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留遗产平均分成了三份给她们,商店、土地、房屋、古董、股票等。” “其他的家族呢?” “分别向他们赠送了表示感谢的款额。” 他简单地应付了一句。君枝一边听着一边往宇市身上浇着水,又问: “那你呢,遗书上怎么说?” 宇市就像没有听见一样,闭着眼睛,周围的水蒸气围绕着他,似乎在感受君枝浇水时带来的那一瞬间的舒畅。 “我说,那遗书里没有提到你吗?”她提高了嗓门问。 “……没有。” “什么?你在说什么?” “关于我,遗书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说着话,宇市站起身来,让君枝拿干毛巾给自己擦干后便走出了洗澡间。 从浴室出来后,宇市穿上了短裤和毛线浴衣,来到饭桌前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这是他的习惯——洗完澡喝点啤酒。 他如同享受人间美酒一般喝了一杯,说: “还别说,那家的饭菜味道就是棒啊!” 说着话,打开了带来的那盒饭菜,夹一口菜放进嘴里,第二杯酒也跟着下了肚。 “今年你多大年龄了?……” 宇市同白天矢岛为之助一样问着君枝相同的问题,就连口气也是一样的。君枝正往浴衣领上抹香粉,并没有立即回答,待她将衣领整理平整,全部都弄好后,才回答说: “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年龄来了,奇怪。我现在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四十多岁了。” “是吗,有那么大岁数了,不像,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没想到也那么大了。” 他眯着细小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刚洗过澡的女人,然后倒上一杯啤酒给她。 “我年龄也不小了,正打算彻底离开商店呢,不干了。” 在道顿堀的一家菜馆里当女招待的君枝,凝望着宇市的脸说。 “离开那里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宇市试探着问君枝。十年来,君枝一直希望能够和他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但是宇市每次都拒绝,依然向房东谎称店里加夜班从而来这里住一晚。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说多了回绝多了,君枝便不再提起,只是暗暗地揣摸着他的心思。 “是啊,我辞了那里的工作,干点什么呢……我觉得可以去当民歌教师。” 身为女招待的她,既会弹三弦又会唱民歌,当个民歌教师没有问题。 “可以,这样你会轻松许多,而且也能担当这个职务。”对此他很放心。 “话是那么说,可是这关系到将来的生活问题,马虎不得,我得再想想。在菜馆工作虽然辛苦点,但毕竟每天都有收入,而当民歌教师,我不敢保证总是有学生,那样一来就不会有收入了。” 想到将来,君枝感到有些无助。宇市不说话,假装没有听到,只顾品尝他的第三杯啤酒。 “你每个月给我的钱再加上我在菜馆里挣的,所以现在经济情况还是不错的。如果我是住在神木那儿的那个女人,男人撒手走了,就剩下孤单的自己,该怎么办呢?”她说到这里便打住了。 “我不是店主,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去的。” 宇市突然大吼一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寿命,有些事情是人无法预料的。” “你不会说点吉利话啊?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把矢岛家的遗产问题给解决了,然后就辞职。不就是个死嘛,死去好了。我在矢岛家干了那么多年,什么山林呀,土地呀,存款呀等等,这所有遗产的目录,没有一个人能比我大管家宇市更清楚。如果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处理了,就对不住矢岛家。” 宇市红着脸说出了上面一番话,似乎将心中积压许久的怒气倾泻了出来。君枝纳闷地观察着他的变化。 “为了这次的事情,你可真动肝火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说出来。”她小心地问着。 “噢,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在遗产分配这方面,关键时候还是不能没有我的。” 说完,他站起身,或许白天的劳累和酒劲儿全都在这个时候向身体袭来,腿脚显得不听使唤,东倒西歪。 “现在去睡觉吗? ” “不,去小解。” 君枝刚要扶住他,却被宇市甩开了,用手整理了一下满头的白发,又拽了拽浴衣的衣襟,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厕所。5 君枝趁这个时候快速地收拾着饭桌上的残局,擦掉了洒出来的啤酒,又拍去坐垫上的烟灰,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小本子从坐垫边上掉出来。