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放在教授桌上的照片。是那四個人獲贈的,或說是原本應該被贈予的四幅畫的照片。秒把它寄放在教授這裡。我順手拿起照片。高槻倫子的畫,是一切的開端。照片中的畫少了那股實物展現出的銳氣,因此我能夠冷靜斟酌畫作的內容。拿著照片,我緩緩坐下。我還是認為一切的解答都在畫中。高槻倫子的情緒起伏相當劇烈,換一個角度想,表示她的個性率真且不擅隱瞞。畫中蘊含的信息好像非常簡單。雖然還不清楚「遛狗的女人」畫裡有什麼意義,但肯定是對伊東澪子的揶揄嘲諷,而送給十和田景子的「黃昏」,其中的諷刺意味更是明顯。可是若以此推論,其他兩幅畫內含的信息卻難以解開。如果她與英之進曾經是婚外情的關係,送給英之進的「陰天」應當是揶揄此事,然而畫中卻讀不出任何信息。話又說回來,目前英之進的嫌疑最大,如果倫子早已預知自己將遇害,她是否發現兇手就是英之進?如果知道是他,以倫子的個性而言,她應該留下更明顯的信息才對。怎麼會是「陰天」呢?更叫人不解的就是「晚夏」。正明說他幾乎未曾與倫子交談過。交情如此淡泊,有必要送畫嗎?換句話說,其實正明與倫子的關係應該不一般,兩人的交情足以獲贈畫作。這表示他與倫子之間應該有密切的牽扯,也等於正明在說謊。那麼,「晚夏」這幅畫又會是什麼意思?我端詳著照片裡的畫。橫看豎看,它就是一幅平凡的海景畫。一隻青鳥倒在鳥籠裡。今年,青鳥已經不在了。倫子這麼說過。我猛然搖頭。我不瞭解正明的個性,也不清楚當時的狀況,光看這些畫是不可能找出任何端倪的。光看畫……四個人看到畫的立即反應一一浮現在我眼前。澪子的臉瞬間潮紅,大發雷霆。然而她在事後打電話給秒。告訴我畫作的標題,我要知道標題。她說。難道她也發現了畫中的含義?她發現了我們未察覺到的深奧意義嗎?英之進。他的表情挺奇妙的。在看到作品之前,他有些膽戰心驚。但是一見到畫,他立刻現出一副放鬆的表情,這是為什麼?那個表情表示他預料的內容並未出現在畫中。到底少了什麼?矢作英之進。腦海中再度浮現那輛白色汽車中的男子。是他殺了人,殺了高槻倫子。他那張猙獰的面孔。殺了倫子,逃離現場的英之進。然而我怎麼也無法想像,我所見到的英之進就是那名男子。他對秒的態度充滿關愛,也貼心地款待我們,這樣一個人若是殺死倫子的兇手,那麼往後我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了。我真的能告發他嗎?想到這,我的推理面臨了瓶頸。姐姐的朋友中,有兩位已婚者相愛了。這場戀愛談得轟轟烈烈,可說是障礙越多越是愛火焚身。後來兩人拋棄一切結了婚,女方把孩子讓給前夫,也換了工作,姐姐始終是她最好的傾吐對象。姐姐見到再婚不久的兩人時,嚇了一大跳,兩人變得骨瘦如柴,猶如不見天日的隱居者,就連在外一同吃飯時也注意著旁人的眼光。他們每月必須付出金額巨大的贍養費,遲遲無法好好享受生活樂趣,男方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因操勞過度弄壞了身體。不幸一點一滴侵蝕兩人,最終,兩人各自背負著債務,悄悄結束這段婚姻。我把照片丟回桌上。我想累了。為了轉換心情,我丟下照片後開始打掃房間。打開房間角落的紙箱,才發現我們忘了把倫子的素描簿還給秒。我們已經不需要這些了,得送回去。嗯,我記得我將送來時的送貨單留下了,放在哪裡呢?我翻了翻素描簿.忽然發現一件事。咦?我急忙拿起剛才丟在桌上的照片,再度仔細瞧了瞧照片裡的畫。心情越來越緊張。對了!我當時確實看見了!一定錯不了。為什麼我以前都沒發現呢?這或許是……我猛然抬頭看了牆上的時鐘,立刻下定決心。現在才十一點。今天應該不會有訪客。就算有,我也不管了。我立刻起身採取行動。急急忙忙收拾房間,關了燈迅速衝出門。我情緒非常亢奮,頭也不回地狂奔到車站。第一卷 第五章 通往大海的路1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驅使著我。無論如何得證實這一切。趕快!趕快!我得趕快抵達!上一回秒開車前往時,氣候涼爽、晴空萬里,今天卻是個灰沉沉的陰天,悶熱的空氣似乎都要粘在肌膚上了。已經過了觀光旺季,電車車廂內空蕩蕩的。我一個人獨佔四人座的位子,不時擦拭緩緩滲出的汗水。