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子对周围的事从不关心,对刨根问底的姨母,她显然无法给出什么满意的回答。 “雏子,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二岁了吧,可怎么还是没有什么追求呢,将来到底怎么办呢?我没有孩子,一直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替你担着心哪。” 她说得十分动听。接着她又说道:“好了,不管那么多。这两件事都很重要。那件婚事咱们也考虑着,分配遗产的事也不能放松了。” 姨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问道: “刚才那个小伙子怎么样啊?能不能现在就定下来呢。” 雏子惊异不已,她想不到姨母会这么着急地问这件事,前后还没有一个小时呢。 姨母不等雏子回答,立刻接着说: “我让你一边谈着婚事,一边考虑遗产的分配,可全都是为了你呦。” 雏子并没有真正理解姨母的意思,也许在她的心里,这两件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吧,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作好这方面的准备。 而姨母不这么想,她继续叮嘱道: “大后天开家族会,我就在会上提出这件事来,我说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说话,不论你姐姐她们说什么,你只要乖乖地坐在那里就好了。行吗?” 最后,姨母又特意嘱咐雏子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她刚一交代完,雏子便立刻站起来,显然,她还不太习惯正儿八经地提起这些事情。 从姨母家出来,雏子向道修町走去。她从人群的杂沓中穿行着,心乱如麻地思忖着今天姨母叫自己去的真意。这个时候,雏子无论是想姐姐们,还是姨母,都是烦心的事。 或许,矢岛家该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了吧。 谈到条件,很难说矢岛家三个女儿谁更有优势。藤代虽为长女,但她曾经出嫁过,现在她与丈夫离婚,并搬回了娘家,依然自居掌管家计的女儿;千寿呢?虽然外表柔弱,但内心却有些心计,特别是在她丈夫良吉——矢岛家的新任店主的帮助下,似乎更有希望获得支持。而雏子呢?她年龄最小,城府全无,所以她成了别有用心人的最佳利用工具,她的姨母就看中这一点,特别在她上烹饪学习班的一个中午,将她约到家中,说要为她介绍一个金龟婿,并告诫她不要太轻松面对这样的局面,要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得在家族会上听她的话,尽量不要多说,一切看姨母的脸色行事。虽然雏子心中并没有想那么多,但听完姨母的这些话,她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 家族会议上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呢?每一个人都在等待,又都在等待中蠢蠢欲动,莫名焦躁。 第二章1 家族会议规定为两点举行。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矢岛家族的人们几乎全部来到了会议地点。 宽敞的客厅对面是树丛,客厅的里面摆放着一个佛坛,它的面积犹如一间房子那么大,佛坛的正前面是一张经文桌,而这张桌子的正中间就放着刚刚过了二七忌日的亡灵牌位。在这样的氛围下,似乎有一种佛的意志笼罩在客厅内外,显得压抑、沉闷而又紧张。 这次家族会议总共来了十五个人,包括:矢岛为之助夫妇,他们是矢岛商店始代店主矢岛嘉兵卫本家的代表;矢岛嘉兵卫的妻子的娘家也派了一个代表过来,卯女的娘家姓桥本;矢岛家的曾祖父、祖父以及父亲虽说都是入门的女婿,但是同样也派来了代表;姨父也是入门婿,但是和姨母结婚后他们就分家单过了,今天也来到了这里;不仅如此,姨父的老家也来了一个代表,还有千寿丈夫的老家;另外,还有藤代、雏子和千寿以及千寿的丈夫良吉,当然,这个家族的大管家宇市是一定要到场的。 这些人来得都比较早,唯独淡路岛森川家——祖父老家的代表来得稍微有点晚。等到全部到齐不再差任何人的时候,家族会议就要召开了,人们都坐在了佛坛正面的两侧,由矢岛为之助开始按辈分大小依次坐下。身穿蓝色单纹和服的藤代,正在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前来参加的所有客人当中,属于母亲方面的只有两个人,其中的一位是四代前的大曾祖母,而另一位就是姨母芳子,其余的客人们都是招进来的女婿家族的人,算是外来的。对此,藤代心里很不满意,但是,由于是女系家族,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讲,这种现象又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不远处的另外两姐妹都各自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安静。千寿今天的打扮朴素无华,她将那浅紫色山茧绸和服穿在了身上,将洁白的腰带很和谐地扎在了腰间,谁也不会把在服装室打开别人的衣柜、偷窥别人衣服的事情安在这样一名女子的身上,此时此刻,她正静静地端坐在丈夫良吉的旁边,而他们的斜对面就是藤代。