波罗的大门里边,因此称为门胁宰相,是丹波少将的岳父。来人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入道相国叫我带着您马上到西八条去。”少将心里明白了,便把法皇的近侍女官们叫出来,说道:“昨天晚上外面扰扰攘攘,我还以为山上的僧众又下山来了,没当一回事,现在才知道是关系到成经自身的事情。恐怕大纳言今夜就要被处斩了,成经恐怕也要同坐。本想见法皇一面,但处境既已如此,还是免了吧。”女官走入内殿,将这话奏给法皇,法皇大惊,心想:“这是真的吗?今天早晨入道相国派使者来,我就察觉到了,难道真是秘密计划的事泄漏出去了吗?”但却说:“虽说如此,还是叫他进来吧。”少将于是就进来了,法皇只是流泪,什么也没说。少将也含着泪,无言以对。因为不能老是这样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少将便掩面退了出来。法皇目送他的背影,说道:“时逢末世真是可悲呀!恐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法皇宫中的人们与少将揽袂惜别,没有一个不掉泪的。少将来到岳父门胁宰相府内,那位将要临产的少将夫人,今天早晨听说这件事正哀痛欲绝。少将从法皇宫里出来后,已是流泪不尽,现在看见夫人这样,更觉悲伤了。一个做过少将的乳母、名叫六条的女官,看见他说:“自从做了你的乳母之后,我就一直抱着你,时光如流水一样,我并不为自己一天天变老而伤悲,只是看你一天天长大而欢喜,不觉已是二十一年了,我从来不曾长久离开过你,就是到法皇宫里或天皇禁中去的时候,回来稍迟都觉得不放心,现在却不知要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呢!”说着就哭了。少将说道:“不要那么伤心了。有宰相的情份,总会为我保全性命的。”虽是劝慰别人,可自己却不顾有人在一旁也哭了起来。西八条那边几番派人来催,宰相说道:“先到那边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于是便走出去了。少将也与宰相同车前往。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平氏家族的人一直养尊处优,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但这位宰相只因为有了这个时运不济的女婿,才遭遇了这种可叹的事。来到西八条府前,他们停住了车子,叫人通报,入道相国吩咐道:“丹波少将不得入中门。”于是把他留在门旁武士的住处,只让宰相进去。军士们立即上前将少将围住,看管起来。在这时候倚为靠山的宰相离开了身边,少将的心里想必是非常惶恐的吧。宰相进了中门,入道相国并未出来相见,只叫源大夫判官【2】季贞出来传话。宰相说道:“我和这种不成器的人结了亲,虽是后悔,但也没有办法。他的妻子将要临产,今天早晨听到这件事,看来性命难保,留他一条性命好象不会有什么妨害,请把少将交给我吧,有我教盛在,决不会再让他出什么差错。”季贞进去传达了之后,入道相国说道:“唉,宰相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并未立即作出回答,过了会儿才又说道:“新大纳言成亲图谋灭我平氏满门,扰乱天下,这少将既是大纳言的嫡子,不管他和你是疏是亲,都不能宽宥他的罪过。如果他谋反得逞,就是尊驾那边恐怕也不会安然无事吧。”季贞出来说给宰相听了,宰相非常失望,又说道:“自从保元、平治以来,经历多次战争,我都坚决为相国效命,假如今后再起风波,我仍会竭尽全力为您效力,教盛虽已年迈,但是还有许多后继的儿孙,他们都可固守一方。但此时请求将成经暂时交付于我,却不被应允,可见相国把教盛完全看作心怀二心的人了。被人看作这样不能信用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有立刻辞退官职,出家入道,隐居于偏远的山乡,专心念佛修行来世吧。尘世生活是非常无聊的,因为生在世上就一定会有种种愿望,而愿望落空就会心生怨恨,只有出世离俗,皈依佛门,才是唯一的出路。”季贞听了,到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宰相已万念俱灰,决心出家入道了,请您适当处置吧。”入道相国听后大惊道:“怎么竟说要出家,这未免太过分了。既然这样,那就把少将暂时交给他吧。”季贞出来对宰相说了,宰相说道:“唉,有子女能带来什么好处呀!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因缘,何至于这么伤心呢!”说罢就出去了。少将在外边等候着,见岳父出来问道:“事情怎么样了?”宰相答道:“入道相国非常生气,没有接见我;屡次让人传出话来说不能宽恕,后来我说出要出家的话,这才答应暂时将你交给我,但我觉得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少将说道:“幸亏如此,成经得蒙岳父深恩,苟延性命,但不知大纳言的事怎么样了?”宰相说道:“没顾得上问起这事。”少将流着泪说道:“蒙恩得以暂保性命,固然可喜,但我也非惜命之人,实在是希望见父亲一面。听说大纳言今晚就要被斩首,那成经留下这命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把我一块儿处决了倒干净。”宰相为难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当时只顾为你求情,就来不及问别的事了,但关于大纳言的事,今天早晨内大臣说了不少宽解的话,听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了。”少将听了,热泪盈眶,双手合十,不胜欣喜。这样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表现非亲生骨肉是不可能的。一切缘分中最确实可靠的要算是亲子之缘了。人还是应该有子女呀,宰相这时才回过味来。于是象来时一样,与少将同车回去。到了家里,那些女官好象是看见死人复生一样,都围上来高兴得眼泪直流。--------------------------【1】指平清盛之弟平教盛。【2】安艺守源季远之子。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官阶相当于六位。大夫判官是官阶列为五位的检非违使尉。--------------------------六谏诤入道相国拘禁了这么多人,大概还觉得不怎么放心,今天在红绸直裰外穿了一件黑线缝缀的腰甲,胸前妥贴地放了一块银饰的护胸板。