窗外的綠色越來越濃密。好幾年不曾在平日白天搭乘支線電車,而且還是臨時起意。像這般空手就前往遙遠的地方,往後還能有多少次機會呢?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解脫感。無意間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在人生中,雙手空閒的時間少之又少。我們總是雙手提了許多行囊,前往遙遠的目的地。我的行囊。看著窗外,現在我確定了一件事。但是有個疑點依舊懸在我內心深處。我好像忘了什麼,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似乎關係著這一連串故事。車廂內寂靜無聲。只聽見電車行進時發出的搖晃聲以及風吹過的呼呼聲。天色逐漸陰暗,就快下雨了。厚重且灰暗的雲層低垂,籠罩了天空。彷彿看電視過久似的,我的腦袋某處麻痺了,強烈的睡意襲來。啊,電車真是方便極了,我只要坐在這裡睡覺,它便能把我送到目的地呢。每當看見大海的剎那,我總會有股奇妙的感覺。在大海現身之前,必定能感覺到預兆,一種即將豁然開朗的預感。看著窗外灰色大海的碎片。大海閃耀著鈍重的銀色光芒迎接我。即使相隔很遠都能看見波濤表層的泡沫,透露出秋天的氣息。電車突然減速,靠站停車。噗咻,電車發出洩氣般的聲響開門。一個外表老實的中年男子上車了。滿臉通紅,手上拿著杯裝的日本酒,他嘟囔了聲,坐進我隔壁的四人座。大白天就開始喝酒啊?男子轉眼間喝完,將空瓶子放在座位底下,雙手抱胸打起盹來。看著他,我也困了。想想最近,自從與高槻倫子扯上關係之後,我已經連續好一陣子都睡不好了。今天這趟臨時起意的旅行並非我以往的行事作風,這趟旅行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我只是想再度站在倫子遇害的現場,試試自己能看見什麼。這一連串的事件面臨一個未完成的結局,這樣就夠了,結束了——我只想借此行動告訴自己。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電車大幅度搖晃後停車,我突然驚醒。聽到沙啞的廣播聲,我急忙站起來。目的地已經到了。鄰座的男子已起身下車,空蕩蕩的座位上充滿酒臭味。我也跟著下到車站月台。就在這時候,各種畫面同時浮現在腦中。澪畫廊的內部、急診醫院的走廊、警局的接待室。激怒的伊東澪子、跑過我們眼前的護士、表情困惑的刑警。我佇立在月台上無法動彈。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電車在我背後啟動,喀咚喀咚地駛遠了。溫熱的風蘊含了雨水的味道,吹撫過無人的月台。我呆愣許久才搖搖晃晃舉步。剪票口的站員發現還有乘客沒走出來,疑惑地盯著我看。遠方傳來細微的雷聲。出了車站我走向海邊,走在沒有鋪柏油的道路上,小石塊在腳底沙沙作響。迎面而來一陣風,襯衫下的汗水因此變得冰冷,我不禁打戰。走上坡道,我看見手塚正明的店坐落在坡道的頂端。背後的天空卻和上回完全不同,陰沉且昏暗的漩渦露出不愉快的神情,猶如高槻倫子的作品,想必她也是在這樣的天色下畫出那幅海景畫的。案發的前一晚是颱風天。沒錯,就是颱風天,因此無人發現。步下電車時,我領悟到該如何將那幾件事一一串聯起來。一切都通了,所以才會有那幅畫。興奮之情逐漸退去,我只能默默爬上坡道。或許是壞天氣的緣故,週遭空無一人,彷彿這世上只剩我一個。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故事。一群孩子們在聽了一張集合數位著名指揮家的交響樂唱片後,竟然紛紛呈現異常反應。有些突然亢奮起來,有些號啕大哭,還有孩子昏厥過去或是動手打人。家長們擔心不已,後來發現孩子們只對唱片中的某一首曲子有反應,便前去拜訪這首曲子的指揮家。指揮家透露了一個奇妙的秘密。這首曲子是以死者國度的湖泊中的天鵝為題的,但是指揮家不論如何揣摩,都無法想像死者國度的意境。他懊惱著,竟然吞下了毒藥。他在生死間徘徊了一段日子。就在這個時候,他在黑暗中看見雜草叢生的山丘。巨大的山丘聳立在渺茫且昏暗的空間中。山丘上有一棟房子。