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便搭乘那台机械飞上天空。那天从地面望向天际,见到云层非常的厚,可是一旦到达高处,青空就有如含着笑意的眼眸,在我的头顶豁然展开,于是那些泛着羊毛般光泽的云朵,就在我的脚下盘旋流窜。曾说过“每朵云都有银色衬里”的人,应该没有真正亲眼目睹到这般景色。不过,他倒是形容得相当贴切完美。 我在那附近绕行一会儿,不假思索地推了把手。木材、布料、铁丝,以及固定在机身内的引擎和被绑在前面的我,这总共半吨的重量像颗小石子穿过云层,再往下坠落。等到我认为机械已有充分动能可以扭转方向时,又再次拉起把手,机械以一个完美的弧线掉头,取回平衡的同时,藉由发出悦耳沉吟的引擎之力,再次往上穿过云层,就这样往返重复。这一切,只有妻子从地面驻足凝望着。 (稻垣足穗——逆转) 序章※ 十一月下旬的某个星期六,降临在寺林高司身上的灾难,正是这件值得记录的案件的导火线。对寺林高司本人而言,他并不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跟留声机唱针所发出的细微杂音一样,让人一听就忘;还是像突然在地表上崩裂的大断层,是传承自太古时期的不连续性证明。可以猜测的是,在社会大众记忆中的印象中,恐怕是前者吧。在唱针被放在唱片上的时候,唱片通常已达到充分的回转速度,而唱针一开始的细小杂音,在乐曲从喇叭传出之后,就会很快地被人遗忘——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回转”。 寺林高司本来在位于茨城县筑波市某家大企业的中央研究所中担任主任研究员。不过从今年四月开始,他开始在爱知县那古野市的国立M工业大学进修博士课程,成为所谓的“在职进修研究生”,这是种鲜为一般大众所知的大学制度,人们不用辞去工作,一边领公司薪水一边念研究所,兼具上班族和学生的双重身分,在社会中也要扮演两种角色。 寺林高司也抱着这般复杂的心情,在那古野市租下一间小公寓,享受久违十年的学生生活。 星期六当晚,为这件案子揭开序幕的,是寺林高司跟研究所的同班同学上仓裕子,八点在学校实验室见面的约定。※ 他们约好的实验室,位在M工业大学的研究大楼三楼。此时,只有上仓裕子单独在实验室等待。约十分钟前到达的她,今天原本有份中学生的家教工作,却因为对方临时有事而在七点提早结束。在利用突然空闲出来的时间采购物品完毕之后,她到大学附近刚开幕的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优格。便当此刻完好如初的放在摆满了测定器及实验用脚架的木制桌子上。至于和便当一起买来的冷冻优格,上仓则放入装满药品的冰箱里。 上仓裕子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距离约好的八点钟已超过十五分钟了。 在房间的中央,化学实验用的器具已经组装完毕,换气用的大型抽风管从正上方的天花板往下罩住仪器。抽风管的四边,附有用来防止挥发性溶剂散发臭味的厚透明塑胶布帘,其中一边现在是卷起来的。缠绕在脚架上的玻璃和橡胶管线,像弯弯曲曲的霓虹灯管,因日光灯照射而反射出蓝白色的光芒。实验室内是一片寂静。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后拥有两扇门的实验室,其中一扇门从面向走廊的外侧被拉开。 “咦……上仓同学,只有你一个人?”戴着眼镜的河嶋慎也副教授,将头探进实验室。“今晚也要做实验吗?” “不,今天只是要准备而已。”上仓裕子起身回答,“我跟寺林约好八点要在这里进行讨论的……可是他还没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寺林同学吗?他今天白天都在市内的公会堂喔。”河嶋副教授咧嘴一笑。“因为今明两天,是‘SWAP MEET’。” “‘SWAP MEET’是什么?”上仓裕子歪着头问。 “哈哈……请别作什么奇怪的想象。”河嶋副教授眯起眼睛。“那是指‘模型交换会’。之前我有提过吧?是在公会堂举办的活动。寺林同学今天下午应该都在那里才对。虽然我也很想去,但好好的星期六,我却偏偏得参加试务相关的委员会。” “请问,那个有进行到这么晚吗?” “委员会吗?” “不……是公会堂的交换会……” “喔,这个……是到下午五点。”河嶋副教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是啊,就算有后续整理,到这个时候也应该结束了才对。” “是啊……” “会不会是寺林同学忘记跟你约好的事,已经先回家了?” “嗯……不过,我还是再等他一下好了。”上仓裕子坐回椅子上。 “那我要先回去了。”河嶋副教授挥挥手,又咧嘴微笑。正由于他一天可以露出笑脸多达五十次,才会在学生之间博得“微笑河嶋”的封号。 河嶋副教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拉上的实验室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这间实验室,是分配给她使用的,在实验室的角落,有台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遗忘在这里的古老收音机。不过在大学里,不知道持有人是谁的物品比比皆是。上仓裕子站了起来,走到角落打开古老收音机,没多久,旋律轻快的音乐,便以一种实在称不上好听的音质在实验室内飘扬着。回到位子后,她试图平静心情好好聆听这音乐。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即使这样做依旧无法冷静的她,下定决心再次起身,走到装在墙上的电话边,拿起听筒。在按了数字键后,她用肩膀斜靠在墙上。 “喂,雅美吗?是我啦。” “裕子?”在迟疑了二秒后,她朋友一昏昏欲睡且略微浑浊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 “你在家吗?”上仓裕子边看手表边问。 “嗯,有什么事?” “有空吗?” “为什么这么问?” “嗯,因为刚好有时间空出来……今晚可以去你那吗?” “咦……现在?好吧……可是我这什么也没有喔……” “没关系,我会买些东西去的。”说完,又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八点二十分。 根据案发后井上雅美提供给警方的证词,上仓裕子跟她大约讲了十五分钟的电话。也就是说,这通电话是从八点二十分打到八点三十五分。在这段时间里,井上雅美表示似乎没有听到任何人(特别是可疑分子)走进上仓裕子所在的实验室里。※ 过了数十分钟,九点整的时候,河嶋慎也副教授为了拿忘记的东西,再度回到实验室。警方侦讯他时,河嶋的理由是“突然想起有份文献必须在星期日前作统整”。 河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几张影印文件放进档案夹里,再把档案夹放到公事包中。在走出办公室时,他发现同一层楼,还有几间教室灯火通明,不过属于河嶋研究室的实验室,只有位在走廊斜对面,也就是之前上仓裕子单独待在里头的实验室是亮的,并传出细微的音乐声。 基于河嶋必须确认电器的使用情形,以避免火灾发生,所以他习惯在离开学校前,前往还有学生使用的实验室察看。 河嶋握住实验室的门把,发现门是上锁的。同属这个实验室的另一扇门也是一样,两扇门都无法打开。试着敲了下门,也没人应声。 如果换做是白天或非假日的晚上,这有可能是学生出去吃饭了,可是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加上刚才的情况,很有可能是上仓裕子忘记关掉音乐和灯光就回去了。为了关闭实验室电源,河嶋二度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拿实验室的备份钥匙。 从去年开始,研究大楼的所有教室都更换成电子锁,电子钥匙的体积比普通钥匙大,不太容易复制。每间教室只有三把钥匙。至于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一把是在河嶋慎也办公室的书桌抽屉里,一把是在使用实验室次数最频繁的上仓裕子手中。这个时候,河嶋副教授并不知道第三把钥匙在哪里。因为第三把钥匙是研究生们共用的。然而,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借走第三把钥匙的,就是寺林高司。 河嶋副教授拿着从办公室的书桌里取来的钥匙,打开了实验室的门。接着,他目击到那一切。 就在门内的正前方,身穿白袍的上仓裕子,仰躺在实验桌附近的地板上。她的舌头从嘴里吐出,异常的模样令河嶋副教授心生恐慌,但他还是冷静地先叫了救护车,警察则随后赶来。