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由子姐,萬由子姐!」好像有人在遠處大喊我的名字。我沉睡在夢中,遙遠的上方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聲音就來自那道光。難得能好好睡一覺,別吵醒我呀。「萬由子姐!」原本因強大重力而下沉的身體,這時候總算開始緩緩上浮。冰涼的觸感讓我恢復了意識。同時,劇烈的疼痛貫穿全身。為什麼這麼痛呢?頭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撞到什麼了?被毆打。對了!我被人毆打了。我去了手塚正明的店,接著到高槻倫子的別墅,然後發現女孩子的涼鞋……我睜開眼睛,但眼皮好重。週遭昏暗,霉味令人反胃。這是哪裡?我想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雙手被捆綁在背後的鐵管上。我對自己的狀態感到錯愕,試圖掌握自己目前的處境。雖然頭痛得要命,我還是想盡辦法看清四周。眼睛總算習慣了黑暗,我發現十詩子就在我旁邊。她的狀態也和我一樣。「這是哪裡?」口中有股苦澀的味道,我皺起眉頭仰望包圍我們的方形水泥牆。我們似乎處在某個場所的底部。「這是潛水用的泳池。秒有段時間迷上潛水,幾年前蓋了這座泳池。」十詩子以虛弱的聲音回答。她待在這裡的時間比我久,面容顯得憔悴不堪。雖然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哭腫了臉。「你在這裡多久了?」「從中午開始。昨天我和秒來到別墅,一早醒來秒卻不見了,我緊張地到處找他,結果在樹林裡被人打昏了。」「秒呢?」「不知道。」十詩子開始啜泣。「沒救了,這一切都已經沒救了!」「不准哭!哭只會消耗體力!」我狠下心斥責她,其實我比她更想哭。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瞭解自己的處境。怎麼會……我怎麼會這麼笨!我竟然自投羅網!真想放聲吶喊。我竟然單獨來到這個地方!為何不找人一起來呢!我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處,擅自單獨行動。我應該要留張紙條在辦公室啊!自己一個人激動地跑出來,傻乎乎地來到這裡。不僅如此,我還沒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發現,誰會瞭解我來這裡的目的呢?我不假思索,獨自來到如此人煙稀少的地方,這不等於送命嗎?笨啊,真是笨死了!就算我冀望姐姐找到我,那也得等到明天早上,等她確定我沒回家後才會開始找我。但從她發現我失蹤,一直到找出我的下落,之間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從車站或是手塚正明的店抵達這裡,又要花多少時間?站員會記得我的長相嗎?這張平凡的臉孔、穿著襯衫配裙子隨處可見的女生,站員會發現我就是那個站在月台發呆的女生嗎?——萬一兇手是手塚正明呢?這個想法猛然閃過我的腦海。他暗戀倫子,然而倫子卻頻頻羞辱他。他因此惱羞成怒、氣憤難消,對倫子……如果這個推測沒錯,那麼他勢必謊稱我沒去過他店裡。當時店裡沒有客人,途中也沒人看見我,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到過那家店。沒有人會在這個季節接近這棟別墅。就算在這裡大喊,外頭也沒人可聽見。更糟的是,外頭似乎開始下雨了,雷聲響徹在厚實水泥牆彼端。天氣如此惡劣,更加不可能有人會經過附近了。我思考的結果只是更加證明我們的窘境。無處可逃的絕望幾乎令人失神,我只有全神貫注趕走心中的絕望。由於瞬間失神,我差點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誰!」我自以為犀利精悍地叫著,其實我的聲音是虛弱的。雖然從這裡看不見,但泳池上方確實有人。十詩子驚恐地縮起身子。我奮力伸出頭。當然,我什麼都看不到。嘰,嘰,我聽見轉動某樣東西的聲音。安靜片刻後,刷!巨大的聲響在天花板迴盪。冷冽的水花掠過我的臉龐,冰涼的觸感滑過背部。有人打開水龍頭,往泳池裡注水。他明知我們被綁住,困在泳池底。我無法出聲。眼前確確實實一片漆黑。不一會兒的工夫,水位立刻上升。十詩子全身僵硬。栓子呢?栓子在哪裡?只要拔起排水口的栓子…我睜大眼睛在泳池底尋找,但是它卻在我們如何掙扎都到不了的地方。在我們的斜對角,我看見一個金屬栓子牢牢塞住排水口。就算我伸長了腿,它依舊是遙不可及。劇烈的水聲加深我們的恐懼。我到底能撐多久?十分鐘?二十分鐘?怎麼會?怎麼可能?我得死在這裡嗎?就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我得和十詩子溺死在這個地方?