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公会堂的案子纯属偶然。”萌绘说明,“寺林先生只是刚好在那里,所以被卷入事件当中。不过,M工大的案件就不同了,计划很明显是要让寺林先生背负杀人的罪名,所以才特别把门上锁。” “是啊。”寺林用眼神表示赞同。 “你和上仓裕子是什么关系?” “西之园小姐……”寺林凝视着萌绘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吗?” “我是为了知道真相。” “你在协助警方办案吗?” “嗯,你可以这么想。”萌绘点头。“这是我的兴趣。” “真是不太好的兴趣啊。” “如果跟寺林先生房间里的头颅模型比较呢?” “唉……”寺林苦着一张脸。“你从警方那里听到的吧?真受不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先把它处理掉才对……” “这么说,那个模型真的是你买来之后,自己组装成的啰?” “嗯,你说的没错。我是那种不试过一次会不甘心的个性,所以透过邮购买到一组,试着做看看。不过从旁人眼光看来,那东西的确是非常糟糕的兴趣呢。” “我们可以先不要谈别人的兴趣吗?” “说的也是。”寺林苦笑说:“我知道了。” “回到问题吧。” “嗯,刚刚问的是什么?” “上仓小姐的事。” “喔喔,对……”寺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老实。“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走了。” “能不能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好,我和上仓小姐有约过几次会,像是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之类的,只有这样。” “你们是情侣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她是怎么想,我就不清楚了。” “是上仓小姐态度比较积极吗?” “对死者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和我比起来,她的态度大概比较积极吧。但这完全是我个人主观的看法。” “上仓小姐当时买了两人份的优格在实验室等你,当然那其中一份应该是你的。” “真可怜……”寺林眯起眼睛,脸部有些颤抖。 “那明日香小姐呢?” “你是指明日香小姐的……什么?” “和你的关系。”萌绘从容地问。 “我比较积极,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寺林虽然脸上笑笑的,但眼神却没有笑意。“所以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具体关系。没有约过会,也没有单独交谈过。虽然她可能知道我的名字,然而我们的关系也仅止于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你认识明日香小姐的哥哥吗?” “认识。我跟纪世都都很熟。” “听说你看到无头尸的照片,就认出那是明日香小姐?”萌绘想起鹈饲跟她讲过的话。 “西之园小姐,你和警方究竟是什么关系?”寺林紧蹙双眉说:“为什么你连那种事情都知道?” “我说过我在协助警方吧。” “你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真令人惊讶……”寺林微微开口。“你这个兴趣真是越来越让我惊讶了。” “轮不到你这么说。” “是这样没错。”寺林露出微笑。“喔,对了,说到明日香小姐的照片……”他又变回原来阴郁的表情。“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确定了,毕竟那是我的兴趣,但是后来我才发觉警方完全误会了。” “光靠手或脚就能知道是谁吗?” “如果以前有仔细看过,就会知道了。”寺林点头。“脸也是一样啊。” “你认为明日香小姐的头为什么会被砍断呢?” “因为想要头吧。”寺林马上做出回答。他回答得非常自然,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寺林先生能够理解那样的欲望吗?” “坦白说,多少能理解。我也有兴趣,甚至曾经想做那样的事,不过跟会不会实际去做,中间有很大的差异。单纯幻想与实践幻想,其中存在着分隔正常和异常的界线。” “那头颅的模型呢?代表你还没有跨越那条界线吗?” “当然是啰。” “那断头手册呢?” “当然也是啊。不管哪种情况,问题在于精神本身是否异常吧。料理书上也会说明宰杀动物的方法,像是如何处理鱼,如何打开蟹壳,如何烤贝类或是如何打蛋吧,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这个道理我能了解。” “那么,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什么在影响你的看法呢?” “我想是环境吧。” “大家都会这么说。”寺林露出沉稳的微笑。“最后就只会怪罪在别人身上。” “断头手册是在市面上贩卖的东西吗?” “那是买头颅模型附赠的。”寺林点头。“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时机怎么会这么不凑巧,有够倒霉的。我也是在不知道有这种附录的情况下买的,所以当初也吓了一跳。” “曾经让别人看过吗?” “比较熟的模型同好都看过了。除了我还有很多人也会买头颅模型。Marda Prop 最近还满流行的。告诉我有这种模型的人,好像是纪世都吧……” “筒见纪世都先生吗?” “嗯。不过,他的程度已经不是模型家,而是艺术家了。