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系家族作者: [日]山崎丰子--------------------------------------------------------------------------------内容简介 家族中的无尽纷争吞噬感情的棱棱角角,骨肉间的尔虞我诈缔造无言的唯美结局。 一个世代相传的家族,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一群勾心斗角的女人,几个忍气吞声的男人,勾勒出毁灭背后孕育的希望与再生…… 战后日本文坛“三大才女”之一——山崎丰子,继《白色巨塔》后再度重磅出击,同名电视剧收视率突破28% 大关!四个女人围绕着大笔遗产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让我们拭目以待……第一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第二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三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四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第五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07节第六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07节第七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07节 第08节第八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九章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第07节 第08节---------------------------------------------------------------------------------------------------------------------------------------------------------------- 第一章1 捻线绸料、灰绿色橘形图案的衣服是矢岛家的葬礼服。从店员、管家到同族别宅的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葬礼服,这种格式比起葬礼的肃穆来,更加引人注目。 光法寺的大门挂着黑白布,门前集聚着穿着统一的葬礼服的矢岛家人。一看悬挂在那里的带有花纹的幕布,人们便可知道葬礼的隆重。摆在寺内的芥草排列而出,从寺町的电车道一直延伸到通向光法寺的石阶坡路上;纺织界的老铺名店送来的葬物也依次排列着。 从大门到寺院正殿的道路两旁摆满了三百对大芥草,正中间的甬道上铺着木板,上边铺盖着雪白的布。大殿正面的烧香台自不必说,人们烧完香从旁门出去的石阶上也都铺着白布。正殿也只露出屋顶,其他部分全被白布遮盖着,被那清净和庄严的气氛笼罩着。堂内正面高出一块的须弥坛上,安放着印有家徽的被棺帘遮盖着的矢岛嘉藏的灵柩。身穿红衣,披着五条袈裟的本寺住持分列大师两旁;番僧、办事僧等站在后面。众人随着大师吟诵告别经文,那声音松涛般地响彻大殿内外,大殿被静静的飘然而逝的香火烟缕和那红红的大明灯的火焰衬托得格外美观。 矢岛藤代穿着洁白的丧服,和两个妹妹并排坐在须弥坛左侧的遗族席中,低伏着沉重的头,时而用余光扫视着葬礼的盛况。 与六年前逝世的母亲的葬礼相比,似乎稍为逊色,但想到父亲只是矢岛家的养婿,便也是盛大得不能再盛大的葬礼了。 寺内摆着三百对芥草和供花,过道上毫不吝惜地铺着白布。光法寺馆主为法事导师,下属的十五座寺院的住持全部到齐——这是父亲的遗嘱——他并未说得这般详细,似乎暗示过要比六年前——昭和二十八年年末故去的母亲的葬礼还要隆重些。 作为连续四代的木绵巨商的店主,并无特意留此遗嘱的必要,但这是处在养婿的立场上,忍耐了三十四年的父亲的最大愿望,而这愿望也无非是要比母亲的葬礼盛大些。藤代想到这里,更感到父亲的浅薄是多么令人可怜。 宝历年间,矢岛家族从北河内迁至大阪,并在南本町开了个半间门脸的小纺织作坊,经过四代的劳作,矢岛店铺终于成为一家名铺,但奇怪的是,矢岛后来的三代掌门人均为倒插门的女婿。藤代的母亲、祖母以及曾祖母都是矢岛家的女儿,无奈之下,只能从管家中选婿入门,继承店铺的经营及家业。藤代的父亲矢岛嘉藏也曾是矢岛家的管家,二十四岁的那年春上,有幸与小他两岁的松子结婚,招为门婿。 