这本子应该很久以前就有了,看上去很古旧,它来自于宇市的浴衣兜,是他站起来去小解时没注意掉到坐垫上的。君枝拿着本子往厕所那里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宇市依然站在那里,她便既心惊胆战又好奇地赶快翻开了一页。 1.四十町步(一町步等于一公顷。)有( 二百万) 2.五町步,只有(三百万) 2.一百二十町步,有(二百六十万) 4.十町步…… 君枝正看到这里的时候,宇市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她急忙合上本子又放了回去。宇市那细小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而且还泛着光,看了一下坐垫边上的小本子,慢慢地拿起来揣进了怀里。 “我本子上都写了点什么,你知道吗?” 他很木然,没有什么表情。此时君枝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慌乱,她担心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将他惹恼。 “可能什么都写了吧,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怯怯地说话的同时,又倒了一杯啤酒给他。 “刚才你说要离开菜馆是吧,那好,只要你愿意,而且随便你什么时候辞职都行,将来的生活,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现在的说话与表情和刚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好了,还是睡觉吧。” “你今晚留下来吗?” “当然。” 隔了这么长时间,宇市今晚又钻进了君枝的房间。 藤代正在向店里走来,坐在账房里的良吉看到了她后,便走出屋来打招呼。 “准备出去吗?” 穿戴整齐的藤代,就全当做前面的良吉不存在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从账房的门口走了过去,到了门口女佣递给她小口袋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口。 店里的店员们看到这种情景都捏了把汗,唯独良吉没有任何的表情,转身又回到了账房,和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监督人们算账,只是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望一望已经远去的藤代的背影。 藤代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了,良吉关上门,没有留一点缝隙,然后像想到了什么又来到了窗下。 将窗子打开,正好看到千寿站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他,而他终于出现了似的。千寿望了藤代所住的房间一眼,转过头来对良吉说: “姐姐总算是出门了,怎么觉得她现在的不幸是我带来的,家族会过后,早上见了面也不和我打招呼,在走廊里遇到,她就把头扭向一边,挺不高兴的。如果我看她,她就停住不走了,那双眼睛所散发出来的冷冰冰的寒光盯得我直发颤。我现在都不愿踏出门口一步,整天憋在房间里,即使是这样,依然觉得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目光还在追着我,只要她不出门,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下来。” 听得出她很激动,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此时显得更加苍白。坐在桌子旁的良吉看着站在那里的千寿,说: “看她的样子,像是有急事,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姐姐一向都是自己一个人,大概到外面去散心了吧。”千寿尽量让自己放松。 “可能是去看戏了,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而且还很急,不应该是散心。”良吉低头思考着。 “不会的。父亲的四十九天忌日还没有过呢,怎么可能有那个闲情逸致呢,多半情况是一个人出去逛逛,兴许是去买东西了。” 坐在良吉对面的千寿肯定地说。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而良吉则紧闭双唇,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对啊,那她能去哪呢?我想她这样做可能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情绪,她的性格我了解,能够在平静的表情下做出让人气愤的事情来。这段时间,她一定经常想遗书的有关内容,而且使她越来越不满意,以至于不能再容忍了……”说着说着,千寿有一点气愤。 “那份遗书,到底什么地方让她那么对我们呢?这一周以来,她给我们带来了精神上的折磨,还总是感到烦躁,究竟是哪里让她如此受不了呢?” “姐姐原以为商店的生意应该由她这位出嫁后又回来的统管全家的大小姐继承,可万万没想到却是我们,所以她不能承受。” “什么?姐姐想继承家业?” “没错。在战争开始之前,所留遗产都是由长子来继承的,甚至炉灶里烧的灰烬,都是他的,别人根本没有任何权利继承,这是规矩。所以,这样的结果在姐姐的意料之外。但是战争过后,有《民法》规定,丈夫死后,其妻子只能继承三分之一的遗产,剩下的那三分之二则由孩子继承。如果妻子也死了的话,那么就全部由孩子们平等继承。难道她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真是让人怀疑。” “照这么说,父亲写这份遗书的时候是将遗产平分为三份来写的?” “是的,为了这他一定考虑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把矢岛家的商店、房屋、地皮以及经营权交给我,但是必须把纯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平分给你们三姐妹,然后把那些出租的房屋,也就是北堀江那儿的二十间和东野田町那儿的三十间分给了大姐,又把古董和六万五千股股票分给了三妹,这样算起来,金额上基本相等,他是平均分配的。” “既然是这样,那她怎么还不满意呢?” “出租的房屋和这已经经营了四代的商店名声比起来,她更喜欢后者。” 千寿沉思了一会儿,又眨着那双大眼睛说: “她把商店看得那么重要,是不是觉得我们所分到的遗产比她和三妹要多很多啊?你本身就是一个经商的暂且先不说,但是我,继承了商店,如果经营不善,这么多年的店铺名声就有可能毁掉,而姐姐继承的是出租的房屋,所以盈利方面不用担心,不可能存在什么风险。而三妹继承的股票和古董更是如此,股票都是过去的老资产股票,古董早在战前就已经有了,这些都非常有价值,根本不用担心会比咱们少啊。”她算计着三人继承遗产的利弊。 “这种考虑足以看出你是个细心的女人,不过你要知道,不管是土地还是股票,它们都是死的东西,可以大概估算出其价值。但是商店就不同了,没有办法估算出来,收入的多少,还要看我经营得如何,这也正是来你们女系家族的家庭当女婿并且经商的难处,但同时又是它的意义所在。” 良吉一本正经地说。千寿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确实如此。尤其是在大阪的资格老而且又有威望的店铺中,女系家族里的这种现象更为严重,就算是家中有儿子,如果招来了能力很强而且可以把店铺的生意做大的女婿,那么店主就会交给他来管理。所以说,如果不继承商店,把良吉招进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为了商店费尽心血,可是到最后却要将自己用血汗换来的东西白白给她们一部分,那不是相当于在为她们做事吗?想到这个我就气得不行。”千寿撅着嘴,皱着眉愤怒地说。 “关于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利润问题还不是由我来掌控吗,只要我在账房里,总会……”良吉说到这里停下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们又不是不懂如何利用,所以你就放心好了。” 他努力安慰着千寿,千寿突然又问: “遗书上还有地方我不明白,它说商店后院的房屋和地皮由我们三个人继承,要我们三人协商解决,这是什么意思?既然都把商店交给我们了,那为什么不把有关商店的所有都留给我们呢,还要把后院再划分出两份来,这岂不是给我们增加麻烦吗?” 千寿一想到以后姐妹三人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暗藏心机,钩心斗角的情景,就身心疲惫。 “难道遗书上写的后院由三人继承的事情,不能够改变吗?” 良吉听到这样的问话,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说: “在高等商业专科学校时我曾学过关于遗产分配的课程,它的分配方法有三种:第一种是根据法律来决定如何分配;第二种是根据所留遗嘱来决定如何分配;第三种就是根据离世者遗言指定的第三者来决定如何分配。如果确认遗书果真是离世者亲笔所写,那么它就比法律更有效力。所以,在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下,遗书上的所有内容是不可以改变的。” “那就是说,我们将会一辈子跟大姐和三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千寿脸色剧变。 “那倒不是,我刚才指的仅仅是遗产的分配问题,要想改变上面所说的,我们可以用钱跟他们谈条件,当然这还要看她们是否同意才行。不管怎么说,首先必须遵照岳父大人遗书上的规定把共同继承的财产划分开,况且,执行遗嘱的是大管家宇市,在他面前最好不要另打主意。”良吉边说边思索着,说到最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父亲怎么会把关系着这么多事情的遗书委托给宇市呢?