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园,你有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吗?”犀川边点烟边问。 “没有。” “昨晚在M大,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呢?” “看报纸的。” 有好几个男人从通道另一端朝这里走来。其中大部分都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提着铝制的手提箱。他们打开尽头的门进入室内后,换鹈饲刑警走了出来。门虽然是开着的,但从犀川他们所站的位置来说,房间中央刚好是视线的死角,他们很幸运地免于直接目击到尸体。 “鹈饲先生,她的死因是什么?”萌绘对朝他们走近的鹈饲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鹈饲像是觉得很滑稽般地莞而一笑。“身体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就是了。” “她是什么时候身亡的?”萌绘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这个……现阶段也还是有待厘清。不过我想应该是昨天晚上。”鹈饲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后,将犀川他们轮流扫视一遍。“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 “敝姓喜多,是犀川的同事。” “我姓大御坊,也是犀川的朋友。” “大御坊先生也是我的表哥喔。”萌绘补充一句。 “是这样啊。你们好,我是爱知县警局的刑警,敝姓鹈饲。”他脸上浮现亲切的微笑,轻轻点了下头。“感谢你们平日对西之园小姐和犀川老师的照顾。” “嘿,是这样啊……”大御坊看着萌绘的脸。 “鹈饲先生,M大也发生凶杀案吗?那距离这里很近呢。”萌绘问。 “是啊……”鹈饲吐着烟,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昨晚一直待在那里,害我睡眠不足。先别说这……事实上,M大命案最重要的关系人一直行踪不明,所以我们才会熬夜到处找他。结果……真让我吓了一跳。我万万没料到,倒在这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真是输给他了。” “咦?”萌绘张开她的小嘴。 “你是指寺林吗?”大御坊反问。 “这个,是我私底下说的,还没经过确认……”鹈饲直视着大御坊。“请你们不要泄漏出去。” 鹈饲问了大御坊几个简单的问题,好厘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昨晚他见到寺林高司的时刻,寺林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在喷水池旁目击到明日香的事等等,大御坊都简单扼要地向鹈饲做了说明。 接着,发现尸体和把倒地不起的寺林搬运出去的经过,喜多也对鹈饲作了详实的完整叙述。问过这些后,犀川终于如愿将手中那把钥匙交给了鹈饲刑警。鹈饲接过钥匙后,就从房间里叫出一个搜查员,从他手上接过小塑胶袋,将钥匙放进去。 “等下可能还会再对你们做更深入的侦讯,到时还请多多指教了。” 鹈饲说完后,走向坐在长椅上的筒见纪世都。纪世都听到鹈饲的叫唤,便抬起头来。他一言不发。虽然从他的动作和态度的确可以感觉出他的憔悴悲伤,但那副面具般的脸,却和电脑绘图做出来的3D人物如出一辙,毫无表情可言。犀川有好一阵子都在观察那个青年。 鹈饲再度回到他们这里。 “鹈饲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吗?”犀川问。 “喔喔,说的也是,好啊。”鹈饲边走边回答,“犀川老师,这样就可以了。” 鹈饲就直接走进了命案现场的房间。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嘛,犀川你也一起陪我们吧。既然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大家就要同舟共济才行。” “为什么?”犀川面不改色问。 “总之,我们先去另一边的准备室喝杯茶怎样?”大御坊说。 “犀川老师,难道你今天有什么事情吗?”萌绘担心地问。 “不,倒是没有……”犀川在烟蒂箱里捻熄香烟。“但是待在这里很没意思吧?” “没有预定的行程那就好啦,我们到对面去吧。”喜多说:“看来还要花满多时间的。” 四个人先向站在准备室门口附近的鹈饲知会他们要去哪里之后,就在通道上开始往南走。当接近前厅时,发现警官人数不但增加,也围起了黄色的警告线。他们在一大堆看热闹的拥挤人群中穿梭,横越过前厅,接着在另一边的通道上直线前进。西侧准备室有几个样子像工作人员的男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苦闷。 “大御坊,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宣布活动中止,撤掉摊位比较好呢?”胡渣男走近大御坊说。 “是啊,还是要看警方会怎么决定这个问题……”大御坊回答,“就先维持这样,再多等一下吧。总之,先用广播通知大家开场因为意外,要耽搁一段时间。这样做比较好吧。可以拜托你去广播一下吗?等骚动平息后,我会再跟警方谈谈,到时再做决定吧。” “我知道了。”胡渣男点头后,就从西侧准备室飞奔出去。 犀川一行四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当萌绘在身旁坐下时,犀川这才注意到她脚上所穿的银色靴子。 “好豪华的鞋子喔。现在流行这个吗?” “啊,是啊……”萌绘双颊泛红地回答。由于她十分在意长外套下摆开叉的部分,所以以背对着犀川极度不自然的方式坐着。 “对了,小萌你要换衣服吗?”大御坊挪前身子低声说。 萌绘嘟起嘴,点头如捣蒜。 “换衣服是要换什么啊?”犀川边拿出香烟边说。 “这跟你没有关系。”大御坊瞪了犀川一眼,眼神相当有威严。“小萌,过来。” 大御坊和萌绘站了起来。萌绘走进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 “咦?她怎么了?”犀川问坐在他对面的喜多。 “你说什么?”喜多直视犀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在那里做什么?” “喔,我真是个幸福的人。”喜多望向天花板低语道:“神啊,感谢您,这是对一路走来始终忠诚正直的我最大的报偿。阿门。” 犀川默默地站起来,想走到萌绘那里。 “喂!你这个笨蛋,给我坐好!”喜多的上半身奋力地越过桌子,顺势抓住犀川的外套。7 当爱知县警局搜查一课的三浦警官抵达那古野公会堂时,是上午十一点。他那身深绿色的西装,在建筑物里看来几乎像是全黑。细银框眼镜的后面,散发适度节制的独特目光,仿佛能一瞬间捕捉昏暗前厅的每一个角落。今年,刚好是三浦四十岁,头发已开始变得斑白。 