打藤代懂事开始,她就注意到,矢岛家的宅内女宾客来往不断,特别是“女儿节”,更要大办特办,而平时也总有一大帮女客一起在这里赏菊、赏雪,四季游玩不已。男客是基本不见踪影的。藤代还注意到:父亲嘉藏总是心绪不佳,他不愿去扫女人们的兴,整日只是坐在账房里,埋头处理他的商事。 新年来临,比起“男人节”来,矢岛家显然更重视十五日的“女人节”。家人在那天一大早便在高台上摆好鲜红的鱼片和七草粥,郑重其事地举行庆祝仪式。等到吃饭的时候,主菜器皿上的家徽,并不朝着名义上的家长嘉藏,而是被有意地朝向年仅五六岁的女儿藤代。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家业可是要指望着藤代来继承的呦……”母亲松子一语道破其中的奥秘。 “来,藤代,托你的福,我们过了个好年。矢岛家的女人,三代俱在,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了。你的曾祖母若能多活几年,咱们就是四世同堂了,都是女人……”当时尚健在的祖母阿金接着说,又把脸转向嘉藏,“请吧,你也吃一点……” 显然,父亲在这个家庭中并不占据什么重要位置,充其量只是一个家中常住的客人。逢年过节凑在一起吃个饭,而主人家则出于礼貌邀请他一起品尝美味。 父亲显然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他表情依旧地端坐在那里,默默地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两箸东西。 继藤代之后,松子和父亲又生下了千寿和雏子两个女儿。虽然世间议论纷纷:这个靠女人继业的家庭,为何偏偏只生女孩呢?但矢岛家的人乐不可言,她们设盛大的家宴招待亲戚朋友,大肆庆祝“七夜”(注:孩子生下第七个晚上,举行向神祈祷的仪式)。 母亲和祖母在闲聊的时候也兴奋地说:“我们矢岛家是靠女人兴隆起来的,现在好了,一下子有了三个继承家业的女儿,看来我们很有希望更加兴隆啊!” 在藤代还没有上学之前,藤代也觉得家庭就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从来都没有与外面的社会有过接触。因此,她对于父母以及矢岛家的家庭结构毫无疑惑,但自从她进入女子学校后,她发现一切都跟她想的和见到的是两码事。 显然,根据日本的习俗,妇女的美德就是如何侍奉好丈夫和家人,绝对不允许大肆嚣张的,而藤代在家里所见到的正好与此相反。作为修身课程的一部分,藤代有时会被请到朋友家做客,巨大的反差使她深刻地觉察到自家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家庭的习惯和气氛。 在藤代家中,父亲的存在形同影子,而在其他家庭中,父亲却呵斥女人,对女人干的活计挑三拣四。起初,藤代觉得别人家的那种家庭关系很新鲜,因而专爱到父亲训斥母亲的家里去玩。久而久之,她又从内心里升起一种不快和烦闷来,便再也不去那些朋友家玩耍了。显然,作为女性,藤代对自幼熟悉了的、凡事都由女人做主的矢岛家的习惯和气氛更喜爱,渐渐地,藤代也像母亲松子那样在家中指手画脚、指挥一切了。而她的母亲和祖母看到藤代这样,反而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她们认为这才是矢岛家的女人应有的风范。 当母亲对父亲呼三喝四,居高临下地主宰一切时,藤代尽管表面上帮父亲说上几句,而内心里却以矢岛家统管一切的女儿自居,潜意识里瞧不起倒插门为婿的父亲。 这种意识影响深远,到了父亲死去的那天,也是如此。 父亲身患肝病久卧病榻,临死前两三天,病情更是突然加重,好不容易弄到看病的挂号单,姐妹三人却将父亲托给女佣人和护士,因为她们不想错过京都南座(京都一家著名剧场,主要上演歌舞)的一场好戏,于是她们结伴前往。到第二幕结束时,家里的电话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们,家里人告诉她们父亲病危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三人才被迫慌忙乘车赶回。 二女儿千寿的丈夫良吉已站在店门口等候着,藤代径直穿过院子向父亲的房间走去,对恭候在旁的良吉没看一眼。当她正走在中庭两侧的回廊拐角处时,透过院子里的树丛,隐约见有个人走进了里门。这个人并不经走廊,藤代知道:平时从院内泥地进出的只有店里伙计、女佣人和照看父亲的护士。而刚才走进去的那个人看着并不像下人,因为她梳着漂亮的洋式发型,居然是一个平日没见过的女人。藤代不禁停下脚步,可身后又传来千寿和雏子的脚步声,她来不及细想,只好领着两个妹妹急步走向父亲的房间。 