雏子的打扮也很一般,是一件没有花纹的浅粉色和服,座位旁边便是千寿。她的年龄不大,只有二十二岁,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张圆脸总是面向窗外,心不在焉地看着池子里的鲤鱼游来游去。难道是对即将开始的家族会议的内容没有兴趣?还是另外又有什么想法呢?不得而知。 上座那里比这里可就热闹多了,谈论得似乎很激烈,姨母芳子是主要人物。她的穿着打扮不同于三姐妹,一身银灰色明暗相间的黑纹外衣,一支翡翠发簪很别致地插在了高高挽起的头发上,这样看上去给人一种要参加某种庆典似的感觉,从脚踏进门的第一步开始嘴就一直不停地说,而且眼睛也没有闲着,时不时地向大管家宇市瞟上一眼。这时候的宇市规规矩矩地、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进大厅的地方,从这意思上来看,如果人没有全部到来,那么他就不会有一点儿的挪动,也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姨母芳子一直都在注意宇市,而她的这一行为又尽在藤代的眼皮底下。 宇市大概对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察觉,包括姨母的视线,藤代的视线以及其他参加家族会的人的视线。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将两手随意搭在膝盖上,脑袋略微向下低着,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事情。还有,往常灰白眉毛下面那双犀利的细小的眼睛,现在也变得失去了灵气,只是懒洋洋地睁着,那张生有无数条皱纹的嘴巴,似动非动地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从举行了矢岛嘉藏葬礼之后到二七忌日那天,在店里几乎就没有看到过他的影子,不知道这段时间他都跑到哪里去了。今天早上来了之后,只和藤代她们说了一句话“我有点其他的事,所以比较忙”,就没有再说任何话。宇市最近的表现和此时的态度,让藤代很不满。千寿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他计较太多,于是说了句“真是麻烦你了”,当做是客套话,就这样过去了。良吉正在紧张忙碌着招待客人等一系列的事情,见到宇市过来了,便把这事情全部交给了他,而自己则去了外面。由于家族会还没有召开,所以在这之前,店还是要照常营业需要有人看管的。其实现在不同于过年、过节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忙碌的迹象。他的任务很简单只是坐在账房里看守着。藤代总觉得良吉与矢岛家族存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关联,具体是什么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使她感到有些不安。 一阵慌忙、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同时伴随着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是良吉: “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一路上辛苦了。快里面请,人们都已经来了。” 此人是森川家——祖父老家的代表,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在礼节方面显得十分注意。 “来得比较晚,还请各位多包涵。开船的时间被推迟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了。”他一边解释一边拱手弯腰以示赔礼道歉,然后便坐在了属于祖父的位置上。 宇市看到大家都已经按各自的座位坐好了,于是,正了一下身子,坐定之后,说: “现在诸位亲属代表都已经来了,矢岛家第四代店主矢岛嘉藏在去世之前,让我当着诸位亲属代表的面公布他的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商店动产和不动产等遗产的分配。也许这和我平常总是爱管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关系,以至于矢岛嘉藏店主在临终前把这么重要的遗嘱托付给我。今天的家族会议由我来主持,希望能够得到各位的同意。”说着话,他将双手平放在地面的席子上,身子一曲,头一埋,向在座的各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大家都知道,矢岛家族从最开始的店主矢岛嘉兵卫时候起,就接连四代招上门女婿了,到目前为止藤代、千寿、雏子这三位小姐已经是第五代了,她们都是女性,这是不用说大家也能够明白的事实。正因如此,店主对这三个女儿的现在与将来很是放心不下,总为如何分家产的事情感到苦恼、忧愁,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他把这份遗嘱交到我手上,再次叮嘱我一定要按照这上面所说的去办。” 