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大家都以為很快就可以找出兇手,畢竟事發沒多久就被發現,而且有證人指出,案發當時看到一輛白色汽車駛離現場。可是僅止於此,始終找不出其他線索。警察也急壞了,調查她身邊所有相關人士,也徹底盤查了我,因為我是第一個發現者。警方試圖判定我為兇手,然而最終還是以兇手身份不明而結案。」「在她過世前有沒有人來拜訪她?」教授小聲問道。正明微微搖頭。「你也看到了,我家和她的別墅有一段距離。當高槻一家人來度假時,除非他們找我,否則我也不會過去,所以我完全不清楚。」秒獨自蹲在懸崖上,靜靜凝視大海。大家不發一語。面對大海,心中不由得萌生無力感,已經沒有心情追究這一切,現在再探究遙遠的往事,彷彿都是無謂的。「只是……」正明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發當天,來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奇怪的女人?」「一個濃妝艷抹,自稱伊東的女人。』應該是伊東澪子。我和教授眼神交會。「她莫名其妙地劈頭就問我高槻倫子去哪了?而且她還渾身酒味,令我相當不舒服。當我說出『倫子被人刺殺了,據說殺人魔還徘徊在附近呢』時,她變得驚慌失措,臉上露出異常恐懼的表情,慌慌張張地回去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滑稽的表情呢。」正明竊笑。笑容未歇之際,他突然伸手按住太陽穴。「……實在是難以置信。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一到夏天,每天早上我都忍不住看看海邊,以為她還在那裡散步。「她總是獨自走在岸邊,踩在浪花中,手上拿著一朵黃色玫瑰。「每當我回想,總是想起她在海邊散步的模樣。不過,我沒和她聊過什麼。」海風輕輕撫過正明剛硬的臉龐。談話就此結束。秒搖搖晃晃起身,面帶空虛的神色向正明深深一鞠躬。正明也輕輕點了點頭。我們走下坡道,回頭時看見正明還在懸崖上。背對大海那一瞬間,我又聽見那個聲音。砰!關車門的聲音。急忙啟動引擎的白色汽車。汽車駛離。焦點移到車內。彷彿攝影機的特寫鏡頭,我的視線快速拉近,進入車內。畫面拉近的速度逐漸轉慢,視野裡的景象變得模糊粗糙。車內有一個人,焦點逐漸集中在那個人身上。男的……是個男人。男人突然回頭往我這邊看。那張臉越靠越近。凶狠猙獰的表情,牙齒外露、眼球充血。那是……那張臉是….倫子的素描簿中的那張臉。那是,矢作英之進!「這陣子真是太麻煩你們了。抱歉,我竟然讓你們面對這麼多不愉快和麻煩事。我非常感激你們,下次我會正式去向你們致謝。」站在教授家前,秒彎下龐大的身軀深深鞠躬,頭低到我都快可以看到他的背了。我心中忐忑不安,感到自己的笑容僵硬。矢作英之進。倫子身亡時,開車駛離案發現場的那個人。怎麼辦?兇手怎麼會是他?我好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說出口等於指名他是兇手,我不應該草率說出去。「對不起,幫不上什麼忙。」我只能說出這句話。秒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之後他垂下目光,鞠躬後返身上車。「記得送喜帖給我哦。」教授對他說。秒在車上淡淡地微笑。不知為何,我心中充滿愧疚。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秒開車轉過彎角,轉眼消失。「唉,真是樁奇妙的事件呀。或許不該稱它為事件……」教授在一旁伸著懶腰。就此結束了嗎?就這樣?我感到強烈的惶恐不安。英之進的臉將永遠烙在我的腦海中,我得帶著這個烙印活下去嗎?那張猙獰的臉龐將與我永生相隨?即使去告發他,我也沒有任何證據。況且對方又是個大人物,絕對沒有任何人肯相信我的說法,我只會招來唾棄的目光,過去的經驗讓我能預測出後果。