他先年作安艺守时参拜神社,曾得一灵梦,严岛大明神梦中【1】赐予他一把银丝缠柄的小长刀,此刀平日里经常带在身上,睡觉时也放在枕边,今天就赫然地挂在了腰间。他如此装束来到中门廊下,气势很是威严可怖。他传唤贞能来见。筑后守贞能在黄赤带黑的直裰上穿着红绿缝缀的铠甲,走到跟前跪坐在那儿。少顷,入道相国说道:“贞能,这事你以为怎样?保元年间,平氏一门从右马助【2】开始,大半为崇德上皇效命。第一王子重仁亲王,已故刑部卿是他的养父【3】。他本来不应背叛崇德上皇,只因服从已故鸟羽法皇的遗训,所以给后白河天皇做了前驱,这是第一次勤王效命。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赖和义朝将后白河法皇与二条天皇幽禁起来,固守大内,天下被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是入道我拼着性命,削平了叛逆,捕获了经宗、惟芳等人。到那时为止,我为保护天皇已经有好几次几乎丧命。因此即使有人进谗言,也不该抛弃我们子孙七代效忠王室的平氏一家。现在只因听了成亲这个无用的东西和那个叫西光的下贱家伙的话,就要灭掉我平氏家族,法皇的这个心思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呀!此后如果还有人进谗言,一定会下旨讨伐我家;我们一旦成为朝廷逆臣,无论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想在这件事略为平静下来以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4】,或者请他临幸此地,你看如何?如果真的这么做,北面的卫队【5】一定会放箭阻挡。因此,要让武士们作好准备。入道对法皇的忠勤就到此为止了。为马备好鞍,披上铠甲吧!”主马判官盛国听了此话,急忙策马来到小松公府上,禀报说:“事情要闹大啦!”内大臣没等他说完就问:“啊呀,将成亲卿的头砍了吧!”主马判官说:“不是这种事。入道公披上铠甲,武士们也都作好了准备,打算出发去攻法住寺了。说是要将法皇移居鸟羽北殿幽禁起来,其实暗地里商议着要把法皇流放到九州去呢。”内大臣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想想今天早上入道的气势,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来,便坐车赶往西八条去了。在门前下了车,进门一看,只见入道相国穿着腰甲,几十名平氏家族卿相和殿上人都在各色的直裰外面披了铠甲,在中门廊下分两排端坐着。其他各国的国司、卫府以及诸司的人,廊下排不下,便都挤在院子里。许多人都拿着旗帜,马的肚带束紧了,铁盔的带子也都系好,全都是准备停当即将上阵的样子。但小松公却是乌帽子便服,穿了大花纹的长统裤【6】,提着裤腿,衣裳沙沙作响地走进来,相比之下,显得与这里的气氛不协调。入道相国垂着眼,心中暗想:“啊,内大臣又是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恐怕又要进行一番谏劝吧。”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按佛法来说,他严守五戒,以慈悲为先;按儒教来说,他不乱五常,严守礼仪;所以觉得现在穿着腰甲与他相见,似觉不甚得体,便慌忙拉开纸门,将一件白丝绸法衣披在腰甲外面,但护胸板上的金饰还有些露在外边,为了遮住它,只得时不时地拢拢衣服的领口。内大臣走到兄弟宗盛卿的上座,坐了下来。入道相国一时找不到话题,内大臣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入道相国才开口说道:“成亲卿谋反算不了什么大事,这一切都是法皇策划的,我想在事件略为平静下来之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不然便请他临幸此地,你认为如何?”内大臣听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入道相国问道:“你怎么了?”内大臣拭泪道:“听您这么说,我感到我们家快到末运了。凡是人将起败运的时候,必定会想做恶事,看您的样子似乎有失常态。我朝虽处边鄙之地,却是天照大神【7】的子孙君临之邦,天儿屋根尊【8】的子孙主持朝政之国,及至今世,竟有人居太政大臣之位而身披甲胄,这岂不是有背礼义吗?况且您又是出家之人,今舍弃三世诸佛作为解脱尘俗象征的法衣,却披了甲胄,带着弓箭,于佛法来说,这不免会招致破戒无惭【9】之罪,从儒教来说,实乃有违仁义礼智信之常。我作儿子的说出这话来,固然有犯上之嫌,但顾念及此,又怎能不说。常言道,世上有四种恩德,即天地之恩,国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那颍川洗耳、首阳采薇的贤人们崇尚礼义,不违敕命。何况您位列极品,荣任太政大臣,为先祖所未闻。就连重盛不才愚昧之身,尚且位至莲门槐府【10】。非但如此,大半国土,为我们平氏一门所领;采邑分配,悉听我一家定夺;这岂不是旷世之朝恩吗?如今不念这莫大的恩泽,图谋进攻法皇,实在违背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的神意。日本乃是神国,神不享非礼,况且法皇所虑并非毫无道理。我们一家平叛削逆,绥靖四海,尽忠勤王,的确是功勋无比,但是我们平氏家族的人,依仗皇恩,也确实可以说大有旁若无人之嫌,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中有云:‘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我非,我是彼非,是非之理谁能裁定。相共贤愚,如环无端。是以设或人有瞋怒,恐为我失。’【11】但平氏的气运还没有尽,所以谋反被发觉了。而且参与其事的成亲卿也被捕获,即使法皇另有他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给当事者以适当处分后,向主上奏明缘由,这样既对法皇尽了忠勤,也对黎庶尽了安抚哀悯之意,既可蒙神明的冥佑,也不违背佛陀的意旨。神佛感应所及,法皇的心意也必然会改变的。一边是君王,一边是父亲,怎能论亲疏远近,只能是拒斥悖谬,唯理是从了。”--------------------------【1】新任国司照例要参拜国内神社。严岛在广岛湾附近海中,那里有严岛神社,崇祀市杵岛姬命尊等三女神。平清盛为安艺守时奉为平氏的氏族神。【2】右马寮的次官,指清盛的叔父平忠正,死于保元之乱。【3】故刑部卿平忠盛的侧室是崇德天皇第一王子的乳母,所以忠盛算是养父。