河嶋供称,在警方到来之前,他完全没有离开过现场。 上仓裕子死了,死因在第二天被断定为绞杀。※ 上仓裕子陈尸的实验室上了锁,而上仓裕子跟河嶋慎也两人所持有的钥匙确定是处于无法使用的状态,所以寺林高司所持有的钥匙,也就是仅剩的最后一把钥匙,被用来犯罪的可能性最高。不管怎么推论,此案的情势对寺林高司来说,都是极为不利。 对他不利的条件还有一点,原本预定八点要到命案现场的人就是他本人。他跟上仓裕子约好八点要在实验室碰面的事情,不但上仓裕子本人有向河嶋副教授提起,寺林自己也有向警方坦承这项约定。 更糟糕的是,上仓裕子和寺林高司,他们两人并非只是朋友那般单纯的关系。不过,以上种种都只是一半的因素而已。让杀人凶手矛头指向寺林高司的因素,并不止这些。※ 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点四十分的前后。 那古野公会堂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寺林高司位于的四楼,是公会堂的顶楼。这里有个大演讲厅、围绕演讲厅正方、左右方的宽敞走道,以及三个准备室。这里的今明两天,正在举办一个名为“SWAP MEET”的活动,主要吸引的对象是那古野市的模型迷们。寺林高司是活动主办社团的主要工作人员之一。第一天活动顺利的结束,几个同好们此时也都离开了。当做活动会场的演讲厅已经上锁,现在整个公会堂四楼只有寺林待在东北角的一个准备室里。连在一楼的老警卫都打过内线电话上来,提醒他赶快锁门离开。 其实寺林本人也一直注意着时钟,因为他和上仓裕子约好八点会面,地点就在距离公会堂约五分钟路程的M工业大学。寺林认为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事实上,绊住寺林的意外就是他的模型作品。原本不放心作品放在会场过夜的他,决定利用工作人员的特权,让自己的作品锁在准备室中,却在搬运的途中与人相撞,结果模型有部分损坏,导致他必须先在准备室里修复他的模型作品。 只要是牵涉到模型,寺林就算理智上明白只是小事,仍会无法克制自己。事实上,模型并没有多严重的损伤,只是几个小零件移位罢了。却让寺林满脑子充斥着必须马上修复的念头。再加上一旦工作,就会如同以往一般,总是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一心只想着“再一下就好、再一下就好”的声音,不断地投入精神。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就算是模型界的同好都不禁目瞪口呆。 因为这样,一个人单独待在公会堂到这么晚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看来是难以想象,不合理、不自然;而且非常没有说服力的借口。今晚的灾难对寺林来说,根本是不可抗拒的结果。 好不容易将作品修复到能令自己满意的地步后,,寺林依旧从各种角度眺望它,来确认修复是否完成。 寺林的作品,被一般人称为“figure”,是约二十公分高的人体模型;也就是所谓的人偶。讲人体模型这个词,可能还有人会误会,说是“卡通人物3D化”,则较广为一般大众所知。再不然,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塑胶造型人偶”。其中又以女性造型的人偶居多,就连寺林的作品也是一样。 附带一点,在卡通或漫画中登场的机器人,也是包含在“figure”的范围内,在模型界里算是最新的领域。 连保存模型的亚克力盒也是寺林自己作的,他小心翼翼地盖上盒子后,又再一次眯上眼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作品,今年三十二岁的他,还是单身。模型同好总是调侃他是因为没有遇见过比自创的小妖精更具魅力的缘故。 半年之前,这话倒还算切中事实。如今,情况已经不同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的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偶模型产生兴趣。不……用“产生兴趣”并不恰当,还不足以表达这种感觉……因为所谓“产生兴趣”这般程度的情感,他在这之前已有好几次经验了。然而,就算是用“恋爱”一词,在这个对象面前也显得过于低俗。 他深深相信这一点——应该是更纯粹……更崇高的感觉。 这个对象无暇的程度,连他亲手做的每个人偶模型都到达不了。没想到这份完美,竟然是属于一个人类,像是一个等身大的玩偶模型,那个人仿佛是为了成为模型而生,是完美到令人汗毛竖起的真正原型。他这半年来竭尽所能的投入心血所制作的玩偶模型,包括刚才修补的最新作品在内,很明显都是以那个人作为参考范本。只是对他来说,所有的作品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作。换言之,要忠实地完整再现那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无论什么技术都只能带来望尘莫及的无力感,一直盘旋在寺林的心头。寺林默默地叹了口气。 所谓模型,原本就是要模拟实物。制作模型的精髓,使别人能透过这个缩小的替代品,看到存在于作品背后的实物原貌。寺林也深知这一点。 不过这个时候的他,没有继续做这么深入的思考。一面眺望着修好的作品,一面沉浸于感慨之中的行为,只有维持了数十秒。寺林的意识马上就从无比平和的心境中,回到现实来……不走不行了。当然,就连跟上仓裕子约好在实验室碰面这件事,也可以称作“平和”吧。想到如此平稳的日子要一直持续下去,还真是无趣到令人不禁苦笑。 寺林打开门,再将准备室内扫视一遍后,就按下门边墙壁上的开关,将灯熄掉。有一瞬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然后用几乎是摸索的方式将它插进钥匙孔里锁门。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勺突然感到强烈的撞击。 正确来说,在这之前,他有感觉到某个人正在接近他。冲击的力道一下子就扩散到全身,而暴力的感受,模糊地残存在他转眼间破碎四散的记忆里。※ 能活着,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二天早上,寺林高司被人发现。他当时倒卧在房内,房间的钥匙放在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而唯一出口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这间位于公会堂四楼东北角的准备室,在一楼的警卫室里有一把备用钥匙,那把钥匙在案发当晚没被外借。所以可想而知,如果不用寺林身上的钥匙,就无法锁上他昏倒的那个房间的门。光从这点推测,就非常不可思议。 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更令人惊讶的,还有另一件事……在寺林高司倒卧的那间密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名为筒见明日香的年轻女性,是寺林认识的人。 用“认识的人”这个词来诠释她给寺林的印象,不够适当。这个词不足以形容筒见明日香所带给寺林的感觉。 她对寺林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换言之,她拥有他理想中的美貌,是他心中真正的原型……不,反正等一下,你们就会明白了。 寺林并不知道筒见明日香是何时来的,还有她为何而来,因为一切都是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内发生的。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警方面前也是如此坦承不讳。 筒见明日香死了,是被人杀害的。两个人一起倒卧在被锁上的准备室里。※ 当然,杀筒见明日香的人,并不是寺林。他自己不但最清楚这一点,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对他而言,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也不需要证据去证明。可是,他的想法不可能轻易地被外人采信,也一样是不争的事实。 他一看见尸体马上就知道死者是筒见明日香,一目了然。虽然他跟警方强调,只要看那形状优美的手臂,不,甚至只要凭那漂亮的手指,就很容易辨别出来,但也正是这一点,让警方觉得可疑。 警方并不去理解寺林的说法,只是反复地追问他为何能肯定死者就是筒见明日香。 