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郎突然走上前,随手摘下一片叶子,递到一郎眼前问说: ‘这是什么叶子?’ 一郎吓了一跳,稍稍沉下脸说: ‘哇呀!又三郎,随便摘菸叶是会被公卖局的人骂的!你干嘛不说一声就摘下?’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 ‘哇呀!公卖局的人都会一片一片数着叶子数,再记在帐簿上的。我不管啰!’ ‘我也不管啊!’ ‘我也不管!’大家异口同声叽叽喳喳。 又三郎涨红着脸,手里摇晃着菸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一会儿,才赌气地说: ‘我又不是故意的!’ 大家惶恐不安地环顾着四周,深怕被人看到,又缩头缩脑地打量着眼前那栋小茅屋。座落在热气腾腾的菸草田对面的茅屋,寂静无声,似乎没有任何人在。 ‘那房子是一年级的小助的家。’嘉助开口打圆场。 可是耕助本来就不愿意让大家知道自己发现的山葡萄丛,现在跟来一大堆人,就把气出在又三郎身上: ‘嘿!又三郎你说不是故意的,可是谁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你还是把叶子照原样还给人家吧!’ 又三郎很为难,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把叶子搁在那株菸叶梗底下,说: ‘那我就放回原处好了。’ 一郎趁机说:‘快走!’并率先跨开脚步。其他人也跟在一郎身后走开。只有耕助还留在原处嘟囔着: ‘我不管喔!那是又三郎放的叶子,跟我无关喔!’ 不过没人理睬他,迳自越走越远,耕助只好赶忙追上去。 一行人沿着芒草丛中的小径,又往山上爬了一段,才来到一处栗子树遍地林立、朝南的洼坑地。栗子树下正是一大丛山葡萄藤。 ‘这地方是我发现的,你们不要摘太多啊!’耕助说。 ‘我要去摘栗子。’又三郎说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栗子树枝头上扔去。一颗青刺果应声而落。 又三郎用树枝剥开刺果,取出两个还未熟透的白色栗子。其他人都在忙着摘山葡萄。 耕助摘了一阵子后,想到另一丛山葡萄去,正当他路过一株栗子树底下时,突然从树上淅沥哗啦落下一阵水滴,使得他自肩膀到背上,就像刚从水中爬上来似地湿淋淋的。耕助目瞪口呆地抬头往上看,只见又三郎不知何时已经爬到树上,一边笑着一边用袖子在擦脸。 ‘哇!又三郎你干什么?’耕助恨恨地往上喊道。 ‘是风刮的。’又三郎在树上吃吃笑着。 耕助离开树下到别处继续摘着山葡萄。耕助已经摘了许多,东一堆西一堆,恐怕自己也会拿不动,整个嘴巴也染成了紫色,看上去好像大了一圈。 ‘够了吧,就摘这些回去吧。’一郎说道。 ‘我还要摘!’耕助回说。 这时,又是一阵水滴哗啦落在耕助头上。耕助吃了一惊,抬头往上看去,不过这回树上没有又三郎的身影。 仔细再看,树枝另一端露出又三郎灰色的胳膊,更听到他的吃吃笑声。耕助这回真的火大了,大吼着: ‘又三郎!你又泼了我一身水!’ ‘是风吹的!’ 大家哄笑了起来。 ‘又三郎,一定是你摇了树枝的!’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耕助愤愤不平地望着又三郎,过一会儿才说: ‘又三郎!这世界要是没有你多好!’ 又三郎狡赖地笑着回说: ‘耕助啊,真是对不起喔!’ 耕助想再骂些别的话,却因为过于气愤,一时想不出来,只好重覆着刚才的话: ‘喂!又三郎!要是这世上都没有像你这样的风,不知多好!’ ‘对不起啦!可是你刚刚实在是太欺负我了。’又三郎眨了眨眼睛,有点过意不去地辩解着。不过,耕助怒气未消,又重覆着同样的话: ‘哇呀!这世上要是都没有又三郎风的话多好啊!’ 这回,又三郎感到有趣起来,便笑出声问道: ‘你说这世界上最好没有风,那你说说看没有风比较好的理由,一个个说出来吧!’