【4】鸟羽殿又称城南离宫,在平安城之南,分作北殿、南殿、东殿三个区域。【5】指法皇的羽林军。【6】亦称绢狩袴或括绪袴,裤脚管很长,卷束起来颇似灯笼裤。行走时须左右掖起,才能举步。【7】据《古事记》,天照大神的孙子第一个降临日本国土,历代天皇都是天孙的子孙。【8】据《古事记》,天儿屋根尊(亦称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同降临,协助天孙治理国政的。【9】佛家语,意为破坏戒律,不知羞惭。【10】莲门是南齐大臣王俭,家中植莲的故事。槐府指三公宰相之家。【11】圣德太子(574—622),用明天皇的王子,本名上宫厩户丰聪耳命,曾摄政,接受隋唐文化,推行佛教,未即位而殁,追谥为圣德太子。著有汉文经疏数种,及宪法十七条。--------------------------七烽火内大臣接着说:“况且这事法皇方面也有道理,即或不能取胜,我也决心守卫法皇的法住寺殿。因为从重盛叙爵以来,直至今日,以大臣兼大将,无一不出于君恩。君恩之重,胜过千万颗的白玉;君恩之深,胜于反复洗染的红绸【1】。因此,我决心去守护法皇宫殿。而且那里也还有些武士,肯为我效力。当然,我率领这些人守卫法住寺殿,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感到悲哀的是,我要为君王尽忠,就要忘却比须弥山还高的父恩;而要不负不孝的罪责,便要成为君王的逆臣。因此我进退维谷,难辨是非,现在我倒是盼望有人能砍下我重盛的脑袋,那样我就既不用守护法皇的宫殿,也不用跟随父亲前去了。从前那个萧何,因为功勋卓著,官至相国,皇上特许他剑履上殿,但是他有了违背君心的事,高祖就予以重罚。由此先例可知,一切富贵、荣华、朝恩、显职,一旦到了顶点,总会有运尽的时候。正如书上所说:‘尝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2】这是令人害怕的。因马齿徒增,得睹乱世,又因生于末世,得遭此厄运;这也是重盛前世的报应。现在就叫一个武士,将重盛拉到院子里,砍下重盛的头颅吧,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我就说这些了,请大家听了想想。”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袖。所有在座的人,无论是心肠硬的还是心肠软的,都流下泪来。入道相国听了素来倚重的儿子内大臣的这番话,非常失望地说:“啊呀,我并不想做伤害法皇的事,只是怕法皇听了那些坏人的话,说不定会做出什么错事来。”内大臣说:“即使做出什么错事来,也决不能对法皇采取什么行动。”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刚才重盛讲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从今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想劝阻这件事;也许是我喧嚷得过分了,那我现在就回去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攻打法皇住处,就先把我重盛的头砍下来再去。就这样吧!来人呀,回府!”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内大臣回到府中,将主马判官盛国叫来,说:“我听到了一桩大事,马上发出通告,凡信任我重盛的人全都武装起来迅速集合!”盛国立刻照办了。小松公这向来稳重的人发出了如此紧急的通告,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于是武士们迅速装束起来,如风而来。散在京郊各地,如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黑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等地的兵士,有的只穿了铠甲,没有戴头盔;有的只背了箭来不及拿弓;还有的骑马只踹了一个镫,纷纷扰扰地奔驰而来。西八条的几千人马,听说小松公的府邸骚动起来,也不向相国禀告便各自一路喧嚷着奔向小松府去了。凡是能上阵弯弓射箭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跑去了。入道相国非常吃惊,将贞能叫来道:“内大臣集合人马打算干什么?难道真象刚才说的,要对这里发起进攻吗?”贞能听了流着眼泪说:“这要看是什么人了,他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呢?连他刚才对您说的话,这会儿恐怕也已经后悔了。”入道大概觉得与内大臣闹翻了没什么好处,就打消了将法皇接过来的计划,脱掉腰甲,穿上白色的法衣,心神不定地念起经来了。小松公叫盛国登记到来的人数,总共来了一万多人马。内大臣见兵马全部到齐,便走到中门外,对武士们说:“众军准时到来,实在可嘉。中国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周幽王有一个最受宠爱的妃子,叫褒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幽王感到不如意的是这个妃子从来没有笑过。按周朝的规矩,发生战乱时要处处燃火击鼓传递消息,用以召集军兵,这叫烽火。有一次发生兵乱,举起烽火,那褒姒看了说道:‘啊,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火啊!’于是笑起来。真是所谓的‘一笑百媚生’呀。幽王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没有发生兵乱也常常燃起烽火。诸候到来却没有发现敌人,既然没有敌人,诸候只能无功而返。这样的事做了几次,就再也没人来了。后来邻国的凶贼杀往幽王的都城来了,虽然燃起了烽火,但各地都以为又是为妃子燃的,军兵都没有来,结果都城陷落,幽王灭亡,而那褒姒变成狐狸逃走了。这确实是可怕的事情。从今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这里发出召集的命令,都要象今天这样迅速赶来。重盛因为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所以将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但现在已查清了事情真相,属于误报,你们赶快都回去吧。”说完就将军兵打发回去了。实际上并不是查清了什么真相,而是根据刚才劝谏父亲的话,想检阅一下听从自己命令的人马到底有多少,并不是真的想与父亲开战。