在公会堂一楼的一角,壮汉鹈饲正在电梯前等着他。 “近藤怎么了?还在M大?”三浦低声地说。 “是的。” “电视台也来了啊,动作还真快。” “电视台和报社都比我们早来。”鹈饲满脸困惑地说:“他们好像都是来采访楼上的模型展示会的。请问……那些客人要怎么办?” “叫他们回去。”三浦走进电梯后说:“全部都给我回去。” “会堂外的人容易撤离……可是上面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大约有两百人左右,都是来参加这个模型活动的人。总之,他们大多是模型社团的成员……在上面摆好了类似跳蚤市场的摊位。” “有必要问话吗?” “我不清楚。不过,大部分的人昨天也是在这里,应该能作为参考。” “河原田法医在吗?” “有,他在现场等着你,表示要等你来之后,再把尸体运出去。” “死者遇害时间是几点?” “昨天晚上。”电梯门打开时,鹈饲用手压住门,让三浦先过去。“昨天这里也是举办同样的活动,而且被认为是死者的女性也有来到会场。她当时是模特儿,穿着卡通服装,在会场供人拍摄,也就是说,现场有很多人都曾看到她。” “那么就让楼上所有人都写下名字和联络地址,然后依序放他们回去。还有他们的随身物品最好也查看一下。如果我们人手不够,再找人来支援。”走出电梯来到四楼前厅的三浦,看着右边的礼堂入口说。 从电梯通往左边的通道上围起封锁绳。在那边看守的警察向他们行礼。他们跨过绳子后马上左转,在长长的通道上往前直走。在尽头房间那扇敞开的门附近,站着一大堆鉴识的搜查员。三浦于是探头走进房内。 “是你啊,三浦。”有个上了年纪的矮小男人,两手插在口袋里,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啊啊,好痛……最近肩膀真容易酸痛。”河原田法医转了转脖子,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他满头凌乱的白发,发量异常惊人,橘色铅笔还是老样子地插在耳朵上。虽然不知理由为何,但河原田在案发现场时,都会使用那只附带橡皮擦的铅笔。 “昨晚另一处才刚发生过案子吧?那一具有头的女尸我还没开过呢。” 所谓的“没开”,应该是指还没解剖的意思。三浦心想,这怎么想都称不上是有趣的表现法。 “这边的……死因是什么?” “这个嘛,”河原田瞥了准备室中央一眼后摇摇头说:“我现在还是完全搞不清楚。虽然我猜是头部遭受重击而死的,但找不到头也没办法断定。光靠这样就判定死因,应该是行不通的。不过……看来并非是窒息而死,跟昨天那女孩的死因不一样。” “头是何时被砍断的?”三浦走进房里,在尸体旁蹲下。“是在死后吗?” “没错。如果是在还活着时就砍断的话,这里会有比现在多十倍的血像喷泉般从脖子喷出来。我回去再做断面细胞的化验,应该是死后还不到一、两个小时内砍断的。看来凶手也费了很大的力气呢。” “凶器呢?” “似乎不在这个房间。应该是像斧头或是柴刀那样又大又重的器具吧。地板上有几道痕迹,代表凶手就是在这里砍下头的。你看,凶手好像挥下去很多次,可见是使用以敲砍方式为主的刀械。” “所以不是锯子啰?” “不是锯子。”河原田摇头。 “我知道了。”三浦站了起来。“这样就够了,把尸体抬走吧。” 河原田和附近的搜查员听了就开始行动。空气中传来小护士软膏的味道,大概是某个搜查员身上擦的吧。三浦走出房间,走近等在外面的鹈饲。 “有确认过死者身分吗?” “依现在的情势来看,最有可能是筒见明日香。二十一岁,据说是业余模特儿。首先,被害者的服装与她昨天的服装一致,而且听说她昨晚七点离开家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发现当时,因为她大哥就在这里,所以我们也顺便让他认过尸了。不过,他说还是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也很正常吧。”三浦抬头瞪着鹈饲。 “已经派人到筒见明日香的家中采集指纹了。” “头呢?” “还没找到。已经在这栋建筑物大致搜索过一遍了,但到处都找不到。我们又派了十个人去停车场和邻近公园找了……”鹈饲摇头说。 “被害者和那个叫寺林的男人,究竟在这房间里做什么?” “这个……”鹈饲边抓头边解释道:“我们已经确认过,昨晚七点半时,寺林的确是单独待在这房间里的。七点半之前,也还有其他几个工作人员留在这里,而在七点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一无所知。昨晚最后看到寺林的,是个叫大御坊的男人。他离开这里后,在公园的喷水池旁目击到筒见明日香,她那时好像就是朝这里走过来的。” “一楼不是有警卫吗?” “警卫根本没用,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毕竟都是老头子啊。这里几乎可以让人自由进出了。” “听你这么说,筒见明日香是一个人到这个房间的吗?” “大概是吧……” “你好像说过,发现命案时这扇门是上锁的吧?” “嗯,是锁起来的。这个准备室的钥匙只有一把外借出去,而且就在寺林的手上。警卫室里还有一把备份,可是没有使用的迹象。就算警卫再怎么老,也不可能让第三者能一声不吭地就把它拿走吧?除了寺林手上的钥匙外,没有第二把钥匙能将门锁上了。但这里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就是钥匙好像到早上都还在倒地不起的寺林身上。” “好像?” “是的,他的头部受了伤,在救护车和警察来之前,就被搬到一楼,而钥匙当时似乎还在他身上。因此大概是在他被搬上救护车时掉的……然后,就被犀川老师捡到了。” “咦?犀川老师也在吗?” “不只老师,连西之园小姐都在啊。她比警方还早出现在现场。” “这样吗?”三浦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后点头。“算了,没关系,然后呢?” “再来……”鹈饲继续说:“总之,如果钥匙的行踪如同我们刚才所推测的,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说?” “既然拿着钥匙的寺林倒在里面,那代表钥匙也在房里。这样一来,谁也无法从外面把门锁上。如果凶手是在外面锁上,然后从门板下面缝隙把钥匙推进去,这样可能办得到。不过,寺林是倒在房间最深处的屏风后面啊。”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是寺林他自己在演戏啰。” “这种可能性很高,至少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鹈饲稍微挪动了脚步。“会不会是他自己打自己的头呢?” “寺林倒卧的地方,附近有没有掉什么东西?” “你是指什么?” “他拿来打自己头的东西。如果他把自己打昏,凶器应该会留下来吧。” “不,我们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但他是不是真的昏倒这一点,实在很可疑。他一定是先将这女孩的头砍下,运到别处去,然后再回来从里面把门锁上的。一到早上,大家从外面进来时,他就可以假装昏倒了。”