来到病房前,藤代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病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她想也许是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忘了关了,藤代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屋子里显然有一股刺鼻的消毒剂味,随着那消毒剂味一起飘过来的,还有父亲那干哑的声音。 “宇市,那件事,就拜托你了,还有……” 父亲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急切而痛苦地喘息着。藤代忙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门后,她希望父亲能继续说出点什么。 “谁?还站在那儿等什么,快进来吧!” 大管家宇市早已觉察到门外有人,他冲着外边喝道。藤代吓了一跳,惊慌地走进病房,低着头坐到父亲旁边。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我们回来了。” “爸爸,你要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千寿和雏子也望着父亲说道。虽然她们的声音很大,可父亲依旧满面痛苦、目光散乱,他望着眼前三个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葬礼一定要隆重……寺里摆上三百对芥草和花……别忘了铺白布……让光法寺所有的人都为我念经,要百人供奉……” 他边说边喘,说到最后喘得更为剧烈了。坐在藤代对面的医生和护士赶紧用眼神制止藤代说话,并注射强心剂、准备输氧。看来这样的努力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医生和护士配合得非常默契,医生抓起病人瘦细的胳膊,护士则把输氧器拉到枕边。 面对受罪的父亲,千寿和雏子表情木然。千寿的丈夫良吉在她们两人身后,脑袋在嗡嗡作响。痛苦与沉默充满了整个房间。藤代不甘心没有听到关于如何分配财产的遗嘱,至于父亲如何举行葬礼的嘱咐当然是无所谓的了,她一边想着刚才没听全的那段父亲对宇市说的话,一边琢磨着如何将自己想听的话套出来。 尽管氧气瓶的吸嘴在轻轻地摇动,氧气泡来回浮动着,藤代依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她低下头,轻声问父亲: “爸爸,还有什么话要说?” 父亲对此毫无反应,所以藤代她们也无从知道父亲是否听到了这些。氧气的吸嘴虽然在轻轻地颤抖,父亲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医生赶忙制止藤代讲话,而藤代还是不愿放弃努力地说了一句: “爸爸,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句话几乎是趴在父亲的身上说的,她摇晃着他,终于氧气瓶的吸嘴从父亲的嘴边脱落下来。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说: “你的事……我已对宇市说了。” “说了?家中的事究竟怎么办?” “家中的事……” 父亲急促地喘着,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藤代把耳朵贴在父亲嘴边。 “宇市……已经向宇市说了……宇市……” 说着,他茫然若失地向宇市那里示意了一下,藤代并不转向宇市,也许在她心里,这样的大事宇市是不足以托付的,所以她依然不知趣地追问道: “说了,说了什么?你说呀!” 藤代几乎是喊叫着追问了一遍,父亲终于了无意趣地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咳嗽了几声,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千寿和雏子双手掩面,抽动着肩,哭泣着。藤代却在心里揣测着父亲临终前不将遗产的处理说给女儿,反倒说给大管家宇市的原因。 父亲临终前的态度,显然是对女儿们的冷淡和拒绝,或许,他的内心里,充满着矛盾,或许他厌倦了妻子的轻视,也对女儿们的轻视无比失望吧。当然这一切,都是藤代她们所能理解的。 从守夜的那天起,埋在藤代心中的疑团愈加膨胀起来,但她的野心也在这种猜测中越来越难以捉摸。 这一天,正在藤代胡思乱想的时候,木鱼声戛然而止, 番僧们朝着家族席恭施深礼,然后邀请道: “请遗族烧香, 先从丧主开始……” 藤代闻言静静地站了起来,向站在前列的大师们施了一礼,然后走近祭坛,拖着仿佛只有高贵的丧主才能穿戴的洁白的长衣裙,慢慢地向灵前走去。 