宇市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身体,从草席的最后一端慢慢地向前移动,坐定后,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和纸的信封,是白颜色的那种。他把它放到桌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上面用毛笔写的两个大字“遗书”。 “这封遗书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亲笔所写吗?”藤代望着那个实在使人出乎意料的信封,用惊奇、怀疑的口气问他。之所以不相信,是因为父亲的病来得太突然、太快了,待藤代、千寿、雏子等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他病得已经到不能开口说话的地步了,那么又怎么可能写下这份遗书呢? “原因是这样的,在店主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的时候,也就是在通知你们之前,把我叫到了他的跟前,我问店主有什么吩咐,他告诉我在屋里的那个小立柜上,第二个抽屉里有一样东西让我把它拿出来。我走进屋子找到了那个抽屉,抽屉里面有一个看上去发旧的包袱,那是他在刚刚被招为上门女婿的时候带来的。就在这包袱下面我发现了店主亲笔写下的这份遗书。”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父亲写有遗书这件事告诉我们?”藤代的心里升起一股怒火,以凶狠的眼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这么做也是店主吩咐的。他让我在过了葬礼、过了二七忌日等所有事情都办完之后,召开一个家族会议,就在这一天把遗书拿出来,之前让我暂时保存不允许有一点的透露。” 说这话的同时,宇市将装有遗书的信封翻过来,拿到参加家族会议的人们的面前,以此让大家检查一下上面的红色封印是否没有被损坏。 经检查确认完好无损后,他用极为郑重的语气说: “现在我就要将信封拆开,把故人的意思传达给各位。” 霎那间,屋子突然变得死一般地寂静,空气被凝固了,人们的呼吸也暂时消失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宇市那双正在拆开信封的手上。那是一双七十多岁的手,而且还是形同枯柴的手,他就是用这双有些颤抖的手拆开了信封,取出了写有遗书的和纸。宇市平静地将叠成四折的和纸摊开。 “遗书——”他阅读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因重病缠身,所以经过再三考虑,现将矢岛家所有的住房、商店、现金以及各项家产全部作价,然后分配下去。其具体分配如下——” 读到这里,宇市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锐利的光芒,看着遗书上的黑字,又继续读了下去: “一、所留遗产中,目前矢岛商店所占面积,使用的房屋、商店以及相关财物和营业的权利,不再做分配,全部交给二女儿千寿继承,其丈夫良吉从今天开始改姓为矢岛,作为商店店主来进行管理经营。但是,必须把每个月纯收入的二分之一,平均分配给大女儿藤代、二女儿千寿、小女儿雏子。商店后院的居住房屋以及所占土地等,归属于三个女儿共同拥有。当进行再次分配的时候,要由三人共同协商解决。 二、位于大阪市西北堀江六丁目的二十间出租房屋和位于都岛区东野田町的三十间出租房屋以及这些房屋的所有占地面积,交给大女儿藤代继承。藤代具有收取房租或出卖房屋的权利,一切可以自由支配。 三、家里仓库中收藏的所有古董等物和六万五千股的全部股票,都交给小女儿雏子继承。雏子具有将古董和股票兑换成现金的权利,至于何时兑换由小女儿一人决定。 四、多年来,矢岛家族的各位亲友们给予了我诸多支持与帮助、关心与厚爱,对此我深表感激。为了表达谢意,特向出席家族会的每位亲友赠款十万元。在生前,我还略存了一些零用钱给本家,请将我存在住友银行的存折转交给我老家的人,户名是我原先的名字山田道平。 五、以上,凡是属于共同继承物,都要由共同继承人一起协商讨论,然后在此基础上自行分配。 六、保管遗书和执行遗书内容的权利,归属于大管家大野宇市,在执行过程中,无论办理什么事情都要和宇市进行商量。 上面所说的各项条款中的内容,希望三姐妹之间能够友好协商,从而达到各自满意继承的目的,并且希望你们能够发扬祖宗上的光荣传统,把家业搞得繁荣昌盛,继承优良、严谨的家庭作风。其他一些事情,还希望你们三人能够做到妥善、合理的安排。 第四代矢岛嘉藏 一九五九年一月末” 宇市读完店主矢岛嘉藏的遗书后,抬起头,向在座的人们说: “上面的内容已经全部读完,请各位认真核对一下……” 话未说完便把遗书交给了坐在上座的矢岛为之助,待他看完后依次往后传。当这份遗书经过了大曾祖母的本家代表、曾祖父的老家代表、祖父的老家代表的手,又传到父亲本家代表手中的时候,身处上座的矢岛为之助抬头看了看屋里所有的人,说: “从这份遗嘱上面所写的日期可以得知,是大上个月写的,在写完后过了二十天嘉藏便去世了。我仔细地听了也认真地看了一遍,觉得这是一份不错的遗嘱,想得很全面。常听人说一个好的家庭败坏下来不会超过第三代,但是我也听说过矢岛家在第三代的时候,女人们很是奢侈浪费,花钱如流水,自从嘉藏被招进门作为女婿之后,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进行了大规模的重新整顿,消除了不良习气。