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这些事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藤代圆滑地说,又把视线转向账本。 “二姑娘呢?” 藤代问的是千寿。在矢岛家里,一直有称藤代为大姑娘,千寿为二姑娘,雏子为三姑娘的习惯,尽管都已经长大了,彼此还保留着幼时的称呼。 “大概在房间里吧,刚才我见她在家里来着……怎么,我去给你看看好吗?”良吉说着站了起来。 “不,不用了,我顺便过去看看……” 藤代一下转过身去,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她穿过会客室,来到千寿的门前。 “二姑娘——” 她隔着门喊。里边除了时钟的响动,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二姑娘——” 她又喊了一遍,依旧没有反应,也听不见有人走动,她轻轻推开门向里看了看,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每个坐垫都放得规规矩矩,人好像刚刚离开,桌子上放着的喝剩的半杯茶似乎还没有凉。3 藤代关好了门,走向厨房。古色古香的粗梁支撑着顶棚,铺着三合土地面的宽敞的厨房里,有几口锅。燃料已改成烧煤气,可谓是土洋结合,里边,六个女佣人在忙碌着。 “知道二姑娘到哪里去了吗……” 听到大小姐的声音,女佣人们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刚刚还在房间里,让我端茶给她……”女佣主管阿清惊诧地说。 “是吗?说不定还是在房间里呢……” 藤代又返了回去,为了慎重起见,她想再到千寿的房间里看一看,然而还是没有找到她。她找千寿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一个人待在静静的家里,总觉得不安,尤其想到宇市,想起三天后就要召开的家族会,更有些忐忑不安。也极想听听千寿究竟有哪些考虑,可是千寿却不在,只好沉闷着,形同男人一般抱着臂膀,向父亲过去住过的最里边的房间走去。 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如同其他商家的客厅一样,修造得简单朴素,客厅的四周墙壁抹着水泥,立柱都几乎用的是杉树原木,地板用的是高丽木材,橱柜很漂亮,装有小门,拉窗用的是镂空装成的,倒也有些豪华。会客室两侧是被称为:“夫人间”和“老板间”的卧室,分别是母亲和父亲的住房。六年前母亲去世后,母亲那古色古香的房间一直紧闭着,同样从那时起,“老板间”也一直空着,父亲搬到朝阳的十五张草席大的宽敞房间里起居。如今这里的主人也去世了。房间虽说依旧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总有些寒气逼人,藤代快步离开那里,又走向服装室。她准备选好三天后出席家族会的衣服。 服装室紧挨着母亲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间只隔着一层薄壁。房间里摆着矢岛家三代女人存放衣服的衣柜,里边仿佛弥漫着女人对服装的执念。藤代以前携往三田村家的行李物品,依旧原封未动地放在这里。 快走近服装室内时,藤代突然停住了脚步,平常总是紧关着的服装室的门不知被谁推开了一条细缝,里边透出淡淡的光,她轻轻地走到门口,从门缝向里望去。 昏暗的房间里,摆着一排排盖着防湿油布的衣柜,从外边虽然看不见里边的人影,却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着抽屉。藤代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里泛起了疑团。 她抓住门,轻轻地向上抬着,悄悄地把门推开。房间里充满着潮气,朝北的窗户透进一束淡淡的光,放着立柜的房间内侧,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她屏着呼吸走了进去,从立柜的背后向里边窥视过去,她差点叫起来了。 在窗下昏暗的光线中,浮动着千寿那张白白的脸,她没觉察到有人进来,专心地从拉开的抽屉里一件一件地取东西。那是藤代结婚时穿的缎子坎肩,雪白的上衣,带纹的绫子,黑皱绸和服,还有白色花纹的夜礼服。千寿好像被什么人指使似的竟把藤代的衣物拿了出来,用手抚摸着,放在膝上仔细地看着,甚至连长袍下摆的衬里也用手摸弄,仔细打量。看完后,又一件一件地放回纸包,随即又打开了另外的衣服。 “二姑娘——” 她突然喊了一声,千寿吃惊地转过脸来,一瞬间胆怯地望着姐姐。 “哎呀,是姐姐呀,吓了我一跳,你怎么突然闯了进来……我来整理自己的衣服,顺便看看姐姐的,姐姐的衣服太好看了。” 她脸色苍白,两手不由得搓弄着放在膝上的姐姐的衣服。 “你自己的衣服不是装着满满一立柜吗?又想起什么来了,突然查看起我的衣服来?”藤代冰冷而又尖刻地说。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象着姐姐再出嫁时还会穿什么样的衣服。” “什么?我还出嫁……?我不会再出嫁了,我也许会招婿入门在这个家过一辈子呢。” 说着,她从千寿手里夺过自己的衣服,包在纸包里,又塞进立柜里,又突然转过身来。 “不经同意就偷看别人的衣服,甚至替别人操心起办婚事来?” 藤代气呼呼地说着,用力摔上门,走出了服装室。 姐姐的脚步声消失之前,千寿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立柜前。待姐姐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她猛地抬起头,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静静走出服装室。 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到姐姐的门前时,她知道姐姐正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动静,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八张草席和四张草席大的房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又明亮又暖和。刚才喝剩下的半杯茶仍没有凉透。千寿并未坐到桌子前,而是坐在了四张草席大的房间的梳妆台前。她取下挡帘,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在那明亮的镜子里,映出自己安详、白皙的脸庞,在弯曲的眉毛下,细长的单皮双眼,闪着湿润的光。 千寿觉得自己并没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而破坏情绪,自己的脸仍同平时一样,没有失去女性那特有的美。同时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和姐姐那张漂亮的脸重合到了一起。姐姐的肤色略比千寿黑,然而那双豹子般的大大的黑眼睛和那美丽而厚厚的嘴唇,却有一种逼人之气。高高的鼻梁,柔软的肌肤,整个脸庞被婀娜和娇艳所包围,却透出毫不容人的傲气。 然而,好胜、极度奢侈的母亲,生前总是娇惯容貌和性格都酷似自己的藤代,比姐姐小四岁的千寿从小时起就不得不忍受着姐姐的放任。虽没穿过姐姐的旧衣服,也没玩过姐姐玩剩下的旧玩具,但当她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时,肯定是给姐姐的,千寿只好默默地忍受着母亲对姐姐的溺爱和偏心。 姐姐嫁给三田村晋辅时也是这样,母亲为了姐姐出嫁,向服装店的管家订做了很多的衣服,连那精明的服装店管家都几乎应接不暇,险些出了差错。从结婚礼服到拜会客人的服装,从散步时穿的衣服到平日穿的便服,都是用京都千总的特殊染张,让结城和大岛等地的有名厂家专门为其纺织。有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后来又货运送去,可见衣物之多了。家具等用品,也全部从京都订做,全都使用上等的铜木。如此奢侈豪华,使二十一岁的千寿不禁长叹一声: “真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竟要带到别人家去……”千寿站在收拾衣物的母亲身边说。 “等你招婿入门,举行婚礼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可千寿却低着头,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不仅小时玩的玩具、爱物如此,连姐姐说她不招婿入门,随自己的意嫁给别人,母亲竟也同意。千寿对毫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决定让自己代替姐姐招婿,感到十分委屈。 正像母亲所决定的那样,在姐姐出嫁后的第二年,千寿把良吉招进为婿。母亲希望从矢岛商店年轻的管家中挑选女婿,但千寿百般不肯,选了一个机械承包商的四子为婿,良吉毕业于大阪高等商科学校。那是千寿对骄横的母亲和姐姐的一种反抗。 招婿之事商定后,母亲立刻着手为千寿准备婚装。然而,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说过的“等你结婚时也会和姐姐一样”的话,只为她做了根本和姐姐无法相比的衣服。 结婚礼服、坎肩、和服、便服以及散步时穿的衣服,虽说件数和姐姐相差无几,但仔细看去,线质、纺质和刺绣的水平都远不及姐姐的。 “姐姐的衣服质地精、做工细,和姐姐的一比,我的质地差,做工也很粗糙……”她不满地说。 “这些衣服和你的容貌相称。你姐姐长得漂亮,穿着再漂亮也不会过分。”母亲心中回忆着为姐姐藤代梳妆打扮时的情景,两眼不由得有些发热,“再说,她弄不好会回来的,成为统管家计的女儿,到那时,你比姐姐穿得还漂亮,岂不有些反常?” “什么?姐姐会回来……?” 千寿不禁反问。母亲为自己随便说出来的话感到很难堪。 “不,我只是说在女人漫长的一生中也许会有那种事的。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母亲慌忙掩饰着,千寿却将姐姐可能回来的事记在心上,同时猜测着母亲的心。 千寿的招婿婚礼后,并没马上把良吉作为矢岛商店的继承人,这无疑是母亲还挂念着已出嫁的姐姐。她想起自己代替姐姐招婿入门,却又没有得到任何生活保证,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她的这种怨恨从不表现在脸上,这一点,常常使千寿的心得到安慰。 母亲松子,并没意识到千寿的这种心理,对沉默寡言、低眉伏首的千寿感到放心,对老老实实帮助岳父经营商店的良吉感到满意。她依旧像过去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看戏,邀请女友们来家共进美餐。然而,就在千寿结婚的那年年底,母亲到南市去吃鳗鱼时,在饭桌上突然患脑溢血倒下。讲究饮食的母亲,两年前血压就高,虽然被医生多次警告,但总舍不得丢下自己喜欢的鳗鱼。 当用白布盖着的母亲被抬回来时,从婆家赶回来的姐姐不顾众人在场,把她那张漂亮的脸伏在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小妹妹雏子也两手捂着脸,哭泣着。千寿望着乱了手脚的姐姐,以为这回她的靠山没有了,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略略感到了安心,迄埋在心底的对母亲的愤恨也随之消溶了。 然而,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冬天,姐姐事先没有任何联系,突然回来了,理由是与婆婆合不来。千寿却以为藤代结婚后,由于生活奢侈,使家产荡空,再也无法过奢侈的生活,便一走了之。 父亲嘉藏开始还考虑世俗人情,将这件事对千寿和良吉保密着,劝藤代回心转意。但姐姐执意不肯,要强行留在家里时,他便改变主张,让介绍人到对方家里将所有的嫁妆全部取了回来。运回来的行李,卸在服装室前,姐姐亲手将衣物乃至腰带都细细地清点了一遍,把自己那重重的衣柜摆在故去的母亲的衣柜旁边。 不知不觉,太阳开始西斜,透过玻璃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镜子里千寿的那张脸也变得模糊了。她拉上镜子的挡帘,站起来开了灯,突然门被拉开了。 “你到哪里去了?” 良吉边拍打着工作服的前襟边走了进来。千寿没有立即回答。 “刚才姐姐突然到店里去找你,我回房间来看了看,你又不像出门去了。到底去哪儿了?” “到服装室去来着。” “到服装室去干什么?又不是晾衣服的时候。” 良吉有些不解,千寿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去看了看姐姐衣柜中的衣服。” 什么?看看姐姐的衣服……你去看了?丈夫吃惊地问。 “是的。我把结婚时的衣服和姐姐放在衣柜里的一件一件地对比过了,无论从数量到质量我的都无法和姐姐相比。死去的妈妈说给姐姐做衣服花了三百万元(指日币,下同),看来是说谎,至少得五百万元。再加上化妆品,还有带走的五百万元现款,合计要超过一千万元。” “噢,一千万元……”良吉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 “还有,父亲去世后,姐姐显然贪得无厌,正在绞尽脑汁。她从小就那样,什么东西有了还要,她十分讨厌我和三姑娘。三姑娘比姐姐小十岁,什么事都不在乎。而我只比姐姐小四岁,却无论什么都得受她的气。我好像就是为着她而生下来的。婚事也同样,她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把招婿入门的事丢给别人,自己抬脚走了。结果呢,刚过三年又回来了,毫不客气地成了掌管家计的女儿。当然,如果定下来由我们继承店业倒也另当别论,而她是在父亲未亡之前回来的,极力争夺继家女儿的地位,她真是太过分了。难道是她命好?而我,总是因为她而吃亏、受气……”千寿的两眼含满了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只是想得太多了,用不着太激动,不都是你骨肉姐妹么。” 良吉为了安慰千寿,像哄着小孩似的说。 “我想得太多?你说什么呀!姐姐说她不再嫁人,也许还往这个家里招婿呢。” “什么?