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 “跟M大的案子有关联吗?” “嗯,他们是有关联的没错。”鹈饲点头,感觉到脖子发出僵硬的声响,他将脖子用力地转了一转。“M工大的案子,可以肯定是在昨晚八点半到九点之间犯下的。寺林没有那个时候的不在场证明。而且M工大的实验室,也只有寺林一个人有钥匙。” “那你的意思是,那一件也是寺林犯下的吗?” “只是在怀疑而已……” “那里的实验室钥匙有确认过吗?” “咦?” “还在那家伙的手上吗?” “没有,我们找不到M大实验室的钥匙。”鹈饲摇头。“不但这里有找过,在医院里也调查过寺林的随身物品。他应该是有车子才对,可是连车钥匙也不见了,身上没有任何像是钥匙的东西。” “寺林的车在哪?” “那辆车也是下落不明。我想应该是停在这附近……” 从准备室里,抬出了上面覆盖着绿色床单的担架,三浦和鹈饲因此让出一条路给担架通行。 “打扰了,先走啦。”河原田眨着惺忪双眼,向三浦挥挥手。“傍晚会回去吗?” “嗯,到时请打电话给我,我有事想请教你。”三浦点头,看着河原田的脸,用一只手指了指耳朵。 “喔喔……”河原田看到三浦的动作,察觉到插在自己耳后的铅笔,连忙将那只笔放进胸前的口袋,然后跟着抬担架的男人们一起往通道入口的方向离开了。 “对了,寺林他本人怎么说?”三浦再次面向鹈饲。 “啊,他还没表示什么。”鹈饲摇头。“我们还没开始对他做侦讯,因为他还在治疗中……我正在想等会过去一趟。他就在这后面的大学医院里。” “总之先侦讯过他再说。”三浦稍微将银框眼镜往上推。“但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如果那个寺林真的是凶手的话,那为什么要把头砍掉呢?又为什么要把这里的门锁起来呢?这种跑回犯罪现场的蠢事,还真亏他能做得出来。” “嗯嗯……不过,”鹈饲说:“假设……凶手不是他的话,那要怎么把门锁上?不只这个房间是如此,连M工大的实验室也是同样的情形。就是因为这样,案情才会陷入胶着。难不成这次又得轮到西之园小姐出场……” “笨蛋。”三浦冷淡地说。 “三浦先生,你好。”声音从两人的后面传来。“轮到我出场?你们在谈些什么啊?” “啊,西之园小姐。”三浦低头致意。“你好,好久不见了。” “对了……我和三浦先生,已经五十七天没见面了。”西之园萌绘走近他,露出微笑。 白毛衣配上长裙,算是西之园很难得的打扮。三浦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嘴巴依旧保持沉默。 “听说犀川老师也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会来参加模型展示会?” “这真的只是偶然而已。我和犀川老师是因为不同的偶然聚在一起的,还有老师的朋友,我的表哥……也是不同的偶然……这次的偶然还真多啊,一定是因为发出了偶然警报了吧?”萌绘滔滔不绝的说,为了转移话题,她从敞开的门往准备室里窥探。“太好了……还好遗体已经运走了。你们有查到些什么吗?” “不,一切才正要着手而已。”三浦严肃地回答,“对了,西之园小姐,你可以喝犀川老师一起回去了。你们已经有接受侦讯了吧?等到我们有更深入的调查,会再通知你的。” “嗯,谢谢。”萌绘侧着脸,微笑地点点头,非常有礼的模样。“是啊……我还要忙论文的事,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对了,喜多老师也可以走了吗?” “喔,那位老师也可以回去了。”鹈饲回答,“再怎么说,喜多老师和犀川老师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啊。” 鹈饲似乎是想开玩笑,但三浦和萌绘却都没有展开笑容。 “请问警方是不是认为寺林先生就是凶手呢?”萌绘来回看着三浦和鹈饲的脸。 “不,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三浦马上回答。 “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是在寺林先生手上吧?有找到吗?”萌绘问。 她的问题跟刚才三浦问鹈饲的一模一样,摆明想深入了解案情。 “没有。”鹈饲说。 “果然……”她闭起小嘴,露出微笑。“我想也是。” “为什么?”三浦不禁发问。 “敬请期待……”萌绘保持微笑,清楚地吐出每个单字,眯起了双眼。“我现在想到M工大去,请问目前有谁在那里?” “吉村和近藤。”鹈饲回答。三浦虽然很迅速地瞪他一眼,但还是慢了鹈饲一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吗?”萌绘斜斜地竖起一根食指说:“就说我西之园现在要到那里去。还是……给我近藤先生的手机号码,我自己打比较快呢?” “等一下……西之园小姐。”三浦往前一步低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工作……” “又来了!”萌绘向前伸出两手,又往后退几步。“我就是拿这个声音没办法。三浦先生的声音真是好听,不行了,一听到这句台词用低音讲出来,我就……下次一定要录起来……”萌绘调皮的对鹈饲眨眨眼。“鹈饲先生,那就拜托你啰。对了,抱歉,可以让我再看看这个房间一下吗?”萌绘径自向房内的警员打招呼。 “大家好啊,我可以进去了吗?”8 上午十一点半,西之园萌绘和两名年轻的副教授,一起走出公会堂,迎接头顶强烈的阳光。外面天气晴朗,天空显得清澈高远;和清晨的气温相比,温度已经明显上升到不需要穿外套的程度了。 正门前的停车场里,停着许多警车,还有几辆警车停放在附近的步道。楼梯下方有三个警官背对着公会堂伫立着,应该是在站岗吧。萌绘一边走下阶梯,一边回头查看,赫然发现本来写着模型展示交换会的看板,用红笔潦草地涂改成“因意外而中止”的字样。 此时,身处四楼会场的模型迷们,正在依序接受警方侦讯和随身物品的检查,再按照指示陆续从公会堂离开。而在停车场,或是稍远公园里的喷水池附近,处处可见一小群一小群的年轻人,在他们之中,有些人干脆坐在地上,擅自摆起露天的小型展示交换摊位。有些人只是聚在一起聊天,到处都是笑声和欢呼声。对于这些不知道是否因为平时关在房里太久,而导致外表变得苍白削瘦的少年来说,像现在这样的户外活动,也多少可以算是有益健康吧。 萌绘从包包里拿出太阳眼镜。 “我们去吃田乐烧(注六)吧。”喜多说。 “这主意不错。”犀川立刻应和。 “田乐,就是用味增煮的那个吗?”萌绘问:“就是指御田(注七)吧?” “没错。”喜多回答。 “哇,太棒了!” 萌绘会这么高兴,一方面因为没吃过田乐烧而想要挑战看看,另一方面则是觉得如果就这样跟犀川道别,各自开车回家的话,也实在太可惜了。 三个人经过公园,由于犀川和喜多的走路速度都非常快,而萌绘今天又不是穿运动鞋,使得她要费力气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古老的木造店面,外观跟那种会出现在古装剧里的平房十分相似,就坐落在喷水池边的树荫下。屋子结构因为是用细柱子撑住沉重的瓦片屋顶,加上四边几乎是窗户设计的关系,看起来就是不耐震的类型。有几个罩着红布的低矮台子摆放在门口,店里的生意相当兴隆。 他们三人找到一处仅剩的空位坐下。