恐懼感在體內瞬間擴散。理性與保持自我平衡的意志力剎時沸騰,從我身上蒸發出去。我可不要溺死!聽說溺死是最痛苦的,反正要死,最好能夠不知不覺地在瞬間死去。有人在我腦中如此大聲嚷嚷著。那不是很慘嗎?溺死,那是非常痛苦的!我奮力抖動全身,試圖解開被捆綁的雙手。拜託!解開吧!只要有一人脫困就好,拜託啊!我不冀望別的!我不需要珠寶也不需要轎車,我只有這個祈求!雙手被好幾層膠帶捆綁著,絲毫沒有鬆綁的跡象。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使盡全力拉出手。但越是用力膠帶便纏得更緊,我的動作只是讓指尖失去血色,卻完全無法移動身體。頭好痛!手好痛!全身到處都痛,好痛!雙腿漸漸失去溫度。水位上升,已經滲透到裙子裡。我和十詩子並排,被捆綁在泳池的鐵製梯子兩側,因此不可能互相咬斷對方的膠帶。我們幾近發狂地抖動身子,卻只能增加彼此的恐懼,兩人完全陷入驚恐狀態。我不要!我不要死在這裡啊!我用盡所有力氣哭喊,聲音沙啞。若不持續吶喊,我就要崩潰了。我沒做任何虧心事。只是,我只是去看看畫罷了。我只是去看那幅畫。只是收到邀請函,出去逛逛罷了。倫子死在海邊,她倒臥在浪潮邊,所以你將面臨同樣的遭遇,你也會溺死,就像倫子那樣。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死!我大喊,幻想下一個片刻便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聽見姐姐對我說早安……倫子想殺我嗎?開什麼玩笑!我只不過看了你的畫,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你跟我有什麼仇?她不相信美好結局,所以要轉世投胎重來一次。下次絕不會重蹈覆轍,下次一定沒問題。我還有下一次來生,萬由子算是失敗囉,所以還得再來一次。萬一下次又重蹈覆轍呢?不,下次不會有問題的。來吧,趕快轉世投胎,展開新的人生吧!快去迎接下一次人生,展開下一次的美好人生!我在黑暗的室內,轟隆作響的水聲中拚命吶喊。水位已經過腰。身體好沉重,全身無力。十詩子已經不動了,我將孤零零地死去。苦苦掙扎到最後一刻,承受漫長的折磨後,我將孤單地結束生命。我由衷憐憫自己,絕望讓我失去了意識。我徘徊在山丘上。忽然發現自己手上拿著指揮棒。奇怪,我的音樂成績也只有三分啊。我猛然發覺自己搞錯了。開什麼玩笑!我可是世界知名的指揮家呢,現在我得開始指揮那首名曲。這裡是哪裡?為什麼這麼暗?我分不清上下左右。我繼續往前走,但是上方似乎有東西拉住我的頭。在前方的草叢中,我看見一張大餐桌。有人坐在桌前,手不停地繞圈轉著。啊,姐姐!姐姐在做意大利面。每當轉動銀色機器的把手,機器便吐出一條條綠色意大利面。我知道了,這是菠菜意大利面對吧?姐姐身旁坐著兩個小女孩。啊啊!那是小時候的姐姐和我。姐姐很厲害哦,你已經做出好吃的意大利面了。那麼,我要去指揮了,不能留在這裡偷懶。我不停往前走。身體彷彿變成了橡皮球,每走一步便彈到半空中,蹦蹦跳跳著前進,難以保持平衡。我看見一棟小房子在山丘上。啊啊,就是那裡,去那裡就對了。我蹦蹦跳跳靠近房子。窗戶透出燈光,我偷偷窺探。咦?高槻倫子、秒,還有十詩子,三人其樂融融,正在聊天呢。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他們都不理我了嗎?我不甘心,想進入屋內,但是大門卻一動也不動。我試圖敲破玻璃,但是玻璃十分厚實,敲不出半點裂痕。屋內的三人發現我,露出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們和好了,秒搔搔頭。是啊,我們和好了,高槻倫子滿面笑容。她那燦爛的笑容擊潰了我,那是多麼美麗的笑容啊!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還活著。身體又冷又重。水已經淹到了頸部,我的嘴邊漂著十詩子的頭髮。她雙眼緊閉,昏厥過去而沒有任何動作,猶如蒙克的畫。「十詩子!十詩子!」我不成聲地呼喊著,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我緊閉雙眼。啊啊!不該醒來的!強烈的懊悔念頭使我口中充滿苦澀。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水漸漸湧上下顎。痛苦現在才要開始,水的重量即將壓垮我的一切。為什麼?為什麼是我?憤怒、悔恨與絕望,我眼前只見一片血紅。尖叫聲從我嘴中發出,猶如野獸臨死前最後一次咆哮。我不想死!——咚咚咚!有人激烈敲打著門。我猛然抬起頭。抬頭的同時撞到了梯子,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腦袋也因此清醒了。