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我的胃揪成一團。該不該告訴教授?我偷偷瞧了教授一眼。不過,教授說英之進是他的老朋友,我的話只會造成教授的困擾,不是嗎?內心焦灼、混亂不堪。那天我始終無法向任何人說出自己的發現。回家的路上,週遭的風景都無法進入我的眼中。趁著燒開水的時候,我攤開晚報來看,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吸引住目光。伊東澪子。我心頭一震。報紙上怎麼會出現她的名字?我坐正姿勢,專心讀著報紙。那是一則簡短的社會新聞,標題是「畫廊女老闆失蹤」。「十天前,伊東澪子離開澪畫廊後就行蹤不明,來店取畫的客人發現後報警。在她失蹤數天前,畫廊附近曾出現數名可疑男子徘徊,警方懷疑此事件並不單純。」為什麼會是伊東澪子?水壺冒出猛烈熱氣,我急忙關上煤氣爐。我帶著混亂的思緒坐在椅子上。伊東澪子打電話給秒,要秒把那些畫的標題告訴她。為何她要知道作品的標題?為何她會失蹤?我越想越混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嚇得縮起脖子。最近我越來越怕接電話了。「喂?」「喂,我是十詩子。」又來了。不過她今天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尋常。「剛才有通電話找秒。他的樣子怪怪的,剛才急忙出門了。」「什麼?」「一定是恐嚇他的傢伙打來的!我去跟蹤秒。」「等等,等一下啊!」「我想跟萬由子姐報備一聲。快跟不上了,我要走了!」「等等!別去啊……」我急忙阻止她,但電話已經斷線了。晚上又接到一通電話。姐姐和我吃完晚餐後擺出極為不雅的姿勢看電視,看著看著便打起盹來。姐姐難得早回家,她說是因為突然想吃什錦炊飯。她以飛快的速度做晚飯,接著一語不發地狼吞虎嚥、猛灌啤酒。之後她將雙腿擱在桌上,立刻呼呼大睡。這根本就是糟老頭的行為嘛!我眼神中帶著淡淡哀愁望向姐姐滿是藥膏貼布的腳底,然後我也跟著睡著了。電話鈴聲響起,姐姐卻完全沒聽見。我揉揉眼睛,起身接起話筒。又是十詩子嗎?「喂?」「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您。我叫十和田,請問萬由子小姐在嗎?」「啊?十和田,您是十和田景子女士嗎?」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啊啊,太好了,你在呀。突然打擾你,真抱歉。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是的,可以……」不懂她為何找我,我只能點頭附和。「我想你應該會懂,上次有些話不方便說,在男性面前比較難以啟齒。」景子醇厚柔美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邊。「那幅畫裡的兩個少女……是倫子和我。」「啊?」我回想那幅畫。的確,畫的下方確實有兩個少女。「你記得嗎?那兩個人手上各拿了一朵乾枯的玫瑰。看到畫的當下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好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你是不是去了月亮?』——我不是提到有個大學生教我們西班牙詞組嗎,當時我和倫子同時愛上這個大學生。就我和她的個性而言,兩人都不喜歡表現出自己的感情,不過在檯面下卻鬥得你死我活。現在想起,那已變得只是一段懷念的往事了。就結果而言,我贏了;不過也只是一小段時間。當時我們就讀的高中行事非常浪漫,畢業典禮之後有場謝師宴,學生可以邀請自己的男朋友出席。畢業典禮結束後,走出校門便看到那些被邀來的男孩子們一個個捧著花束等著,這是既美妙又殘酷的景象。那個大學生送我一束玫瑰花,看到倫子的臉色發青,我陶醉在短暫的勝利中,飄飄欲仙。