等了一会儿,店员便在托盘里摆上茶具过来接待。虽然没有菜单,不过在店出入口附近的门上,贴着有颜色的短纸条。菜色似乎只有田乐和汁粉(注八)。当萌绘正在烦恼要选哪样时,喜多却马上点了三人份的田乐,她也只好放弃了。犀川将铝制的烟灰缸挪近自己,点了根烟。没有风,所以烟只有缓缓的飘动。 “没想到还真有断头这档子事呢。”喜多无视于周遭,突然大声蹦出这句话。萌绘起初惊讶地缩起脖子,不过她马上就察觉,喜多是在明知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可代替才会这样说。其实周围的客人都是老人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那种事能这么轻易办到吗?”犀川吐出烟后小声地说。他的视线朝着水池的方向。 “我想,应该不像切豆腐那么容易吧。”喜多回答。 “不好意思,现在是用餐前……”萌绘微笑地说。 “对啊,我们等会儿吃的是豆腐喔。”犀川瞪了喜多一眼,然后看着萌绘。“不过,这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犀川老师,你觉得理由何在呢?”萌绘不解地看着犀川。“为什么凶手要把头给……” “只是因为想要这么做吧……难道不是吗?”犀川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种话不能算是答案吧。” “是吗?”犀川稍微扬起嘴角。“也可能是明明不想砍,却不得不砍的情况吧。这两种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 “啊,你的想法是这样的吗?那么……”萌绘改口道:“又为什么……嗯……要把砍断的东西拿走呢?” “有二种理由。”犀川掸了下烟灰。“也许是渴望得到这样东西,也可能是拿走比留在现场有利……理由应该是两者之一。在前者的情形中,砍断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必须的。至于在后者的情形中,将东西移动到其他地方这件事则有另有含意。懂吗?” “我懂,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只是单纯想满足砍断的欲望吧?” “嗯,的确,如果动机只是纯粹的想要砍断的话,就不需要在事后把东西带走。” “可是就算拿走人头,也没什么用吧?”喜多提出异议。“在现代社会中,不管多有名气的人头,也不具备任何价值。” “这么说来,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啰?”萌绘双腿交叠端坐着。“丢在那里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才拿走。那么,凶手的目的是在湮灭证据啰。” “这样的动机未免过于消极了。”犀川说。 “真是如此的话,应该全部拿走比较好吧?”喜多说:“又不是什么都得勉强砍断才行。再说,那女孩看起来满轻的样子……如果是男人,一个人就能轻松的搬出去。”喜多环顾周围后降低音量。“比起砍断头,这样不是轻松许多吗?当然,我不曾抱着女尸到处行走,可是也没有携带头颅的经验,如果连精神压力也要包含在内的话,我实在没办法比较这两者艰难程度的高下。” “我想,一定是尺寸的问题。”萌绘说:“如果是搬运全尸,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变高。”说到这里,萌绘双手抱胸。“出入口有警卫看守着,而且车站前,就算是半夜,不管在停车场或是公园,被人目击的可能性都很高。只有头,凶手可以放进手提袋里藏匿,就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了。” “喔,是这样吗?”喜多作了退让。“我开始认为你是对的了。是啊,这样一来,就跟带保龄球差不多,姑且当作是这样吧。那么……凶手为何非把头拿走不可呢?” “也许那会成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吧……”萌绘抬头仰望天空。“还是想让别人认不出死者是谁……或者是看到尸体保有原貌,会让凶手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喜多问。 “嗯……无论如何非得要身体和头分开不可。应该跟想破坏东西的情绪很类似吧?难道不是吗?” “有点不一样。”喜多微笑着说:“你是指异常怨恨吧?” “喔,是的。”萌绘也露出微笑。“那样的情绪,在现实中难道不可能出现吗?恨一个人恨到想把她的头砍断的怨念。” “嗯,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反而应该把头留在现场不是吗?”喜多点了香烟,默默地看着犀川。“创平你的想法呢?” “会不会跟某种宗教有关呢……”犀川虽然做出回答,但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就算砍断了,如果身体跟头太接近,死者就可以拥有复活的机会,所以凶手才要把头带到远一点的地方,好让它跟身体彻底分离。” “什么可能性都有吗?”喜多眯起眼睛,对犀川的话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故事情节也讲得出口,那要我举例某个村子拿人头来做腌菜的故事吗?” “我倒满想听的。”犀川一本正经地看着喜多。“是拿头来镇压腌菜桶呢?还是把头拿来腌?” “嗯,老师,现在可是用餐前耶……”萌绘出言制止。 “被杀的女孩叫什么名字?”犀川一瞬间转换了话题。 “她叫筒见明日香。”萌绘回答,“当然啦,还没有百分之百确定是她。” “我听说她昨天也有去会场,是吧?”犀川面无表情地问:“你们知道她去做什么吗?” “当模特儿。”喜多叼着香烟回答,“那女孩要穿着科幻风格的服装。连我看了也有种回到年轻时代的感觉,不过还不错啦。” 喜多讲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萌绘一眼。“模型也有分很多种类,不是只有蒸汽火车或飞机而已,还有像刚弹啦,福星小子的拉姆啦等等。哈哈,这个话题会不会年代太久远了?” “所谓的拉布是?”萌绘问。 “是拉姆啦。” “嗯。”当犀川轻轻点头,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时,穿着和服和红色围裙的店员为他们端来田乐烧。 今天是秋高气爽的星期日,气温也相当暖和。萌绘脚边不知不觉聚集了一群鸽子。很多鸽子在踱步绕圈,似乎是知道这里有食物。小店内高朋满座,许多年轻情侣搭着小船在水池上游玩。花坛和草地构成的广场上也看得到人潮。 餐后,萌绘打算去M工大的命案现场。虽然鹈饲因为上司三浦的缘故,没办法帮萌绘打电话,不过在道别的时候,他用高壮的身体当掩护,偷偷让萌绘看自己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出十位数电话号码,萌绘只看了一眼。 “那是近藤的手机号码,要对三浦先生保密喔。”鹈饲说完话时,萌绘已经将号码记起来了。