又三郎学着老师的模样伸出一只指头。 耕助觉得像是在接受又三郎的考试似地,又气又恨,却也无可奈何地想了想,才说: ‘首先,你光会捣蛋,把人家的雨伞刮坏!’ ‘再来呢?再来呢?’又三郎兴致勃勃地追问。 ‘再来是折断树枝,刮倒树木!’ ‘还有呢?还有呢?’ ‘把房子刮垮!’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 ‘把灯火吹灭!’ ‘然后呢?然后是什么?’ ‘把人家帽子吹走!’ ‘再来呢?再来还有什么?’ ‘也吹走斗笠!’ ‘再说!再说!’ ‘再来是……把电线杆刮倒!’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还有掀坏了人家屋顶!’ ‘哇哈哈!屋顶是房子的一部份呢!怎么?还有吗?还有吗?’ ‘还有……还有……把油灯吹灭!’ ‘哈哈哈哈!油灯是灯火的一部份!就这些吗?嗯?还有没有?快说,快说啊!’ 耕助哑住了。能想到的都说出来了,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又三郎更加得意地又伸出一只指头催促着: ‘再来呢?再来是什么?说啊!’ 耕助涨红了脸想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又想出一个: ‘还把风车吹坏!’ 又三郎这回笑得差点从树上跌下来。其他人也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简直无法停下来。 又三郎好不容易才收住了笑声,说: ‘你看!你竟然连风车都搬出来了。风车啊,其实不讨厌风的,当然啦,风有时候也会把风车刮坏,但是通常都是在帮风车转动的。所以风车不会认为风很坏的。再说,你刚才列出理由时实在太可笑了,还、还、还了半天都说不出来,最后竟然把风车也给算进去。哈哈,实在太可笑了!’ 又三郎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耕助也因为刚才被又三郎追问得昏头昏脑,不知不觉中一肚子怨气早已消了,竟跟着又三郎一起大笑起来。 又三郎前嫌尽释地向耕助道歉: ‘耕助,对不起啊,刚刚是我恶作剧的。’ ‘好啦!咱们回去啦!’一郎边说边随手递给又三郎五大串山葡萄。又三郎也把他自己的白栗子各分给每人两个。然后,大家一起下山,再各自回自己的家。 九月七日 早上阴湿大雾漫天,学校后山只看得出轮廓。今天也是从第二节课开始,雾逐渐散去,天空不久便呈现出一片蔚蓝,似火的骄阳也露出头脸来。中午,三年级以下的小朋友们放学后,气温高得犹如盛夏。 午后,老师在讲台上挥汗如雨,不得不频频擦汗。讲台下四年级上书法课,五、六年级画图画,也是个个热得直打瞌睡。 一放学,大家立即朝河的下游出发。嘉助对又三郎说: ‘又三郎,一起去游泳吧!低年级的大概早就去了。’ 因此又三郎也跟在大家身后。 那地方离他们上次去的上野原不远,是个河流与右边另一条溪涧汇合成河面较宽的河滩,河滩往下一点,是一座长有一株高大皂荚树的断崖。 ‘喂!’几个先到的孩子们,看到一郎一行人,光着身子挥动着双手招呼着。一郎与其他人,争先恐后地穿过岸边的合欢树林,一到河边便脱掉衣服,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双脚轮流拍打着水面,排成斜队游向对岸。 先到的孩子们也跟在他们身后游了起来。 又三郎也脱掉衣服跟在最后面。游到一半,竟张口大笑起来。 已经游到对岸的一郎,湿头发紧贴在头上,样子很像一头海豹。他双唇冻得发紫,浑身打着哆嗦问: ‘又三郎,你在笑什么?’ 又三郎也浑身打着哆嗦从水中上岸,回说: ‘这河水太凉了。’ ‘我是在问你笑什么?’一郎又问。 ‘我是在笑你们的游法很奇怪,为什么双脚要那么用力拍打水面?’又三郎说完又笑起来。 ‘哎!’一郎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你们玩不玩摸石头?’ 