這不是夢,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雷雨聲。有人試圖打開大門。我聽見試著不同鑰匙開門的卡嚓卡嚓聲,原來等待開門的時間是如此漫長。拜託!趕快!趕快進來啊!水上漲的速度不曾減緩,就快淹沒我了。卡嚓!大門開啟,狂風暴雨的聲響傳人屋內。「萬由子!」這聲叫喊大過一切風雨聲,我要哭出來了。「教授!」我大聲哭喊,水也跟著湧入嘴裡。水面上映照出教授大大的頭。「關掉!趕快把水關掉!」我一邊吐出水一邊吶喊,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只看見站在教授身旁的秒急忙奔跑,水聲總算停了。雖然外頭暴風雨的聲音依舊不停歇,這一刻對我而言卻是格外寧靜。我和十詩子全身無力,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我們從泳池拉出。我的身體早已凍僵,全身不停顫抖。十詩子被救起之後依然神志不清。奮力拍打她的臉頰之後,她眼睛總算恢復了一點神采。「教授,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終於能夠出聲了,我顫抖著問教授。皮膚的知覺也甦醒了,但還是凍得受不了。秒的模樣令我嚇一跳,他的頭上竟然包了繃帶。「你的頭怎麼了?」秒遲疑了一會兒說:「今天早上,有個中年男子打電話找我到海邊,之後我被人從懸崖推下海。後來也是教授找到了我。」我不禁看著教授。有人想殺了大家。教授不發一語,露出至今我從未見過的奇妙表情。我等待教授開口,但是教授的神情不變。之後教授拍了秒的肩膀,突然開口說:「秒,打開別墅的暖氣,讓她們兩個泡個熱水澡。我請來的客人就快到了,我們得準備迎接客人。」2雨勢越來越強。窗外水花四濺,雨已不再是水滴,而是一整片強力打下。泡完澡後,我烘乾衣物,披上浴袍喝著熱咖啡,如釋重負的舒適讓我昏昏欲睡。一個小時前,我還浸在冰冷的水中差點溺死,兩種處境猶如天堂與地獄。十詩子的臉上總算恢復些許表情,但依舊悶不吭聲。她只是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盯著咖啡杯。秒和十詩子保持一段距離坐在同一個沙發上。秒也保持沉默,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傷口疼痛吧。高槻家的別墅雖然老舊,但屋內乾乾淨淨讓人感到舒服。這裡的裝飾品大概是倫子挑選的,簡單素雅的擺設點綴在適當的地方,顯得恰到好處,好比早年日本人嚮往的外國洋房。照明也經過精心配置,燈光間接照射在低矮的地方,使屋內呈現自然悠閒的氛圍。如果沒發生那些事,如今我也不會在此享受清閒,這種感覺真是奇妙。真希望能放空腦袋就此沉睡。長時間處於極度驚恐狀態中,現在突然鬆懈下來,目前我一心只想睡覺。教授從剛才就一直在玄關徘徊。他之前說「有客人要來」,我沒把它當一回事,不過他的話似乎是真的。到底是誰那麼無聊,竟在這種時候來拜訪?玄關的老式門鈴發出巨大的聲響,房內所有人一齊回頭。大門開啟,風雨轟隆隆地吹進。訪客正是身穿雨衣的手塚正明。我不禁擺出提防的姿勢。兇手不是他嗎?他對教授輕輕點了點頭,脫下雨衣,從背袋中取出罐頭和密封盒。他竟然替我們帶來食物和飲料。正明瞄了我們一眼,默默走進廚房。教授似乎已經把我們的遭遇告訴他了。空曠的客廳內無人開口,只聽見外頭的狂風暴雨聲,還有正明炒飯的聲音。教授到底在想什麼?他所謂的客人就是手塚正明嗎?「哇!看起來很好吃哦!」教授顯得異常開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盤子。怪了,教授的語氣變得高昂時,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圖。正明特地替我們做炒飯,可是大伙都累壞了,我就連咀嚼都覺得吃力。做完料理後,正明坐在客廳角落的木椅上靜靜抽煙。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滯,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發現情況不對勁,秒也頻頻偷看教授或正明。「……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嗎?」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問他。秒和十詩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不行,再等一下。再來一個人就開始了。」教授以明快的聲音說著。再來一個人?「啊?還有人要來嗎?」「嗯,快到了。萬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好。」