而且还指定他为执行人?本可以委托给律师嘛……” “话不能这么说。离世者所指定的这个执行人,如果了解财产的全部情况,了解继承人之间的关系,了解这个家庭的情况,是可以担当这个职务的。对于离世者生前直接指定的执行人法律给予肯定,所以宇市能够出任。至于委托给律师通常都是在引起争议的时候才这么做。单从父亲指定宇市为执行人来看,可以判断他在这之前一定有过众多的考虑,有很多因素在里面。” 良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许是说累了也许是想累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怎么?要出去吗?” “一会儿三点半,同行业工会在堂岛有一个集会。” “那就是说,晚上很晚才能回来……” “今天要深入讨论一下,可能会比较晚,晚饭你就先吃吧。” 说完,良吉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拿了件外衣换上,走出了门。 剩下千寿一个人了,她又把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对遗书上那些不明白的地方都被良吉刚才的这些话解释通了,也许只有自己不清楚上面所写的内容,想着想着她感觉有些疲惫。透过玻璃窗和院子里的树木向藤代的房间望去,阳光洒在映有树影的玻璃窗上,树影那随风摇曳的姿态美丽极了,只可惜屋子里没有主人。 千寿对藤代的行踪突然很想立刻就知道,为了能够得到确认,她伸手按响了墙边装有的门铃。不一会儿的工夫,女佣清子便走了过来。 “我姐姐回来了吗?”她故意这样问了一句。 “还没回来,刚才出去的时候说是去学习跳舞了。” “学习跳舞……” “是,她让我找了件穿上后看上去最漂亮的衣服,我给她拿的是加贺染织的和服和衣带,还有颜色上带有渐变效果的外套,又选了五个专门供跳舞用的别扣,别在袜子上之后,她在镜子前高兴地看了会儿,说去学跳舞,然后就走了。” 千寿静静地听着,但是心中却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父亲在离开人世的前两个月,她就已经不去学跳舞了,为什么在她不满意遗产分配的时候,突然又去学跳舞了?按说这个时候更不可能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常听人说,姑娘快要出嫁的时候会学习跳舞,但姐姐这样又怎么解释呢?是轻浮,还是另有隐情呢?不安的情绪在千寿的心里油然而生。 “她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没有,只说这是从店主葬礼到现在头一回出门,想痛快玩一玩,其余的没说。” 痛快玩一玩……此话中有太多的悬念,从而使千寿感到非常焦虑。 “我三妹呢?”她表面故作平静,又问了有关雏子的情况。 “她还是那样,一大早就去学习烹饪了,不过今天说可以早点回来。您有很重要的事……” “这样啊,没什么大事,她们回来再说吧。” 清子走后,一种危机感涌上了千寿的心头。姐姐、妹妹还有丈夫良吉,他们都在外奔忙着,都在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辛苦劳累着,只有自己关在了阴暗的房中。“唉……我好累啊……”她回想着这几天人们各自的活动,不禁身心疲惫,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让那颗心冷静下来。然而面对这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居住在这唯一留下来的一栋古旧房屋里的女系家族,那阴冷的人际关系和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无疑又给她的心增添了一份沉重。 有人走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随后在千寿的门口停下。 “二姐,有事找我吗?” 是雏子。千寿以最快的速度让情绪得以稳定,又拿起镜子照了照。 “你回来了,快点进来。”她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穿着开摆衣裙的雏子拉门进来。 “刚回来清子就告诉我,说你在找我呢。” 一边说一边坐在良吉之前坐过的垫子上。 “其实也没事,就是家族会过后我还没有见到过你呢,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就问了问。” “也是,我经常一早就出去上课,大概有一周没看见你了。你干什么呢,就总是待在房间里,不会闷吗?” “嗯,确实有些闷,不过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爱出去,受不了人多的地方。记得那时你或者姐姐要拉着我出去玩,可真够我忍受的了。” “是啊,可见姐姐就是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呦。” 话音刚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地看着千寿。 “我是不是不适合招婿上门,而且也不像个看守家业的女人啊?” 千寿不知道雏子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对,我们雏子可是个追赶潮流的姑娘,怎么可以招婿上门……” 千寿笑着说道。突然,又停止了笑容,像察觉到了什么,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姐姐,没有骗我吧?” 雏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随后又笑出声来: “哈哈哈……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假如有一天我也招婿上门了,就让他帮姐夫管理店里的生意,这样一来姐姐和姐夫的实力就会更强了。” 雏子的这番话让千寿有些琢磨不透,不知道是雏子太天真了,还是里面包含了什么别的含义?她的笑声如同清幽的笛声。此时,良吉刚才的一句话又萦绕在了千寿的耳边“利润问题还不是由我来掌控吗,只要我在账房里,总会……”可是从雏子的那句话里她又一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6 藤代在出门之前又是一阵精心打扮,走在街上,路边的人们都对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这一切藤代都注意到了,便故作趾高气扬地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身穿加贺染织的和服,然后又在上面套了一件草绿色的坎肩,她知道以自己的年龄来说不适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但却依然挑选了鲜艳、亮丽的衣服给自己,她是故意的。 穿过南本町的商店街,来到御堂大街,没有叫出租车,而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顺庆町的梅村流派的舞蹈排练场,这不,右手提的小包里装的就是舞扇。今天藤代出来的时间比较早,所以放弃了坐车,选择了步行,从而可以让大脑有充分的时间想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她所想的和舞蹈没有一点关系,是和遗书有关系的,她在不停地计算父亲留给自己的出租房屋是一个怎样的价值。 东野田町的三十间出租房屋,北堀江六丁目的二十间出租房屋以及这些房子的地皮,都是藤代一个人的,那么它们到底值多少钱呢?关于这个她也不知道,而且出租契约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完全相同,折算的方法也不一样。一想到要和各种各样的住户进行烦乱而又复杂的交涉,她就觉得这是对女人来说最难办的,也是最杂乱的一个无人要的摊子,她想找一个男人帮帮自己,但是找谁呢?良吉?不行,万一到时候不但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还会成为夺取遗产的竞争对手呢。大管家宇市?这个人的心思让人很难琢磨,轻易找他,不但不会有好的结果,反倒会引来一身麻烦。藤代又想起了出席家族会的所有成员,并进行了分析:第一代店主矢岛嘉兵卫的本家矢岛为之助,嘉兵卫的妻子卯女以及本家的桥本留治,上门婿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本家,已故的母亲的妹妹……这些人跟宇市和良吉都有来往,不可能帮自己出主意办事情。除了亲戚们,和分家单过的人讨论遗产是肯定不行,要说讨论买卖还差不多。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找这方面的行家,但是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想到这里,一种新的不安聚集在藤代的心头。在四五天前,她就为这件事反复思考着,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想出结果,反而使自己疲惫不堪。这样看来,只有找梅村芳三郎帮忙才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今天,也要排练吗?” 声音听上去很清脆。藤代一看,是心斋桥那里一家服装店的女儿,现在和自己在同一个舞蹈排练场学习跳舞。这是刚刚排练完,正打算回家去。 “是的,如果现在去还会有人在吗?” “正好还剩下一个人,快点抓紧时间去吧! ” 听完,藤代急步向顺庆町拐去。一幢用高高的黑墙包围起来的建筑,形状同菜馆一般,这就是梅村流派的舞蹈排练场。 推开木格大门,快步走在十米左右的石板路上,湿亮亮的,显然洒过水了,最后终于来到房门口。打开门走进去,二十多张草席大的柏木结构的练舞场映入眼帘,舞场旁边是一间会客室,有八张草席那么大。 藤代走进会客室,脱去草绿色坎肩,取出小包里的舞扇,望向舞台的正面。此时的里面,有几个舞蹈学生正在认真地练习着,年轻的舞蹈师梅村芳三郎在一旁进行指导。