他的作品已经完全成为艺术品,人体雕刻是他的专长。” 走廊上传来低声谈话的声音,好像是警官正在跟某人说话,也许是另一个警察回来了。 “我不走不行了。”萌绘稍微离开床边说:“我明天还会再来,到时不会以护士装扮出现。还有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在有窃听器存在的前提下说话。关于今晚跟我见面的事,一定要保密喔。” “西之园小姐。”寺林将头转向她,表情非常严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 萌绘的脸再次靠近。 “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坦白的……筒见明日香以前曾经有个男友。那个人以前是我的朋友,名叫远藤昌……” “以前?”萌绘重复了一次。 “嗯,他已经死了,是自杀死的。这是二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要自杀?” “不晓得,我完全不知道内情。后来是从筒见纪世都那里无意间听来的。好像是因为明日香甩了远藤昌的关系。” “然后呢?” “只有这样。”寺林苦笑说:“这件事就只是这样。我当时也没多想什么,不过这足以成为我的犯案动机吧?警方一定会认为我是为了替好友报仇才杀人的,所以我想要隐瞒这件事,毕竟目前各种条件都对我很不利……” “就算寺林先生不说,这种事警方也查得出来。”萌绘面无表情地说。 “是这样吗?” “好啦,我要走了。”萌绘窥探着外面的情况一边低声说:“如果想到什么,就打电话给我。电话可以自由使用吧?” “嗯,打电话是可以的,毕竟我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嫌疑犯。” 萌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 “要不要写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不,我记得,不要紧的。”寺林点头。 “谢谢。那明天见了……” “晚安。”寺林露出微笑。 萌绘调整呼吸后,转动门把走出房间,并且把背后的门立刻关了起来。她的眼神尽量不跟外面两个警察对上。 然后,她开始缓缓地走过通道。 “啊,等一下。”穿便服的刑警叫住她,是萌绘进来时没看见的人。“今天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是的。”萌绘回答后继续走着。 她瞄了一眼刑警的脸后,吓了一大跳,那个人是她认识的片桐刑警。发现片桐瞬间皱起了眉头。她用板子把脸遮住后加快脚步。听到背后同时响起加快的脚步声时,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拔腿狂奔。幸好她穿运动鞋,即使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脚步依然稳健,但是半长不短的裙子还是使她有所阻碍,在绕过转角的时候,她差点失去平衡摔倒,慌乱间将抓到的门把顺手一转,就来到一个像阳台的地方。她随即关起门,屏息以待。 巨响的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经过,逐渐远离。 萌绘无声地打开门,往门里窥探。片桐刑警在前方大约十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那里刚好是护士站附近。看到片桐回过头来,萌绘又悄悄地把门阖上。 也许他已经发现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明天可以巧妙地瞒过片桐刑警,但不用欺瞒他人当然是最好的。从片桐刑警没有喊自己名字的情况判断,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只是觉得逃走的护士很可疑而已。 听到脚步声接近,萌绘从门边离开,躲在阳台最旁边的通风管排气口下面。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片桐来查探阳台了。萌绘屏住呼吸。门不久后就关了起来,脚步声也渐渐远离。 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得救了。回神后的四周寒气刺骨。医院里暖气很强,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她赶紧回到门边竖起耳朵聆听,附近已经没有任何人在巡逻了。 当她要小心地开门时,门却纹风不动!再用力一次还是不行。萌绘不禁咋舌。门好像上锁了。应该是片桐锁的吧。真是的,这么谨慎啊…… 环顾四周,这里是个长方形阳台。因为在六楼,也无法轻易跳下去。不但没有其他可以进去建筑物里的门,也没有伸手可及的窗户。萌绘抬头仰望天空,几颗美丽的星星正在闪烁着。 小爱一定已经回到她的情人那里了。而自己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衣服则放在更衣室里……如果借她衣服的护士,或是护士站里的某个人能发觉她被困在这里就好了……她就这样看着星空好一会儿。 后来,她发现建筑物的墙壁上有钢铁做的梯子,梯子的末端看起来好像是通往屋顶,似乎是座仅供人往上爬的梯子。她从阳台的矮墙仔细往下查看,还是没找到任何可以通往地面的设备。下方是医院后面的草地,夜灯发出球形的绿色光芒。那里停着几辆车子,此时其中一辆刚好亮起车头灯开走了。萌绘心想最后的手段就是从这里丢东西下去引起别人注意。 她身体变得冰冷,由此可见外面的温度多么低。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将近十五分钟。