并且想这样一来,也许可以使入道相国背叛朝廷的心思有所改变吧。“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3】于君应尽忠,于父应尽孝,这与文宣王【4】所倡导的没什么不合吧。法皇听了这事后说道:“这倒不是现在才有这种表现,要论内大臣的胸襟,连我们也感到惭愧,这是以德报怨了。”当时的人们也都称赞说:“因为前世的阴骘好,所以当上了大臣兼大将,他的风采仪容无人能比,才智学识也是无人匹敌的。象内大臣这样的人真是世间罕见啊!”书上说:“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5】小松公确实是上古或末代都很少见的忠臣。--------------------------【1】引自菅原文时《花光水上浮诗序》,借以比喻君恩深厚。【2】引自《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3】引自古文《孝经》孔安国的序。【4】文宣王是唐玄宗加封孔子的谥号,明朝以后废止。但上面两句话并非孔子所说。【5】古文《孝经·谏争章》里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八大纳言被流放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带进贵宾室,为他准备了一桌便宴,但他胸中忧郁愁闷,连筷子都没有拿。后来车子到了,催促他上车;他虽不情愿,但不得不坐了上去。车子周围有军兵严密把守,但全都不是他自己的亲兵。他提出要见小松公一面,但也未获允许。“既便是犯了重罪,流放远方的人,也应该允许有个贴心的人同去吧。”他在车里这么说,那些押送的武士听了,都流下了眼泪。出了西八条往西,走过朱雀大路,再向南走,就是皇宫,现在这里竟成了陌生的地方了。他长年使用的杂役和牛倌,没一个不流泪的;至于那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其悲哀的心情自不待言。在走过鸟羽殿的时候,新大纳言想起法皇以前临幸此地,自己每次都随侍左右,那里还有自己的一所别墅叫作洲滨殿,现在也只好不相干一样地走过去了。走到鸟羽殿的南门,武士们便问船怎么还不来。大纳言说:“还要到哪里去?反正是死,倒不如死在京城近处好!”从这话可想见他绝望的心情。信口问了一下车旁的一个武士:“你是谁?”那人答道:“难波次郎经远。”“这里有没有我的人?上船前我有话吩咐,你去问一下。”难波次郎经远在附近跑来跑去问了一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大纳言的人。大纳言说:“在我得意的时候,跟随我的人有一两千人,现在落到这个境地,竟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哭起来,那些悍勇的武士也都潸然泪下。这时,与大纳言相伴的只有淋漓的眼泪而已。以前到熊野或是天王寺参拜的时候,都是坐平底三进的大船,而且还有二三十艘小船相随,这回坐的却是草率制成的屋形船,遮着很大的帐幕,周围全是陌生的兵士。被限令今天离开京城,踏上流放远国的海路,其心情的悲哀是可想见的了。在这一天里,到了摄津国的大物浦。新大纳言本来已定了死罪,因为小松公从中全力周旋,后来从轻发落改为流放。新大纳言在做中纳言的时候,兼任美浓国的国司。嘉应元年(1169)冬天,隶属山门的平野庄的一个神官拿着一块葛布,到代官右卫门尉正友那里去卖,代官借着酒醉在葛布上乱涂乱画。神官因而大骂不休,他便对其施以种种凌辱。于是,数百名神官冲入代官官舍。代官拼命防御,结果杀死了十几名神官。由于这件事,山门僧众在十一月三日蜂拥而起,请求裁决。为此,有司奏请皇上将国司成亲卿处以流放之罪,把代官右卫门尉正友关进监狱。成亲卿本已确定放逐到备中国,被送往西七条,但是法皇不知为什么隔了五天就把他召回去了。对于这种处置,山门僧众极为不满,便对成亲卿痛加诅咒。尽管成亲卿犯过这种过错,却于第二年五月五日兼任了右卫门督和检非违使别当,这就越过当时的资贤卿和兼雅卿二人。资贤卿年事稍长,而兼雅卿血气方刚,况且他们都是嫡男,如今被人越过了官阶,心中自然愤愤不平。成亲的这次晋升乃是对他督造三条殿【1】的奖赏。嘉应三年四月十三日被升至正二位,也越过了当时的中御门中纳言宗家卿。安元元年(1175)十月二十七日,由前中纳言晋升为权大纳言,人们都嘲笑说:“这个被山门僧众诅咒的人竟能得到如此重用!”但是,现在却因为这个缘故遭遇了这种苦难。神明的降罚也好,人们的诅咒也罢,或早或迟总是会到来的。同月三日,从京城派来的使者到了大物浦,引起了一阵惊慌。新大纳言问:“是命令在这里杀掉我吗?”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来使只是传令将他流放到备前国的儿岛去。并且捎来小松公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我竭力想将你留在京城附近的山村里,但最终没有成功,实在抱歉,但总算保全了你的性命。”此外又叮嘱难波:“要好好照顾成亲卿,不可违反他的意思。”同时把旅途的所有用品全都备齐送了来。现在新大纳言只好离开隆恩眷顾的法皇,不得不与从未离开过的夫人和儿女远别了。他说:“这是到哪里去啊,再想回来和夫人见面,大概是不可能了吧。那年因为山门争讼的事,已定了流放之罪,承法皇开恩,被从西七条召了回来。这回可不是法皇的处分,前途未卜呀!”这样说着,便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到了天明时分,船顺流而下。新大纳言一路上终日泪水涟涟,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但那犹如朝露的性命却还未到尽头。隔着船后翻滚的白浪,京城越来越远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放的地点也越来越近。船到了备前国的儿岛,新大纳言住进了一所简陋的柴庵。这个小岛背山面海,岸上的松风,海上的波涛,所见所闻,无一不带上了无边的惆怅。--------------------------【1】承安二年(1172)七月,后白河上皇和建春门院迁到三条殿居住。--------------------------九阿古屋之松除了大纳言以外,还有很多人受到处罚。近江中将入道莲净被放逐到佐渡国,山城守基兼被放逐到伯耆国,式部大辅正纲被放逐到播磨国,宗判官信房被放逐到阿波国,新平判官资行被放逐到美作国。那时入道相国正在福原的别墅里,同月二十日,派摄津左卫门盛澄到门胁宰相那里,说道:“入道相国有所考虑,派在下把丹波少将带过去。”