姐姐也要招婿,往这个家里……”良吉顿时也激动起来。 “是的,刚才在服装室门口,姐姐亲口说的。这样,还不知道三姑娘会说些什么呢。” “什么?三姑娘也……”良吉说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把挖苦的目光投向千寿。 “这么说,一家也许要招进三个女婿了,这倒是世上没有的新鲜事。三个姑娘,每人招了个男人,分头计算着自己的应得。女人嘛,都是骨肉姐妹,三个外姓男人还不背地里斗心眼,耍手腕!招婿入门,本来就议论纷纷,再如此各自招婿,岂不乱成一锅粥?”他嘲讽般地笑了笑,问道:“那么,父亲死前,真的没向三个女儿讲明后事?” “是的,什么也没说……” “除此之外,平时什么也没说吗?” 良吉生怕千寿忘记了,极力启发她。千寿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确实奇怪,父亲从来没说什么。对父亲来说,把这里的一切财产都看成是母亲的,而当母亲六年前死去时,虽然一切都变成他的,但他似乎不那么认为。也许临终前也一直认为是别人的财产呢。” “那也难说呢,可我毕竟还是这家的女婿,为什么不和我说,偏偏向宇市先生讲?” 千寿无言以答。千寿只对父亲不向女儿说而向宇市说感到不满。可从良吉的角度一想,父亲对女婿也瞒着,确为怪事,她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总不见宇市的影子,他怎么了?”她气冲冲地向着默不作声的良吉问道。 “姐姐刚才也同样问过这个。自从葬礼过后,宇市先生几乎没到店里来过。”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像在调查家中拥有的不动产。四五天前登记所曾来过电话,因为宇市先生不在,我去接了,是奈良的鹫……不对,是一家叫鹫的登记所打来的电话。 “从奈良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在那里的山林登记价格和砍伐出来的木材数量,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说矢岛家在大阪有土地和出租房屋不动产。还有山吗?”他突然试探着问千寿。 “关于山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姐姐恐怕也不会知道。或许只有宇市一个人知道矢岛家这些很早就有的财产。” “这么说,宇市先生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对这个总是装着傻乎乎,动不动就变聋的人,该如何周旋?这方面……” 良吉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外边传来藤代的喊声: “二姑娘。” 千寿急忙抬起头来,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了一下,拉开了门。 “我打搅你们了吧?”姐姐藤代好像没在意刚刚发生在服装室的那件事,站在门外说。 “不,没什么……怎么,有事?” “嗯,有点小事……” 她抱着一个小绸布包裹,迈步进门,坐在良吉对面。 “正好,良吉也在。” 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一张白纸,摊在桌子上。 “在这上边请你写上几笔。” “写几笔?什么意思?”千寿疑惑不解。 “关于刚才那件事,今后,我不希望你动我放在服装室的衣服和一切物品,我让你在这张纸上写个保证,保证今后不再动我的东西。” 藤代的脸色毫无变化,将纸推到千寿面前,千寿的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呀,都是自家人,只是看看姐姐的衣服难道也不行吗?干嘛又让我保证,又让我写的,怪吓人的。”千寿颤抖着嘴唇。4 “吓人的是你,你想看看我的衣服,为什么要偷偷地钻进去呢?你肯定有别的目的。你表面老实、安静,没想到心却如此冰冷。好,你写吧,写了保险些。”藤代嘲笑着说。 “姐姐你的心才冷呢!为所欲为,贪得无厌,总是黑着心肠,谋算着什么……” 她伸手想扯下桌上那张纸,良吉赶忙制止了她。 “我来替千寿写好了。”说着,他取过纸来。 “干嘛非要写那种东西?你为什么听姐姐的?……你不用管。” 千寿两眼冒火,想从良吉手中夺过纸来。 “在家族会之前,此事不要声张出去为好,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良吉安慰着千寿,拉着她的手,走到藤代的面前。 “我这就照您的吩咐去写,请稍候片刻。” 说着,从壁橱里取过笔砚,把笔蘸满了墨汁。保证书 藤代姐姐: 保证不再动姐姐藤代放在服装室以及收藏室内的衣柜、衣箱、文件箱和其他所有的家具。千寿 三月七日 良吉挥笔而就。 “这么写可以吗?”他显得有些殷勤,把保证书递给了藤代。 “谢谢,这就可以了。大后天的家族会上,不会让大家知道这件事的。” 说着,她收下保证书,又笑着走了出去。 雏子在热腾腾的蒸气中,满脸通红,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长桌上并排放着的煤气盘上的锅冒着热气,三十坪(注:一坪约等3.36平方米)的烹饪教室里挤进来四十多个学生,屋里热得如同蒸笼。 位于本町第二条街道上的淑德烹饪学校,因地处北船厂中央,所以本町一带商家的女儿来学习的很多,教室里总是被装扮得五彩缤纷,每天不论何时,都很难找到空位子。 正面讲坛上,有一块烹饪案板和一块大黑板。黑板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以便把讲师的一切烹饪手法都反映出来,使坐在后边的学生也能看清楚。 雏子的位子在最后面的烹饪台旁,她正按照讲师所讲授的那样,练习着做菜。今天的菜单是冷盘、清汤、红烧大马哈鱼、奶油鸡块等四种。在家里从未与西餐沾过边的雏子,这次亲手做起西餐来,可总比别人多费时间。调配煮鸡的奶油汁更难,向牛奶里面加面粉、干酪粉,将鸡肉放进去煮,要煮得不老不嫩,不稠不稀,那确实要功夫。她没学会掌握火候和调料的位置,只是几次掀开锅盖,用一个大勺从里边盛点汁来品着味道。 “雏子,你的还没好吗?我的可快好了。”站在雏子身边烧着大马哈鱼的西冈密子兴冲冲地问。 “稍等一下,就快好了……” 雏子回答着,向在她和西冈密子对面正在做拼盘的两个人看了看,他们快要做完了。他们四个人为一桌,每个人分别做一道菜。其他三人的菜都做好了,只有雏子还没有做好,也无法坐下来品尝。雏子再一次尝了尝奶汁的味道,把火扭小。 “你们家里总是吃船场这一带的菜肴吧?看你的操作,和西餐无缘啊!”密子知道雏子家里的底细,半开玩笑地说:“前些日子,你父亲的葬礼可真隆重啊!把整个光法寺全占满了,十五个寺庙的僧人都去念经,还摆着三百对芥草,可成了大新闻了。总共花了多少钱!”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雏子。 “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雏子毫无兴趣地回答着,又掀开了锅盖。 “外边都猜测说你家的葬礼花了五百万,前几年又改建房子,又举行婚礼,这次的葬礼又花掉五百万,照此看来,矢岛家真是百万富翁呦。” “那是按我父亲的遗言去做的,又有什么办法。从念经僧人数到芥草的数量都是他亲口交代的……” “什么?连僧人的人数也……” 密子大声地嚷嚷着,雏子吃惊地向四周望着,每个桌子旁,人们都在忙着炒菜、配料,谁也没留心这里的吵嚷,讲师也站在前排的桌子旁边忙着指导。 “讨厌,你怎么用那么大的声音问人家葬礼的事……”雏子瞪了密子几眼。 我是想问问你父亲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言,大买卖家主人的遗言,自古以来都是些关于买卖上的事,尤其要留下关于遗产分配的遗嘱……对了,最重要的是遗产分配,你们家打算怎么办?你们有姐妹三人,也许会麻烦些,有个出了嫁又回来的大姐,又有招了门婿的二姐,你到底怎么办呢?” 雏子和这位同是纺织业商人的女儿,同在一个学校,又同时毕业。密子对雏子的家事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好奇心。 “那种事,我自然不会清楚,大后天就举行家族会……”她略带怒气地说。 “是啊,在家族会上决定,对你更为有利。你若能继承大笔遗产的话,人长得又漂亮,又是名门闺秀,提亲的人就会挤破门呦。”她羡慕地说着,深深地喘了口气,“可是,像你们家里那样固守陈规,烦琐复杂,可真让人透不过气来,真受不了呦。要是我的话,我早就逃脱开那样的家,一个人住在公寓了。”密子说着,用铝漏勺把炸好的大马哈鱼从锅里捞了出来,然后向对面看了看,“哎呀,人家那边都做好了,让你们久等了,实在抱歉。” 密子和雏子赶忙把自己做的菜盛在盘里,又摆在桌子上。对面的两个人是来自芦屋(注:地名,位于兵库县南部)的身穿上等西装的年轻人,同商家出身的密子和雏子并不熟悉,他们坐在同一桌上,一边品尝着,一边简单地打着招呼。 品尝结束后,实地指导和讲课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是洗刷整理餐具,然后回家,雏子和密子赶忙收拾好自己的餐具,准备回家。 “今天顺便到什么地方玩玩好吗?” 密子拉直了自己的淡紫色外衣的衣襟,淘气般地笑着,每周出来上两次烹饪课,回去时总是如同出笼的小鸟般游玩一番。这是两个人的不公开的乐趣。 今天不行,现在要到住在今桥的姨母那里去。 “干吗非今天去不可?”密子不满地说。 “你这次就忍耐一下吧,今天我必须去。” 雏子歉意地拒绝了她,两个人一块离开学校,一起走到安土町拐角的地方。 “好吧,咱们在此分手吧,实在对不起你。” 她再次向满脸不高兴的密子表示了歉意,一个人朝着今桥方向走去。 雏子顺着那条大街走着,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商店。这里原来可不像这么繁华,现在呢,又是布店、毛纺织品店,又是纤维商社,到处都是繁忙的喧闹声。 在这片既有着过去的风貌,又有着现代化样式的街道里,每天都在上演着新鲜的商场故事,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每天也有很多家店铺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但所有的商店都不像雏子家布店那样,保留着木格套窗的格式,而且在柜台后边排列着积存布匹。说实话,矢岛家的一切都充满着与众不同和不谐调。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与雏子无关。她没有那个能力去评论孰是孰非,当然,她也没有兴趣去改变这一切。 顺着这条大街,雏子边走边想着一些心事。但西冈密子的话老是在自己耳边回响着: “住在你们那样的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如果我是你的话,早就不在那里住了,随便搬进一间公寓也比那里好啊。” 密子讲的话,虽然和平常一样不太中听,但这一次,真真正正地从心底触动了雏子,雏子在心里盘算着,经密子一点,她的心开始动了。 确实,从小到大,她都像是一只不闻世事的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她只认识她的姐姐们,对于外面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不是高中毕业后执意要去烹饪教室学习,恐怕雏子至今都不知道外面居然还有这么大的一片天地。 她对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已经产生了反感,当然,她并没有去说什么。 而且,她对两个姐姐的争风夺利抱有反感,但一介入她们中间,却又挣脱不出来。 因此,对雏子来说,每周去学习两次烹饪简直就像牢房里的犯人出来放风一样,是她生活中最快活的事了。更何况这里还有她的好朋友密子。 拐过今桥的弯道,雏子向北浜方向走去。 边走边想着今早那个蹊跷的电话,那时她正准备去学校,那个分家单过后几乎从未给她打过电话的姨母突然来电话,说让她下课后顺便去她家一下。 不等雏子再说什么,姨母便挂上了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没办法,雏子无论如何也是要来一趟的,毕竟姨母是长辈。 今桥这里的矢岛商店也和雏子家里一样,挂着印有“岛”字的店帘。姨母芳子和母亲松子本是同胞姐妹,祖母和祖父活着的时候,特意让她们把家分开,为了她们彼此有个照顾,便在不远处的船场一带,开设了一家全新的矢岛商店。 唯一不同的只是姨母这里的矢岛商店的字号里,加了个“中”字——“矢岛中”商店,以示区别。事实上,即便这样,刻薄的姨母依然不满足,认为父母对自己不好,把自己赶出了矢岛家,并且数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 一掀开店帘走进去,迎面便是堆积如山的原色棉布,叔父矢岛火治郎从账房里看到了雏子。 “你来了,我们一直等着你呢。” 叔父从老花镜下透着微笑,快步迎了出来,然后领着雏子穿过种满树木的庭院进入内院门。女佣人迎了出来,把雏子带到靠里边的夫人房间。 姨母坐在十张草席大的房间里的茶具柜前,旁边放着手炉,她见雏子进来,绽开满脸的笑容,那笑容与雏子已逝去的母亲一模一样。 “雏子,乖孩子,你总算来了,吃过午饭了吗?” “噢!在烹饪教室吃过了。” “是吗,那快来喝杯茶吧……” 说着,从身后拉开茶具柜,取出一套小茶壶和茶杯来。 姨母一边泡着茶,一边殷勤地问道: “怎么样,过了二七忌,家里安静了吗?你的两个姐姐怎么样?” “藤代姐姐她们也许都累了,葬礼之后哪儿也没去,总是待在家里。” “是吗?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那么,宇市先生呢?” 雏子看了看姨母,但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急事来,倒是一直在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雏子想,姨母急切地把自己叫来,这会儿怎么倒不着急了呢?她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她开口主动问了起来。 “早晨的电话为了什么事?有什么急事吗……” “是啊,是啊,重要的事不说怎么行哪。”