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若对他们的出身感到好奇,问题通常也问不出口。和又市这群人往来,百介最得小心的,就是有哪些问题不该问,问话的时候也常为该问到什么程度而踌躇不已。 这下却—— 听到治平如此干脆地把人家的身世全抖了出来,的确教人大为惊讶。 “噢,不过这也不代表她的环境就有多好。” 说到这里,治平拿起缺了口的茶碗喝点东西润润喉咙。 “阿银她——就连个爹都没有。” “是父亲早逝么?” “不,她原本就没有爹。理由是,阿银她娘是那家料亭的独生女,后来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怀了他的骨肉。可是那男人,哎。” “——不是个老实人?” “不,据说两人都是真心的。不过先生呀,世上有许多鸿沟是无从跨越的。” “无从跨越的——鸿沟?” “是呀。比方说——先生和咱们这伙人不就完全不同?原本是武家出身,如今还是个大商家的隐居少爷,大哥又是个同心大爷。” “噢,不过……” “而我,不过是个罪人、无宿人。既没个户口,又无亲无故的。咱们即使再怎么亲近,彼此之间不也有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噢。” 治平完全没让百介把话说下去。 “即使有再多抱怨,这毕竟是世间的规矩,再嘀咕也没啥用。总之阿银的爹娘就为了这理由而无缘白头终老。” 意思是——两人身分有别? 她爹大概是个身分尊贵的武士——例如旗本子嗣之流罢,百介心想。 不过呀——治平以灰暗的语气说道: “噢——虽然没有爹,阿银毕竟是个大店家的娇贵干金,身边总是不乏爷爷、奶奶、奶妈还是仆从随侍在侧,日子想必过得很幸福。不过先生应该也知道罢,幸福这种东西,可是随时都可能溜走的。” “溜走——?” ——这种事可不想听。 百介刹那间如此想道。 这种事听了也没用。 听了只会教人难过、惆怅罢了。 治平以一对目色浑浊的小眼睛凝视着百介问道: “要听么?” “噢,这……” 要听,百介回答。 “在阿银十岁还是十二岁那年,阿银眼睁睁地看着她娘在自己眼前——遭人给杀了。” “此,此事当真?” 难道就是那件事? “请问凶手可就是——祗右卫门?难不成阿银家就是那柳桥的——?” “对,一点儿也没错,先生不愧是博学多闻。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阿银她娘被祗右卫门,或者是一个以祗右卫门当幌子的‘计谋’给杀了。” 狱门那颗发黑的首级。 就是她娘的仇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 不过…… 若是如此。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这句话是说给那颗首级听的么? “那么,阿银小姐她——” 阿银她——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端详那颗首级的?百介当然无法理解,也无从想像亲眼目睹自己的娘惨遭杀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更甭提看到那颗凶手的首级——而且还是曝晒狱门的首级时的心境了。” 而且,这个仇人还是个—— “祗、祗右卫门他……”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祗右卫门还会再……再活过来?” 哼——治平不屑地说道: “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再活过来?这与我完全无干。” “但若是如此,阿银她不就——” “她呀,可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先生就别为她操这个心了。” “话是如此,不过……” “等一等。”。 治平缓缓站起身子,从厨房取来了一瓶看似浊酒的东西,碗也没洗就倒了喝下去。 “阿银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呀。就凭先生这点看人的本事,看她可是看不透的。” “是么——噢,这小弟当然很清楚。不过对阿银小姐来说,祗右卫门是个杀亲仇人,这点可错不了罢?” “是仇人呀。” “那么……” “不过,阿银她——‘曾报过一次仇’。” “噢?” 我说她曾报过仇,治平看似一脸愤怒地说道。 “——不过,只报过那么一次,照理说,这下恩怨就该结了。” “请,请问是什么意思?” “先生想听么?瞧先生一脸好奇。不过,像先生这种正派人士,没喝个几杯恐怕听不下去。” 治平说完,向他递出了浊酒。 百介也诚惶诚恐地递上了茶碗。 “自从卷入祗右卫门那件事之后,阿银家的料亭就变得支离破碎。不出多久大老板死了,老板娘也从此卧病在床,没多久就过世了,落得料亭只好拱手让人。在不知不觉间,阿银就成了个孤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不过先生,一个乳臭未干,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变得无依无靠,被迫孤苦伶仃地活下去,想想这有多辛苦罢。” 不难想见,百介心想。既胆怯又懒惰的他完全无法想像原本是如此境遇,却遭逢这等横祸,有多少人能继续怀抱希望把日子过下去? “即使如此,阿银还是毫不悲观,勇敢地活了下来——” 还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哪——治平说道。 