她开始烦恼着要不要爬上梯子……就算爬到屋顶,也不能保证屋顶的入口是敞开的。萌绘几乎想要放弃的心态,让她差点就要大叫救命,然后跟片桐刑警道歉。不过她还是先试着轻轻敲门,期待可以不让寺林病房前的片桐他们察觉到敲门声,却能使护士站的护士经过就能发现她的微妙时机。 过一会儿,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你在观星吗?”是个毫无高低起伏的声音。一个体格削瘦的男子来到阳台上,他没有看萌绘,而是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低声说:“啊,真的是好美啊。” 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清楚的这个人,原来是筒见纪世都,被害者筒见明日香的哥哥。萌绘心想,他可能是来探望寺林的。 “真的得救了,我刚刚被人从里面锁门,关在阳台上呢。”萌绘这样说完,便留筒见纪世都一个人在阳台上,自己先进去医院里面了。 温暖的空气将她包围,感觉很舒服。她走过护士站前,没有人注意到她,护士们全部都在更里面的地方。当她直接走到电梯边,按下电梯按钮等待时,筒见纪世都从后面缓缓地走了过来。萌绘尽量不跟他打照面,当她想要走楼梯下去时,电梯门打开了,她只好无奈地走进电梯,筒见纪世都随后走进去。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空气中飘散着细微的酒精味,筒见纪世都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喝过酒的迹象,不过从味道判断,他似乎喝得满多的。萌绘按下更衣室所在的三楼按钮,他则按下一楼。 “我们曾经在哪见过面吗?”站在萌绘背后的纪世都开口说话。 “嗯。”萌绘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昨天在公会堂。” “是这样吗?”纪世都的语气完全没变。“抱歉,我不记得了。” 电梯门开启后,萌绘依旧没转身,只是低头行个礼,就直接走到电梯外。身后的门也立刻关了起来。 更衣室里没有任何人,反町爱已经回去了,也没看到借她制服的护士。换完衣服后,萌绘决定先打个电话。 “喂,小爱吗?” “啊,怎么又是你!晚安!” “等等!拜托你……” “我说你啊,怎么都挑这种绝妙的时机打电话来啊。可恶!我真不敢相信我这么笨!唉……早知道就不接了……好啦!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喔,我这里已经结束了,进行得满顺利的。” “是喔。” “谢谢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道谢。” “只有这样?好了,不用客气,再见。” “小爱,等等!” “又怎么了啦!真受不了……” “我也想跟借我衣服的护士道谢。” “喔,我改天帮你跟她说。那么,晚安啰!” “我这次真是吃足苦头,还被关在阳台出不去……” “我明天再听。” “你在急什么?” “笨蛋!” 电话被小爱挂断了。萌绘无计可施,只好从包包里拿出便条纸,匆促地写下感谢的话,贴在置物柜的门后面。本来她还想在包包中寻找有没有能拿来当谢礼的东西,放现金太失礼,已经用了一半的口红显得意义不明,结果找不到适当的物品。只好最后决定改天再过来,更盛重地向借她制服的护士致谢。 她走楼梯到一楼,横越阴暗的前厅。当她走出玄关时,看见独自一人坐在候诊处的筒见纪世都。 他的样子,像是被遗忘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前的塑胶假人。5 时间是九点半。萌绘有点困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交谈,但在一点五秒内,她下了决定。无视于自动门在面前开启的萌绘,折回前厅,走近筒见纪世都。 他看见萌绘的双脚,便缓缓地抬起头来。 “嗨,刚才的护士小姐。已经下班了吗?” “嗯。”萌绘点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换过衣服呢?萌绘不认为自己的脸有被他看到。“为什么知道是我?” “鞋子是一样的。” 他凝视着萌绘,表情完全没变。筒见应该已经忘了昨天见过面的事吧?她记得自己今天的鞋子和昨天不同。 “还不回去吗?”萌绘试着问。 “谁?” “就是你。” “我?是啊……已经要回去了。” “一起出去吧。” “为什么?”纪世都边站起来边说。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两个人通过玄关的玻璃门。阶梯两侧有无障碍设施,灯光全照射在正面草地的圆环上。纪世都在下楼梯时停下了脚步,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天空,长发随风飘逸。 “你到医院来有什么事?” “送东西给朋友。” “给六楼的寺林先生吧。” “嗯。” “他不是谢绝会面吗?” “嗯……寺林打电话约我来的。刚刚去看他的时候,那里有警察在站岗。” “你有跟寺林先生见到面吗?” “因为太麻烦了,我只拜托他们转交东西,就离开了。” “你拿什么东西给他?” “书。”萌绘虽然已经走下两阶,纪世都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观察了纪世都一会儿。筒见纪世都的脸,像纸娃娃一样平面,然而五官非常端正。他的手脚相当修长,如傀儡娃娃般没有重量感,令人不禁想确定他的脚是否有着地。在圆环的绿色灯光照耀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惨白。这样一看,他与明日香真的非常相像。