她的记忆法全是采用影像记录方式,就跟相机原理一样。 她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打电话跟近藤联络,他们约好一点见面。 M工大和公会堂的这两件杀人案是完全不相关的案子吗?只是时间和地点恰巧相近吗?而且都有所谓“关键钥匙”的男人存在,甚至还是同一个人。如果这两件案子真的不相关,那么萌绘认为一定得预先发布“偶然警报”才行。 萌绘突然觉得自己想到的“关键钥匙的男人”一词有些可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西之园小姐,你看起来倒挺乐的嘛。”喜多边吃田乐烧边说。 “咦?是这样吗?”萌绘睁大眼睛故意装傻。 “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是有一些。” “难道不是因为如释重负吗?”犀川喃喃地说:“既然已经不用代替明日香小姐,西之园当然会高兴啦。” “咦!”萌绘大叫,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手上拿着装田乐烧的盘子,周围客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萌绘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再坐回椅子上。 “都怪喜多老师大嘴巴!”萌绘压低嗓门,狠狠地瞪着喜多。 “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喔。”喜多猛摇头。 “那为什么犀川老师会知道?”萌绘看向犀川。 “我又不是傻瓜。”犀川瞄了萌绘一眼。“从状况上来判断,自然就会产生这种结论了,不是吗?例如,西之园豪华的银色鞋子,担任昨天的模特儿的女性,喜多说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话,为何西之园一大早就到那里,大御坊究竟拜托自己的表妹做什么……等等,都是线索。也就是说……筒见明日香小姐可能有说过不想做之类的话吧?竟然会在那间准备室的屏风后面换衣服……如果这些讯息还能导得出其他结论,我愿意洗耳恭听。” “如果是像衣服脏了,跟别人借衣服来换之类的理由呢?”喜多打趣地说。 “要是真的这样,那不但不用瞒着我,也不会让喜多这么乐不可支了。”犀川露出浅浅的微笑。 “没办法了。”萌绘缩起脖子叹起气来。 “又不是坏事,没什么好隐瞒的。”犀川轻描淡写地说。 “反正你没看到,”喜多说:“而我有看到。既然都到这个地步,就让我们把话讲清楚吧。今天早上的帐,我们就这样就算扯平了。” “喜多老师!”萌绘瞪着喜多。 “这种事没什么好大声嚷嚷的吧。”犀川喝了口茶。 “我哪有大声嚷嚷啊!”萌绘越来越气愤。 “好吧。”犀川又瞥了萌绘一眼后,转向旁边去喝茶。“其实喜多感情用事的思考模式,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们回归正题吧。昨天那些帮穿着那套服装的筒见明日香拍照的人,其实反而满可疑的。” “咦?为什么?”萌绘因为犀川出乎意外的发言,而惊讶地忘了呼吸。 “因为她是被叫到那种地方的啊。”犀川又掏出香烟。“她没有理由自己到那里去吧?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不可能一个人走到四楼的。如果是忘记拿东西的话,她一定会跟警卫知会一声。我想那地方不是她遇害的地方,而是杀她的人所挑选的。她当时应该是被约到那个地方的吧?她在那个房间被砍头,应该是本案的重点……为何一定要偷偷潜入公会堂四楼才行呢?应该还有更多更安全的下手地点吧。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把头拿走,打从一开始就应该不会选这么不利下手的场所吧?换言之,既然凶手特意要将被害者叫过来,那么那个地方就有凶手之所以会选择的理由。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吧。不管她是被找去的,还是被诱拐去的,总之一定有个让她回到那里的理由。说不定,凶手是希望她再穿一次那套服装呢。” “感觉真不舒服……”萌绘皱起眉头低声说。那种意义不明令人发毛的动机,在她的头中转换成影像。 “原来如此,还满有道理的。”喜多轻轻点头。“可是,那套衣服不是在案发现场的相反方向,西侧准备教室里吗?”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套衣服啊?”犀川一本正经地问萌绘。9 犀川和喜多坐进黄芥末色的小车,离开了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萌绘虽然也一度假装坐上自己的车,可是等到犀川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她又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出来。虽然觉得这样欲盖弥彰的自己很滑稽,但最近她心中觉得自己滑稽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现在对她来说,应该是要成为大人的过渡期吧?再长大一点,说不定连会在意很多小地方的自己,她都会忘记,在萌绘的心中,隐藏着这样微小的期待。 到M工业大学的是一条到底的道路,坡度有点倾斜,左边是大学医院。这医院和研究设施,都属于萌绘所就读的N大所有。听说在很早以前,在鹤舞这里也有N大的校地……对了,她有听诹访野说过,鹤舞公园在战前曾经是个动物园。动物园和N大学,都是在诹访野口中的“最近”时搬到东山地区的,只有N大医院还留在这边。 诹访野,就是和萌绘一起生活的老人。早在她出生之前,诹访野就一直侍奉西之园家。只要是诹访野用“最近”两字所形容的时间,大概都是指二次大战之前的时代了。 直到最近几年,圆筒型的高楼在这里平地而起,以仿佛威吓着造访者(当然连只是经过的路人也是)般的气势,傲然耸立在院区的中央。 道路的尽头呈现T字状,国立M工业大学的正门就面对着道路。那是间颇具历史的工科大学。新建的大门,粗糙的水泥墙设计具有现代感,还有个八位数被刻在很明显的位置。萌绘对这个数字的含意有些在意。当她穿过大门,走进校园时,迎面就是一个类似纪念碑的造型物,上面刻的数字,一样是八位数。甚至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地方,也出现一个同样是八位数的数字。 她停下脚步,驻足远眺那些数字。三个都是八位的阿拉伯数字,这三个数字的共通点是开头和第五位都是1.经过五秒钟的思考,萌绘想到了答案,用力点头后,又继续迈开步伐。 原来如此,这真是工科大学才会有的人选。其实不是八位数,而是两个四位数连在一起。只要察觉到这一点,就能简单地得到答案。那是阳历的纪年,换言之,就是人的生卒年,用来暗示对工学领域有贡献的三个伟大科学家。工学院有电子、机械、化学、建筑、土木、金属,科系种类繁多。如果要从科学史上选出各领域共通的先驱者,非这三个人莫属了。