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是镶着淡桃红色的珍珠、价值连城的东西。前一天的晚上,一只耳环,不知被夫人丢到公馆里的什么地方了。 “夫人的耳环丢了。清扫的时候,请注意一下啊!” 第二天早上,上了岁数的女仆领班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从头至尾地回响起来。 小夜一边用抹布擦地,一边想:耳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不过,那之后很快,公馆里的人就被叫到夫人的房间里,去拜见那个耳环了。 剩下的一只耳环,被收到了木雕宝石箱里。银链上是一粒大得惊人的珍珠,宛如清晨的露水珠一样,闪闪发光。公馆里的女仆、书童和花匠们仔细地拜见着。 “听好了,发现了与它一模一样的东西,请立即送到我这里来。今天,垃圾里也要好好翻一翻。” 女仆领班紧张得声音都哆嗦了,对众人这样命令道。 这个时候,夫人正悲痛欲绝地瘫坐在隔壁房间的丝绸坐垫上。夫人穿着浅蓝色的和服,系着同样颜色的带子。这样一位传统娴淑,连一次西装都没有穿过的女人,昨天晚上怎么会戴上了耳环呢?小夜不懂了。听说那耳环,是夫人结婚时主人赠送给她的礼物。 说是这么说,不过,小夜连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主人。尽管来这家公馆效力已经半年过去了。 听说主人是一位富商。说是港口里有一艘大船,从事着从海那边的国家往回运宝藏的买卖。 “所以啊,一年到头几乎都在海上了,很少回来。就连我,也还没有见到过。” 女仆领班这样说。那时候小夜就想,那样的话,夫人也太寂寞了! 这天黄昏。 当小夜意外地在院子里的栀子⑦树下发现了那粒珍珠的时候,别提有多吃惊了。 是去药店给夫人买头痛药、匆匆回来的时候。仿佛从栀子花上滚下来的一滴露珠似的,珍珠飘然落到了昏暗的院子里的黑土上。 小夜禁不住拾了起来,搁在手上,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个宝物。然后,悄悄地戴到了自己的右耳朵上。 这样不行!必须马上送过去!一边自己说给自己听,一边还是想戴一次耳环,结果小夜没能说服自己。 戴上了耳环的耳垂儿,怎么会是一种又重又热的感觉?小夜不由得晃了一下头。她想,原来那些高贵的人,就总是这样一种感觉活着的啊! 就在这时。 小夜那戴着耳环的耳朵,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哗”的一声涌过来,哗啦啦地笑着远去了。又“哗”的一声涌过来,笑语喧哗地消失了……啊啊,这是海边的声音。 因为小夜就出生在海边的一个渔民的家里,海的声音,是绝对不可能听不出来的。 小夜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于是,那个声音就充满了小夜的脑海、胸膛,不,是整个身躯,不停地“呜——呜——”叫着,形成了汹涌波涛。 来呀、来呀,小夜听到从声音那边传来了低沉的呼唤声,是精神作用吗?然而这时,小夜已经成了这不可思议的耳环的俘虏了。 “这就去、这就去、这就去——” 小夜大声叫道。然后,就那么戴着耳环跑了起来。 朝着大海、朝着大海,朝着波涛尽头那个呼唤着自己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方向—— 公馆离大海相当远。如果坐火车要三十分钟,如果步行要半天吧?可这天夜里,小夜却真只是那么一跃,就到了大海。跑过什么地方、怎么跑过去的呢?小夜只记得袖兜在风中嗖嗖地叫着,家家户户的灯光像星座一样眨巴着眼睛,天上回响着黄色的月亮那不可思议的鼻歌。小夜捂着戴着耳环的耳朵,只是没命地跑着。 啊啊,热热,耳朵热,小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尽管如此,小夜还是追赶着发烫的右耳里那个不停地回响着的呼唤声。那声音,温柔而甘甜,说是这么说,那却是一个无法形容的英武的男人的声音。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小夜已经在大海上了。 小夜竟然从沙滩上一下子跳到了海里,在水上跑了起来。 夜里的大海,就像是一块又黑又重的布。而且,从海的尽头、水平线那边,那个声音又“来呀、来呀”地呼唤起来。 在海上跑了有多久呢? 小夜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岛的黑影。小岛沐浴在月光之下,闪着光。当小夜终于抵达了那座小岛的时候,小岛猛地一晃,说起什么话来了。 没错,小岛确实说话了。就用那个声音说:“到这边来。”随后,那个声音就呼唤起夫人的名字来了。那一瞬间把小夜吓了一跳。 定睛仔细一看,那不是一座岛,天呀,竟是一头鲸!鲸那两只细细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夜。接着,又惊讶地再次呼唤起夫人的名字来了。