不过,这也不能怪警方。因为筒见明日香尸体的头不见了,她的脖子被硬生生切断,而且在准备室内,找不到她的头。不管是在公会堂里,还是外面一带,都没发现。※ 以上,就是这个案件的概要。 孤僻的模型迷寺林高司,要如何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危机里脱身,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 在以下的章节里,我们要回溯到案发之前,此外,我们也要对案情关系人的周遭进行观察。这宗怪异的密室杀人细节部分,将尽可能地采时间顺序来记述。第一章 奇幻的星期六1 大御坊安朋有着极端的性格。跟犀川创平和喜多北斗同年的他,看起来较为苍老。跟那两人再仔细相比,他头发的绝对量(在这里指的是体积或重量)也稀少许多,因此,大御坊的额头显得比较宽。平心而论,脖子以上给人的基本印象,还是符合一般三十几岁的样貌。论体格,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虽说比犀川和喜多来的结实,客观来说也是被归类成中等身材罢了。即使是大御坊安朋被当成一种生物刊在图鉴上,有可能依旧找不到任何个人的特征。 不过,所谓性格极端的印象,却是非常强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不适用在他身上,他是属于从外表便能推测内在性格的那种人。这种鲜明的不协调感,就像是咀嚼混着碎铝箔的口香糖一样。我们可以说,这个不协调的人格是大御坊安朋刻意装出来的。 大御坊安朋身着全黑的西装,足下蹬着一双高跟的长靴。这不是普通的全黑西装,正面有装饰用的缝线不说,侧身还画着显眼到近乎愚蠢的植物图案。另外,胸口部分还有个形式乖张且立体感十足的刺绣。下半身则更是夸张,他那条紧身又泛着光泽的裤子,充分表现出“黏液质”(注一)的特性。整体而言,这实在是套叫人难以形容的衣服,大概是拿弗朗明哥舞者的舞衣来缝合的程度才能呈现这般夸张的艳丽吧。之所以用“大概”一词,是因为犀川也没有实际看过“众多弗朗明哥舞衣缝合的衣服”的经验。 视线带到大御坊安朋染成淡茶色的短发,有如调配失败的沙拉酱般泛着一层油光,搭配那对散发庸俗光芒的大耳环,更是雪上加霜。 犀川虽然有些期待这些装扮其实是某个远方小国的民族服饰,但是这份希望似乎有些渺茫。 看到好友带来的这个男人(没错,毫无疑问是男的),简直像是宇宙魔术师(如果真要取名,他会取‘仙女座牛仔’这个称号),犀川创平一瞬间想出了六种可能性。 1 他大概是不怎么漂亮的反串美人,虽然难以置信……(这样矛盾的形容能否成立,以及在不被批评为性别歧视的前提下,可否通用于现代社会……都还是问题)。 2 喜多在夜生活里认识的专业人士。(虽说如此,究竟是何种专业,他也不愿去多想。犀川不常跟喜多一起出去,所以经常一个人去喝酒的喜多,可能熟悉某个犀川所不知道的世界)。 3 他可能在某个地方演出类似星际大战的科幻音乐剧(如果他穿着轮鞋的话,可能性也许会更高一点)。 4 他本身就是具有广告机能的专业人士。讲得更明白一点,他从事刻意的,人造的广告工作,类似步行霓虹灯或是行动看板那样的形态。(不过,由于宣传目的并不明确,似乎不能成为职业行为)。 5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逃避人生的行为,不然就是一种反动,目的在于利用个人的偏差行为招致社会大众反感。(如果真是如此,这种抵抗方式也实在太可爱了)。 6 不符合以上1到5的情况。(他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危险的情形)。 正确答案,看来是第6种情形。即使犀川对这种常态之外的人已经相当有免疫力了,仍不禁有点头痛起来。这可能是因为犀川知道大御坊被琢磨成这副德行前(是啊,已经磨到发亮了)原来的样子吧。当你认识的人已经完全变了样时,应该也无言以对吧。 这是一个知情反而受害的最佳范例。 “犀川,你还记得人家吗?”大御坊问。虽然以男性的声音来说已经相当高亢,但听起来也不会特别像女人的声音。 “我记得。”犀川面无表情,只是稍微扬起嘴角来回答,“不过,看到现在的你,好像从前的回忆,全都付诸流水了。” “那个时侯的事,我光想到就很不好意思,所以拜托你赶快忘了吧。”大御坊露出令人发毛的微笑。 难道现在就不会不好意思吗?犀川差点脱口而出,但这种话不但对朋友有些失礼,而且服务生也刚好送咖啡过来,他只好随着口水把话一起吞回肚子里。 犀川默默地点了烟。 犀川和喜多以及大御坊,是那古野市内一间私立男子中学同一期的同学。在国中和高中这六年间,三个人只有同班过一次。 在犀川的印象中,大御坊曾经是个成熟认真的男孩。虽然他现在的本质也许仍是个成熟认真的男人,但以一般的评价来看,现在的他实在是个脱离常轨的人。 “我被这家伙叫住时,也吓了一大跳。”喜多边拿起杯子边说:“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没办法马上认出来。我当时还在想这是何方神圣呢。” “因为喜多和犀川完全没变呀。”大御坊笑了。 “你一直都待在那古野?”犀川问。 “不,我之前都在东京。嗯……回来应该有五年了吧?”大御坊的头微妙地倾斜着。一定是每天晚上都在镜子前用量角器练习吧。犀川觉得,大御坊并不会令人感到恶心,他是很逗趣的一个人。 时间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点。不管是周末还是平日,对犀川创平来说,没有多大的差别。差异只在于周末可以免除外在的诸多干扰,安静的校园让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在本来的工作上而已。 犀川和喜多都是在国立N大学上班。两个人也都是工学院的副教授。由于犀川和喜多分属建筑系和土木工学系,研究室又相隔遥远,所以并不常见面。 犀川今天一如往常地在研究室里悠哉地工作。当喜多打电话来时,因为刚好是中午,他以为喜多只是想邀他一起去学生合作社吃饭。 “我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会吓一跳的。下午有空吗?”喜多问。 他应喜多的邀请,开车来到他们三个人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新干线千种站附近一栋玻璃帷幕大楼,三人待在一楼有间叫做“NO广场”的咖啡厅。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亲近。不过,对犀川而言,所谓的好友,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犀川心中,也从来不觉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从人际关系这个角度来看,犀川确实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 犀川几乎不曾主动约喜多出来见面,都是喜多单方面打电话来。他打电话来,大多是为了没什么意义的事而找他。这个大嗓门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现他平易近人,表里如一的单纯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这种年纪,身边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这样单纯的人。这种单纯,就像从前塞在抽屉里的贺年卡一样,是丢了就忘,要找却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喜多有时会邀犀川去看电影或舞台剧,有时则会借书本、CD或游戏软体给他。犀川平时没什么特别嗜好,但基于对朋友最低限度的礼貌,不曾拒绝喜多的邀请,喜多借他的东西,犀川也会大概浏览一遍。虽然犀川本身没有意识到,不过喜多的存在,确实是一扇能让犀川与外界保持接触的贵重窗口。也许,喜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如此关照这个自闭成性的朋友吧。加上两人的专业领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时的对话,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绕着数值解析方法的话题打转。