不,纪世都的容貌更为圆融,性格部分都被拿掉,而不确定的地方也都被削掉,许多像是亲切、温暖、人性、独特及动感等等个性装饰品,都像是被稀释剂溶化后,再用水冲洗掉似的,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这样的他可以用“更为圆融”来形容吧。 白皙而冷酷,理智且沉静。如果他是女性,应该会成为世界级的名模吧。以萌绘的常识来看,筒见纪世都已经二十九岁,却不像快要迈入三十的男人……不,他根本不像年龄会增长的生物。 纪世都终于结束了星象观测,将脸转向萌绘。 “你有空吗?”纪世都像是电子合成的声音说:“能不能陪我一下?” 萌绘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联想到小爱。这请求让她不知所措。 “如果不行的话……”纪世都张开双唇并举起一只手。光是这样的动作,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多余的。“那我先告辞了……” “请问,‘陪你’是要做什么呢?”萌绘从背后发问。 “做什么好呢?”纪世都回头反问她。 “如果只是聊天呢?” “好。”纪世都回答时,头完全没有要点的意思。 “真的?”萌绘盯着他看。 纪世都只有稍微抿起嘴角,视线又抛向天际。 “我每次都是当真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纪世都再次看向萌绘。“昨天我妹妹死了,所以我只能谈这方面的事,可以吗?” “嗯。”萌绘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筒见纪世都。” “我叫西之园萌绘。” “西之园……萌绘……”纪世都又重复了一次。 昨天早上在大御坊安朋的介绍下,萌绘跟纪世都见过面,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来,这个记忆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吧。他身为工作人员,昨天确实很忙,所以他可能只稍微瞥了萌绘一眼,而大御坊介绍的名字肯定也没听进去。再说,在亲眼看到自己妹妹那副令人震惊的死状,不记得萌绘也是很自然的。 筒见纪世都虽然没有显露在外表上,但显而易见他的感官已经麻痹了。不知道是喝醉的关系,还是对妹妹的死所产生的逃避反应,他言语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空虚安静又迟缓的,跟昨天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萌绘表示要开车,纪世都就踩着轻快的步伐尾随在她后面。当他坐进副驾驶座时,身上还是散发出酒臭味。 “你有喝酒吗?”萌绘边发动引擎边问。 “嗯,是喝了一点。你也想喝吗?” “在哪喝?” “去我家,就在那里而已。” 当萌绘把车开出停车场时,纪世都无言地朝左边指着。萌绘依照他的指示,转动方向盘。筒见纪世都的父亲是M工大的教授,所以他家应该很安全。萌绘打算把纪世都送回家,然后跟他的父亲见个面。 “你的车不错嘛。”途中纪世都喃喃地说:“不过,护士应该买不起吧。” “这谁都能买啊。”萌绘微笑说:“只要贷款就可以了。” “你有富有的男朋友吗?” “没有。难道筒见先生是有钱人吗?” “呵……就算再有钱,鞋子也只能穿两只。” 他的语调很悠哉,感觉起来没有喝得很醉,加上他思考速度也很快,萌绘甚至怀疑,也许他只是假装忘记自己而已。 纪世都再次下了指示,萌绘反复按照他的指引转了几次弯。目的地比自己想象中要远得多,已经开到了N大附近。是在森林中的山区住宅地。车子最后左转,爬上笔直的细长陡坡,移动了大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时,道路往右边九十度转弯。绕过那个转角后,车子来到一带较宽广的地方。那里就是路的尽头。 “这里?”萌绘停下车后问。这个偏僻的地方,让她有点不安。 “嗯,这里是私人道路,所以停车也没关系。你停在路中央就好了。”筒见纪世都说完后就打开车门,动作利落地下车。 萌绘也跟着下车,看看手表,时间将近十点。 她烦恼着是否要打电话回家,于是从座椅后拉出外套,确认手机就放在口袋里,才用遥控钥匙把车门锁上。 纪世都已经先往前走了。 附近没有任何类似大楼的建筑物,甚至连住家都没有。开车上坡的途中还有看到几间组合式的公寓或独门独院的透天住宅。到了后半段,两侧就全是空地了。坡道尽头的低矮石墙上,有面长满草的斜坡,更上面的地方则有白色的栅栏,好像有道路可以通行。附近只有一栋盖在石墙旁,像个大仓库的建筑物。纪世都就是往那个仓库前进。 “这里是哪里?不是要到你家吗?”萌绘追着他问道。 “是我家没错啊。”纪世都回答。 难道不是M工大筒见教授的家吗?萌绘搞错纪世都的意思,现在两人单独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开始紧张起来。 纪世都拿出钥匙打开铁卷门旁边的铝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内。萌绘往门内窥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灯终于亮了。6 光芒一瞬间充满这个宽广的空间。起初,这里给萌绘一种举办宴会般奢华和热闹的印象。如果搭配轻快的音乐,再加上旋转的聚光灯,也许那样梦幻般的感受还能多维持几秒吧。然而充斥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是一片寂静无声,以及毫无动作的诡异人影。 跟外观看起来一样,内部的确是仓库。宽约十几公尺,长约二十公尺,高度超过七公尺。仓库里有一半的地方搭建了二楼,只有右手边的一个铝梯能够上去二楼。