宰相听了说道:“如果在交付给我之前这样说,那也就算了;现在又让我为此操心,真是可悲呀。”只好叫少将到福原去。少将哭着去了。女官们恳求道:“尽管不一定有用,还是请宰相再去求求情吧。”宰相说:“我所想到的都说过了。现在除了出家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不管你到了哪一处海滨,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去看你。”少将有个小儿子,刚刚三岁,因为他本人还年轻,所以平日里对孩子并不怎么关心,在这临分别的时候,却有些依恋不舍,说道:“孩子,再让我看一看。”乳母抱过来,少将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流着泪说道:“唉,本想在你到七岁时,加了冠,带你去见法皇,现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长大后就去做个法师,为我的后世祈求冥福吧。”小儿还是混沌未开的年龄,但也点头应承。从少将起,以至母亲、乳母以及其他在场的人,无论心软的或心硬的,都流下了眼泪。福原来的使者催着今天夜里出发到鸟羽去,少将说:“不会拖得很久,只想在京城里过一夜。”可是没有得到准允,所以连夜便出发往鸟羽去了。宰相因为悲伤过度,这一次没有乘车相送。同月二十二日,少将到了福原,入道相国命令濑尾太郎兼康押送他到流放地备中国去。兼康怕将来被宰相知道,便在路上照顾备至,加以安慰。但是少将却没有感到什么慰藉,只是日夜念佛,为父亲祈祷。新大纳言在备前国的儿岛,看守他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心里想道:“这地方离渡口太近,恐怕有些不妥。”便移进内陆,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的庭濑乡一个叫有木别院的山寺里安顿下来。从备中的濑尾到备前的有木别院,不到五十町路程,丹波少将也许觉得从那边吹来的风带有思亲之意吧,有一天便问兼康:“从这里到大纳言所在的有木别院,有多远的路程?”兼康觉得如实说来不妥当,所以回答道:“单程需十二三日。”少将流着泪道:“据说日本从前有三十三国,后分为六十六国,如备前、备中、备后,原来是一国【1】。又如称作东国的出羽、陆奥两国,从前也是以六十六郡合为一国的,随后又分出十二郡来设立了出羽国【2】。所以实方中将【3】被流放到陆奥的时候,想看看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但在国中到处寻觅,竟未找到。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老翁,问他道:‘尊驾看来是位耆宿,您可知道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吗?’老翁回答说:‘不在此地,大概是在出羽国吧!’实方中将说:‘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到了这种末世,就连一国的名胜,都没有人记得了。’就失望地打算离去,这时,那老翁拉住了中将的袖子,说道:‘有这么一首歌:陆奥阿古屋,松树密丛丛,遮却天上月,当明浑不明。您是从这首歌中知道这里有个名胜叫作阿古屋之松的吧。那是两国未分开时做的歌,自从将十二郡分出之后,就在出羽国内了。’实方中将于是越过国境,到了出羽国,这才看到了阿古屋之松。另外,从前筑紫太宰府进京献赤腹鱼【4】,单程为十五日。现在你说是十二三日,这差不多是到镇西【5】的路程了。备前备中的最远距离,也不过是两三天吧。你将近地说得很远,只是为了不让成经知道大纳言所在的地方罢了。”从此以后,虽然非常怀念父亲,但再也不在口中提到了。--------------------------【1】持统天皇(686—679年在位)时,将吉备国分为备前、备中、备后三国。【2】元明女皇(707—714年在位)时,将陆奥国的六十六郡分出十二郡,另立出羽国。【3】藤原实方是日本十一世纪的著名歌人,仕为右近中将,因为和藤原行成争论,将行成的冠击落庭中,乃左迁为陆奥守,并非如文中所说被流放。【4】赤腹鱼,一说即是鳟鱼。日本古时朝廷惯例,在元日仪式中需用此鱼,照例要由九州地方进献。【5】镇西是九州别名。--------------------------十大纳言死去却说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以及丹波少将成经,都被放逐到了属于萨摩国的鬼界岛【1】。这个岛远离京城,须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平日里极少有船只往来。岛上人烟稀少,偶尔也可见到当地的土著,他们与内地人不同,肤色黑如牛,身上多毛,说外人听不懂的语言,男人不戴乌帽子,女人也不披发【2】,他们不穿衣服,与内地人根本不一样;他们不知贮存食物,只以渔猎为生。既不从事耕作,没有米谷之类可食;也不采桑养蚕,因而也没有绢帛等物遮体。岛上有高山,长年喷火,到处是硫黄,因此也叫硫黄岛。雷鸣之声经常由山上滚到山下,又由山下滚到山上,山脚下常常是大雨如注,简直是人类一日片时也难以生存的地方。新大纳言成亲原以为到了流放之地可以轻松一些,但听说儿子丹波少将也被流放到鬼界岛去了,便觉得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于是托人转告小松公,表示自己愿意出家。在得到法皇准许之后,便出家了。与荣华富贵诀别,穿上与俗世隔绝的黑色法衣,完全是一副落魄模样了。大纳言夫人隐居在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本来,在一般情况下住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很不习惯的,何况现在又要隐忍度日,所以就更加不好过了。原先虽有很多侍女和武士,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怕世间议论,有的担心被人家看见,前来看望的竟一个也没有。但其中有一个叫源左卫门尉信俊的武士,特别重情义,经常前来慰问。一天,夫人将信俊叫来说道:“以前我听说大纳言是在备前的儿岛,近来又得知他在有木别院。我想最好能有个人去一趟,带我的一封信去,并得到他的回信。”信俊拭泪说道:“我从年幼时即承大纳言恩宠,片刻未曾离开左右。这次大纳言离去的时候,我就想跟随前去,但六波罗方面不允许,所以无计可施。先前主人叫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际;训诫的言语也还铭刻在心,片刻也不曾忘记。