不过即使表面上再怎么坚强,身后背负的是多少阴霾、多少悲伤、多少忍耐,绝对是旁人难以理解的。这下阿银的脸庞在百介脑海中浮现,一想到她就不禁感到悲从中来。 “不过先生哪,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倒是有个男人——收留了阿银。” “收留了她?” 并不是将她金屋藏娇什么的,治平说道。 “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总不可能让人金屋藏娇什么的。想必那男人也没打过这种主意罢。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总之那家伙收留了流落街头的阿银,让她继续过起原本那千金小姐的日子。” “这——果真奇怪。” “是呀。不过先生,这世上终究还是没这么好的事。” “没这么好的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收留了阿银的,可是个数这一带的地痞流氓闻风丧胆的——黑暗世界的大恶棍、大魔头。” “有些事可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治平低声说完,又向前递出了浊酒。 小弟不用了,百介伸手婉拒道。 “如此恶棍为何要收留年幼孤女?” “这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一时出于同情,还是想抵消些自己的罪孽,总之,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个恶棍并不打算让阿银也走上这条路,而是准备将她养好嫁人。不过——周遭的环境可是会造成耳濡目染的影响的。” “难道阿银小姐她也……?” “所以我说是命中注定的呀!” 治平将酒一饮而尽后继续说道: “看来还真教人不得不相信,这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如此命苦——想到这儿连我都开始不忍了。没有人是自甘堕落的,每个人都期望自己能好好过日子。不过要是被噩运给缠上了,可是怎么甩都甩不开呀。” 治平的眼神开始黯淡了下来。 “到头来,阿银终究还是沦落到‘咱们这世界’来了。” 百介只能不寒而栗地将视线别开。 “不过,她并非迷迷糊糊走上这条路的。毕竟她可不是个这么傻的女人。阿银很可能是——一心想为她娘报仇罢,”治平说道。 “为了报仇——?” “这件事从没听她本人说过,因此实情并不清楚。不过,也不知是读出了她的心意,还是受其他人所托,收留阿银的男人——御灯的小右卫门,过了一阵子就向祗右卫门出手了。” “是么?那么,十年前祗右卫门二度伏法,就是这个人,也就是阿银小姐的养父的——” “没错。” 治平以嘶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当时,原本干盗贼的我正为金盆洗手藏匿了好一阵子,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不过稻荷坂祗右卫门这家伙,对不法之徒们来说的确是个眼中钉。” “不法之徒们的眼中钉?不是奉行所的?” “是呀,”治平回答。 “对不法之徒们而言,他可是个碍事的家伙,教大家什么事都难办。这些不法之徒多半是为环境所迫的天涯沦落人,因此对只右卫门这种危害自己弟兄的家伙自是深恶痛绝。” 意思是,他是个危害不法之徒的不法之徒? 这么看来,祗右卫门可就是同时与黑白两道为敌了。 “不过,最受困扰的要属普通百姓,以及已是走投无路、却又被祗右卫门捉住把柄的家伙。他和浅草的弹左卫门老大原本就不合,与非人头的老大也起了争执。因此,正派百姓就甭说了,就连香具师、地痞流氓、乞胸、或是座头(注48),对祗右卫门也都是敬而远之。想买凶干掉他的仇家不知凡几,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愿意下手罢了。所以到头来,或许就轮到阿银她养父小右卫门接手。不过,据说当时助他一臂之力的——就是阿又这个小股潜。” “又市先生——?” “毕竟那家伙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恶棍嘛!当时还是个刚出道的新手,大概是想借此闯出个名号罢,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那家伙极少提起自己的往事。” 原来又市那么早就和祗右卫门交过手——难怪对他的底细如此清楚。 不过…… 祗右卫门是否真的没死? 不——死是死了,只是事后又活了过来。 “也不知道那小股潜设了什么样的局,小右卫门又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总之,祗右卫门因此伏法遭刑,首级也被摆到了狱门示众,该报的仇算是报了。不过,阿又这家伙,当时和小右卫门做了个约定。” “做了个约定?” “没错。据说小右卫门当时曾拜托他,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 “拜托他什么?让阿银过回正派的日子?” “别傻了。先生以为一旦涉足这种圈子,有这么容易脱身么?” 百介不禁吓了一跳。 “而且阿银在这种圈子早已浸淫太久,哪可能过回正派的日子?只是俗话说盗亦有道,小右卫门不过是希望阿又能看好阿银,千万别让她走上不该走的旁门歪道——如此而已罢。” “可是指不要走上祗右卫门那种旁门歪道?” “没错。” 真是无聊透顶,治平说道。 “先生说这无不无聊?恶党就是恶党,坏勾当哪可能有什么善恶之分?哪还需要讲什么道理?” 