小夜低着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道: “哦、哦,我、夫人的使者来了。” “使者?使者是什么意思?” 鲸非常吃惊地说。然后又问: “她生病了吗?” “……” 小夜想说什么,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了。换了一个方向,想飞快地返回沙滩,但腿却动不了了。 这时,小夜恍然大悟了。 夫人的丈夫,原来就是大海里的鲸! 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小夜就曾经听说过有魔力的鲸的传说。说是在离岸不远的海上,住着一头不可思议的鲸,嫁给了这头鲸的姑娘,不但住在豪华的宫殿里,身边还有成群的仆人服待。而一到满月的夜里,她就会佩戴上美丽的宝石,去和海里的鲸会面。 小夜哆嗦起来。啊啊,天哪!自己竟代替夫人到这里来了…… 鲸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夜,然后静静地说: “告诉我,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那声音,悲伤得有点颤抖了。 小夜一句一句地说了起来。夫人一只耳环丢了、自己拾到了,结果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这里。 听完了,鲸叹了口气。是一声如同吹过森林的风一样的深深的叹气。然后只说了一句“这是不可以的啊”,鲸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耳环是两个一组。我说过了,绝对不可以只戴一个耳朵。而且,一旦别人知道了耳环的秘密,就完了。” “完了?什么完了?” 小夜睁大了眼睛。 “我们的结婚啊!我给妻子的梦啊!鲸给人间的姑娘的梦,和钟的摆一样。为了来到这里又肯定能回去,我把两粒珍珠作为耳环给了她。如果只用一只,那就完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 小夜想,这下可惹了大祸!那时要是立刻就把耳环还给夫人就好了。如果那样的话,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接着,小夜又责备起自己的轻率来了,只戴着一只耳环,就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少了另外一只戴在左耳上的耳环,小夜怎样才能回到陆地上去呢…… 直到刚才为止,还绷得紧紧的,连一丝微波也没有的大海,这会儿,晃荡来晃荡去,像是在呼吸似的摇晃起来了。 (怎样才能从海上回去呢……) 就在小夜走投无路地叹了一口气的时候,怎么样了呢? 小夜已经坐到了鲸的背上。小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爬到鲸那巨大的、滑溜溜的身体上来的,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正在鲸背上摇晃着两条腿,眺望着大海。 (月亮月亮,救救我!) 小夜在心里祈求道。 “你用不着担心。” 鲸突然说。 “魔法马上就要解开了。耳环的魔法,这就结束了。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这话让小夜稍稍放下心来。然后,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公馆里的夫人。 一到满月的时候,夫人就会跑过大海,到这里来吧?蓝色的袖兜在风中嗖嗖地舞动着,捂住戴着珍珠的两个耳朵、屏住呼吸,跑过来吧? 小夜突然眼泪汪汪了,鲸也啜泣起来。 “所谓的魔法,真是一种让人悲伤的东西啊!” 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嘟哝道。 小夜看着海上的月亮,慢慢地向西方移去。她看着它,感觉好像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好几十年似的。 天亮时分,小夜站到了公馆院子里那棵栀子树下。 女仆领班那吩咐早上工作的声音,响了起来。窗下新的白百合花开了。 和往常一样的公馆的早上。平静、爽快的一天开始了。 然而这个时候,小夜却像一个疯了的女孩似的,眼睛闪闪发光,披头散发地闯进了公馆。 “夫人、夫人……” 一边这样叫着,一边冲进了夫人的房间。 夫人陷入了比昨天更深的悲痛之中。接着,用有气无力的细细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剩下的一只耳环也消失了。在朝阳中溶化了。这下,全都完了啊……” 夫人的手上,托着一个空空的宝石箱。 “夫人,另外一粒珍珠,我……” 小夜刚说了一个开头,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时,那只耳环也像露珠一样消失了。 