说毕,顺手捡起一块白色圆石头。 ‘要玩!要玩!’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那我就从那棵树上丢过来。’一郎边说边跑到断崖边,像猴子般爬到从断崖中腰伸长出的皂荚树树上。 ‘要扔了!一、二、三!’一郎说着就把那块石头扔进水潭里。 大家从岸边抢着一头跳进水中,像一只只灰蓝的海濑钻进河底去捞石头。不过,每个人都还未到河底之前就因为憋不过气,又浮到水面来,轮流往上空喷出雾般的河水。 又三郎本来一直观看着大家的举动,等他们都浮出水面后,再一头跳进了河里。可是他也是潜到半途就又浮上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这时,对岸河滩的合欢树林突然走出四个大人,有的光着上身,有的手中拿着鱼网,朝大家的方向走过来。 一郎见状,在树上压低了嗓门对大家叫道: ‘炸鱼的来了!都装作没看见,也别摸石头了,赶快退到下游去!’ 于是大家尽量不回头,一齐游向下游。 一郎在树上用手掌遮住额头,再仔细观察了一阵子,接着跳进水潭,潜进河中,不一会儿就追上大家。 大伙儿站在水潭下游浅滩上。 ‘装作不知道,玩我们自己的。’一郎又吩咐。于是大家有的弯腰去捡磨刀石,有的去追赶鹧鸪,装作根本没注意到那四个大人的样子。 水潭对岸那四个大人之中,有个在下游当矿工的庄助,环视过四周后,便在河滩碎石地上盘坐了起来。然后悠闲地从腰间取出烟袋,叼着烟管,大口地抽起烟来。大家正感到纳闷时,又见他从腰间围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要炸了!要炸了!’大家齐声喊道。 一郎急忙摆手制止大家别出声。庄助不动声色地将烟火移向那样东西。站在他后面另一个大人,立刻下水张开了鱼网。庄助沉着地站起身,一脚跨进河里,随即将手上的东西远远抛到皂荚树下的水中。不一忽儿,只听轰隆一声,水面骤然隆起,四周有一阵子回响着刺耳的爆炸声。对岸的大人们,全都下了水。 ‘准备好!要漂过来了,大家快抓鱼!’一郎叫着。 不久,耕助便抓到一尾上游漂下来的露出鱼肚小指般大的杜父鱼。在他身后的嘉助,嘴里发出吸吮西瓜汁时的嘶嘶声。原来他抓到一尾六寸长的鲫鱼,高兴得涨红了脸。其他人也陆续地抓到鱼,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 ‘别出声!别出声!’一郎警告着。 这时,从对面的河滩,又跑来五、六个大人,有的光着上身,有的只穿着汗衫。后面还有一个穿着网状汗衫的人,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骑着一匹无鞍的马,一直线赶了过来。这些人都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看热闹的。 庄助双臂抱在胸前,观看着大家捉鱼的光景,过一阵子后,说: ‘怎么没什么收获?’ 这时,又三郎不知于何时溜到庄助身边,将手中两尾不大不小的鲫鱼扔到河滩上,叫道: ‘这鱼还你!’ 庄助上下打量着又三郎,狐疑地说: ‘哪来的孩子?这孩子真怪。’ 又三郎不吭声又回到大家身边。庄助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又三郎的背影。大家见状,笑翻了天。 庄助默默地往上游走去。其他大人也跟在他身后。那个穿着网状汗衫的人,再度骑上马,飞奔而去。 ‘炸药一响,满河小鱼。’嘉助在河滩的沙堆上一边蹦跳一边高唱着。 大伙儿用石头在河中砌了个小水坑,把捉到的鱼放进去,这样即使昏死的鱼又活过来了,也逃不掉。然后,他们再到上游,爬到那株皂荚树树上。气温愈来愈热,合欢树也像在盛夏骄阳的照射下般,筋疲力竭地垂下了头。天空,更是蓝得像一潭无底深渊。 ‘啊!有人在拆我们的鱼坑!’有个孩子叫起来。 