这位号称统管矢岛家的大女儿、葬礼的丧主,为了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故意不按传统的烧香方法去做,而是直接跪在烧香台前,捻动着白珊瑚佛珠,久久地合掌,然后轻轻地叨念着,恭恭敬敬地烧了香。她的行为是如此地与众不同,使得那些站在旁边的僧侣、亲友和家族旁人都深感疑惑,他们都不解地望着她看,仿佛在询问藤代什么。她意识到这些,藤代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依旧刻意地表现着自己。 藤代回到席位上后,千寿接着站起来到灵台前烧香。她与姐姐相比,个头更矮小,脸也不如姐姐漂亮,可那身和姐姐一样雪白的葬礼服却十分合体。与姐姐的风格不同,千寿很注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她低垂着头烧了香,又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众多亲友从心底松了口气,因为这至少说明并不是矢岛家所有的丧主都是特立独行的。 开始轮到妹妹雏子烧香了。雏子和两个姐姐一样身穿白裙走向灵前,她那张圆圆的脸仿佛脱离了这身白色的葬礼服,而她那笨拙的动作更让人觉得十分显眼。或许这都是由于她比较小吧,所以一切又都让人觉得可以接受并透着一种可爱。 矢岛家三位女丧主烧完香后,千寿的丈夫矢岛良吉(他已经从矢岛家姓了)走到灵前,在庄严的僧侣和参拜者面前,他并不像之前的那三位女丧主那么自如,在这种气氛之下,他连头也没敢抬一下,灰白着脸走到烧香台前,程式性地行礼叩拜,烧香退后。 对这个矢岛良吉,藤代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将轻蔑的目光投向这实心眼儿但又有些阴险的良吉。藤代认为,良吉就是凭着外表实在内心阴险才成了毫无心计的千寿的倒插门女婿。 紧接着良吉之后烧香的,是六年前故去的母亲松子的妹妹、另立家门的姨母芳子。她脸色白晳,平时总梳着洋式发型,正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才特意换上了古式发结,人们知道这也是一位矢岛家的女人。藤代想起这位至今对分家抱有不满的姨母,意识到自己面前不仅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位不容省心的女人。继姨母之后,矢岛家的亲戚、同族别家的代表陆续烧香。藤代向大师又施一礼,站了起来。千寿和雏子也随着藤代站了起来。因为根据安排,姐妹三人要到指定地点候着,向那些一般香客表示谢意。 大殿的钟敲响了,这表示此时是一般香客烧香的时间,殿内念经的声音和木鱼的敲击声也高涨起来。摆满芥草的大门外,人们往返交替,从大门到大殿的通道上,黑色的人影和灰色的衣服交替映动,在早春的淡淡的阳光下,形同一幅奇异的画。 香客们从正面走上设在大殿前的烧香台,烧完香后走下左侧的台阶,从那里绕着半圆再走下坡路。这段通道侧旁也站列着矢岛家族的人,他们向香客们表示着敬意,并恭敬地示意着人们从旁门出去。 旁门前,寺院特意搭了一个礼台,这个礼台是用青竹和白木围起来的。矢岛家的三位小姐站在这个礼台上,迎接着烧完香走出来的人们。藤代理所当然地站在中间,千寿和雏子分立两侧,将捻动佛珠的手靠在膝上,向每一个香客施着礼。 那些身穿黑色丧服的吊丧者也许被站在礼台上那雪白无垢的三姐妹异样的美貌所惊叹, 在向她们致意性地鞠了一躬的同时,都忍不住诧异地停下脚步, 凝神望一望这三个人, 又郑重地鞠了一躬, 然后走出门去。 藤代和两个妹妹站在一起,不断地向香客们施着礼,心里却一直等待着一个前来吊丧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思被妹妹们看见,藤代也和她们一样伏首施礼,但两只敏锐的眼睛却不停地来回扫视。但她只能在那些穿着礼服和丧服的混杂的人群中,偶尔发现一两个穿着纹案丧服、从花街柳巷里出来的女人。显然,藤代为找不到她所要找的人而郁闷。 “在找什么人吗?” 千寿贴在藤代的耳边问。藤代转脸看去,站在左侧的千寿,正歪着她那细白的脸,看着自己呢,藤代想不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平时老实的千寿给发现了。 “嗯,没找什么,只是……”她的话含糊不清。 “姐姐是在找那个人吧……” 千寿估计着吊丧的人群什么时候会走完,也和姐姐一样故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恨不得将人心盯穿。 “不,并不是在找……” 千寿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心计,此时提的问题却令藤代难以回答。 “好了,用不着瞒下去。” 雏子又突然插了一句,她站在藤代的右侧,一边向人流点着头一边说:“关于那个人么,你这样费力去找,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宇市好了。” 她伸了伸那圆圆的下腭,指着站在门边为吊丧的人们送行的宇市。 宇市和其他店员、管家一样穿着灰色的印有矢岛家徽的丧服,只是腰上系的衣带却不像是管家的打扮,他系着质地厚实的仙台产的衣带。他的那双眼睛和平时一样,在黑白混杂的眉毛下,显出有些似睁非睁的样子。他站在离藤代她们五六步远的斜后方,为她们姐妹三人做着侍者。 长长的、不间断的吊丧队伍,默默地向眼前站着的不曾相识的三姐妹致着礼,有些老铺的店主走到宇市面前,停下来说着什么。对于这些老关系户,宇市总是低着他那花白的头,就像是个久悉世事的大管家,向多年来对矢岛家给予照顾,以及今日特来吊丧的店主们表示谢意。2 看来人们已经意识到,不论矢岛家谁死了,由谁来代替,大管家宇市的地位和影响力是决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在矢岛家,早在两代以前,总管家中财产的就是宇市。由于矢岛家三代都是女人继承家业,不得不从年轻的管家中选婿入门。所以无论从供职年限、还是对家业的熟悉程度,宇市都远强于任何一个管家,甚至任何一个入门的女婿。他精通商业,经营本事胜过新店主几筹,尤其精于不外露的财产计算。 作为掌管一切的藤代,她非常讨厌别人对宇市如此重视,她也反感那些认为宇市是矢岛家支柱的观点。当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藤代是不会把这些想法表露出来的。 宇市从矢岛家上代开始便是大管家,比藤代她们的父亲矢岛嘉藏还精于理财治家,关于家族财产的管理,身为店主的嘉藏还得时常请教宇市。也正是因为宇市在矢岛家特殊的地位,他才赢得了特别的尊重。这从对他的称呼上就能体现出来。矢岛家从上到下,甚至包括倒插门女婿和家业继承人松子,都恭敬地把宇市称呼为“宇市先生”。 藤代见吊丧的人流终于有了尽头,宇市也稍微松闲下来时,便再也忍不住地向宇市喊了一句: “宇市先生……” 她的声音很大,但奇怪的是相距只有五六步远的宇市居然一动也不动地依旧靠在门边微微喘息。 “宇市先生……” 藤代又抬高了声音,向闭目养神的宇市那边叫了一句。宇市直到这时才仿佛刚刚听到似的伸了伸腰,转向藤代这里,又顺势低下头,不想被人发现似的向藤代这里走来。 “您叫我吗?有什么事?”他殷勤地问着,眉毛下的眼睛在探寻着藤代的表情。 “那个人,来烧香了吗?” “什么?你说哪个人呀?”他不解地问。 “比我先到父亲床边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她毫不隐讳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到你父亲的床边,是谁呢?……”宇市把右手贴在耳朵边上,歪着身子倾听,似乎费很大的劲才能把话听明白似的。 “我问你呢!当时你正在屋里,难道会不知道?” “什么?我知道什么?我在屋里?什么呀,我知道什么呀?” 这个老管家宇市依旧把手紧贴在耳朵旁,身体倾斜得更加厉害,他高声反问着,好像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藤代赶忙制止他,让他说话小声一点: “难道你什么也没听见?”她克制着怒气。 “是啊,这阵子耳朵聋了,你靠近我耳朵说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耳朵更近地贴向藤代,然而在吊丧人流不断涌出的时刻,藤代显然无法把嘴贴近宇市的耳朵说话,因为那样就太失礼了。 “你什么都听不见,我不再问了,好啦。” 她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宇市飞快地扫了一眼藤代: “恕我失礼。” 说着,他又殷勤地低下头,同时向站在旁边的千寿和雏子鞠了一躬,离开了这三位站在礼台上送客的小姐。 告别仪式结束后四十分钟,吊丧的行列依然未断,藤代仍然不甘心地在身穿丧服的女香客中寻找那个女人,那个在父亲去世那天从庭院的树丛中看见的女人。藤代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那是一个有着三十二三岁年龄,颈部很漂亮的女人。 可疑的是,那些身穿黑色丧服的女性,宛然商量好了似的,都裸露着颈部,非常漂亮。看谁也都相差无几,只凭那点不足为凭的印象,说不定根本找不到呢。 而从小姐们身边退过去的宇市,依旧站在旁门边,专心致志地送着客人,看到老铺的店主,依然主动凑上去郑重地表示谢意并亲自送到门外。