随后没有多久,公馆就衰败了,夫人回乡下去了。 闲下来,女仆们凑在一起悄悄地说,大概是因为主人的生意失败了,不寄钱回来,公馆才衰败了吧? 只有小夜知道事实的真相。 实在是太悲伤了,小夜离开了公馆。 注释:《冬姑娘》 不久, 冬姑娘就冲着遥远的北方的森林, 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 冬姑娘,是坐在白菜山上来的。白菜堆在运货马车上,从北方的村子“咣当咣当”地来了。农夫坐在马车上,用毛巾包住脸,赶着马。 “嗨——嗨——白菜送来喽!” 农夫一个人自言自语。离城里市场近了才该说的话,一高兴,这会儿就从嘴里溜了出来。不过,城里还远着哪,还要在枯萎的原野上跑好几个小时。 “啊——” 农夫打了一个大哈欠,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了。 就是这个时候,冬姑娘轻轻地坐到了马车上。 从前,冬姑娘也穿着长长的棉坎肩。可现在,全都换上了洋装,围着红色的围巾,穿着长筒皮靴。还有,就是今年还戴上了耳环,仔仔细细地化了妆。 冬姑娘坐上来的那一刹那,原野一下寒冷起来。马猛地一哆嗦。 (哼!这女娃子年年来坐呢!) 马生气了。堆得像山一样的白菜就够呛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跳上了别人的马车,这不是瞧不起人吗?今年一定要把这个小女娃子甩下去! 于是,马就放开速度狂奔起来。马车“哐当哐当”地一阵剧烈摇晃,一棵白菜滚落了下去。农夫睁开了眼睛,慌忙去拉缰绳。 “驾驾!不能安静一点吗?” 可是,只发生了这么一点事。冬姑娘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上面。 “哼!” 又咂了一次嘴,没办法,马只好又一步一步走了起来。农夫又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红红的太阳,在乱蓬蓬的树林那边放射出微弱的光。走了一会儿,马站住了,往回看去。马想看看冬姑娘是个什么样子。 冬姑娘坐在白菜山上,盘起了两条穿着长筒皮靴的腿。长长的围巾被风一吹,像市场的旗帜一样飘飘扬扬。 “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呢!” 马嘲笑道。 “那么漂亮的围巾,是谁给你织的呢?” 冬姑娘开心地回答道: “是俺娘织的!俺娘这会儿正在织一条大大的、大大的披肩哪!” “哼!那么,这双长筒皮靴是谁给你缝的呢?” “这是俺爹缝的!俺爹这会儿正在缝皮袄呢!” “嗨!”马缩了一下肩膀,“那么说,下个月,你老娘就要披着那条披肩来坐马车了?” “嗯嗯,”姑娘点点头,“然后再过一个月,俺爹就要穿着皮袄来麻烦你了。” 听了这话,马的心情糟糕透了。 “俺把话说在前头,马车可不能白坐。” “你怎么这么说……”冬姑娘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俺们从很久很久以前,不就是坐你拉的马车来的吗?再说,俺一个人只不过才花瓣那么重。” “可是啊……”马谆谆教诲似的说,“如今这个世界上,不要钱的事可一件也没有了。再怎么小的东西,也要花钱买;再怎么无聊的活儿,也要付谢礼。” “是吗?” “是啊。所以,你要是想坐到城里头,就要付给俺谢礼。” “……” 冬姑娘犯愁了,自己身上没带一分钱。于是,马毫不在意地说: “也用不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比方说,像那条围巾就行。” “围巾?”姑娘尖叫起来。 “这可不能给你!这是俺娘一针一线给俺织的。” 听了这话,马刁难地说: “是吗?那么俺也就只能对不起你了。从这里起,俺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没法子,冬姑娘只好摘下围巾,给马围上了。红色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缠到了马的脖子上。 “噢,可真暖和啊!” 马满足地点点头,马上就“咣当”一声拉起车来了。 马拨开浓密的枯草,往前走去。 “啊啊啊啊,这片原野上连条路也没有。” 马叹了口气,发起牢骚来了。就在这时,马的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好主意。马看着前方,说: “喂,冬姑娘呀,你那漂亮的长筒皮靴,能不能借俺一下?” 白菜山上的冬姑娘回答说: “这可不能脱给你。爹花了十天才缝出来的!” 于是,马就故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前腿晃了几晃,一下子停住了: “脚太痛了,一步也走不了啦。这片原野上净是碎石子。要是穿上了那双长筒皮靴,也许会好受一点。” 于是,冬姑娘勉强把长筒皮靴脱了下来。马把它们穿上了。 “嗯,真舒服。” 嘎巴嘎巴,长筒皮靴发出了脆脆的声音。 农夫还在睡着。马车上是白菜的山。冬姑娘无精打采地坐在上头,肩膀那里,一片片灰云飞来飞去。 