从这份遗书上可以看出来,矢岛家的财产和嘉藏进门前相比并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店主的位置上,对晚辈既是斥责、教训又是命令、辱骂,而是以平等的地位用既温和又恭敬的态度写下了遗言。还有刚才大家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甚至对我们这些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的人也表示了谢意,真让我感到惭愧。无论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全,我想就连已去世的初代店主矢岛家兵卫知道后,也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说着话,矢岛为之助将身体扭向嘉藏的亲哥哥山田佐平,弯下腰向他深深地施了一个大礼。山田佐平属于乡下人,由于经常劳作在田间,以至于脸被晒得黝黑,此时这张脸正泛着光,他听到这番话后摇着头说: “岂敢、岂敢。过世的弟弟,当初继承了矢岛家这么大的产业,可是却没能为矢岛家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这只能说明他没有本事。您这么替他说话,反而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以乡下人那特有的淳朴说着和歌山方言。这时祖父本家的侄儿把话接了过去: “这样说就不对了,被招上门来的女婿,在所处的家庭里会遇到各种难处,做任何事都得小心翼翼,就怕哪一处没弄好,把家底赔出去,但是又不甘心只是死死地看守原来已有的家业。在这一方面上,第四代店主嘉藏却是把握得非常好,他既能够守住原来的资产,又能够在此基础上将其扩大,要说是难得的人才一点都不假。”在说完这些称颂的话后,续而将眼睛转向了藤代她们:“遗书上的内容写得那么好,你们三姐妹难道还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满脸露出了笑容。藤代丝毫没有理会他的话与表情,而是将一张冷冷的严肃的脸转向了宇市。 “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是不是必须得遵守故人的遗嘱?” “是的,如果归结到某种程度上,那么法律所规定的继承问题都要按照遗嘱上写的来做。有关继承的问题,遗嘱所发挥的作用将是无比的大。” “既然是这样,法律规定姐妹三人应该把遗产进行平均分配,可是遗嘱上写的却没有达到‘平均’二字,难道遗嘱上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应该遵守吗?” “对于平均与不平均,谁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因为每个人所处的立场是不同的,所以对它的看法也就不同。书上有句话说得好: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谓遗嘱就是人在临死前留下来的话,是一种善意的表达。因此人们在看待它的时候往往要比看待法律重要得多。” “话又说回来,如此重要的遗嘱,我父亲竟然全都委托给你了。那么他在写遗嘱的时候,你在不在身旁?” 藤代步步紧逼的话语里充满了愤怒,死死地盯着宇市的眼睛。宇市突然将手抬起来,贴在耳朵边上并让耳朵对准她: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他似乎没有听清藤代的说话,反问道。 “难道你没有听清楚吗?我父亲在写遗嘱的时候,你在不在身旁?”她提高了声音,放慢了速度,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说了一遍。 “噢,你问我有没有在旁边……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店主是在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的时候叫我过去的,然后才告诉我他写了一份遗书放在抽屉里。” 宇市的回答很显然有些不快,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这时候,在旁边观察藤代和宇市很久了的姨母芳子,将身子从上座探了出来: “有一个问题我需要问一下宇市先生,在我姐夫写这份遗书的时候,肯定要有一份详细的财产目录吧?那么这目录是谁给他准备的呢?” “什么?”宇市再一次把手贴在耳朵上,像是又没有听清楚。 “我是说有关共同继承遗产的详细目录,到底是谁给店主准备的?” 她把自己的声音又加大了分贝,重复了一遍。宇市点了点头,好像听到了第二遍问话,说道: “目录的事情啊,那当时是被店主指定为遗嘱的执行者提供的了,也就是说,我。” “你说什么?是你……”姨母眼都不眨一下紧盯着宇市,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状态,但依然用刚才的音量说道:“是吗?照这样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大管家宇市一个人处理的了,而我这个分家出去的亲生妹妹,还有我丈夫,不用打点任何事情,也不用操这份多余的心了,我说得对吧?”她苦笑了一声,继续说,“已故的姐夫也许认为,当初在分家的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应得的店铺和别的财产,之后便不再享有任何与财产有关的权利了。