另外中央有个大篮子似乎是用来把东西运到二楼,它被挂在天花板滑轮垂下的绳子上面。二楼的边缘完全没有扶手,只有一整片地板。由于看到书柜之类的家具,萌绘推断应该是日常起居用的空间。 一楼的空间,不知该称作工作室,还是摄影棚……也许最适合的称呼,应该叫作工厂吧。数量繁多的人体雕刻和奇形怪状的半成品,把一楼塞满到连走道都无法通行的程度。到处都缠绕着纵横复杂的细绳,一些作品被吊在半空中,还有几件作品是用绳子支撑着,呈现半倒下的状态。墙壁、地板或是工作桌,到处都是四散的黄色泡棉,好像才刚发生了一场乳霜大爆炸。许多管子从左边墙壁上的大型空气压缩机里伸出来,沿着地板爬行,跟科学图鉴上刊载的生物神经一样是橘色的。 她还看到一个不知是用来换气,还是用来吸垃圾的银色排气管。工地现场会使用的聚光灯被固定在铝制梯子的平台上。无数的黑色管线在地上四处蔓延。在涂料的罐子、水桶、发泡聚乙烯的碎块,及巨大废弃物的包围下,每个人偶都维持仿佛想要马上动起来的不稳定姿势,却又戛然停止。当然,每个人偶都是静止的。 送气管前端连结的研磨盘、钻孔机、喷枪、喷雾罐等工具,现在也是鸦雀无声。那种宁静就像内容空白的噪音让人耳鸣。 她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好像是一看到主人以外不知名的入侵者,所有物品就一起停止动作,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人偶,不久之前还在回转运作的工具,就好像保险丝断了或断路器阻绝了电流……就在萌绘进门的一瞬间……通通停止了。 可见这样静止不动的光景多么地不自然。稍微靠近观察每个作品,上面都附有电路板、线路、插座盒插头等电子工学相关的零件。萌绘分辨不了这些零件只是装饰品或是真的具备功能。 筒见纪世都爬上通往二楼的铝梯,鞋子踩在铝梯上的声音,是房子内唯一的声响。带有现实感的音波,把萌绘从幻觉中拯救出来。 他站上二楼的地板后,回头看了萌绘一眼。 “上来这里吧。”纪世都的话语,形成了回音,回荡在空气中。 这时还站在门口附近的萌绘,终于回过神,把铝门关上。当她再往上看时,已经看不见纪世都位于二楼的身影。他似乎已经在哪里坐下了,萌绘的视野被二楼地板遮住。 不知从何时开始,传出水龙头的声音,现在房间里充满水流声。 萌绘决心往房子的深处前进,有几个人偶用玻璃眼珠看着她,至于其他的人偶,有的眼睛闭上,有一些是没有眼睛,还有些是装上别种零件,比如镜片、线圈、齿轮或小真空管等等。人偶的发型也不太一样,有些长着如天线一般的头发,有的则像是从软管里挤出来的头发,或类似干燥花的头发。 每个人偶都性别不明,看起来像精悍的女性,又像温柔的男性;每个人偶的样子都像纪世都,但表情又比纪世都来得丰富多变。身上的衣服款式多元,没有一尊是裸体的,而且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地球人的打扮。虽然如此,却又不像太空装。明明是金属的材质,却带着有机的感觉,仿佛衣服本身有生命一样。 换言之,那种异样的存在感,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条生命。即使是人偶本身,也充满同样的诡异感,乍看是人类,实际上却不是生物。它们的脸、手、身体或脚的某处似乎是不连续的,好像各式各样生命体都聚集在其中……这便是人偶的共通特征。就算只有一个,恐怕还是可以代表全部人偶吧。 对于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萌绘也感到不可思议。 “server”这个单字在脑海中浮现。真实的人类不也是这样吗?人类也是许多生命的集合体吗?为何要说成是“一个”生命体呢?“一个”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我们在哪里算是一个?到哪种程度才算一个?把手臂砍掉的那一瞬间,难道算两个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哪个是1,哪个是0? 如果把头砍掉呢?头是1?身体是1?1是什么?1和0。 信号。 位元。 电子。 光线? 波长? 刹那……头好晕。 萌绘做了深呼吸。自己是……她摇摇头,切断这些胡思乱想。调整呼吸后,水流声再度传进她的耳里。 她的眼睛捕捉不到筒见纪世都的身影。人偶们还是一样凝视着她,其中有许多虽然已经上了色,不过都是绿色混着铁灰的颜色。没有上色的,应该是未成品吧。 再往更里面走。二楼下面的房间有一半也摆着工作桌,上面四处散置着人偶的头和手臂,还有像研磨盘或旋转切割机之类的大型机具。 仓库里面除了四周的墙壁外,没有任何隔间。天花板有好几个冷暖气的送风管,看来空气滤换能力很强。不过现在温度很低,萌绘并不想脱外套。 水流声是从二楼传出来的吧,或许厕所和浴室在二楼深处。萌绘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爬上铝梯……可以看到二楼了。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床单有一半垂落到地板上。床边只有两张看似电车或飞机的座椅面对面摆着。放在二楼中央的高大书柜,挡住了萌绘的视线,使她看不到纪世都的身影。书柜把二楼隔间成梯子前方的卧室和左边深处的客厅两部分。卧室地板上放着大荧幕的电视,两边的音箱则是放在水泥块上面。在对面客厅的一角可以看到桌子。墙壁边放着冰箱、微波炉,还有其他简单的料理器具。 萌绘离开梯子,往里面缓缓前进。二楼边缘因为没有栏杆,所以非常危险。她小心翼翼地朝着客厅的方向前进。7 当萌绘越过视线死角,看到被书柜挡住的筒见纪世都时,不禁发出短促的尖叫,因为他正全身赤裸着。 “喔,你别太介意……”纪世都没有看向萌绘,只是以轻松的口吻说:“我在洗澡。你就先坐一下,想喝什么就去拿来喝吧。” 