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变的个性,让话题变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喜多变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级。 这个名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个交游广阔的男人。尤其是跟异性交往的经验,跟任何一个男人比较,表现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为止,喜多介绍给犀川的几个朋友,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带来的这位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勉强算是喜多精心挑选出来的。想到这里,犀川不禁在心中对这个可笑的想法报以微笑。 关于大御坊安朋的职业,喜多说是“作家”,大御坊则自我介绍是“创作者”。虽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说的“有名”,这个形容词对犀川而言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广义来看“创作者”一词,则人类所有的职业都可以算是“创作者”的一种,而狭义来看,却又没有比“创作者”更不像职业的职业。犀川心想,也许在这两个定义之间维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为“知名创作者”的必要条件吧。 “事实上,我和大御坊啊……”喜多一只手在自己和大御坊之间来回指了指后说:“有同样的兴趣呢。” 隔壁桌的四个年轻女孩,这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这样啊……”犀川吸着烟,微微眯起一只眼睛。“那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啊……创平,你可别误会了。”喜多连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御坊一只手拿着DV,将镜头转向喜多。 “喜多……笑一个。” “我就说你误会了啦!”喜多的表情变得僵硬。 “如果你这句话不是故意要让人误会,那就代表你根本没在动脑筋。”犀川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不要把荧幕换成液晶的,看脑筋会不会动的比较快呢?” “咦……你们在说什么啊?”大御坊圆睁双眼。 “我已经说不是这样了嘛。”喜多噗哧一笑,手贴在额头上做出表示绝望的姿势,抬头向上看。“失言,失言。我的确没在动脑筋。” “我们的兴趣纯粹是偶然啦。”大御坊满脸喜色,侧眼看了看苦笑的喜多,一边解释道:“我和喜多也是因为这个才又重逢的。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社员,是研究铁道模型的团体……” 不知是否他很在意隔壁桌那群女孩的关系,大御坊说“我们”后面那段话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嗯……拜托你别用‘我们’好不好?”喜多说:“应该还有‘我和喜多’之类的说法吧。” “都一样啦。”大御坊微笑着,将DV镜头转向犀川。“犀川,你看起来好朴素喔。下次我挑些衣服送你好了。” “创平也很喜欢火车呢。”喜多指向犀川。说话时动作很大是他的特征。“你不是从中学开始就在迷蒸汽火车吗?” “那只是陪喜多你而已吧。”犀川断然否认。“现在我已经不做了。” “说的也是,毕竟现在也没有蒸汽火车了。”大御坊夸张地耸耸肩。大御坊和喜多都是动作很大的人,看起来像是发电机般,从动作中不停地产生说话的能量。 “那是在不去外国的前提下吧……”喜多在一旁插话。 “犀川,你对模型有兴趣吗?应该有做过塑胶模型之类的吧?” “创平是做飞机吧?” “是有做过塑胶的。”犀川回答,“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这家伙本来就很无趣。”喜多又再次插嘴。“而且现在还变得越来越无趣。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人。” “因为他从以前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嘛。”大御坊说。他停止拍摄,将DV放在桌上。 “反正,我绝不是个有趣的人就是了。”犀川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小时候玩什么,长大后会变成一辈子的兴趣喔。”大御坊一本正经地说:“男孩子的兴趣,全部都是从这样的‘乡愁’发端的。对了,既然你都到了这把年纪,也差不多该开始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了吧。” “男人的兴趣喔。”犀川低声喃喃说着。 “是啊,当然是男人的兴趣啊。”大御坊挺起绣有黑色蕾丝的胸口说。这副景象,就算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倒也使得“男人”这个名词充分发挥效果。犀川心想,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反讽”吧。 犀川记得在很久以前,喜多曾经招待他到自己的公寓作客。这个好友虽然常到他的住所玩耍,却几乎没有邀请过犀川到他家坐坐。当时还是因为喜多希望让犀川看一部长达十五小时的外国影集,但犀川的房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录放影机,不得已只好把他带回自己尚未整理的新居,犀川从星期六熬夜,加上星期日一整天,才把它看完。那时,犀川在喜多杂乱的房间角落里,看见一块门板大小表面磨光的木板,竖起来靠在墙边。 那块板子,装着铁路轨道的模型。轨道绕板子一圈,在内侧分出支线的交汇点上,还有直径三十公分的转车台。因为木板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没有办法摆上火车,而且在铁轨附近也没看见类似火车的模型。板子上除了铁轨以外,看不到其他像是火车站或车库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铁路啊。” 由于这一问一答过于简短,使得对话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但犀川终于知道这个好友有玩铁路模型的喜好。事实上,当他看到那块板子,的确产生了一点点(大约米粒大小)的兴趣。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大御坊所谓的“乡愁”吧。不过犀川对这方面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犀川在儿时也曾经像一般的孩童,是个看到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铁路模型、遥控飞机、无线对讲机、星相观测望远镜、昆虫和化石的标本、高性能照相机……等等的东西时,眼睛会发亮的普通少年。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倾向已经从他身上消失……将它驱赶并取而代之的新倾向,又是什么呢……不,他认为旧倾向并没有消失或是被驱赶,它只是改变了形体而已,是把这所谓的乡愁认定为“消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犀川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提到工作的话题,有关模型的内容也仅止于之前谈的那些。又都单身,家庭的话题也聊不上来。所以,话题都围绕在彼此共通的老朋友,或是教过他们的老师身上。 各自付账后,喜多和大御坊表示要参加在附近的那古野公会堂举办的模型迷贩售会,便一起坐上喜多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离开了。 犀川坐进爱车发动引擎时,刚好目睹中央线电车从月台发车的景象。忆起自己曾有从这个车站坐到中津川,就只是为了去拍D51(注二)的经验……那时应该是国中时期吧。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记忆让他动作停格了三秒。不过,对现在的犀川而言,他并没有闲暇沉溺在儿时依恋中。