话虽这么说,但是当初我之所以离开家另过还不是为了姐姐松子和年子嘛,看在她们的情面上我才同意分家的,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不管怎么说,我是她们三个的亲姨母,还有着血缘关系呢,再说了,她们三个中有的已经招了上门婿,可是姐夫偏偏把遗嘱全部委托给了大管家,这样的事情让谁听起来都会觉得有点蹊跷吧。各位,你们觉得呢?” 她一连串的话语,带着讽刺与挖苦,还有极度不平衡,眼睛看向了嘉藏的哥哥山田佐平。佐平听到这些话显然有些紧张,向左右快速地看了一下,怯生生地说道: “我作为矢岛家上门婿的哥哥,很是不会说话。这份遗书上也有一些不周全的地方,弟弟他确实是……” “无所谓话说得好坏,只是希望能够为我这个分家出去单过的人多考虑一下。” 姨母刚一把话说出来,屋子里的各种讨论马上就停止了。山田佐平动了动嘴角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千寿的丈夫良吉抢先了一步: “分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今天举行的家庭会议是有关岳父大人遗言的,所以还希望大家言归正传,至于分家的事可以择日再和大管家商量。” 正说到这里,二小姐千寿给了姨母一个交代: “姨母那一番话我们也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下来我们姐妹三人一定会好好考虑,请姨母放心好了。” 千寿面对姨母把头重重一低,似乎带有道歉的意味。而姨母听了这么一句听似好语又非好语的话,有点怒气,便又说: “我所说那些话的目的并不是指对遗嘱有意见,就是觉得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都交给了大管家一个人办,所以心里有点想法。”说完,将一张凝重的脸又转变成了笑脸,“说实话,现在遗嘱已经念完了,还是请大家赶快吃饭吧。” 她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面向走廊喊了几声,让女佣们准备端上饭菜。这时候,宇市伸出手拦在她面前,以示制止。2 “我还有点事情要向各位宣布,请大家再等一会儿。”他的态度很坚决,似乎有种命令的口气,不容商量。 “什么?还有事呢?那怎么不一下子说完啊?”姨母在惊讶的同时也显得有点烦了。 “没错,我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遗嘱。” “我没听错吧?遗嘱?还有一份?!”藤代和千寿两姐妹异口同声地说,着急速度比姨母还要快。 “是的,这份遗嘱同样也是店主在临终前托付给我的。” 正说着,宇市从衣服里又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面前。霎时,藤代和千寿她们显得非常紧张,她们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整个屋子充溢着一种异常的气氛。 和之前一样,宇市把信封反过来交给了大家,再次让他们查看封印是否完好无损,待得到肯定后,才慢慢地将信封拆了开来。同样,信封的里面也装着用和纸写的遗嘱。宇市现在的心情也很沉重,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打开了遗书,然后看了看在场的人们,这才轻声地念起来: “再次遗言如下。我自从将姓氏山田改为矢岛到现在,作为第四代店主,以女婿的名义经商做生意,严格遵守先祖留下来的光荣传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这样才使得生意方面稍微出现了一些繁荣景象,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了,我在烦恼忧愁和不道德中度过了七年光阴……” 读到这里,宇市突然停止了,像嗓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声音在颤抖。片刻之后,又继续读了下去: “在七年前的某一天,有一个女人开始照顾我,一直到今……” 在场的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目光齐刷刷地都集中在了宇市身上。宇市没有抬头,眼睛依然看着纸上写有的遗言,只听见他轻微咳了一声,之后又接着读了下去: “对于她,我实在觉得有很多对不起的地方,所以在我离开人世以后,请将所留遗产分给那个女人一部分,我再一次恳求各位,希望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愿望。那女人的姓名和地址……”宇市又轻微咳了一下,“大阪市住吉町一四五号,浜田文乃,今年三十二岁,真诚地希望大家能够关照一下。” 遗书读完了。藤代、千寿和雏子三姐妹那激动的表情十分异常,屋子里的其他人无不惊诧万分,此时,整个房间已经陷入了沉闷的氛围当中。 “人啊,有时候所做的事情真是让人没有办法理解啊!”姨母的一句感叹,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姐姐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见他有过拈花惹草的迹象,在人们的眼睛里他是一个好女婿,姐姐去世以后,他老实本分,也像是一个好男人。