萌绘再一次畏畏缩缩地往纪世都那里看,发现原来客厅的深处有个白瓷浴缸,浴缸底部有四只金色的兽足支撑着。它就在桌子旁边,而且很靠近书柜和电脑。 粗大的管线匍匐在地面,管子的前端被支架撑起,管口对准浴缸,热水奔流而出注入浴槽,蒸汽弥漫,四周一片白茫茫。 萌绘又看了一次纪世都赤裸的背影后,就把视线移开,然后无可奈何地走到相反方向的冰箱前,伸手打开冰箱门。 “如果觉得冷,就先按下那边的开关,然后再用桌上的遥控器把暖气打开吧。”纪世都说。 萌绘往他那边回头时,看到他细长白皙的手臂水平伸直,指着一个绿色的配电盘,旁边并排着似乎连工厂的起重机都可以启动的大型开关盒信号灯,还有古董级的圆形安培计。当她按下暖气的按钮就看到有个绿色大灯亮起来,于是又回到桌旁,按下遥控器的电源。随着“噗”一声的低鸣,地板地板产生了轻微的摇动。 筒见纪世都在浴缸中洗着泡泡浴。萌绘再次走向冰箱,从冰箱门的内侧拿出一小罐啤酒。萌绘看到这台大型的三门式冰箱内,还装有很多其他的食品,才终于相信纪世都确实在这里生活着。 萌绘打开拉环,边喝着酒边在中央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当然,她避开了纪世都入浴的那个方向。 冰凉的啤酒非常好喝。 有个男人正在距离她三公尺的地方,全裸入浴,而且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隔。这种情况不但在萌绘人生中是第一次发生,而且以一般世俗的眼光来看,也不能算是生活的常态吧。 “你要不要一起洗个澡?嗯……你是叫萌绘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洗澡就不用了。” “为什么?很舒服耶。难道你一进到浴缸里就会溶化?” “那种程度不会让我溶化的,不过我只想聊天。” “是吗?我们已经有聊过了吧?”纪世都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你说过你的妹妹去世了。”萌绘又喝了一口啤酒。 因为热水快要满出来,纪世都的手伸向管子,关上水流。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静默。 唯一剩下的是浴缸里微弱的水声。 “嗯……那是昨天的事。”纪世都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她为什么会死?” “被人杀害的。” “被谁?”萌绘问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装出惊讶的语气。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吧?”纪世都看也不看萌绘一眼。 “难道不是玩笑吗?” “我说的是真的。”仿佛照本宣科般淡漠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像是认真的。不过他的确在陈述事实。“她是被人断头而死的。本来是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是谁杀的?” 纪世都朝萌绘瞥了一眼。 “你跟我妹妹很像。” “哪里像?” “声音像。” 萌绘默默地喝着啤酒。现在她才感觉到口渴。 “对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纪世都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他已经没在看她了。“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 不知是否因为啤酒的关系,身体变得很暖和,或许是暖气增强的缘故也说不定,还是二楼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温暖呢? 萌绘决定要坦白说出实话。 “我是大御坊先生的表妹。” 筒见纪世都闻言,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萌绘。他好一阵子就像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这一瞬间,萌绘眼前出现了这个男人分裂成无数细小生命体的诡异幻觉。 “喔喔……”他微微开口,以悠哉的语气喃喃说道:“是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吗?” “嗯。” “你真是坏心眼啊。” “对不起,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说明。” “我不会介意的。”纪世都挪开视线。浴缸里满是泡沫,甚至滴落到地板上,而他的脸,也在泡沫间若隐若现。“什么嘛……那么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全部的案情了吗?” “嗯,可是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说的也是。” “筒见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呢?” “警察昨天和今天都这样问我……可是我完全没想到。”纪世都回答。 “跟明日香交往的恋人呢?” “我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直觉。” “两年前自杀的远藤先生呢?”萌绘注意着纪世都的表情有何变化。 “谁告诉你的?”他没有看向萌绘,直接反问。 “我不能讲。” “是寺林吧?你是那边的护士,所以见过他吧。怎样?寺林他还好吗?” 萌绘心想,就让纪世都那样误会下去好了。 “嗯,寺林先生他很好。请问,有人可能会因为那个叫远藤的人,而对明日香小姐怀有恨意吗?” “这个嘛……”纪世都说:“可以拿一罐啤酒给我吗?” 萌绘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走到浴缸旁,视线尽量不朝着纪世都,只伸出一只手将啤酒递给他。触碰到纪世都温暖的手,看见自己沾上肥皂泡沫的萌绘,便赶快从外套拿出手帕来擦拭。 纪世都在浴缸中喝起啤酒。等萌绘回到桌旁时,发觉有大量的暖空气从送气管里涌出。 “你知道M工大的案子吗?”萌绘再次坐在椅子上。 “我有在报纸上看到。” “被杀的上仓小姐你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她。”纪世都喝完啤酒后,空罐就丢在地上。“啊,不过河嶋老师我认识。” “河嶋副教授吗?”萌绘有些意外。 “河嶋老师是模型迷,而且跟我老爸是同一个大学的同事。虽然我们不曾直接见过面,不过我老爸的模型同好长谷川先生,时常提到河嶋先生。而且报纸上也有写到那个遇害女子,是河嶋老师在研究所的学生。” “嗯……”萌绘点头。“河嶋先生或许也认识明日香啰?”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一直以为这两件案子的共通关系人只有寺林先生而已,可是听纪世都现在这么说,事情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样。 “自杀的远藤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很普通的人。”纪世都很直接地回答,“是个有点过度认真的人。” “他的工作是?” “是公务员,在市公所工作。” “他是怎么跟明日香小姐认识的?” “远藤的父亲,也是我爸爸的模型同好。” 怎么又是模型同好啊?萌绘不禁暗想。 “已经去世的远藤先生,对模型也有兴趣吗?” “他父亲在那古野是顶尖的模型师,跟我爸一样是铁路模型的专家。不过死去的阿昌本身对模型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他有在作模型,就不会自杀了。” “为什么?” “毕竟还有模型可以作为心灵依靠,那样他就不会因为女人而寻死了。”看到纪世都面无表情地下了断言,使得这番话听起来也变得非常理所当然。 “那纪世都先生是怎么看待模型的?” “我已经从模型玩家中毕业了。从小开始就做过各式各样的模型,比如塑胶模型或人偶模型,一直到现在以模型作为事业,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请问……”萌绘的身体面向纪世都,双腿交叠。“你知道Marda Prop 吗?” “嗯,知道啊。”纪世都这么说着,接着很快地从浴缸里起身,使浴缸发出巨大的水声。 萌绘慌忙地转向旁边,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是什么东西?”她提高自己的音量,背对着纪世都,很想把眼睛闭上。 “嗯,那个是很残酷的东西,专为喜好恐怖迷而做的。”纪世都往桌子这边走来。他通过萌绘旁边,直接走到冰箱前,从箱门背后拿出一罐啤酒。“你对那种模型有兴趣?” “没有。”萌绘低头看着地板回答。她快速地瞄了一眼纪世都的脚部,看到从他身上滑落的水和肥皂泡沫,弄湿了地板。 “你要不要再拿一罐啤酒?” “啊,不用了,我已经喝够了。”萌绘摇头。 纪世都又走回萌绘的身旁,将桌上她喝过的啤酒罐拿起来。 “可是,这罐……已经喝光了啊。” “真的不用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 “筒见先生,请你把衣服穿上好吗?”萌绘依旧看着地面说:“你这样让我很困扰,我无法在这情况下跟你聊天。” “喔,什么嘛。”他用同样的口气说完后,就走到浴缸那边,拿起挂在架子上的浴巾。“你真是个怪女孩。” “我认为……我只是普通的女孩罢了。”萌绘深呼吸后回嘴道。 “是吗……晚上这种时间到一个陌生男子家里……如果对方要求我脱光衣服还比较能理解,要我穿上衣服,我反而觉得奇怪。” 他用浴巾盖住头,穿上一条牛仔裤。 “这样可以了吗?” “嗯,谢谢。” “雄性是雌性创造出来的。” “咦?”萌绘惊讶地停止呼吸。“你是指亚当和夏娃吗?” 她一说出口,就马上察觉到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件事。 “对了,等下可以让我拍照吗?” “拍什么?” “拍你。” “拍我?请问是拍怎样的照片?” “嗯……只要拍前后左右各一张就可以了。” “拍照片要做什么?” “我都是这么做的。最近我也有用过镭射扫描来搜集资料。” “用镭射扫描?搜集资料?” “是啊,就是用镭射扫描来搜集资料。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取得表面的坐标值而已。” “那穿着衣服也能做吗?” “嗯。有的情形是穿着就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 “我认为我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不能拍照吗?” “嗯,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纪世都的话,让萌绘心里发毛,忍不住拒绝了他。 “那么,我就给你看看‘那个’吧。”纪世都站在萌绘面前,上半身还是赤裸的,湿透的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滴在肩膀和胸口上。 “你所谓的‘那个’是?” “你既然都特地来了,我就顺便藉这个机会来哀悼妹妹好了。” “到底是什么?”萌绘追问。 