就让我拿了信札送到有木别院去吧,即使途中遇上什么不幸,我也在所不惜。”夫人听了非常喜悦,便马上写了信,连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也都附了信札。信俊拿了信札,便上路前往遥远的备前国的有木别院。信俊先把来意告知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经远被他的至诚感动,就立即带去见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成亲卿其时正在挂念京城的事情,非常愁闷,忽然听人说道:“信俊从京城来了。”便说:“这不是做梦吧?”便立刻站起来,说道:“快进来,快进来。”信俊进来一看,住处的简陋自不必说,一见到那一身黑色的法衣,便感到两眼发昏,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了。他把夫人的叮嘱细细说了一遍,取出信来奉上。成亲卿打开看时,眼中充满了泪水,以至连信上的字迹也看不大清楚了。只见上面写道:“幼小的儿女们都是很怀念很悲伤的样子,为妻的相思之情更是难耐难禁。”看到这里,大纳言觉得比起夫人的深情来,自己的怀念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了。这样过了四五天,信俊说道:“我想要留在这里,直至您百年之后。”但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说万万不可这样。万般无奈,大纳言便说:“那你就回去吧。”接着又说:“我恐怕不久就会被杀掉。如果你听到我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要为我的后世祈福。”于是写了回信,交给信俊。信俊告别时说:“我一定会再来看望。”大纳言说:“我大概等不到你再来了。往后恐怕再难以相见了,再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喊回来。但总是这样也不行,最后信俊只好含泪回京了。回来后,拿出信来送给夫人,夫人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出家时剃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在书简末端【3】。夫人不忍看第二眼,只是说:“现在看到这个纪念,反而更叫人悔恨。”便倒在地上翻滚恸哭,幼小的儿女们也都放声号哭起来。且说大纳言入道公终于在当年八月十九日,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庭濑乡吉备的中山北方,被人杀害了。关于详细的情形,京城中有种种传说。据说最初是在酒里下了毒,劝他吃,但没有成功,后来在两丈高的山崖底下,竖起铁叉,将他从上边推了下去,落在叉刃上丧了性命,手段之残酷是前所未闻的。大纳言夫人听说丈夫已离开人世,便说道:“以前以为还能看到他的姿容,并且也为了让他看一看自己,因此至今没有改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就在菩提院里出了家,按规矩举行法事,为后世祈福。这位夫人是山城守敦方的女儿。据说是无比的美人,是后白河法皇所最宠爱的;因为成亲卿是法皇少有的宠臣,所以赐给了他。年幼的儿女们也各自折花,在佛前掬水,为父亲祈福,此情此景令人断肠。这样的时移势易,世道变迁,真与天人五衰【4】没有什么不同呀。--------------------------【1】鬼界岛是鹿儿岛南面的一个小岛。【2】日本古时女子的头发均披散在脑后。【3】古时日本书信与中国相同,用横长笺纸写成,卷叠加封,所以附在信内的东西是在信笺的末端。【4】天人的五种衰相:据佛经上说,凡人行善,得生天上,是为天人,享受种种幸福,但也有限度,善报已尽,便现出各种衰相作为预示,衰相共有五种:一、衣服垢秽;二、头上发萎;三、腋下汗流;四、身体臭秽;五、不乐本座。--------------------------十一德大寺德大寺大纳言实定卿因近卫大将的职位被平家次子宗盛卿越次得去,暂时隐居家中,后来又说要出家入道。与他交往的各位大夫【1】和武士都非常惋惜,但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其中有一个叫藤原藏人重兼的大夫,深明事理,一天晚上,月上中天,实定卿独自呆在房内,叫人把朝南的格子窗支了起来【2】,对月啸歌,这时藤原藏人走进来,大概是想要安慰他一番吧。大纳言问:“谁呀?”回答说:“是重兼。”又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回答说:“今夜月色特别清澈,心中沉静,所以进来侍候大人。”大纳言说:“来得正好。我正感到心中寂寞,有点无聊呢。”接着便扯着各种闲话,相互慰藉。大纳言说:“观察当今情势,平家越来越兴旺了。入道相国的长子和次子,已做了左、右大将,不久就会轮到三子知盛、嫡孙维盛了。他们这样相继升迁,别家的人何时才能补大将的缺呢。既然这样,倒不如现在就出家了吧。”重兼流着泪说道:“如果你出了家,你的一家上下不是都要没落了吗!重兼这里倒有一条妙计:安艺国的严岛神社是平家非常尊崇的地方,你可以到那神社去祈祷。在那里祈祷七天,那里有许多叫做内侍【3】的巫女,都是十分出色的舞姬,她们一定会觉得新奇而殷勤款待。如果她们问你为什么事情来祈祷,你就如实相告。等你回来的时候,那些巫女们一定会表示惜别之情,这样你便邀主要的巫女一同到京城里来。若是来到京城,她们就一定会到西八条去的,那时如果入道相国问起德大寺公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内侍们也就会照实奉告。入道相国是特别容易动情的人,他听说有人去祭拜自己尊崇的神明,而且还虔诚祈祷,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一来你就有希望得到适当的官职了。”德大寺听完后说:“这我以前倒没有想过,真是条妙计,我就去吧。”于是赶紧斋戒,往严岛去了。果然,这神社里有许多出色的巫女,在他住在庙里的七天中,她们日夜在旁接待,十分殷勤。在这七天七夜之中举行了三次舞乐,弹着琵琶和琴,歌唱神乐,实定卿也非常喜欢这种游乐。为了取悦神明,既唱新式歌曲和古典歌谣,又奏地方民歌和传统雅乐,都是当时难得听到的乐曲。巫女们说:“本社是平家的公卿常来参拜的地方,您这次来参拜不能不令人觉得希罕。您是为了什么事前来祈祷呢?”德大寺答道:“因为大将的职位被别人得去了,所以来这里祈祷。”