可万万没想到,在他身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女人……真是好可怕呀! 分遗产的时候对我这分家单过的妹妹连提都没提一下,现在却说什么要给另一个女人?在座的各位亲友们,矢岛嘉藏是一个怎样的好女婿,我想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吧?” 她的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奔矢岛为之助刺去。刚刚还在赞扬嘉藏的为之助现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和姨母芳子的话,脸变得有些难堪,嘴巴想动但又说不出话来。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妻子开口了: “确实是,作为妹妹为姐姐打抱不平,发起了怒火,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不过,如果仔细想想的话,在这船场的老铺里,出现这种事情不也是见怪不怪了嘛。再说了,嘉藏的态度既诚恳又很客气,并没有说要给那女人多少遗产啊……” 她本来是想用这一席话把事情掩盖过去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嘉藏的哥哥山田佐平说起话来,只见他双手扶席,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 “真的很对不起,他从十五岁踏进矢岛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承蒙这个家族人的照顾,从打杂的小工到商店的店员,从店员又到管家,后来又被招为门婿,这一路走来多亏了上代店主和他人的帮助,可没想到后来的这些年里竟然跟一个女人私通……”他说得有些吃力,因为在这番话的背后有激动有愤怒还有歉意。佐平将头转向了正在看遗书的为之助,“遗书里写有这样的事情,我听了都脸红,赶快把它撕了吧。”他下了很大决心地说。 “不可以。关于女人这样的事情,前三代店主也都发生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你这么一说反倒会有些不好处理。由于嘉藏在大家的心中一直都是很老实很诚实的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冒出个女人来,让人一时不能接受。这份遗书,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他的话非常客气,既然这样,我们干嘛还要紧紧抓住不松开呢?” 为之助努力试图将屋内越来越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这时,在一旁许久未说话、面无表情仔细听着的藤代,突然抬起头,瞄准宇市说: “在父亲临终那天,偷偷进来一个女人,就是她吧?”这话问得既突然又直接。 “有吗?”宇市似乎已经不记得了,回想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 “大管家,你不用再继续装下去了,因为当时我都看到了。那女人的打扮就像过去从公服务的人,她沿着中庭有树阴的地方急步地往外走着,那样子就跟因做贼心虚而逃跑似的。在我父亲葬礼那天,她也来了,还烧了香,那个数着芥草的女人不就是她吗?” “是吗?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的话,那矢岛家的大小姐可真是了不起啊,无所不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通常宇市都是把出嫁后又回来的藤代称为大小姐,但今天宇市这一叫和往常可不一样,很明显是在嘲弄她,这使藤代听起来格外不舒服,刺得耳朵痛。 “宇市先生过奖了,我有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到什么说什么,听到什么讲什么,不像您那样不说实话。”她猝然而道,“那女人今年三十二岁,没错吧?”她转换了说话的口气。 “没错,是三十二岁。” “她和我父亲有那种关系是从七年前开始的,那是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我出嫁的那一年。” 宇市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藤代的眼里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一股凶狠的光。 “这样说来,我父亲有一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小妾,在他女儿出嫁离开的那年,他就和那个跟自己女儿同岁的女人混在了一起。”藤代开始喘息起来,再也无法继续想象,无法让自己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地叫喊着,两只眼睛如同冒出了熊熊烈火,直盯着宇市不放,“这个野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不要说你不知道!” 藤代气得已经快要疯掉了,她的身体和嘴巴都在发抖。