如果想要举出其他人和他们评比?是克劳德路易·纳维(Claude-Louis Navier)(注九)、阿兹·克黎(Arthur Cayley)(注十)、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Joseph-Louis Lagrange)(注十一)、约翰尼斯·伯努利(Johannes Bernoum)(注十二)、布莱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注十三)、斯托克斯(Sir George Gabriel Stokes)(注十四)、还是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呢?他们果然都因为领域专业化的关系,不免有所偏向。还有,很可惜的是,这里面日本人……不!连一个东方人的名字都没有。那么,如果是西方的大学,是不是就会选择东方的科学家呢? 有个导览看板竖立在那里。看过地图确认地方,萌绘就朝着化学工学系前进。 研究大楼玄关前有数辆警车和黑色厢型车。校园内有近代化的高楼,但这栋研究大楼看来像是老旧的建筑。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玻璃门的入口后方,萌绘向他们报上近藤刑警的名字后,便获得进入的许可。那些警官仍一直盯着她看,但萌绘毫不在意,直接走上前厅深处的楼梯。 地板到处都是瓷砖剥落的痕迹,金属窗框上的油漆也显得斑驳不平。这种类似骨董般经过风化的感觉,非常符合国立大学的气氛。刚念N大的当时,萌绘明明还对此感到厌恶,也许是习惯了,她最近反而喜欢上这种气氛。从出生以来,只有这个例子让她切身体会到所谓的“习惯成自然”。 到了三楼,她向两侧的道路进行确认。站在走道深处的近藤看见她,便面带微笑地向她走近。 “你好啊,西之园小姐。”近藤拉高嗓门,像极男孩变声前的高音,难道他是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近藤的个子高,有张圆圆的娃娃脸,戴着无框的小眼镜。“那里已经结束了吗?听说事情闹得很大呢。” “你好。”萌绘低头行礼。“嗯,你已经听说过案情了吗?” “应该,是这样吧?”近藤一只手水平地靠在脖子那边一划,龇牙咧嘴地说:“西之园小姐有亲眼看见尸体吧?” “看到一点。” “呜啊。”近藤皱起眉头。“难道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不会。”萌绘摇头。“我有朋友在念医学院,她每次都讲更多恐怖的事给我听。” “请往这边走。现场几乎都已经调查完毕了,现在重点转移到室外了。” 近藤领着萌绘往前进。在走道尽头要转向逃生梯入口的附近,出现了鉴识课搜查员的身影。近藤停下脚步,把右边的北侧门打开,招呼萌绘进去。在萌绘往挂在门上有“河嶋实验室”字样的门牌瞄了一下,就跟着走进室内。现在室内并没有任何人在。 如果不知情的人在一旁看到这个光景,多少会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吧。堂堂的爱知县刑警(虽然近藤样子像是小学老师),居然对一个样子像大学生的女孩毕恭毕敬,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之所以会这样,有先天和后天两种原因。 首先,西之园萌绘亡父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叔叔,就是爱知县警局本部的部长,西之园捷辅本人。在县内,没有比西之园捷辅地位更高的警界人士。由于萌绘的双亲在她高中时意外去世,西之园捷辅成为萌绘的监护人。这层亲属关系,也许就是她先天办案潜力的来源。 不过,后天的原因,更是决定性的因素。自从西之园萌绘就读于当地首屈一指的国立N大工学院的这三年间,遭遇过好几件不可思议的案子,比如像妃真加岛研究室案、N大极地环境研究中心案、三重县青山高原案或去年的女大学生连续杀人案等等。这些案件的偶然参与(她自己是这样想的),更强化了她的能力。 萌绘跟爱知县刑警们的来往,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超越了偶然的程度。最近她开始会主动接触案子。如果要举更多例子,像去年年底的岐阜县明智町案、发生在今年夏天的泷野池魔术秀案,都是她主动接触的。 对她这样的举动,叔叔西之园捷辅当然是不太赞成;至于她的另一个监护人佐佐木睦子(她现在是爱知县县长夫人),也是血压上升也拼命反对。不过县警搜查一课的年轻刑警们却违背他们的想法,很快地跟西之园萌绘熟络起来,不但定期举办后援会的聚会,竟然在警局的伺服器里也秘密架设起萌绘后援会的网页。鹈饲大介和近藤健就是其中的代表,甚至是西之园的头号支持者。 不管从什么层面判断,西之园家族都具有非常显赫的背景,而萌绘正是这个非常富裕家庭的独生女。她人生中的不幸,只有集中在她高中时双亲死于空难这一点上,至于其他的部分都像是棉花糖一样柔软、明亮、平稳和温和,充满着甜蜜幸福的感觉。其实对西之园萌绘而言,她并没有特别憎恶犯罪的人,也没有像是主持社会正义这类容易对人说明的动机。因此在追查杀人案的过程,尝到一点胆战心惊的感觉,对她而言就像是大学新生的社团活动,或是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三楼举办的研习一样,是个性兴趣使然,完全没有夸大其词。以客观角度来说,事情就是如此。 附加的一点,就是她对犀川创平副教授的感情,连萌绘本身也没办法轻易地说明她对犀川的感情。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在案子上的兴趣,常常是跟犀川产生抵触的旅行。 这样说来有些感伤。就算平常是爽朗率直的她,想到犀川还是会眼眶湿润,说话有气无力。对一般人而言,这样的动机实在是不可思议,就算将其他事物相乘出来的数字是大得可以的质数,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分解。 由于动机的基本原理尚未解开,让她依旧按照惯性行动,如果犀川副教授无预警的出现,萌绘便会用不可思议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 (啊啊,老师来了呢。) 她会很坦然地产生了安心感。 这份感情,该怎么说明是好? 早上站在断头的尸体旁,她居然像是在跟等待的恋人挥手般,心情雀跃不已。 她有预感,这将是一个新冒险的开始。 这真是太轻率了吧?如果这算是轻率,又是谁定义的呢? 萌绘没有任何想让自己合理化、符号社会常规的念头,没有这个必要。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样太轻率,不过所谓的轻率到底是什么?它的界线又在哪里呢? 地震学者在大地震发生时高兴地出门去是轻率吗?医生跟染有稀有怪病的患者为伍是轻率吗?当核分裂可以被利用在某方面时,科学家是无比兴奋,也是轻率吗?那么,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实验台的人是谁?