果然有个鼻子尖得出奇、穿着西装、脚上一双草鞋的男人,用手中一根像拐杖的东西,正在大家的鱼坑里不停乱搅着。 ‘啊!他是公卖局的!公卖局的!’佐太郎叫道。 ‘又三郎,一定是你摘的叶子被他发现了,要来抓你的。’嘉助在一旁说。 ‘管他呢!我才不怕!’又三郎咬着嘴唇回道。 ‘大家快把又三郎围起来!快围起来!’一郎吩咐着。 大伙儿让又三郎躲到中央的树干上,其他人分别围坐在四周。 那个男人踩着水声走过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大家都屏住气。 可是那个男人好像不是来抓又三郎的,只见他穿过大家眼前,迳自走到水潭上游的浅滩边。看样子是想渡河,却又不马上就过去,好像是在河里清洗着他那双沾满泥土的草鞋和绑腿,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大家见状,逐渐忘却刚才的恐惧,反而开始觉得看不过去。 一郎终于忍不住说: ‘我先喊,等我喊完,再数着一、二、三之后,你们再喊。 我们老师经常说,不能弄脏河水! 一、二、三!’ ‘我们老师经常说,不能弄脏河水!’ 那人吓了一跳,回头望着他们,好像没听清楚,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于是大伙儿再度喊起: ‘我们老师经常说,不能弄脏河水!’ 尖鼻子的男人像吸烟时那般掀着两片嘴唇问: ‘这一带的人都喝这里的河水吗?’ ‘我们老师经常说,不能弄脏河水!’ 尖鼻子的男人有些为难,再度问: ‘不准人在河里走吗?’ ‘我们老师经常说,不能弄脏河水!’ 那个男人好像想掩饰自己的慌张,故意慢吞吞地渡过河,再摆出一副攀登阿尔卑斯山的姿势,斜穿过露出黑黏土与褐色砂砾的断崖,消失在崖上的菸草田里。 ‘搞了半天,原来不是来抓我的!’又三郎边说边扑通一声跳进水潭里。 大家也觉得又三郎和那个男人都白白虚惊一场,有点过意不去,一个个从树上跳下,游上河滩,再用手巾包着鱼坑内的鱼,或抓在手中,各自回家去了。 九月八日 第二天早晨,上课之前,同学们在操场有的玩单杠,有的玩藏棒游戏。佐太郎来得有点晚,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不知道装有什么东西的箩筐。 ‘什么?什么?什么东西?’大家一窝蜂跑过去探看。 佐太郎却用衣袖把箩筐遮住,匆匆走到学校后面的岩洞。大家也追了上去。一郎往箩筐内一看,当下变了脸色。因为箩筐内是用来让鱼晕厥的花椒粉,这种捕鱼方法和用炸药炸鱼一样,都会被警察查办的。佐太郎却把箩筐藏在岩洞旁的芒草丛中,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操场。 上课铃响之前,同学们都在小声议论著这件事。 上午十点过后,气温逐渐升高,和昨天一样热,大家都盼着能早点放学。下午两点,上完第五节课后,大伙儿便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佐太郎照样用衣袖遮住箩筐,在耕助等人的簇拥之下,往河滩出发。又三郎和嘉助走在一起。 一行人快步穿过弥漫着村里祭典时那种瓦斯气味的合欢树树林,来到皂荚树下的水潭边。东方天际,耸立着夏日特有的团团积雨云,阳光下的皂荚树看起来像是闪烁着绿光。 大伙儿兴冲冲地脱掉衣服,立在水潭边。佐太郎边看着一郎边吩咐: ‘咱们排成一排,鱼浮上来后,马上游过去抓,抓多少就给多少,懂了吗?’ 低年级的孩子们兴奋得涨红了脸,推推挤挤地围在水潭边。平吉等三、四人已经游到皂荚树下等着。 佐太郎神气十足地走到上游浅滩,把箩筐放在河里哗啦哗啦涮了起来。其他人都静静地盯着水面。只有又三郎仰头望着一只飞过天边云峰上的黑鸟。一郎坐在岸边敲打着石头。大家等了好久好久,始终不见有鱼浮上来。 佐太郎也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大家心里想着:如果是昨天炸鱼那时,早就捞到十多尾鱼了。