我打起精神站起來。沉默的時間持續好久。咖啡機發出美味的咕嚕聲,卻沒人續杯。我聽著雨聲,不知不覺打起盹來。砰的一聲。接著刺耳的鈴聲響起,大伙都跳起來了。教授連忙起身前去開門。再次聽見狂風呼嘯聲。這次出現的人物令我詫異。他的臉在瞬間被門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確實是矢作英之進。他似乎是自行開車前來,全身都淋濕了。但是他依舊散發出壓倒性的威嚴,一走進客廳,房內的空氣頓時覺醒了。他第一眼瞧了正明,兩人有點尷尬地點頭致意。「好久不見,泰山。」英之進對教授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彷彿有一股冰冷的煙霧由他全身裊裊升起。教授也靜靜地向他點了點頭。「你把我叫到這種地方來,我想我應該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吧。」英之進的聲音雖然柔和,卻蘊含了他刻意壓抑的霸氣。「是的。應該是您非常感興趣的話題。」教授不為所動,親切地拉高嗓門。我急忙為大家倒咖啡。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詩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正明也起身將椅子轉向我們。「夜深人靜,外頭又正逢暴風雨,天時地利人和,正是適合大家促膝談心的時候。我想該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為快的時候了,否則我們都快崩潰了。」教授猛然開口,以他那高亢詭異的聲音當起了司儀,這裡頓時成了大學教室。「對了,有句話我要先說一聲。伊東澪子要我傳話給矢作先生,她說她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教授說話的神情自若。矢作英之進卻僵住了。大夥一臉疑惑地互視。伊東澪子不是失蹤了嗎?教授是在哪見到她的?「……你,見到那個女人啦?」英之進面無表情,緩緩開口問起。教授頷首。「是的,不過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嚇死了。她說只要矢作先生肯原諒她,她希望能夠再回到畫廊。」英之進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冷淡的笑容。「嚇死是應該的,誰叫她要做那種傻事。」「的確。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膽大包天啊。」勒索?伊東澪子勒索矢作英之進?我猜得沒錯。澪子的確目睹英之進殺害倫子,所以她想借此敲詐英之進……「……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澪子會是『遛狗的女人』。」我的嘴違背了我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說起話來。大家的視線全集中到我身上。「教授,你記得嗎?第一次到伊東澪子的畫廊時,她在屋子裡焚著奇怪味道的香,聞起來很可怕吧?加上秒因為太緊張,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讓空氣中的味道變得更噁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卻完全不在乎。而且,當我把草莓禮盒送給她時,她聞了禮盒後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她說:『哇,這是什麼?點心嗎?』「當時我把禮盒拿在手上都還聞得到草莓味,而她將臉貼近禮盒,卻還察覺不出裡頭裝了什麼。「她聞不到,她是個失去嗅覺的人。倫子發現了這件事,我在警察局裡看到警犬的海報時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覺敏銳的動物,牽著狗走路剛好適合你呀,它來當你的鼻子嘛。倫子以之嘲諷澪子身體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會大發雷霆。澪子不希望讓任何人發現,我們拜訪那天她還發表高論,說什麼人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須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之類的。」我發現了這件事,也連帶察覺到另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