让他想赶快回研究室埋头研究的美好问题们,已经像啄木鸟一般,从他的头脑内侧开始给予刺激了。 对人类而言,失去了悠然的心境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吧。2 已经有一年没来过那古野的仪同世津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踏上这块小土地,一如往常,仍是杂志社委托的取材工作。 世津子住在横滨,公司则在川崎。今天对她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上个月初刚生产。才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息就回到工作岗位(而且还是出差到外地),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仪同世津子的身体恢复速度出奇的快,而且早产的双胞胎女婴,也还没有办法离开保温箱,所以她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出远门。 其实,即使要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一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小生命,世津子还是会非常乐意的,只是在三天前的下午,觉得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她决定到公司一趟,就当作是康复后的户外散心活动。却刚好在公司听到有个小她十岁的工读生,要代替她去那古野出差的事。 这份工作,要采访作家兼模型迷的大御坊安朋。采访当天,他所属的模型社团正在那古野市内举办同好们的交流会。是企画在以钻研兴趣取向的男性杂志中,大篇幅深入报导他身为模型迷的一面。 “如果是大御坊安朋,我有管道可以跟他搭上关系。”世津子站在上司的桌前说。 “管道就不用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谈好了。”她那个有着不知算二层还是三层肥厚下巴的上司,摇头的模样,像是要甩开肉层与肉层间的摩擦力。“好了好了,仪同小姐,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也只有这个时候能休息了。” “可是,那个孩子每次要写报导时,还是要打电话来问我。”世津子辩说:“你知道他打电话到医院找我多少次吗?已经多到让护士担心这个人可能是跟踪狂的程度了啊!” 她所谓的“那个孩子”,就是指那个工读生。他是来代替请产假的世津子。虽然世津子确实有亲切地跟他说过“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却没料到他真的每天打来,还害她每次都必须借用医院办公室的传真机。即使号称是某著名国立大学的国文系学生,日文程度却等同是全毁状态。此外,他只能写出不奇特、不有趣、且毫无品味的文章。最后出刊的文章都是世津子在多方询问,搜集情报下,好不容易才胡诌出来的。对世津子来说,让那孩子去采访;让她在医院休息,跟她自己出差工作没有两样,只有地点是在医院或是在家里的差别而已。 “拜托,就让我去吧。” “那要两人份的出差费喔。”肥胖的上司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达成协议后,她坐上了久违的新干线。以往总是过重的行李,这次她也狠下心来只放了相机和录音机。另一方面,请假代替她去医院看孩子的丈夫,怀抱着紧张又兴奋的情绪,昨晚还看了很久有关育儿方面的书籍。 走出家门,感受到与以往一样自由舒爽的心情,身体连带轻盈许多。如果要想出一个形容词,就是“解放感”吧,这种之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感觉,以后在她的心中,应该会成为贵重的宝物吧。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这个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作家,只是听说住在那古野市的朋友西之园萌绘,正好是这个人的远亲。因此,昨晚世津子打电话给西之园萌绘约好今天的见面。世津子心想,她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西之园萌绘了。 西之园萌绘依照约定,到那古野站去接她。 虽然世津子以“我是去工作的,坐计程车就行了”的理由婉拒她的好意,结果最后还是重复了以往的模式。 “我们才不是什么远亲呢。”西之园萌绘在车站大厅上边走边说:“我母亲的姊姊嫁到大御坊家,所以安朋哥是我姨丈的长子。” “那么你们是表兄妹啰?” “是的,可是……安朋哥并不是我姨妈的亲生孩子。” “你姨丈是再婚吗?” “不,嗯……该怎么说呢……” “喔,我知道了。”仪同世津子点头。“是小老婆的?” 萌绘默默地点头。 “难道在大小姐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吗?” “不,才没这回事……” “总之,虽然名义上是表兄妹,可是跟西之园小姐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是的,不过我小时候常去他家玩。” “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棒的人。” “喔。” 世津子无法掌握西之园萌绘所谓的“非常棒的人”,是基于哪种标准评估的,所以这答案也不太具有参考价值。在她们过去三年多的交往中,世津子虽然已经知道萌绘的价值观有些……不,是非常的与众不同,导致她无法捕捉到她观念的全貌。 萌绘以前的车子是辆红色跑车,不过这次停在圆环的,却是除了车顶外都是纯白色的车,似乎是萌绘新买的车款。 “哇,这不是保时捷吗?”世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萌绘。萌绘听了,回她一个迷人的微笑。那样的笑脸,让世津子看傻了眼,说不出半句话。她这个朋友,天生就有这种才能。一定是西之园家这个品牌所培育出来的孩子,就像保时捷的商标一样,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及完美的保证。 仪同世津子的哥哥,就是N大工学院副教授的犀川创平,也是萌绘的指导教授。至于她和西之园萌绘,目前只有偶而会通上几封电子邮件程度的交情。比世津子小上六岁的萌绘只有二十二岁。然而,根据世津子的预测,哥哥创平和她结婚的机率,比百分之零点零一还要高一点,于是,世津子有时还是会为了万一他们俩真的结婚了,自己要怎么和萌绘培养更好的交情的问题在烦恼。 从见面到现在,仪同世津子没有在萌绘面前提到关于她生下双胞胎的只字片语,并不是她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她始终是找不到机会说出口。当然,萌绘可能事前就知道她生产一事,因为毕竟创平是知道这件事的。然而,萌绘一直没有提及宝宝的事情。世津子心想,今天明明是她们久违的见面,没有主动提起的萌绘,就代表创平并没有事前告诉萌绘。虽然说,保持沉默一向是他处理人际关系的作风,但从这点观察,也表示创平和萌绘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亲密。 现在是下午三点。大街上两侧的银杏树,枯黄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半。西之园萌绘所开的白色双人座轿车,朝那古野公会堂的方向前进着。 萌绘穿着深红色毛衣,配上黑色牛仔裤,可以说是在她身上极少见到的成熟打扮。形式洗练的淡紫色棒球帽下,隐藏着一头比以前稍微长的直发,本来留给世津子有如少年般的形象的萌绘,现在随着头发变长的比例负向减少,越来越偏向女性化。 “最近忙吗?”世津子问。 “嗯,因为要写论文,是比较忙一点。” 虽然很想谈论她那两个刚出生的女儿,世津子却仍继续按捺着那股冲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忍着不想主动提起的缘故,她便不像以往那么健谈。至于西之园萌绘,今天也不知为何,话也特别少的样子…… 车子在大十字路口上右转,进入和高架公路并行的车流中。 “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世津子带着惋惜的口气,往四周看了看。