令人惊讶的是,筒见纪世都这时竟然笑了。那个笑容就像是勉强扭曲塑胶面具,展露出不可言喻的做作和诡异。 萌绘看了,不禁背脊发寒。她第一次出现想逃走的念头。 “你最好把衣服脱掉喔。”纪世都凑近萌绘的脸说。 “我拒绝!”萌绘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是吗?”纪世都又回复原本无表情的面容。“那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个……我……” 纪世都离开她身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的行动和行动的不可预测性,都让萌绘十分焦虑。 筒见纪世都动作利落地跑向梯子后,就像滑下去一样地不见了。萌绘跟在他后面,从没有栏杆的地板边缘 往下窥探,却看不见他的人影。是因为他已跑到二楼地板下面的关系吗?深感不安的萌绘,爬下了梯子。 梯子爬到一半时,萌绘看到纪世都正从一楼深处放着工作台的房间里,拖出一辆大台车。 他将台车推到房子中央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掀开原本覆盖在台车上的塑胶布。 附有小轮子的台车上,放着类似巨大刺猬的物体。它的长度应该有一公尺半,椭圆形的躯体,形状像是对剖成一半的蛋,表面还有超过二十根以上的红色透明柱状物突出来,看起来很像是正在竖起硬鬃毛的巨大刺猬。 筒见纪世都忙着系绳子,好像在为什么做准备。 仔细一看,刺猬身上的红色透明突出物,其实是装着红色液体的宝特瓶。每个瓶子都是底部朝天倒过来放的,由像是蛋型的巨大橄榄球往上突出约三十公分。至于从躯干末端延伸出去的粗绳和管子,看起来就像刺猬的长尾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装饰。跟周围的人偶比起来,这个抽象作品显得异常简单。 他拉着粗大的管子,跑到墙边的空气压缩机,然后很迅速地将管子插进活栓里。 萌绘看着地板,小心翼翼地在人偶之间移动。纪世都见状,便缓缓地向她走近。 “那我就开始啰。” 纪世都在萌绘面前轻轻举起一只手。他白皙又修长的指尖,握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是萌绘打开空调时,所使用的同一个遥控器。 他的手指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墙壁因应这个动作,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响。空气压缩机的马达开始运转,机器的回转以加速度高亢地嘶吼着,空气阀则发出“空、空”的规律声响,吵杂得让人想捂住耳朵。 纪世都回到房间中央,双手在头上配合着旋律拍手,慢慢地转起圈来。不过他依然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快乐的感觉……就像真的傀儡人偶,也像被放在橱窗旋转台上缓缓转着圈的假人一样,就连他那依然潮湿的头发,还有因缓慢的运动而微微震动的手臂和胸口的肌肉,也全都像是用塑胶制成,用亮光漆上色的人偶模型一样。 他到底哪里有生命呢?她不知为何会产生这个疑问。萌绘环顾四周,开始往后退。什么要开始了,她也不清楚。 耳边响起空气泄出的声音。台车上的刺猬,正在震动着。宝特瓶里的红色液体表面,有无数细小气泡,一个个像是具有生命似的浮起,这些气泡还比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终于,刺猬的躯体开始闪烁光芒,无数的闪光,使得萌绘不得不眯起眼睛。站在附近的纪世都,一瞬间也变成纯白的影子。 光线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有好几个地方都在发光。因为太刺眼了,萌绘实在没办法往那边看。 “明日香最喜欢这个了。”纪世都这样说着……用他像电子合成般的声音。 “就让你看看吧。” 好刺眼。 “很特别喔……” 刺猬突然发出之前所没有的声音,像气爆一样的……炸裂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萌绘还一头雾水时,下一秒钟,天花板就发出巨大的声响,抬头一看,仓库高处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闪光的残影。 有小东西在旋转着,宝特瓶不停地打转,漂浮在半空中。水花像阵雨一般,洒落在萌绘脸上。紧接着,又是另一波爆炸声,萌绘连出声呐喊的空挡也没有……这如空气摩擦般的声响。 一瞬间,换成她背后的墙壁在低吼,又有宝特瓶在半空中飞舞,自墙壁弹开,又撞向天花板,鲜红的液体再度由上往下洒落。 宝特瓶坠落在她的脚边时,还不停地打转着。萌绘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尖叫声。东西破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爆炸声。 摩擦声。 喷射声。 不断重复,不停重复,接二连三…… 刺猬正在发射着宝特瓶,像火箭般一个接着一个发射出去。这些小型飞弹边喷洒着红色液体,边在房间内四处飞窜。 “还是把衣服脱掉比较好吧?”她听见纪世都的声音。 宝特瓶撞到墙壁,撞到天花板,撞到周围的人偶,也撞到拉起来的绳子上。纵使掉在地上,它们仍旧继续爬行及回转着,不停往四周喷射红色的液体。 是刺猬烟火吧。 到处都染成一片鲜红,萌绘的手、手臂、衣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湿透了,也红透了。 “好耶!”筒见笑了,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