一个穿着打扮奢华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可能是因为舞蹈细胞太少,“黑发”的一节总是跳得不尽人意。在她身旁不断指导该如何做好动作的芳三郎,由于女孩总记不住要领,于是便把舞扇从右手换到左手,以相反的动作来教她。 身为一个男人,梅村芳三郎那清秀的面容实在令人嫉妒,再加上舞蹈家特有的气质,还有穿衣的特点,无不给人一种纤细、柔美的感觉。然而,他却有着和面目表情截然相反的性格,排练场之所以能够如此兴旺,那是因为他的能力所在。 他的母亲梅村芳静,是关西一带有名的梅村流派的舞蹈家,已经是年过五十的老妇了,后来与开山祖师生下了芳三郎。如今,芳三郎已成为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了,没有兄弟姐妹。虽然他没有正式入籍祖师家门,但人们都清楚他是祖师的儿子,听说他生来就很有舞蹈天分,而且在经营排练场和发展本流派舞蹈方面具有自己独特的手法。 这个位于顺庆町的有名的排练场,最开始只是一栋极小的房屋,那是租了一家伞店的地面盖起来的。当时年轻的芳三郎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能力,抛开了众人的否决,硬是租下了这块场地,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这里竟成了船场一带有名的舞蹈排练场。如此一来,这个排练场便成了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的聚集地,好像只属于他们。随着不断发展壮大,后来又以这里为中心,在大阪增添了三个排练场。 说起大阪的三个排练场地,那里的地皮和建筑物也是在当时强行买下的,和顺庆町的一样,有人说买的时候并没有花费多少金钱。是谣传还是事实,没有必要去管它,不管怎样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芳三郎是一个极为有胆、有谋、有手段的厉害人物,在他的身上体现不出这个人是否吝啬。在平时,教学生排练舞蹈,没有排练的课程时,他就会穿上一身西服到处玩山游水。 “让你久等了,请上来吧,芳喜代……” 他从不叫“藤代”,而是叫她的艺名。藤代站起身,来到舞台上,将扇子往自己面前一放。 “麻烦您了。” 她寒暄了一句,便和芳三郎一同站在了正中间的镜子前。 “你休息了那么长时间,所以今天我们先复习一下‘四君子’。” 说完,他手拿扇子做好了准备,等着音乐前奏响起。鸡鸣不绝耳,新婚初洞房。 梅香陪弱女,春情乱衣裳。 樱花二三月,白云化青叶。 有谁为我脱蓝裙,夜风阵阵送暗香。芳三郎身穿一件蓝色大岛绸舞衣,上面系着一条博多产方带,脚上穿着别有五个别扣的雪白的袜子,这身打扮配上他那轻盈的舞步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样,柔软、洒脱而顺畅。 再看一看镜子里的芳三郎,那身蓝色舞服将他完美的身段很好地体现出来,比女人还要迷人,手中正在舞动的扇子,其颜色是那么地刺眼,比藤代的还要鲜艳。藤代在后面随着芳三郎的舞步跳动着,那艳丽的扇子给她带来一阵阵厌烦的感觉,由于没有集中精力在跳舞上,使得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舞台发出“咚咚”的响声。 “喂,就好像有人脱下你的蓝草衣裙一样,要将姿势充分地表现出来。对,左右分开,腰向下压,右手不停地旋转,看对面……” 芳三郎刚才跳舞时的美好情趣一下子转变成了辅导时的严肃神态,强行抓起若有所思的藤代的手,教她如何摆出好看的舞姿。 练完了“四君子”的其中一段后,藤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将扇子收了起来。也许和停止了一段时间的练习有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生硬,不用老师评价,自己就已经感觉出表现得很不好了。 “今天很抱歉,我跳得确实是很不好。”她将双手握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要紧。在跳舞这方面,任何人都是如此,一旦停止一段时间,动作就会变得生疏,把握不好。现在怎么样,你们家的事情都办完了吗?”芳三郎鼓励着藤代,同时也没忘关心一下其家庭情况。 “嗯,劳您惦记了,总算都处理完了。不过,我还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忙……”藤代说着又低下了头。 “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他有点迷惑不解,但觉得其中一定有文章,便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等着练舞后,说道: “我们到里边去吧,坐下来慢慢讲。”说着,把藤代领进了里屋。 这个房间跟老舞蹈师的房间相比,要小一些,而且在布置上也比较简单,然而就在这一个人住的屋子里还有轴画挂在墙壁上。家中的弟子见他们走进来,立刻将茶和小点心端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退出去了。 “说吧,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 芳三郎没等藤代开口,便自己先迫不及待地问了,好像很想知道是什么。而藤代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突然这么冒昧地提出要您帮忙,实在很抱歉。请问您有没有在对土地及房屋买卖方面很了解的朋友,而且还很信得过?” “什么?贩卖不动产……”芳三郎大吃一惊,“突然要贩卖不动产,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有关继承遗产的事……”藤代考虑半天最终说了出来,“家父在临终前将市内的一些出租房屋以及地皮都交给了我,但是我却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怎样一个价值,也不清楚关于不动产这类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所以想委托一个在这方面熟悉的人。” “在你的亲属里面,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是的,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人选,而且请他们帮忙,也许问题还未解决,就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正说着就被芳三郎打断了。 “如此看来,在亲戚之间也遇到了点难处吧?” 他为了弄清楚其中的事情,又问道。藤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芳三郎想了想,突然抬起头看着藤代说: “不用找别人了,就让我来帮你吧。” “什么?直接和师傅您……” 她没有想到作为师傅的芳三郎会亲自出马。 “你不同于别人,从六岁开始就跟我父亲学习跳舞,到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我开始教舞蹈的时候,我们便有了接触,帮助你是应该的,我也会竭尽全力。”说着,他看了看藤代,“不过,有个问题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为什么会突然想知道房屋和地皮的价值呢?” 芳三郎这样直接地问出来,藤代不但没有感觉到为难,反而能更清楚地回答他。 “父亲将家中的产业分成了三份,由我们姐妹三人分别继承。大妹妹继承的遗产是矢岛商店的经营权、房屋还有地皮,小妹妹继承的遗产是古董和六万五千股的股票,我继承的是大阪市内的出租房屋五十间以及地皮。我想知道我继承的这一部分与她们继承的那两部分,其价值是否相等。” “明白了,那么,知道之后你打算怎么样?” “倘若我的这部分价值低的话,她们就必须再分给我一些。” “那么,倘若高了呢?” 藤代将漂亮、冰冷的脸蛋扭向一边,没有回答。芳三郎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是吗?你只想到了自己继承的那部分价值低的情况。但是你要知道一点,你所继承的房屋和土地,尽管有很高的价值,可是在财产登记的时候,也会尽量将价格压低再登记。如果单单依靠登记价格,就认为自己的那一部分比别人少,然后再让她们分给你一些的话,我身为一个男人,恐怕不便参与进来吧。” 说着,芳三郎拿出皮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过滤嘴香烟,叼在那薄薄的嘴唇中间。 “你大妹妹已经招了女婿了吧?” 藤代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那,小妹妹呢?她能跟大管家他们那些人商量这种事情吗?” 藤代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也应该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她一下才行啊。自己身边的人,不能放下不闻不问啊。” 他将烟紧紧叼住,打着火并点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嘴中冒出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那眼神就如同正在琢磨跳舞时的步伐,很是动人。香烟灭了。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你继承的那些房屋和地皮,行吗?”说着,他用试探的目光望着一言不发的藤代,“你什么时间可以去?”芳三郎比她还急,希望早些定下时间。 “对啊,什么时间比较合适呢……” 藤代想到了千寿和良吉,所以想所选的时间必须是在不被他们注意的情况下。从宣读了遗书到现在,千寿和良吉简直就像是在盯犯人一样,时时刻刻都监视着藤代的行踪。这个,她早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享受到好处的人对遭遇到坏处的人的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