到了七日宿庙祈祷期满的时候,便向大明神作别回京,巫女们依依惜别,十多个主要的年轻巫女乘船相送,送了一日的路程,到了分别的时候仍是依依不舍,说再送一日吧,再送两日吧,就这样终于一同到了京城。他便留她们在德大寺的府邸里住,殷勤款待,又馈赠了许多东西,这才打发她们回去。巫女们说:“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不去问候咱们的主人入道相国呢?”于是便到西八条去了。入道相国赶紧出来相见,说道:“巫女们结伙而来,为了什么事呀?”她们回答说:“德大寺公到严岛去参拜,在庙里住了七天才回京城,我们乘船送他,走了一天,觉得依依不舍,说再送一天,再送两天,就一起来到京城了。”入道相国问:“德大寺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呢?”内侍们说道:“说是为了祈祷晋升大将的事情。”入道相国点头说道:“唉,真是可怜,京城里有那么多灵验的佛寺他都不去,却去参拜我所崇奉的明神,可见他是非常虔诚的了。”于是便令小松公内大臣将兼任的左大将辞去,将这个职务给了德大寺;使德大寺的地位超过次子右大将宗盛大纳言【4】。想来这的确是非常高明的计策。可惜新大纳言没有用这样的妙计,却去策划那没有好结果的谋反,以致自取灭亡,祸及儿子、家臣,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1】大夫是五位官的称呼。这里的诸大夫即是指在德大寺家出入的官居五位的人们。【2】古时日本的窗户分作上下两扇,开窗时将上半扇支起来。【3】内侍本是宫中女官之称,这里指神社中的巫女,她们的职司是歌舞祈祷。【4】左大将比右大将高一等。德大寺当上了左大将,就比清盛的次男宗盛(右大将)的地位还高了。--------------------------十二堂众交战且说后白河法皇以三井寺的公显僧正为师,令其传授真言秘法,也就是传授《大日经》、《金刚顶经》、《苏悉地经》等三部秘法,并将于九月四日在三井寺举行灌顶【1】仪式。山门僧众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愤怒,说道:“依照先例,凡灌顶授戒都应在本山举行,山王权现在本山垂化显迹,就是为了在这里灌顶授戒。如果要在三井寺举行这种仪式,那就把三井寺全都烧掉吧。”法皇得知后说道:“那就算了吧。”于是在做完灌顶的准备修行之后,便暂不举行灌顶了。但因为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法皇便带了公显僧正临幸天王寺,建起五智光院【2】,取龟井的水作为五瓶智水【3】,在佛法发祥的灵地,举行了传法灌顶的仪式。本来是为了安抚山门,才没有在三井寺灌顶,可是比睿山上的堂众与学侣之间又发生了纠葛,屡屡大打出手,而且每次总是学侣方面被打败,看来山门真的是将要灭亡了,这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所谓堂众就是跟随学侣的童子,出家后成了法师【4】,或者成了服杂役的中间法师。自从金刚寿院的座主觉寻僧正统辖山门时起,令堂众们在横川、东塔、西塔这三塔轮流值宿,为诸佛供花,所以也称为夏众【5】,近年又称之为行者【6】,这些人颇有些把山门的僧众不放在眼里,并且屡屡争斗取胜。于是比睿山当局上奏朝廷,说堂众不服从师父指派,屡屡闹事,请速加讨伐;同时也将此事转告给了军事当局。因此,入道相国奉了法皇钦旨,命令纪伊国的代理国司汤浅宗重等率领京畿兵卒二千余骑,会同僧众,向堂众进攻。那时堂众正在西塔的东阳坊,听到这个消息就在近江国的三家庄聚集兵力,然后又涌上山去,在早井坂构筑土城固守。同年九月二十日辰时一刻,僧众三千人、官军二千余骑,总计五千余人,对早井坂发起攻击。这回本想不至于失败,但是僧众想让官军当先,官军又想让僧众在前,互相观望,不能齐心合力,城内弩石齐发,僧众和官军全部被歼。堂众一边有各国的窃贼、强盗、山贼、海贼等,都是贪婪横暴,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他们拼死力战,所以这回又是学侣方面吃了败仗。--------------------------【1】灌顶是佛教密宗在授戒时以香水浇注头顶的一种仪式。【2】真言宗说佛具备五种智,即法界体性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减所作智。五智光院是法皇建在天王寺内的堂舍,安置大日如来,别名灌顶堂。【3】灌顶时以五瓶盛五种香水,表示五智,故称五瓶智水。【4】法师原是美称,言其通达佛法,可以为人师范。但是后来失掉了尊严,仿佛中国之说和尚。中古时代的僧兵,纵横一时,后白河法皇把山法师的难以驾御比之为贺茂川的水。【5】佛教徒遵照印度的习惯,每年从四月十五日起九十日,在房内修行,称为结夏安居,在期间服役的杂役称为夏众。【6】即佛门弟子依法修行的人。--------------------------十三山门灭亡自此之后,山门越来越衰落,除十二禅众【1】之外,很少有住在那里的僧侣了。各处山谷里僧院的讲演也多已停止了,本殿里的功课也停顿下来。修学之窗既闭,坐禅之床亦空;四教五时【2】,春花不复发香,三谛即是【3】,秋月亦复昏暗。三百余年之法灯,无复人挑;六时【4】不断之香烟,也将中断。当年堂舍高耸,三重楼台插于碧空之中;栋梁竞秀,四面椽头隐于白雾之间。而今天只有山风雨露供奉佛前;月夜的灯光,从破败的檐间透出;惟有早晨的露珠成了莲座上的装饰。到了末世,三国【5】的佛法也都先后衰微了。在遥远的天竺,昔日释迦弘法的竹林精舍,给孤独园【6】,此时已成狐狼栖息之地,只有残壁断垣隐约可见了。竹林园中,白鹭池水早已干涸,只有野草丛生;退凡下乘的碣石【7】也早已颓圮,布满青苔了。震旦的天台山、五台山、白马寺、玉泉寺等地,都已荒废再无僧人居住,大乘、小乘的经文都在箱中朽成了灰,我国南都的七大寺也已荒废,八宗九宗【8】都已绝迹。爱宕、高雄等地,昔日堂塔林立,而今,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废墟,成为天狗【9】栖息之所了。倍受尊崇的天台宗圣地,想不到在当今治承之世竟会颓圮,凡是有人心的无不为之悲叹。在已无僧人居住的居室的柱子上,有人题了一首歌:忆当年,崇佛护国称灵地;看如今,僧房空寂成荒山。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当初传教大师【10】在这里草创时,曾祈祷无上正等觉【11】诸佛加以护佑的事,才题下这首歌的吧,实在令人不胜感慨!每月八日是药师如来的缘日【12】,却听不到诵念“南无药师”的声音;四月是山王【13】权现垂迹的月份,也没有奉献币帛的人们;只有那朱色的玉垣【14】显得神圣古旧,残留着一些标绳【15】叫人凭吊而已。