姨母一听雏子问起来,便佯装着急地说道。 只见她又打开茶具柜旁边的小文件柜,取出一个大白信封来,满脸笑容地说道: “这个,是准备给你介绍的对象的照片。只是想到刚过二七忌,我怕不太好,所以拖到现在才找你谈呢。这件事老早以前就提过了,对方可是个好人家呢,来,你先看看对方的照片。” 说着,姨母从信封里取出特意贴在硬纸板上的照片,放在雏子面前,她靠近雏子,热心地介绍说: “这小伙子是安堂寺町一家铸造厂老板的儿子,这个老板家生的全是男孩,这小伙子排老幺,所以他和他们家都愿意他去做上门女婿。年龄比你大四岁,今年二十六岁,还是个大学生呢,不久前刚从大阪市大学毕业,现在在家中帮着父亲兄长经营生意。他五个哥哥都已完婚,娘家都是好人家,亲戚中多半是些买卖兴隆的商人。哎,怎么样,长得也不错吧?” 雏子脸有点发红,她略微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正如姨母所说,照片上的人五官端正,面目清秀,像个演艺明星,如果姨母不说,恐怕谁都不相信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怎么样,正好般配吧?人家比良吉那号人可强一百倍,他可是大阪市内一流人家的公子,能答应做上门作婿,可是很不容易的了。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迄今从未关心过雏子婚事的姨母,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对这种事如此热心。雏子觉得很是不解。雏子看完照片,说: “家里还没定是让我招婿,还是嫁出去呢。也许会嫁出去的。” “什么?要你嫁出去……谁这么决定的?”姨母急切地问。 “只是我这么想,谁也没有决定。” “真是的,吓我一跳。没定就好。我以为藤代或是千寿瞎说一气呢。” “不会的,姐姐她们不会那样的!”雏子略有些惊讶,她连忙帮着姐姐辩白说。 姨母把腿伸了伸,放低了声音,神秘地说: “雏子,现在你的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姐妹几个,女人之间可大意不得呦。首先,你想想,藤代出了嫁又回到娘家来,竟又以统管家计的女儿自居,葬礼那天也是如此,凡事她总压着千寿一头,想方设法大出风头,她到底怎么想的呢?恐怕你们都是想不到的。你二姐千寿,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她丈夫良吉看起来也老实得很,其实呢,她俩都是精明人,良吉为了他们两口子不吃亏,早就把很多你根本没想到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所以,对于招婿上门还是嫁出去,你可别想得那么简单。总之,你千万不能答应嫁出去,留在家里招婿上门,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该得的。不然,你会后悔的。” 姨母越说越激动,脸色也变红了,她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话,终于停了下来,然后用探询的眼神看着雏子。 “话虽那么说,可我才不愿管这些讨厌的事呢。”雏子望着姨母,眨着有些不解的眼睛,显然,雏子并不把结婚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嗳,我的乖雏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才特意把你叫过来,别担心,一切有我呢。有什么难事,跟我说好了,我会帮着你的。雏子,你别怕,你的处境我最理解,因为以前我和你也一样,当别人的妹妹吃了不少亏,只能吃残渣剩饭,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能让步,不然的话,以后可就惨了。” 姨母有些同情雏子。她想起很早以前,就是迫不得已才从本家分出来。 “大后天开家族会,定了由谁召集了吗?你认为会有人缺席吗?” “我不知道。” “关于后天的家族会,你的两个姐姐说了些什么?” “噢,两个人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鬼才知道她们在想着什么,说老实话,现在还真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呢。” “宇市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葬礼以后,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良吉呢?” 雏子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