「不過這畢竟是場兒戲,我們交往幾個月就分手了,因為他有了別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就是倫子,據說倫子積極追求那個男生。現在想想,其實倫子並不喜歡他,只是看不慣他當時選擇我。倫子雖然曾擁有他,不過後來還是分手了。那個男生一踏入社會,立刻和公司同事結婚了,也就是說我們兩人都收到一朵乾枯的玫瑰,我們的結局一樣。」倫子有仇必報的個性令我傻眼。或許也可以稱她為率真,不過她的行為猶如孩子般殘忍。她果真是個性格獨特、個性強烈,還有些哀愁的女人。「對不起,讓你聽這種陳年往事,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點。上次我握著秒的手時,我看見了。你沒發現嗎?」「發現什麼?」「我看見海邊有個小女孩。」「女孩?不是男孩嗎?」「不是,是女孩。還有,秒現在情況危急。」「危急?」「我希望你陪在他身邊。我不清楚是怎樣的情況,只知道他現在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中。—個非常龐大且危險的東西正在逼近他,最好有人陪在他身邊。小女孩將會是—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咕咚!聽到一聲鈍重的聲響。什麼聲音?話筒似乎被用力甩下,刺耳的聲音讓我忍不住把話筒拿遠。遙遠的彼端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喂?喂?」我大喊。「十和田女士?怎麼了?有人在那邊嗎?喂?喂?十和田女士!」無人應答。不過,我從話筒中聽到了,有人開門逃離現場。3「她雖然保住了性命,不過狀況依舊危急,意識尚未恢復。她頭蓋骨都凹陷了,我不可能讓你們進病房會面,你們想害死她啊?」半夜的急診室裡忙亂不堪。救護車一車接著一車駛進醫院,護士們快步穿梭。十和田景子的主治醫師剛剛替她動完手術,臉上還殘留著開刀時的魄力,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所謂我們,指的是我和教授、秒和十詩子,以及抵達案發現場的刑警。兇手拿起鑲有時鐘的青銅製人像重擊十和田景子,之後逃逸無蹤。她似乎是在學校打電話給我,現場是無人的學校及寂靜的住宅區,尚未找到目擊者。「患者的家屬呢?」醫師轉向刑警們問道。「她先生在七年前過世。我們已聯絡上她在福岡的女兒及女婿,他們正趕過來,應該會在明天中午抵達。」「是嗎?我們該做的事都做了,現在只能等她甦醒。有什麼話就等家屬到場再說,麻煩你們先離開,我還得忙下一場手術。」醫師匆匆離去,留下我們站在人潮忙亂的走廊上。「我去聯絡警局,麻煩各位在這裡等一下,我還有話想向各位請教。不好意思,不會耽誤太多時間。」這是我第一次和刑警之類的人交談,不過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和一般上班族沒兩樣。去打電話的年長刑警還算有點架勢,至於另一個跟我並肩而坐的年輕刑警,就算你說他是郵局的櫃檯人員,我也不會懷疑。昏暗的走廊裡,大家坐在醫院獨有的長椅上,低頭不語靜靜等待。藍色的逃生指示燈,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秒一動也不動地臉色茫然,眼神空洞。十詩子抓起我的手。「剛才我跟丟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秒,在外頭徘徊了一陣子才回家,發現他比我早到家。我逼問他剛才那通電話是誰打的,他硬說是不認識的人的惡作劇。之後,我們就接到教授打來的電話……」她細聲耳語。一雙大眼淚水盈眶,看著我的眼神彷彿想訴說些什麼。從她的肩膀、指尖傳來一股令人發寒的不安。「請你陪在秒身邊。危險正逼近他。」景子剛才在電話中說過。兇手已經展開行動了。是矢作英之進嗎?我對這一切都還沒有真實感,但確實有人受害了。