他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接近房子。他非得拜訪那棟房子不可。總算抵達房子前,他卻在敲門的瞬間甦醒了。重獲生命後,他一邊幻想那座山丘,一邊指揮曲子,完成了那張唱片。那是每個人在出生前必須通過的山丘。這首曲子刺激了孩子們出生前的記憶。故事就此結束。如今我緩緩爬上坡道,這座山丘與手塚正明的店宛如位於生死界線處。漫長的坡道讓我以為永遠到不了。雖然這樣想,我也總算接近店面入口了。店的全貌出現在眼前時,我更認為自己想的沒錯。我偷偷瞧了瞧店內。天氣不佳,店內沒半個客人。走進店裡,手塚正明立刻發現我。「啊啊,你是上次那位……」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向他說明來意。「你好。不好意思,突然前來拜訪。我今天突然好想看看那幅畫,所以……」正明立刻撇開頭。「自從那天之後我一直很忙,還沒裱框呢。據說今天有低氣壓氣團經過,我原本打算打烊了。」他明顯露出不悅的神情,用全身表現出拒絕我的意圖。我靜靜凝視他。「你並不打算買畫框,也不打算掛上那幅畫吧?」正明驚訝地看著我。窗外海面的水平線逐漸模糊,成了混濁的灰色畫面左右搖晃。一股強勁的風吹過店面上方,傳來嘎——嘎——的聲響。「……你,到底是誰?」正明臉色蒼白,低聲說著。「我是高槻倫子的朋友。」其實我自己也不懂,我,到底是倫子?還是我?正明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就當做我在自言自語吧,這只是我的突發奇想,我看著那幅畫和她的素描簿,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我不打算揭發誰,也不打算責怪任何人,我只是在這裡自言自語罷了,你懂嗎?」正明微微點頭。我在店裡緩緩走動。窗外是一大片灰色畫面,我彷彿可以看見越過海上的風。「我有兩個朋友,各自擁有家庭卻愛上了彼此。他們雙方都有家庭,該如何聯絡對方呢?女方在先生的公司工作,雙方家庭也互有往來,只要任何一方稍做聯絡,便會立刻東窗事發。於是兩人把一家經常造訪的店當做聯絡處,兩人分別打電話到店裡,通過老闆約好時間,由店老闆協助掩護。店裡的客人不多,老闆總能接起他們的電話。由於兩人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選擇咖啡店,晚上則前往營業到深夜的酒吧。那家店老闆守口如瓶,並不干涉他們……」就算我不回頭,都能察覺正明的臉色變了。「這樣說或許有點不太禮貌,不過這家店不也很適合嗎?適合讓已婚的高槻倫子和矢作英之進通過這裡互相聯絡。他們大老遠從東京跑來,把這裡當做聯絡處,誰會察覺到呢?只要是兩人見面的日子,倫子便在素描簿上做記號。我起初以為那是打叉,不過,那應該是羅馬數字的Ⅹ吧——數字的10,TEN,這是這家店的店名吧。」從我嘴裡滔滔不絕流瀉出話語,彷彿不是我在說話。「原來倫子口中的青鳥就是這家店。」窗外景色垂下了暗幕。「第一次來到這家店時,我也看見了同樣的青鳥,我和倫子看見同樣的東西。因為週遭樹叢與地形的關係,這家店的屋頂看似一隻展翅的海鷗,剛才我再度確認了這件事。藍色屋頂的藍色海鷗,這就是她的青鳥。不過,畫中的青鳥死在鳥籠中,因為這家店拒絕再當聯絡處。」正明走進吧檯,無力地坐下。「她送畫給你,表示她非常怨恨你拒絕替她牽線。可見她多麼愛英之進,否則不可能送畫給你,從她送畫給你這點就能瞭解她對英之進的深情。」正明依舊保持他磐石般的面容,面無表情,直直凝視著前方。「……所以你想說什麼?這點理由就想責怪我嗎?」他丟出這句話。我微微笑著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只是自言自語,並不打算揭發任何人。我只是想瞭解真相。」我坐在窗邊吧檯的位子,空無一人的店內只有我們兩人,隔著一片玻璃的彼端吹起不祥的疾風。「……一開始,這只是一場玩笑,只是鬧著玩罷了。把這裡當做我們的秘密基地吧,特地從東京打電話到這裡聯絡對方,不是很浪漫嗎?他們這樣說著。而我,我竟然能夠參與這兩位當紅名流的隱私,對此我有種快感,盡責地扮演好牽線的角色。