第一个用滑翔翼飞翔却坠落摔死的人又是谁? 她西之园萌绘,绝对不是无视于别人不幸的人。不过不论是用功提升成绩、在体育竞赛中取得胜利、经商成功存很多钱,或是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全都是榨取自别人身上的幸福,所以在某处也一定会有某人正陷入不幸。 到底“轻率”的界线在哪里?拿“为了社会”或“为了正义”之类的说辞当做借口并没有不对。不过如果是打从心底真心相信这个的话,那就是伪善了。这样的精神如果是真的,那么无论是警察、政治家或是教育家,就可以组织一个庞大的义工团体了…… “这里的洗手台里有血液反应。”近藤刑警的声音,让萌绘拉回失控的思绪。她终于从这一瞬间的思考中回过神来。 “那是清洗后流掉的吗?”萌绘问。 “嗯,没错。现在虽然没有,不过之前这里的确放有肥皂,而且上面也有血液反应。换句话说……” “凶手就是用肥皂把血洗掉吧。”近藤点头。 虽然大致的经过,都已经听鹈饲刑警说过,不过她还是决定再次向近藤刑警详细询问当时现场的状况。 被害者上仓裕子倒卧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放着白色的塑胶号码牌),倒在旁边的椅上,在地板上破碎的烟灰缸和调合用的化学器皿,桌子上已经吃完的便当,两扇门和窗户的上锁状况,在被害者白袍口袋里的钥匙,置物柜中的包包,身为被害人的好友、名为井上雅美的银行职员和被害者的电话交谈内容,以及斜对面河嶋副教授办公室里的那一把钥匙,都是说明的内容。特别是寺林高司和被害者约八点在这里见面,以及八点后他仍然没出现(这点是河嶋副教授和井上雅美的供词)这两点,近藤还在说明中特别强调。 “因此,他是在公会堂先杀了一人后,又到这里再杀了一个。毕竟这里的钥匙,也只要他有而已。” “他是因为在另一边把头砍断,所以手上才沾了血吗?” “这是当然的啊。在那边现场的犯案房间里,应该没有水管吧?” “不,有喔。”萌绘边回想着边说。公会堂的准备室角落有小的洗手台,而通道上也有厕所。“如果要洗手的话,应该在那边就洗了。” “当然啦,也有可能在那里先洗过一次,可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或洗得不够彻底,结果走进光线明亮的实验室后发现自己的手还有血迹,只好再洗一次……” “上仓裕子的头上有沾到血吗?” “喔,没有,至少就所见范围没有看到。现在应该正在做更完整的检查了,只要有沾上,哪怕只有一滴也是查得出来的。” “就算沾到也只要一点啰。那凶手应该是在杀上仓小姐前洗的吧?这里洗掉的血量有多少?” “那我就不太知道了。附着在洗手台不锈钢表面上的量好像满少的。”近藤将手插进外套口袋,每讲一句话,肩膀就抽动一下。“光用肉眼看一开始其实看不出来,外面的水管也拆开调查过了,还没有接到正式的报告。不过我想是不可能得到准确数量的。不只一、两滴是目前唯一能确定的。” “难道他在这里洗完手后……又再回到公会堂吗?”萌绘离开洗手台边在实验室内踱步。“真奇怪……而且竟然还把公会堂的准备室上锁,然后一整晚倒在里面?” “就是这样。他想让自己被认为是被害者。虽然这种做法实在称不上聪明。”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应该先把门关着别锁吗?”萌绘看向窗外说:“他应该知道如果上锁的话,这种犯罪是不可能成立的,不是吗?” “寺林他自己拿着那间准备室的钥匙吗?”近藤问。 “大概吧。”本来面向窗外的萌绘,回过头来看向近藤。“在他被救护车载走时,钥匙好像从他的口袋中掉出来,后来是犀川老师捡到那把钥匙的。” “咦?犀川老师吗?”近藤发出高音。“那么老师也在公会堂啰。” “嗯。”萌绘微笑地点头。“犀川老师可是有不在场证明喔。他昨晚一直跟喜多老师在一起。” “你在开什么玩笑呀。”近藤哼哼地笑了出来。“这个嘛……好吧,我也认为把门上锁这个举动,的确是有点不自然。” “不是有点吧。”萌绘说:“是彻底地奇怪吧。” “西之园小姐认为寺林不是凶手吗?” “当然。”萌绘点头。 “可是……如果凶手真的不是他,那就成了非常不得了的密室杀人案啰?”近藤提高嗓门,形成滑稽的声音。“凶手要怎么打开这个实验室和公会堂那边房间的门呢?” “很简单。”萌绘马上回答,“请你再稍等一下。” “等什么?” “如果是物理上的说明,虽然非常简单,不过需要经过确认。而且,我无法理解他之所以……要犯案的动机。”10 星期天下午三点过后,三浦和鹈饲终于能向住在公会堂北侧的大学医院的一间病房内的寺林高司问话。 今天早上被搬进救护车的寺林,最后只有被运送到几百公尺以外的大学医院。根据主治医生的诊断,他的后脑勺受有重伤,但没有骨折的迹象,也没有生命危险。这位年轻的医师拿X光照片给他们看,解释说他头部出血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 “头后面这附近,接近肩膀的地方,也有轻微的裂伤。也就是说,他除了头以外,身体还有其他部位也被殴打了。至于额头的伤,我想大概是倒地时撞到地板造成的,没什么大碍。另外在右手腕外侧有相当严重的内出血,虽然我并不是外科的专业,不过……大概是被打时,本能上采取防御而造成的吧。”医生举起一只手做出类似扭转的动作。“就像这样子防御。因此,第二击闪过头部,转而命中脖子。但是力道强的是第一次攻击,那就足以让他失去意识了。” “那会一直昏迷到早上吗?”三浦追问。 “不,这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摇头。他很明显地比三浦年轻,白袍下穿的是牛仔裤。“请你们自己去问本人吧。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 “知道是用什么凶器殴打的吗?” “我等一下会跟警方的专家讨论,可以请你等我做出结论吗?毕竟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救护车抵达医院时,他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也可以很正常地跟医生对话。医师表示,寺林高司的伤势只要这两、三天没有恶化,就可以出院了。 病床上的寺林高司,绷带从头顶缠到下巴,像忍者的头巾一样。他的脸色苍白,长出胡子,眼神迷蒙涣散。 听到三浦和鹈饲报上自己的身份,反应仍是很迟钝。 案子的一切内容,三浦都绝口不提,只催促寺林说明事情的经过。昨晚的事情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其实非常单纯。因为他跟人约好八点要在学校见面,所以在距离八点还剩十五分钟时,他就准备要从公会堂四楼的准备室离开。当他关上房内的电灯,要从外面把门锁上时,背后突然遭到重击,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以上就是全部内容。 “想不起其他的事吗?”三浦低声再做确认。他的视线依旧紧盯着寺林不放。而寺林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墙壁上。 “是的,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寺林皱起眉头。