想归想,大伙儿仍旧静静地等着。结果,还是不见有鱼浮上来。 ‘鱼怎么不浮上来!’耕助叫了起来。佐太郎动了一下身子,依然专心地盯着水面。 ‘没有鱼浮上来呢!’平吉在对面的树下也叫着。 结果,其他孩子们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嚷起来,一个个跳进水里。 佐太郎觉得很没面子,蹲下来注视着水面,最后还是站起来提议: ‘来玩捉迷藏吧!’ ‘好啊!好啊!’大家都从水中伸出手准备划拳。 正在游泳的人也急忙游到水浅的地方,站起身伸出手来。一郎从河滩上跑过来,一样伸出手。接着一郎把‘家’定在昨天那个尖鼻子攀过的崖下,一处滑溜的泥坡上。只要跑进这个‘家’,当‘鬼’的人就不能抓他。然后大家开始划拳,规定只能出石头、布。可是悦治却出了剪刀,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还当了鬼。 悦治在河滩上跑得嘴唇发紫,才抓到喜作,于是鬼就有两个。大家在沙滩、水潭边跑来跑去,你追我躲地玩了好几次捉迷藏。 最后,剩下又三郎一个人当鬼。又三郎很快就抓到吉郎。其他人都聚在皂荚树下。又三郎对吉郎说: ‘吉郎,你从上游追下来。’说完,自己却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吉郎张着大嘴伸开双手,从上游追到崖下的泥地来。大家准备跳下水潭,一郎则爬到一株柳树上。这时,吉郎因为脚上沾满了上游的泥巴,在众人面前滑了一个大跤。大家高声呼叫着,有的从吉郎身上跃过,有的跳进水中,纷纷逃到上游那个青泥坡的‘家’。 ‘又三郎!过来抓啊!’嘉助站在泥坡上,张开双手大声奚落着又三郎。 又三郎本来就有点不高兴了,这下更火大,回说: ‘好!你等着!’说完纵身跳进水中,拚命向泥坡地游去。 又三郎那头红发在水中激起朵朵水花,双唇因浸水太久冻得发紫,众人们见状竟有些害怕起来。再说,泥坡上本来就很狭窄,无法容纳全部的人,而且又滑溜溜的,站在上面的人得紧紧拉住下面的四、五人,才不致让他们滑进水中。一郎站在最上端,不慌不忙地召集大家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其他人都凑头过去听着。 这时,又三郎已经游过来了。大家仍在交头接耳。又三郎双手掬水往他们身上泼去,大家左闪右躲的,脚底下的泥土越来越滑,便渐渐往下滑动。又三郎高兴得很,更加起劲地泼水。结果,站在泥坡上的人全部滑进水中。又三郎一个个逮住,连一郎也逃不过。只有嘉助从上面绕过跳进水中游开了,又三郎立刻追上去,不但按住了嘉助,还抓着他的胳膊在水中甩了四、五圈。嘉助看似喝了不少水,呛得嘴巴直喷水,抗议道: ‘我不玩了!哪有这样抓人的!’ 低年级的孩子都跑到碎石滩上了,只有又三郎孤单地站立在皂荚树下。 不知何时,天空竟然乌云密布,柳树也显得白晃晃的,山上的草丛更是一片昏暗,四周的景象变得很恐怖。 不一会儿,上野原那一带突然传来轰隆雷声。紧接着是一阵骤雨疯狂地袭来,夹杂着山洪爆发时那种响声。强风也吹得呼呼作响。水面上溅起无数水花,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面哪里是石块。 大家赶忙捡起岸边的衣物,逃到合欢树树林中。又三郎看似开始感到害怕,也从皂荚树下钻进水中游向众人的地方。不知是谁先叫起来: ‘大雨哗哗雨三郎 狂风呼呼又三郎’ 其他人也跟着齐声喊道: ‘大雨哗哗雨三郎 狂风呼呼又三郎’ 又三郎像是有人在水中抓他的后腿一般,慌忙从水中爬到岸上,拚命跑到大家面前,浑身打着哆嗦,问说: ‘刚刚是不是你们在叫的?’ ‘不是!不是!’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平吉一个人站出来强调: ‘不是!’ 又三郎惊恐地望了一眼河面,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身子依旧打着哆嗦。 