以酒红色为基本色的车内很狭窄,座位后面没有多余的空间,低矮的车顶似乎是折叠式的,很明显地这种车无法容纳他们一家四口。 “啊啊!我已经忍不住了!”萌绘看着前面大叫。 当处在惊吓中的世津子正犹豫要怎么回答萌绘无厘头的歇斯底里时,萌绘看向她,莞而一笑。“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聊聊小贝比的事呢?” “咦?你知道?”世津子苦笑着反问。 “什么时候生的啊?是男生还是女生?还是两个都有?”萌绘视线依旧注视前方问。 “喔喔,你连是双胞胎都知道啊……是上个月初生的,比预产期要早呢。两个都是女孩子喔。” “哇!”萌绘直盯着仪同。“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好棒喔!我好想看看她们!” “创平有跟你提过……他怎么说的?” “喔,有啊,不过他只有说你生了双胞胎而已。”萌绘转过来笑了一笑。“不过,仪同小姐你不是用过去式说‘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吗?所以就算老师他不说,光听到你用这样的文法,就已经泄底了,因为这种车只能坐两个人……” “嗯嗯,因为我们家一口气变成四个人了嘛。” “真是恭喜了!是女孩子啊……你先生一定非常高兴吧?” “为什么?” “难道他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吗?” “如果是平安时代(注三)就会了。” “好好喔……”萌绘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本来握着方向盘的其中一只手掩住嘴巴。“好想摸摸看小宝宝呢。” “瞧你说的好像她们是小狗似的。” “啊,对了,仪同小姐你身体不要紧吗?居然还出来工作……而且小宝宝她们……” “嗯,我可以算是高龄生产,而且还产下双胞胎。一般人来看,都会说一定要好好休养才可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就算生产条件糟到不行,我还是能像这样悠悠哉哉地过活……乍看之下,我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对吧?不过啊,我身体可是很健壮的,健壮到我都受不了呢。” “下次我可以去看她们吗?”萌绘高兴的拉高音调。“嗯,什么时候好呢?” “什么时候都好啊。不过,她们还在医院喔……” 接下来,世津子终于打消之前猜疑的心情,有关女儿的名字要怎么命名、世津子的丈夫会有怎样的反应,都是话题之一,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们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抵达了目的地。萌绘的车子钻过铁路的大梁,开进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里。 晴朗的天空,看起来特别的高。 世津子曾数次来过那古野公会堂。公会堂四周围绕着停车场,萌绘的车子则是停在建筑物的北侧停车场。刚刚所行经道路的另一边,也就是和建筑物北侧相对着,林立许多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在世津子的记忆中, 那一带应该本来是大学附设医院才对。耸立在那里的圆筒形大楼,似乎是最近新盖的建筑,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记得没有看过它。 抬头仰望这栋由红砖砌成的巨大建筑物,带有庄严内敛的设计感,散发出令人喜爱的复古气氛。从地面算起整整有两层楼高的墙壁,爬满了绿意盎然的长春藤。建筑物西侧隔着一条小路,某条高架铁路斜斜地经过,另一边的东侧旁,则有一大片森林。那里是被称为“鹤舞公园”的绿地,公园的入口紧邻位于建筑物南侧的公会堂正门。她们两个走在柏油路上,绕到建筑物的南侧,就是公会堂的入口所在。在正门玄关进去的宽广阶梯上,坐着为数不少的年轻人。 在阶梯的右边,竖立的牌子上头写着: 那古野模型协会主办 第十二届MODELERS SWAP MEET模型作品展示兼交换会在四楼礼堂 不过,两人抬头往公会堂正面上方一看,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招牌,上面的标题内容,看起来似乎跟模型展示会没有任何关联。从那个大招牌上得知,在那古野公会堂里头挑高一到三楼的主要大厅会场,进行着一场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演讲会。 为了因应两个同时进行的活动,公会堂的入口被隔成两个,一个是位于中央较大的部分,一个是位于右边较小的一部分。模型展示交换会的入口,就是用绳子围起来较小的右边入口。世津子和萌绘见状,便走向右边的入口,走上阶梯。 踏进建筑物内,她们发现一楼的门廊很昏暗,从高处气窗斜斜射入的朦胧日光,更加衬托出这栋建筑物的古老氛围。铺着瓷砖的地板上,到处布满着浅浅的凹洞,让人产生一种有机的柔软感。她们在尽头处的右手边,看到了侧面覆盖着光滑大理石的阶梯,于是,她们选择搭乘近在眼前的电梯。 “反正一定是那样啦,就是御宅族(注四)的聚会嘛。”等到电梯门关上,只剩她们两个人时,仪同世津子说:“你看,一堆怪人聚在那边念念有词的……开口模型,闭口也模型……真是超级御宅族啊。” “我父亲也有在做帆船的模型呢。”萌绘露出微笑。 “喔……那是个高尚的兴趣呢。”世津子顾左右而言他,又补充道:“只有帆船模型是例外的。” 电梯的门一开,便看见四楼的前厅里挤满了年轻男性。有的靠坐在墙边,有的是在楼梯间摆摊的社团。光线还是一样从高处朦胧地洒落下来,带来仿佛置身回教清真寺回廊上的气氛。 刚走出电梯的两人,一下子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虽然萌绘平常已经习惯别人的视线,但是看到每个人的双眼紧盯着她们,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还是令人不太舒服。 世津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在萌绘的耳边低声说,你看吧!来宣示她猜测的没错。 触目所及全部都是年龄十几岁的男孩子,他们共通的特征是刘海遮住眼睛,邋遢的打扮,肩上挂着一个大背包。虽然中学生模样的少年也很多,但一个个都是纤瘦白皙的样子,看起来很早熟。此外,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深度数的眼镜。 看到她们走过来,人群缓缓地分出一条路。在前厅的中央,礼堂入口的最前方,排放着三张折叠桌,桌前还贴上写着“柜台”二字的纸张。在折叠桌的内侧有个脸上满是胡渣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像是要舔书页那么近的距离在看杂志。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叠好像只有用影印制作,样式十分简单的手册。 “请问你们是主办的单位吗?”仪同世津子隔着桌子向那个男人询问。 “是的。”男人迅速地抬起头,将杂志搁在地上,然后坐直身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要见大御坊先生。”世津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 “我想他人应该在里面。”胡渣男朝入口的方向瞧了瞧。身上穿着上下都是布满摩擦痕迹的牛仔布料套装。样子看上去不算老,年纪大概有四十岁左右。 他从敞开的入口往礼堂内一看,里面人声鼎沸的。虽然没办法一眼看到底,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到处都是上面摆着精细作品的桌子。在接近入口的地方,还展示着上头有灯光打下来的战车、吉普车、倾颓的建筑物等透视画(这个名词是世津子后来才知道的)。视线再往里面探察,可以看到一艘约一公尺大小的飞船,漂浮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目测大约有数百个人聚集在这个礼堂中,而因这些人的体热而膨胀的室内空气,从入口处流窜出来。看到这副景象,世津子认为要进去里面,是很需要体力的,想到这不禁却步。 “可以请他出来一下吗?”世津子将视线移回柜台后的男人身上。 “要找他的话,一定要到会场的最里面喔……” “谢谢。”世津子道谢后,终于下定决心要进去礼堂。 “啊,请你等一下。” 