“好像有某个人要把我叫醒……可是头好痛……非常地不舒服。在那之后我虽然意识朦胧,还是记得被运送到医院时的事情。之上前被搬上救护车的过程,我也记得……一点点。”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是强盗吧?”寺林看着三浦问:“我的模型没事吧?我一直都在担心那个……” “模型?” “嗯,那房间里应该有个模型。还好吗?没弄坏吧?” “好,我们之后会再确认。” “那是人偶,放在透明的亚克力盒里,我记得应该是放在桌上。” 三浦心想,现场明明就没有这种东西。鹈饲也瞥了三浦一眼,不过他们目前还是保持沉默。 “在被抬离房间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周围的情形吗?”三浦继续追问。 “没有,因为很不舒服……只想起自己头部被打伤……我就开始产生既然要被送到医院……就不会死了……之类的想法。” “遭到殴打的时候,你确定是在那间房间外面吗?” “是的。” “可是,你今天早上却是倒卧在房间的最里头啊。” “这样吗……” “你被打了几次?” “不知道。” “一次?还是两次?” “不记得了。” “对方是谁?是怎样的人?” “因为很暗,所以我完全不清楚,而且对方又是从我背后偷袭的。” “准备室的门是锁上的。”三浦用沉稳的口气打断。 寺林无言地看着三浦的脸。 “不是你锁的吗?”三浦问:“钥匙应该在你那边吧?” “我不太清楚……”寺林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钥匙放在哪个口袋里?” “不,你弄错了……那个……我……是在关门时被打的,所以也就是说,钥匙是插在门上……” “你确定吗?” “是的……” 三浦从上衣口袋拿出照片。那虽然是公会堂被害者的照片,不过只有拍胸部以下全身,及手和脚特写的三张照片。 “你可以看看这个吗?” 寺林神经质地眯起眼睛,蹙着眉头,非常专注地看了这三张照片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是明日香小姐吧?”寺林问。 “咦?你是说谁?” “这是筒见明日香小姐啊。这是在照什么……她怎么了?” “为什么你确定是筒见明日香?我想应该是没有照到脸才对啊。” “嗯嗯……”寺林的目光又再次落在照片上。“但这……是她没错。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三浦回答,“有照到血不是吗?”三浦全神贯注地观察寺林脸上的表情。 寺林又再看了一次照片。“不会吧……为什么?难不成……”他讲到这里时陷入了沉默。 “难不成什么?”三浦用不经意的语气问。 “难不成是被杀害的吗?”寺林眼睛仍然盯着照片,低着头小声地说:“警察拍了这种照片……这是在房间的中央,不是在车祸现场吧?所以也只有这种可能……” “虽然这很难开口,但是在你昏迷的房间里拍的,她就是死在那里。” “那个房间?为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把我打昏的人杀的吗?” 三浦默默地回瞪寺林。 “她的头也被打了吗?照片上没拍到……是不是很严重?” “等一下,寺林先生。”三浦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不好意思要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她就是筒见明日香?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嗯……这个……因为外套跟她昨天穿的那件一样,所以我不禁就……” “不。”三浦依旧瞪着他说:“那不是同一件外套。筒见明日香昨天曾经从公会堂回过家,并换过衣服。因此她的服装跟她昨天下午在公会堂时所穿的并不相同,还是你有看过做这样打扮的她?” “对不起……”寺林闭上眼睛摇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能认出是她……并不是因为服装。” “那是因为什么?” “手臂和腿的形状。” “手臂和腿的形状?” “是的……我是做人偶的,所以这个比一般人看得多。” “人偶?”三浦用指尖把眼镜推上去。 “那被称为人偶模型,跟塑胶模型差不多大小。虽然材质不太一样,但的确是属于塑胶模型的一种。公会堂的展示会上也出现很多这样的作品。我都是自己设计,然后定型制作的。” “你似乎对筒见明日香小姐很有兴趣,是吗?”三浦稍稍露出微笑。那是企图要让对方放心的演技。 “嗯。”寺林点头。“她的身材很匀称漂亮,如果说我对她有兴趣的话……嗯,的确是有的……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棒的模特儿。” “她的脸,你觉得怎样?”三浦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意思是你喜欢她的脸吗?” “当然啰。”寺林有些诧异地回看三浦,轻轻点头。“对了!筒见……筒见纪世都先生还好吧?他目前情况如何?” “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很沮丧,却还是挺坚强的。你担心他吗?” “嗯,毕竟他一直非常疼爱明日香。” “这样吗?”三浦点头。 “寺林先生。”这次换鹈饲开口。“你认识上仓裕子小姐吗?” “咦?是的,我当然认识。” “昨晚你跟上仓小姐有约好要见面吗?” “是的。我刚才也讲过是约在八点。我和她约在大学实验室,要跟她针对星期一开始的测定活动进行讨论。嗯……难不成上仓小姐她到这里来了?” “你手上有那间实验室的钥匙吧?”鹈饲追问。 “啊,嗯嗯,是在我手上没错。”寺林环顾四周。“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它应该是跟车钥匙串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才对。我记得的确是在我上衣的口袋里。咦?我的上衣呢?” 上衣他们当然也检查完了,不过并没有发现那个钥匙圈。 “学校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你知道全部有几把吗?”鹈饲用不疾不徐的语气问。 “这个嘛……”寺林回答,“我就……不太清楚了。那要去问上仓小姐她才对……不过,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一直都是寺林先生保管的吗?” “不,我是二天前借的。那是研究生共用的钥匙。只有上仓有一把她专用的,因为她是最常使用那间实验室的人。而且我刚到这个学校,怎么可能会知道一间实验室有几把钥匙。” “是这样吗……”鹈饲点头。 “刑警先生,钥匙到底怎么了?”寺林满脸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和上仓裕子有特别的关系吗?”三浦唐突地丢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