--------------------------【1】在比睿山的法华三昧堂里修行三昧的十二个僧人。【2】释迦一生的说教,分为四种,称之为四教。天台宗分别称之为顿、渐、秘密、不定;按时期又可分为五时,即华严时、鹿苑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槃时。【3】三谛即是乃是天台宗的教义,意为三谛即是实相,犹云空谛、假谛、中谛这三个真理原是一体。【4】指一昼夜之间的早晨、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5】即印度、中国、日本。【6】即释迦修行之处。亦即第一卷第一节中的祇园。【7】原文为卒都婆,系梵语的音译,原意是塔,后来凡在墓后竖立木石,上作塔形,以为纪念者,也有此称。这里的卒都婆似用作指示牌,故译为碣石。退凡是说凡人到此告退;下乘是说王者至此下车。据说是释迦在灵鹫山说法时,摩迦陀国王前来听讲,乃于路旁建此碣石两座,一曰退凡,一曰下乘。【8】佛教的俱舍宗、成实宗、律宗、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真言宗,谓之八宗;外加禅宗,共为九宗。【9】是日本传说中的怪物,人形,有翅,赤面,高鼻,神通广大。【10】参见第二卷第一节注四、注十一。【11】即具有领悟一切真理的至高无上的智慧。【12】比睿山根本中堂所祀药师如来,每月八日是他的缘日,即神佛降世示其有缘的日子,照例举行礼拜仪式。【13】山王是药师如来在日本垂迹的化身大物主神。【14】玉垣是对神社的墙垣的尊称。【15】标绳亦作注连绳,取“章断注连”的意思。是一种稻草绳,特别从左搓成,中间垂下三根、五根、七根稻草,所以又称三五七绳,悬挂门口,标示内外界限,绳内是净地,把一切邪恶疾疫阻隔在外面。--------------------------十四善光寺【1】失火那时,流传出善光寺失火的消息。那善光寺供奉的如来,是世间一等的灵像。古时中天竺舍卫国曾有五种疫病流行,很多人因此死去,于是依照月盖长者的请求,从龙宫城取来宝贵的砂金【2】,由释迦、目莲、月盖长者三人合力铸造,铸成一拃半的弥陀三尊。释迦涅槃后,这佛像留在印度有五百多年,后因佛法东渐,于是传到百济国。又过了一千年,在百济皇帝圣明王的时代,即日本钦明天皇【3】时,又从百济传到了日本,在摄津国难波的海边度过了若干年月。因为佛像经常发出金光,所以将国家的年号改为金光【4】。金光三年(572)三月上旬,信浓国麻绩地方有个叫本多善光的人,在进京途中遇到如来,于是结伴而行,白天善光背着如来,夜间如来背着善光,不一日来到了信浓国,安置于水内郡供奉,至今已历五百八十余年,失火的事如今还是头一次。世人云:“王法将灭,佛法先亡。”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所以人们都说:“那些宝贵的灵寺灵山大都零落了,这大概是平家穷途末路的征兆吧。”--------------------------【1】善光寺位于长野县长野市之北的大峰山麓。【2】原文为阎浮檀金,即产于阎浮捺陀河的砂金,据说有神力。【3】据《日本书纪》,钦明天皇十三年(552)十月百济献金铜释迦像一尊,但日本不加崇信,弃置于难波的崛江地方,二十年后本多善光始建寺供奉。【4】金光,正史无此年号。日本自大化革新(645)以来,始仿照中国采用年号。--------------------------十五康赖祷文且说那些被流放到鬼界岛的人,他们的性命就象草叶上的露水,本已不必怎么珍惜,但丹波少将的岳父门胁宰相平教盛,在肥前国鹿濑庄拥有领地,时常送来衣食,因此,俊宽僧都和康赖也得以苟延残喘。康赖在流放初期,就在周防国室积地方出了家,法名性照,因为他原本就有出家之意,所以当时就作了一首歌道:尘世背我意,何不早抛弃!今日情已绝,追悔诚莫及。丹波少将和康赖入道对熊野权现十分崇敬,他们计议道:“应该设法将熊野的三所权现奉迁到这个岛上来,以便咱们祈祷回京的事。”俊宽天性不重信仰,所以并不赞同。他们两个便在岛上努力找寻,看有没有与熊野相似的地方,但见林塘美妙,恰似红装锦绣;云峰奇幻,尤如碧翠绫罗;山色水景,林木丰秀,无处不有绝妙景致。南望则海水漫漫,云涛烟浪最深处【1】;北顾则山岳巍峨,瀑布百尺天上来。瀑声喧豗,松风阵阵,这种气势很象飞泷权现所在的那智山。于是就将那地方视为那智山,把这座山峰当作本宫,那座山当作新宫,东一处,西一处,都冠以王子【2】二字。康赖入道作向导,丹波少将紧随其后,天天作出参拜熊野的样子,祈祷回京之事。祈祷说:“南无权现金刚童子,请以善悲为怀,保佑我们回故乡,和妻儿相见吧。”天长日久,也没有斋戒的衣服可以更换,只好身穿麻衣,用泽中之水沐浴,权作熊野岩田川的清流,登上山中较高的地方,就算作本宫的发心门【3】了。每次参拜的时候,康赖入道就诵读祷文,因为没有纸做币帛,便只好折花代替。康赖的祷文云:惟治承元年丁酉,十有二月,计日数三百五十余日,谨择吉日良辰,诚惶诚恐,奉告于日本第一灵验,熊野三所权现,飞泷大菩萨之前。虔诚信士羽林【4】藤原成经暨沙弥【5】性照,以一心清净之诚,竭三业相应【6】之志,谨白:夫证诚大菩萨【7】者,济渡苦海之教主,三身【8】圆满之觉王也;东方净琉璃王之主【9】,众病悉除之如来也;南方补陀落能化【10】之主,八重玄门【11】之大士;若王子者,乃婆娑世界之本主,施无畏、救苦难之观音大士也。以是上自一人,下至万民,或求现世平稳,或求后世安泰,朝掬净水洗烦恼之垢秽,夕向后山高唱宝号,感应无不立至。今我等以巍峨高峰喻神德之崇,以崄巉深谷喻弘誓之深,乘云而上,凌露而下,若非信仰我佛菩萨,岂能步行崄巉之路;若非仰慕权现之德,何为祭祀于幽远之境乎。为此,祈祷证诚大权现,飞泷大权现,启青莲慈悲之眸子,振小鹿聪敏之耳朵,鉴察我等无二之丹诚,纳受我等一一之恳请。结宫、速玉宫【12】两权现,各自随机,引导有缘众生,救助无缘群类,舍七宝庄严之所,和八万四千之光,同六道三有【13】之尘,是故定业亦能转【14】,求长寿得长寿,因是我等连袂礼拜,捧呈币帛礼奠,从无虚日。披忍辱之衣【15】,捧觉道之花【16】,动神殿之地,澄信心之水,充满利生之池。如蒙神明受纳,所愿定能成就。仰祈十二所权现【17】并展利生之翅,遥飞苦海之天,请赐佑我等得释左迁之忧,得遂返京之愿。再拜。--------------------------【1】见白居易的诗句:“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仙。”。【2】即熊野权现的下院。那时由熊野至京都的各街道,共有九十九处以王子为名。【3】是熊野本宫大门的名字。【4】借用唐朝名称,指成经为近卫少将。【5】即受戒不久的僧人,指康赖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