面对藤代的如此发狂,宇市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绝对没有这回事,知道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在店主临终时,他嘱咐我给对方打个电话,那次是我头一回见到那女人。后来的一次,就是在给店主举行葬礼的那天,我通知了她,其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这样吗?关于那个女人,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只不过是对我们一直隐瞒罢了。” 她依然责问着。处在上座的姨母芳子在此时插话了: “我看,这样的事情与其问宇市先生,倒不如把那个女人找到,让她到家里来,一来和大家见个面,二来问问她和嘉藏的关系以及出身,之后再决定怎么办,我认为这是很有必要的。”仿佛她的话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同意,于是又转向在座的人们,“到时候,还希望各位都能过来,行吧?” 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人们没有想到的,而问题后的结果是姨母没想到的,屋子里不仅没有一点反应,反而气氛显得更沉闷了。她又像是早已预料到或又突然想起点什么来似的,急忙改口说: “不过也是,大家距离这里都很远,来一次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在座的信任我的话,那么就把这件事交给我,这将会是我的荣幸,毕竟女人和女人之间容易交流嘛。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样说,矢岛为之助才松了口气。 “我觉得不错。就这么定了吧,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就交给你了,而她们三姐妹继承遗产的问题,有什么麻烦的话,我们随时可以过来。大家有什么意见?” 女人的事不掺和进去,这是人们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们不住地点头以示同意。宇市把话接了过来,说: “好吧,那就都按矢岛为之助先生说的去做吧。至于浜田文乃分遗产的事情,我择日把她找来,你们三姐妹和她详细地谈谈,然后再作打算。接下来就是继承遗产的问题,如果还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可以提出来。”当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又变得沉闷起来。 屋子里那紧张和寂静的气氛再次出现了。藤代没有顾及那么多,将身子探了出去,直截了当地说: “对于我父亲写下的遗嘱,我有看法。” “噢?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宇市说话的态度很认真。 “我作为矢岛家的长女,掌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分到的遗产太少。还有,我觉得那份遗嘱有很多地方比较奇怪,因此我希望能够给我考虑的时间,之后再答复你。”藤代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那好,二小姐,你呢?” “刚才姐姐说她需要考虑,而我,遗书的内容我也知道了,等我和良吉商量好了再告诉你吧。”千寿就坐在藤代的旁边,从不多讲话的她,在被宇市问到的时候才抬起了那张洁白的脸。 “那么,三小姐你又怎么看?” 雏子是最小的,所以坐在了席子的末端,从开始召开家族会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宇市问她话的时候,终于开口了,将那张圆脸转了过来。 “无所谓,我对古董啊、股票啊什么的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懂,在我看来太难了……”她说得很干脆,“我找别人商量商量吧。” “也好。但找谁商量呢?”说这话的时候宇市那细小的眼睛掠过一丝亮光。 “嗯,不知道呢,暂时就这么想了一下而已。” 真是快言快语,话中不拖泥带水,刚说完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使得右脸颊上出现了一个小酒窝,笑了。 “那就这样吧,看来今天只是完成向三位继承者宣读遗书的任务,等你们想好了再告诉我你们各自的意见,然后再将遗产进行具体分配。那么,应该在哪一天比较好呢?” “一个月之后,如何?”藤代考虑了一下,扭头问千寿。 “什么?要等到一个月以后……”千寿对这样一个时间感到有点惊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看没问题。”雏子着急似的回答,很赞同藤代的提议。 “那天是四月十日。从今天起到那天,我作为店主指定执行遗嘱的人,将会在这段时间里妥善保管遗书。到那时候看一下情况吧,或许有必要再召开一次家族会议。” 一边说一边认真仔细地叠着两份遗书,完了之后,又分别装进了原来的信封里,正了正身子坐好后,说: “今天的家族会,就到此为止吧,现在请在座的亲友们准备用餐,尤其是从远处辛苦赶来的,一定要赏这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