众人们等到骤雨间歇的时候,才各自回家去了。 (风又三郎纪念碑) 九月十二日 第十二天 呼!呼隆!哗哗!呼! 狂风呼啸 吹落了青核桃 也吹落了酸木梨 呼!呼隆!哗哗!呼! 一郎在梦中再度听见前几天又三郎唱过的歌。 从梦中惊醒过来,才发现屋外刮着狂风,连山林也在怒吼。朦胧的黯青色晨光,洒满在屋内纸门、搁板上的灯笼箱上。一郎急忙系好腰带,穿着木屐走到屋外,经过马厩前打开边门,一阵夹着冰冷雨滴的风迎面扑来。 狂风好像刮倒了马厩后方一扇门,马儿嘶叫了几声。一郎感到凉风仿佛渗入了胸膛,使劲地吐出一口大气,跑到屋外。天已经相当亮了,地上湿淋淋的。家门前那排栗子树,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树枝与树叶在狂风中激烈摇晃,似乎在风雨中洗涤着自己。风刮落了绿叶,地面上也满是青栗子。天空,灰色的乌云乘风向北疾驰,远方山林像海面上的惊涛骇浪,不时发出轰隆声。一郎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倾听着山林的怒号。冰冷的雨点打在他脸上,狂风似乎要卷走他的衣服。 一郎觉得心里荡起浪花,仿佛有风掠过他的心田。不过他依然凝视着狂风,狂风也依然咆哮、怒吼、奔驰。看着看着,心田上的浪花逐渐激烈地荡漾起来。昨天还温和地吹拂在满山遍野的柔风,一夜之间竟然化为暴风,一齐朝塔斯卡萝拉海沟北端呼啸而去。想到这里,一郎脸上燥热起来,呼吸急促,觉得自己好像也会随风飘然而去,不禁鼓起胸膛呼出一口大气。 ‘好厉害的风啊,今天菸草和谷子大概都会保不住了。’一郎的爷爷立在边门旁仰望着天空。 一郎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抹抹擦擦了厨房后,再拿出铝面盆,胡乱洗了几把脸,又从厨柜端出冷饭和味噌,埋头囫囵地吃了起来。 ‘一郎,汤马上就好,你再等一会儿嘛。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去学校呢?’一郎的母亲往煮马料的炉灶边加柴边说。 ‘嗯,又三郎可能会飞走。’ ‘又三郎?是鸟?’ ‘不是,是个叫又三郎的家伙。’ 一郎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草草地洗了碗筷,抓起挂在厨房钉子上的油纸雨衣,拎着木屐,光着脚跑去找嘉助。嘉助才刚起床,见到一郎说: ‘我这就吃饭去!’ 一郎在马厩前等他。 不一会儿,嘉助披着蓑衣出来。 两人顶风冒雨,身上都湿透了,好不容易才到学校。教室里空无一人,四处都有雨水从窗缝渗进来,地板上淹了一层水。一郎环视了教室一周,对嘉助说: ‘嘉助,咱们把水扫出去。’说完,找来棕榈扫帚,把地板上的水扫进窗下的排水孔。 老师大概察觉到教室里有人,从里边走出来。奇怪的是,老师今天竟穿着一件和服单衣,手中还拿着一把红圆扇。 ‘来得真早啊!你们在打扫教室吗?’老师问。 ‘老师早!’一郎先道。 ‘老师早!’嘉助也跟着道早,接着又问说:‘老师,又三郎今天来不来?’ 老师想了想,回说: ‘又三郎是高田同学吧?高田昨天已经跟他父亲走了。因为是星期天,也就没和大家打招呼。’ ‘老师,他是不是飞走的?’ ‘不是,是公司来电报催他父亲回去的。他父亲大概还能再来一趟,高田恐怕就要留在那边上学了。那边还有他妈妈在。’ ‘公司催他父亲回去干什么呢?’一郎问。 ‘据说这里的矿脉暂时不开采了。’ ‘不是这样的!那家伙肯定就是风又三郎!’嘉助高声大喊。 这时,值班室传来一阵声响,老师拿着圆扇匆匆赶了过去。 一郎和嘉助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像是在窥探对方此时此刻的心情。 风,还在刮。玻璃上沾满了雨滴,一片模糊,窗户仍在咯嗒咯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