一转过去,坐在柜台边的胡渣男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世津子走回来问道。 “请付入场费。” “啊,是吗……”她点点头后叹口气说:“要多少呢?”她边问边往萌绘看。 站在入口附近的萌绘歪着头,脸上露出带着酒窝的微笑。 “这个嘛,既然你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也不是国高中生的话……” “这一点都不好笑。”世津子插嘴道。 “没错,也就是说,你是一般民众入场,入场费是两千元。”胡渣男接着说。 “咦!只要进去,就要两千元?”有点生气的她,压低声音说:“这太坑人了吧。我只是要跟人见面,要找人出来而已啊。你不是说一定要进去才可以找到人?” “唉呀唉呀,别急嘛,大姊。” “大姊?等一下,你是在叫谁啊……” “好啦,事实上,还有现在就加入我们社团这一招啊。”胡渣男尴尬的说:“加入我们社团的女性不但能免缴入会费,而且年费还可以减半为一千五百元,非常地划算喔。” “是什么社团?” “喔,我们社团名叫‘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这只是俗称而已,正式的名称还没有公诸于世。主要活动则是以MS之类的塑胶模型为主。” “这样啊,只靠一千五百元的会费,就能保卫地球啰?”世津子瞪着胡渣男,故意挖空他。 “嗯,仪同小姐。”萌绘在一旁插话说:“要不要我进去找他出来呢?”她从袋子里拿出钱包。“仪同小姐,你在这里等吧。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对你不是不太好吗?” 看来,萌绘是担心她产后的身体。 “没关系啦。对这种情形,我比你更能免疫呢。” “那位小姐……”柜台的胡渣男看向萌绘,微微一笑。“怎样?你要不要也加入呢?偷偷告诉你,其实现在我们也有在做跟真人一样大的自创角色扮演服装。等到完成后,那个也特别送给你吧。这是入会的特典……” “我们不要那种特典,只想进去那里面,可以吗?”世津子说。 此时,突然有两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站在世津子和萌绘前面。 “你们好。”两个人同时说,感觉好像是故意要发出这种怪声的。 世津子轻轻地点了头。她不记得有见过他们。她发现隔壁的萌绘,也是惊讶地张大眼睛。 “非常欢迎两位的大驾光临。”这两人又同时开口。“在下是阿修罗男爵,请多多指教。” “啊,是的,请多指教……”世津子露出苦笑。“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请你当角色扮演摄影会的模特儿吗?”这次只有一个人讲话。讲话的是其中个子比较矮的男人,虽然号称男爵,但声音却很模糊,感觉一点威严也没有。 另一个身高较高的男人,则接在他的后面说:“你只要穿上衣服,让人拍照就可以了,只要一个小时就有十万元。” “十万元?”世津子将身子挪向前说:“真的?” “不,我们问的是这个小姐。”个子较矮的男爵用一只手指着西之园萌绘。 “唉呀!你这话意思是我不行啰?”世津子马上说。 “是的,就是如此。因为这是投票决定的。”个子比较高的男爵回答。 “投票?什么时候投票的?是谁在那里办这种投票的?等一下,所谓的角色扮演服,到底是怎样的衣服?怎么只要穿上它就能赚十万元?你们居然带那种东西来这里。是不是泳装啊?” “不好意思,我拒绝。”萌绘在后面说。 “西之园!”远处传来呼唤声。 仪同世津子转向声音的方向。从前厅的另一边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啊!喜多老师!”萌绘向那个男人挥手。 当走来她们两人的身边时,喜多北斗也向一头长发,皮肤晒黑的世津子轻轻点了下头。 他身穿亮绿色的西装,配上脚下的球鞋。世津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俊美的男子。虽然她知道不能这样比较,但跟现场的所有男人一比,这男人的容貌不但特别出众,而且那副笑脸又非常合乎一般的标准。 不知是否又要再次投票决定的阿修罗男爵们,两个人一起退到了前厅的角落。 “你在这里做什么?”喜多看着萌绘,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你认识喜多老师吗?”萌绘转向世津子问。 “啊,不认识。”世津子用力摇头。“帮我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仪同世津子小姐。”萌绘向喜多介绍完世津子后,又再次转向世津子。“这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也是犀川老师的好友。” “喔喔,这样啊……”世津子这时才恍然大悟般地用力点了点头。“初次见面,我是仪同世津子。”她拿出平常少用的端庄声音慎重地向喜多行礼问候。“谢谢您平日对家兄创平的关照。关于您的传言,我听说过很多次了。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咦?你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圆睁双眼。“骗人的吧?” 世津子只是双眼直视着喜多,收起下颚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啊,抱歉……也请你多多指教。”喜多闭上嘴低头致歉。“不过,没想到是真的。嘿……让我吓了一跳……我跟创平……不,跟犀川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却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真是败给他了。” “因为我哥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是众散亲离的。”世津子再次微笑地说。 “喔喔,是啊。众散亲离啊……”喜多扬起一边的眉毛。“这是你自己的说法吗?” “不,是我哥的。” “我想也是。”喜多颇有同感地点头。“的确很像那家伙的作风。”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能随时割舍掉人际关系,所以事先以单元化的方式来区隔他和每个人吧。”世津子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解释,仿佛自己似乎正在将一辈子的优雅端庄全部一股脑的展现出来。 “原来如此,呵,我刚刚才跟犀川见过面呢。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哈哈,真是的,好一个令我震惊的家族秘密。对了,要不要一起喝个茶?” “耶!这不是小萌吗?”听到背后传来的惊呼声,世津子不由得回过头去。 “啊,是安朋哥呀,你好。”萌绘朝那里走去,世津子马上跟了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打扮就某种意味而言,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咦?”喜多大声地说:“大御坊,你认识西之园小姐吗?” “咦?您就是……大御坊先生吗?”世津子也很惊讶。因为这个人跟她所想像完全不一样。“嗯……我是……” “等一下……”拍世津子肩膀的,是柜台的胡渣男。“总之……你是要怎样?” “咦?”世津子皱起眉头反问他。 “你还要入场吗?” “喔喔……不用了。因为我已经见到大御坊先生了。”世津子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耐心地回答。 “那先别管这个……”胡渣男又咧嘴微笑。“要不要参加地球防卫军看看?我觉得你绝对比那个女孩还适合。”胡渣男手指向萌绘的方向示意。 “我吗?”世津子眨眨眼。“适合什么?” 胡渣男用一只手抚摸下巴后回答。“当然是当战士啰。”3 西之园萌绘和仪同世津子,以及喜多北斗和大御坊安朋四个人,以背向电梯的方式穿过前厅,沿着楼梯旁边位在展示交换会主要会场西侧的通道走了好一会儿。午后的灿烂阳光从成排的窗子外照射进来,使通道显得额外明亮。而在粗壮的柱子与柱子之间,设置着木制的长椅。年轻男人们坐在长椅上面,天南地北聊的起劲。很多人在椅子上摆着几个塑胶模型盒或怪兽玩具之类的东西,脚边也放着因装满东西而鼓胀的纸袋。 在通道尽头的墙壁上,有扇贴着“工作人员准备室”的高大木门。大御坊打开它走了进去。往里面一看,房间几近正方形,光线明亮,因为这房间是这栋建筑物中突出的一角的原因,入口以外的三面墙都有窗子。 “我们在这边谈好了。”大御坊一边示意他们三人进房一边说:“虽然很想喝杯咖啡,不过现在地下室的咖啡厅一定都客满了吧。” 