走了有多远呢? 马突然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 “咦呀?” 马悄悄回过头去。摘下了围巾的冬姑娘的胸前,晃动着一条长长的项链。那玻璃球撞到一起,发出了木琴一般的声音。马一下子想要那项链了。 “喂,冬姑娘呀!” 马停住了脚。 “俺胸前好冷清啊,你那玻璃球能让俺戴一戴吗?” “……” 冬姑娘一脸恨恨的表情。可马还紧追不舍地说: “没有它,俺连一步也走不动了哟。” 于是,冬姑娘伤心地把项链摘了下来。 马戴上了项链,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杂技团的马了。穿着长筒皮靴的前腿往前迈一步,项链就丁零丁零地响一下,红色的围巾就随风飘了起来。马这个高兴啊。 “还是头一次这么快乐!” 可这是一匹贪得无厌的马。还有什么可以要的东西呢?马又回过头去。 那双眼睛停在了冬姑娘那美丽的脸上。然后,停在了冬姑娘那长长的睫毛上。这个姑娘粘的是假睫毛。马眨了眨眼睛。 (俺的睫毛就够长的了,可这女娃子的睫毛更长!) 而且,还是卷曲的,闪闪发光。 (好,最后再打扮一下,把它们也要过来吧!) 马自己点了好几次头,轻轻地招呼道: “喂,冬姑娘!” 冬姑娘朝这边转过脸。 “我想要你的睫毛。” 冬姑娘吃了一惊。今天仔仔细细地化过妆了啊!新的睫毛,花了好长时间才粘上去的。如果把它们也摘掉,那太不可想像了!于是,姑娘就努力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眼睛骨碌一转: “哎呀,睫毛是粘在眼睛上的呀,怎么能取下来呢?” 但马不肯服输: “连谎话你都不会说。俺知道,你戴的是假睫毛。俺见得多了,城里的姑娘粘的都是假睫毛。” “……” “好了好了,快把睫毛摘下来,让俺戴上吧!要是不让俺戴的话,俺连一步也不想动了。” 冬姑娘哭丧着脸,把自己的睫毛给了马。 马车又慢吞吞地前进了。不久,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哭泣声。 (嘿,我还不知道她哭了哪!) 马这样想。不久,冬姑娘就冲着遥远的北方的森林,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马一点都不知道。 一开始,马的假睫毛还不错。眼睛上面,像多出来一个庄重的天鹅绒帽檐似的。 “睫毛一漂亮,气质就出来了。有血统证明的名马,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匹马,老早以前就向往这种东西了。它有一种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匹英雄马。 四下里还是一片茫茫荒原,但是,如果把它想像成凯旋勇士的回归之路的话,也就不觉得苦了。如果把拉着的马车,想像成一车战利品的话,也就不觉得重了。一进到城里,等待着它的将是喇叭、掌声和五彩的纸屑。 “快!快!”马自己激励自己道。 就这样,又走了有多远呢? 突然,马觉得一只眼睛的睫毛上好像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呀,五彩纸屑也撒得太早了呀!) 马站住了。另一侧的睫毛也“噗”地开出了一朵白花,然后,它一飘落下去,睫毛上又开出了一朵新的花。落下去的花,眼看着越来越多,很快,放眼望去,是的,马的眼睛所能看得见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白花了。 那就像梅花一样,软软的,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 “哇!”马赞叹不已。 白花在地面上一点点地积了起来,不一会儿,这一带就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不得了!” 马眼神呆呆地嘀咕了一句。过去它曾经喝过一点啤酒,那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没过多久,马的长筒皮靴的一半就陷在花的里头了。脖子上和后背上,也全都是花。如果不是不停地摇晃身体,花就把它压得不能动弹了。 “什么时候谁曾经说过,花瓣没什么重量,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马喘着气朝前走着。然后不时地停下来,眨巴着眼睛。积在睫毛上的花,让它看不见前方了。 不过,那白色的原野怎么走、怎么走,也没有一个尽头。马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朝前走,还是又返回来了?要不就是在原地踏步?视野里全是白花。如果说听到的……啊啊,那条项链那温柔的声音呢?马的周围,是一个完全没有了声音的世界。可尽管如此,身后的马车却迅速地变得沉重起来。 马受不了了,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