噢,百介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 治平的恩人,同时也曾为其岳父的老贼野铁炮岛藏,就是深信这无聊的道理,并坚持将之贯彻到底。盗亦有道——他为了坚守这个在世间根本行不通的信念,甚至让治平失去了妻女。因此—— 治平毒辣的语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意,百介多少猜得到。 “哎,算了。后来在七年前,小右卫门便从江户消失了。这下阿又这家伙不得不信守当年向他所做的承诺。” 还真是讲义气呀——治平说道。 接着再度在自己的茶碗里倒了点酒, “哎,还真是的。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连自己都感到不舒服。我看先生哪——” 就别再深究这件事了——治平以眼神如此示意道。 “如此说来,又市先生他……” 便前去劝谏阿银了罢。而事隔十年,阿银看到了宿仇祗右卫门的狱门首级,也确定了他的再次复生。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银小姐她……” 决意再报这个仇—— 此时传来喀的一声。 好大的老鼠呀,治平嘀咕道。 接着又机敏地望向百介。 我说先生呀——治平低声向他说道: “只右卫门这家伙,像先生这种正派人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 从明处是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的,记得又市也曾这么说过。 “绝对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想必先生反而会更想追查,但这件事也是查不得的。总之,这件事万万碰不得。” 先生可知道——治平语带威吓地说: “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万万碰不得——?” “对。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查。先生,有些事只要一碰上,保证会惹祸上身。” 治平转眼望向壁橱,继续说道: “所以,先生呀,” “怎、怎么了?” “总之,这件事就别再插手了,就连咱们这种人都碰不得。不论有什么理由、有多少情仇,这种事就是千万不可贸然出手。咱们可是一群无恶不做的恶棍,但这种霉头就是碰触不得。即使是阿银——这十年来,活得想必是倍感煎熬,如今又何须——” 治平定晴凝视着茶碗。 “如今……” 何须再恋栈这段陈年积怨呀,治平说道。 “这道理阿银理应懂得。不过,有时候只怕有个万一。” 想必是如此罢,阿银特地前去看了祗右卫门的首级,而且还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 和他有旧仇—— 不恋栈是不可能的罢,百介说道。 “的确是不可能呀,如此深仇大恨哪可能忘得了?但又能拿他如何?” “能拿他如何——” 但难道就该就此放下?百介问道。 是该放下呀,治平回答。 “先生可要弄清楚,咱们可不是什么义贼,也不是衙门捕快,不过是几个窝囊的无宿人,哪需要管他什么大义名分、国法王法的。毫无赚头的事万万不该碰,招惹上祗右卫门这种妖怪,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不过,依治平先生这么说,难道阿银的仇就不该报么?” 若是如此哪有天理?怎能服气? “难道她就该继续这么忍气吞声下去?” “除了忍气吞声下去,还能怎么办?” 治平瞪着百介说道: “先生呀,咱们这等人落魄至此,没一个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往事。不管是阿又那家伙还是我自己,个个的人生都是既龌龊又灰暗。过去的一切即使想忘记,也总是挥之不去。不过,阿银可就不同了。” “哪里不同——?” “阿银这姑娘,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儿正常的回忆。因此,对这种旧恨才会如此执着。” “想必是如此,因此——” “正是如此。” 治平有气无力地回答。 “先生,通常理应如此,人本应避免为这种无谓的执着所苦恼,不论是怨恨还是悲伤,都是能忘掉最好。” “这的确有道理。那么……” “不过,我也认为这种执着尚存,代表一个人还有人性。” “执着——代表人性?” “是呀,这股执着或许让阿银干起坏事时感到有点碍手碍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连这点执着都没了,她那硕果仅存的人性可就要被连根拔除了。” 治平低下头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我看她这泼妇可就要落得和咱们同样境地了。” 治平如此做结。 百介不禁开始犹豫了起来。 “不过,因此要她继续忍下去,这道理还是说不通罢,即使是个无宿人还是什么的,这种有仇就该报的执着——还是理所当然才是。” “或许是如此。” “那么……” “不过,对方可是祗右卫门哪,这种仇想报也是无从。想想罢。先生自己不也说过,这家伙可是怎么杀都杀不死的?” “这——” 杀也杀不死的执着,狐者异。 ——因此又市才要…… 百介看了看怀中的符咒。 ——给自己这张符。第5章 [五] 北町同心中的小角色——田所真兵卫,在造访百介后的第三日,将不死之身的妖怪稻荷坂祗右卫门第四度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