室内本来有五个男女,不过在萌绘他们进去时恰巧和要出去的四个人擦身而过。四人中有三个男性,一个女性。那个女性纤细白皙,一双眼睛特别大,有未来世界的科技人类或是外星人的感觉。虽说她脸蛋本身就美丽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她的打扮倒是比脸更富有个性。 整身银中带紫的金属色服装,头盔般的硬质帽子,短衬衫和下摆比衬衫更短的背心,长及手肘的手套,下半身则是短裤和及膝的长靴,不管哪一样,都泛着一层类似铝箔的光泽。衣服的质料虽然看起来像金属,却具有柔软的质地。此景不禁让萌绘联想成是在月亮的基地中,地下自助餐厅的女服务生制服。只是,从那把挂在女性腰间的西洋剑来判断,应该是女服务生制服的机率也是微乎其微。再说,看起来这么碍手碍脚的衣服,也实在无法得到实穿的价值。至于这套服装究竟是以侍卫兵作为参考,还是凭空想像出来的,以及是为了因应何种状况,才需要露出手、肚子和大腿等问题,萌绘是怎么样都不知道答案……不,应该说她事实上知道,只是不想去理解罢了。 宛如假人模特儿的女性,在三个男人的簇拥下,走到通道上去了。通道上的少年们一阵骚动,连忙拿起照相机猛拍她时的景象,让还没关上门的萌绘都看得一清二楚。 萌绘站在门口,目送那群人走远后,叹了口气。 “刚才那件十万元的打工,一定就是穿这个啦。难道不是吗?”世津子在萌绘耳边低声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我也可以穿嘛。十万元耶。” 大御坊安朋拿着DV,镜头对着世津子和萌绘。这是大小可一手掌握却机能齐全的最新机型。萌绘察觉到镜头时,他将DV放下,微笑地眨眨眼。 “把那里的门先关上吧。”听到大御坊这么说,世津子就把那扇大门关上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萌绘问。 “那是模特儿。”大御坊回答说:“这里和同人志贩售会不一样,热衷角色扮演的人们不太会来,所以如果是要有水准的装扮者,就一定得由主办单位来准备才行。” 虽然萌绘并不了解要穿上这样的服装,什么样的模特儿才能算是“有水准”,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在准备室更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屏风。萌绘心想,这应该就是刚才的模特儿更衣的地方吧。除了一组沙发以外,只有几张简易的折叠桌和椅子。房间内还留着一个眼镜男,正在墙壁边堆积的纸箱之间摆设三脚架。虽然他看似年轻,不过应该不是学生才对。充满知识分子特有气质的他,感觉跟犀川副教授很像。这是萌绘对他的第一印象。 “寺林。”大御坊对那个男人说:“我可能要借用这里一段时间,有杂志来采访我。” “嗯嗯,请尽量用,我不会介意的。”被称作寺林的男人,转向大御坊后回答,“对了,那里的罐装咖啡也请拿去喝吧。因为是刚买回来的,应该还是温的。” 说完,寺林抱着沉重的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四个人。大御坊在南侧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仪同世津子则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从包包里拿出照相机和录音机放在桌上。 萌绘拿罐装咖啡给他们两人后,就走向房间另一边抽着烟的喜多北斗副教授。他正从北面的窗户往外眺望着。 “喜多老师,好久不见了。”萌绘小声地说。 喜多往大御坊和世津子那边瞥了一眼后,凑近萌绘的脸旁低声说。“那家伙,真的是你的表哥?” “是啊。”萌绘点点头,露出微笑。 “还有……那位小姐竟然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压低嗓门说完后,就像是在做眼睛运动般转了转眼珠子。 “那又怎样?”萌绘也将音量降到另外两人听不到的程度。 “如果是相反的话,我还比较相信。”喜多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并皱紧眉头。“换做那家伙是创平的表哥,而她是你的姊姊,这样才能符合一般常理的范围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实在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是不爽,有一股火气冒上来。”喜多眯起一只眼睛,好像被自己香烟的烟熏到了的样子。“她还是单身吗?” “仪同小姐吗?” “喔喔这样啊……她姓仪同啊。” “嗯,”萌绘点点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亏创平能瞒了我二十年呀,佩服佩服……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如果他是怕让我知道我会追求他妹妹的话,看来他的心胸也是挺狭窄的嘛。” “等一下,我也不知道安朋哥和老师你们是同学啊。再说,犀川老师连对我,也始终都没提过仪同小姐的事。” “好吧,算了。”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该不会是同父异母吧?毕竟完全不像不是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像的。” “好吧,算了。”喜多又嘟哝着同样的台词,很苦闷似地吐出烟来。“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好好问问创平这小子。他真的是太过分了。” 在放着沙发组的准备室一角,仪同世津子开始她的访问,大御坊则以双手在胸前交叉,整个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回答问题。他们的话题似乎并非在模型上,而是关于大御坊他的作家生活。 “喜多老师的兴趣也是模型吗?” “算吧。” “你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呢。” “是吗?” “犀川老师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喜多老师的兴趣。”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喜多在附近桌上的铝制烟灰缸中把烟捻熄。“这是我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兴趣,所以不太会跟别人讲,毕竟也没有这个必要。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尤其不会跟女孩子提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会吃醋啊。”喜多轻轻地坐在桌子上。“这是我从年轻时的经验中所学到的。” “咦?是怎样的经验呢?”萌绘噗哧一声笑着问:“难道有嫉妒老师你的模型兴趣的情人吗?” “我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喜多用装傻的表情挥挥手。“再讲下去就太写实了,不适合你听。” 萌绘微笑地耸耸肩。“我听不太懂。” “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诱惑你的原因吗?西之园小姐。” “诱惑……吗?”觉得很可笑的萌绘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算了。”喜多又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抱歉,刚才我越位了。” “越位?” “就是超过对方防守线的意思。” “我的防守线?” “嗯。” “听不懂。”萌绘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喜多微笑地用打火机点起香烟。“西之园,我只有一个忠告。如果你想跟创平交往顺利的话,就绝对不要让你的防守线后退。还有,你的后卫线也不能退后太多,因为那样会招致反效果。”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喜多老师。” “有一天你会懂的。” 喜多说完便往沙发那边走去。萌绘稍微思考了一下,却还是想不透喜多话中的含意。于是放弃了继续思考,也走向他们三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