下一個會不會是秒呢?「振作一點!只要十詩子在他身邊就沒問題。不要讓他落單,懂嗎?」這種時候最好以斥喝為她打氣。十詩子的表情痛苦得扭曲,身體頻頻顫抖。我感到既無助又無奈,深深吸了一口氣,仰望天花板。不知從哪間病房傳出撕心般的號泣聲。是剛才因為車禍而送進醫院的患者家屬吧。啊啊,快受不了了!我忍不住緊閉雙眼,咬緊牙根。有人在瞬間發生車禍失去性命,卻有人想活生生打死一個人,兇手到底作何居心?世上有這麼多人帶著遺憾結束生命呢!無處發洩的憤恨充滿心中。「警局就在這附近,能否勞駕各位到警局一趟?在這裡說話比較不方便,到我們那邊喝杯茶也不壞。」年長的刑警回來了,兩名刑警竊竊私語後,年輕刑警過來拜託我們。醫院還是警局?我想在任何一邊都不會有好心情吧。不過,我該向警方說明到什麼地步呢?報警的人是我,我必須說明我和十和田景子的關係。那麼,我與秒或是高槻倫子的關係該如何解釋?萬萬沒料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與警方扯上關係。如果說出實情,一定沒人肯相信。但也沒時間串通了。我偷瞄了秒一眼。警局確實就在醫院對面,應該有不少人曾在這兩處往返吧。警局內的燈光刺眼,人來人往吵吵鬧鬧,但比起醫院活潑多了,我的心情也因此放鬆不少。我們被慎重地引導到一間房間。這間房間並不是所謂的偵查室。它是一間平凡的接待室,牆上貼了一張海報,是一名笑容僵硬的女警牽著一隻警犬。木板長桌上,一條白色塑料材質的桌布顯露出寒酸的生活氣息。「不好意思,依規定必須詢問各位幾個問題。是你報警的吧?」年長刑警看著我。「是的。起初是這位高槻秒先生為他母親辦畫展,我是畫展的工作人員。據說十和田女士是他母親的同學,為了替他母親的生平作年表,我們拜訪了十和田女士。由於十和田女士希望補充一些事項,所以特地打電話給我。在我們談話的中途,電話卻突然中斷。我以為她會重撥給我,但怎麼等也等不到。我很著急不安,便報警了。」「你以前不認識她嗎?」「是的。因為這件事才認識的。」「高槻秒先生以前認識十和田女士嗎?」「我也是這次才認識她。我想聽聽家母學生時代的往事,所以在這個月中和她聯絡,她也幫了我許多忙。」秒雖然臉色蒼白,但不忘配合我的說辭。刑警沒再問我們什麼。事實上,我們與十和田景子確實只見過一次面。十詩子和教授也只是接受了形式上的偵訊,警方或許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裡。沒多久,我們就獲准離開了。「教授,到底是誰對十和田女士做出這種事?」時間已經接近深夜。目送秒和十詩子驅車離去後,我邊走邊問教授。然而,我其實是在想別的事。剛才在醫院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是什麼?好像有什麼東西懸在心上。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進入警局。我試圖理出頭緒,但始終想不出來。「對了,教授你知道伊東澪子失蹤了嗎?今天的晚報上報道了呢。竟然已有兩個贈畫名單上的人陸續出事,難道殺死倫子的兇手又開始行動了嗎?」我險些說出自己對英之進的懷疑。教授突然回頭,一臉漠然地說:「嗯,我也看到晚報了。沒事,她過得很好。對了,我明天要外出一整天,那就麻煩你顧家哦。」「啊?」教授的話讓我傻眼。不顧我的反應,教授把我送上出租車後,揮揮手便匆匆離去。教授到底在想什麼?現在十和田景子已經遇害,秒的處境危險,他竟然還說伊東澪子沒事,教授有什麼證據呢?腦袋裡亂七八糟的。我已經無力思考,回到家後,臉也不洗就倒進床鋪裡。隔天沒有訪客。我獨自在辦公室內整理文件、打打計算機度過無聊的一天。打電話到醫院詢問十和田景子的狀況,院方說她毫無起色,目前仍然謝絕訪客。我孤零零地坐在房裡。教授到底去哪兒了?一切謎團全都懸在半空中。這時我怎能想到,之後竟有那麼令人遺憾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