从他那灵敏的神态上看,刚才他对藤代的问话无疑是故意打岔。 或许这就是宇市的特点,这也是他能存在于矢岛家的理由吧。身为倒插门女婿的店主嘉藏,把宇市当做自己商量诸事的知己,而身为矢岛家的女儿——藤代她们的母亲却总是牵制他,不让他照自己丈夫说的去做。调和双方的关系,从中周旋,便是宇市的职责。长年处于此种境地,宇市似乎已经养成习惯,终日里毫无表情,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尽量不立即回答,只是那两道灰白混杂的眉毛下的细眼,却是一刻也不停地用心揣摩着对方。而当处境不利时,他的耳朵会突然变聋,或佯装听不见,并总是答非所问。刚才那样的装聋作傻,无疑属于此类突然变聋的范畴。藤代想到这一点,气就有点不打一处来。 藤代无奈地把目光离开宇市,投向从旁门涌出来的吊丧人群。蓦地,她被一个奇怪的人影吸引住了。她发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她几次停在通道上,踩弄着铺在通道上的白布,凝神地望着并且一株一株地数着摆在两侧的芥草。藤代无法一下子判断她的颈部是否漂亮,但从她仔细数着芥草株数的动作上看,想必她也知道父亲要求摆列三百对芥草的遗嘱。那么,她是如何知道的呢,是父亲临终那天对她讲了呢?还是平时便已向她谈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怎样,父亲向外面的女人说了自己关于葬礼的要求,不能不说是件可怜的事。 这个奇怪的女人并未觉察到藤代在注视着她,她依然沿着那段伸延到藤代她们所在的礼台的弯路,一边仔细地数着芥草株数,一边缓缓走下坡道。她那双数着芥草的迷人的眼睛发出朦胧的光。她时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又去数着已经走过的路旁的芥草,显然,她总是数错。 直到数完最后一对,女人才轻轻舒了口气,她微微喘息着,把目光转向礼台。那一瞬间,她和藤代的眼光相遇了。女人不由得一惊,赶忙低下头,走到藤代跟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深鞠一躬。藤代紧紧地盯着那女人的脖颈。那细细的柔软的脖颈从黑色丧服的领口里裸露出来,显得格外白晳。那女人低着头又向千寿和雏子施了一礼,她俩似乎并没觉察到这个女人,也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向那女人点了点头。 为了验明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藤代又向宇市那里望去。他正向那女人前面的一位客人郑重地道谢,当他发现那女人时,白眉毛下的小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并且认真地看着那女人。那女人停住了脚步,看样子是说了句什么,宇市的表情毫无变化地向她道着谢。 隆重的葬礼足足进行了四个半小时,葬礼结束后,藤代她们坐汽车从光法寺返回南本町矢岛家,直到这时,藤代依然在想着刚才的那个女人以及她的神情。 那是个三十三四岁、肤色白晳、容貌美丽的女人。她的美貌不像藤代那样耀眼得花里胡哨,也不像千寿那样细面冰冷的脸,更不像雏子那样下腭滚圆招人喜爱的脸形。她那张脸并不刺眼,是一张平凡的女人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引人注目,那眼神里脉脉地含着温柔。 藤代在心里想,这个女人是父亲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是在母亲去世前就结识了,还是在母亲去世后才结识的?总之,她是与藤代那奢侈的母亲完全不属于一类的女人。凭此便可推断出父亲对这个女人是如何地倾心。那女人比她们早一步赶到临终前的父亲的病榻前,又在她们没有发现时悄然离去。想到这些,藤代觉得此事和矢岛家的今后有着重大的联系,深感不安。 “姐姐,想什么呢?”雏子问道,她在注视着藤代的脸。 “你一定是累了吧?姐姐和我们不一样,是丧主……”千寿好像也没注意到那女人,于是也和雏子一样关心地望着藤代。 “是啊,做丧主的确是很累……”她应酬着妹妹们,并没有告诉她们所要找的那个女人已经来过了。 车子在关闭着的矢岛商店门前停下,看家守门的女佣们一个个拿净盐站在大门外恭候。女佣们非常认真地把净盐从胸到脚撒了几遍,以消除忌讳。 家人们只有经过净盐代礼,方能入内,穿过回廊,步入内庭。几个小时前安放父亲灵柩的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这会儿突然变得宽敞了。正面的卧室里留下的摆放经文的桌子和供奉的花,不知为什么都显得很苍白。 