偶爾英之進會帶著朋友們半夜前來,只點上燭光舉辦深夜派對,倫子待在別墅時也經常半夜偷溜過來參加。「在我眼裡,他們兩人相當帥氣美麗,耀眼奪目。多麼登對的兩人,這是命運的安排吧。當時我陶醉在聯繫兩人的角色中,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得意。不過,倫子是認真的。我想英之進的確也曾認真愛過她,然而倫子越陷越深,英之進發現情況不妙,便漸漸疏於聯絡。英之進的感情逐漸冷淡,倫子反而越來越執著。」正明以平淡的語氣述說著。「牽線的角色越來越難當了。英之進的心越離越遠,倫子變得疑神疑鬼,歇斯底里。最後她竟然怪罪到我身上,說我故意不替她牽線。她懷疑我忌妒英之進,有事沒事找我出氣。」這話八成是事實吧。我想,正明不能否認他曾經仰慕拿著黃色玫瑰在海邊散步的倫子。「倫子來到這裡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告訴她不能像以前那樣幫他們牽線了。她原本以為來這裡和英之進相處一段時間後,就能夠重修舊好,因此聽到我的話便大發雷霆。我試圖安撫她,但一點用都沒有,她從此完全不理我,我再也沒見過她。我只能確定她當時相當焦慮,把孩子當成出氣筒,我非常心疼秒,沒想到後來竟然發生那種事……」「你說你不知道有沒有人拜訪倫子,這也是騙人的吧?」正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現異樣。「其實事發前一天,英之進曾找倫子談過,打算完全斷絕這段感情。他先來向我詢問倫子的近況,接著便前往倫子家。我擔心他們兩人,於是偷偷跑去觀察動靜。就在颱風來襲前,我看見英之進驅車離去,倫子面目猙獰地對著車子大肆詛咒英之進。」所以,那時候倫子尚未遇害。難道兇手不是英之進?怪了。或許他在離開後,再度偷偷跑回來行兇。暴風雨中沒人聽得見汽車聲,週遭住戶也多半躲在家中,或許只是恰好無人發現他。「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倫子。之後,就是我上次跟你們說的那樣了。」「你認為是誰殺了倫子?」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正明搖搖頭,面容恢復了原本的粗獷神情。「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想。這應該是臨時起意的吧。」他撇開頭,似乎再也不願多說什麼。我簡單向他道謝後離開。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情緒。我只是緩緩走在路上。遠方的雷鳴透過地面傳來轟隆悶響。雷聲比剛才更接近了。不應該走在空曠的地方,盡早離開吧。加快腳步走進樹林中的小徑,我看見樹叢後那棟木造的小學校舍。我忽然想看看倫子的別墅,或許能想起什麼。風越來越大。小學內寂靜無聲,已經放學了嗎?還是因為天氣不佳,學生提早返家了?也許這裡真的沒有任何人,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懷著無法言明的奇異心情,孤零零走在路上。別墅就在斜坡上的寂寥樹林中。沒有誇張的裝飾,猶如隱藏起來的秘密之家。我靜下心凝視房子,但什麼也想不起來。難道我已經忘了?我決定在房子的周圍走一圈。房子結構紮實,由粗大的黑色木材組合而成。牆壁仿造西班牙風,刻意塗上厚厚一層白色灰漿。走到房子後方,我發現一棟增建的嶄新建築。像個四方形箱子,好奇怪,這棟建築物是幹嗎用的?走近建築物時,我發現一隻女用涼鞋掉在草叢間,那是年輕女孩喜歡的款式,而且還相當新。我走到門前,隨手轉了一下門把。門竟然開了。打開這扇厚重的門,裡面好暗。我呆立在門口,讓眼睛習慣黑暗,忽然發現人口附近躺著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是什麼?這個物體微微抖動著,發出呻吟聲。我不禁往後退。是人倒在地上,是年輕女孩……「十詩子!」我猛然大喊,這時我感到背後有人出現。回頭的那一剎那,眼前出現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