藤代她们没有径直走进去,而是绕过长满树丛的中庭走进更衣室,她们脱下雪白的葬礼服,换上了黑色丧服。过一会儿她们三人要身穿黑色丧服迎接矢岛家的近亲,并请客人们在家用餐。 更完丧服后,姐妹三人正准备走向大门迎接客人,突然听到外边传来停车的声音和一阵喧闹。她们赶忙走上去迎接,原来是分家另过的姨母来了。 “啊,搞得不错,嘉藏的后事运气真不错,赶上了多么好的天气,大阪这里哪有这么好的天呦。” 姨母芳子大声说着,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啊。她根本没等藤代她们带,就径直走到里边的客厅里了,显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她所熟悉的。 随芳子之后,矢岛家的近亲们也陆续到齐了,女佣们纷纷端上素餐。印有家徽的黑色餐桌,在十五张草席和八张草席大的房间里摆成“一”字形,藤代、千寿和雏子三人并排坐在末席,千寿的丈夫良吉坐在千寿的左边,大管家宇市只能算是佣人,坐在良吉的后边。 “今天,在百忙之中,各位出席亡父、第四代店主矢岛嘉藏的葬礼,并托各位大福,葬礼得以顺利结束,我代替亡父向各位致谢。略备素餐,望各位不要客气。” 藤代刚致完丧主的简辞,姨母芳子便接了过去:“嗯,丧礼办得不错,话也说得不错。来,大家都来喝一杯,表达对死者的哀思。”显然,芳子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客人。 在酒席上,矢岛家族的人和死者嘉藏那边的家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芳子为代表的客人们都毫无顾忌地喝着清酒,而这显然是有违丧事规矩的,而嘉藏那边的亲人则显得拘谨得多,他们默不作声地吃着素席,低着头尽量不说话。 芳子在和嘉藏的哥哥客气两句之后,就把话题指向藤代,她大声地问道:“藤代,你父亲死前对家产是如何安排的呢?” “他什么也没说,说是都告诉宇市如何去做了。” “什么?如此重大的事情居然不对自己的女儿亲自说,反而告诉一个管家?”芳子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疑惑地将目光盯在藤代脸上。 宇市探出身子,向芳子和藤代这边致意以后,高声说道:“请不要在今天的丧席上说这些话好吗?一切都等到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到时就请家里的人来开个家族会,研究研究这些事情吧。”说完之后,他低着头深深地鞠了一躬,依然静坐在良吉的后面。 虽然他只是一个管家,但显然他的话起了作用,大家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吃过饭之后,大家即分头回家。但与矢岛家业密切相关的几拨人却显然各怀鬼胎,他们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时不在算计着应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局面,如何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获得最多的利益。 …… 葬礼之后,一切恢复平静,大家各复原位,虽然父亲死了,但生活终归还得继续。各人又和从前一样过着平静而略显拘谨的生活。 但现在似乎比以前更安静了,却失去了原来的秩序。 这一天,藤代闲来无事,便随意地各处走走。她来到前厅,从窗户里看了看店里的情况。她发现新任店长良吉正一丝不苟地注视着管家和店员们的计算。他的表情完全近似于不久前坐在那里的父亲的神态,连坐的姿势也一模一样。他比千寿大三岁,个头高高的,面部平凡无奇,然而坐在那里,就好像突然具备了矢岛商店老板的资格。藤代抑制着自己那变得阴冷的表情,算计着账房那里的情况,走进店门,绕到里边去。 “良吉,这会儿忙吗?” 良吉闻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 “有事吗?我到里边去好了。怎么,有急事?”他对突然闯到店里来的藤代,颇感到有些奇怪。 “你坐在那里,真像矢岛家的第五代店主,像是已经成了矢岛嘉藏的接班人了。”她说着,见良吉脸上现出狼狈之色,便又接着问,“宇市先生今天没来吗?” “噢,不知为什么,说是还要忙上两三天才能到店里来。” “是吗,还要两三天……” 再过两三天正好是召开家族会的日子。 “那么隆重的葬礼,过后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吧。”良吉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