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子望向秒。秒點了點頭。「雖然沒有倫子那麼誇張,我也看得見。」一瞬間,景子似乎看了我一眼。是我看錯了嗎?這就是物以類聚?沒想到這些古怪的人紛紛出現。這麼說來,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或許並不少。「我和倫子對這種能力的看法南轅北轍,倫子怎樣都看不慣我的想法。我小時候就看破了,就是看得見,還能怎麼辦呢?這不是佔便宜也不是吃虧,我只能坦然接受無法改變的事實。倫子就不同了,她試圖解釋她所看到的每件事物,渴望從她看見的東西及自己身上找出意義。她的反應過於敏感,在某種意義上,她是在消磨自己的精神、享受自虐。被我這樣一說,倫子氣到滿臉通紅。知道倫子怎樣叫我嗎?是『月亮小姐』喲。」景子輕笑著。秒紅著臉低頭不語。「啊啊,你不必為此羞愧。看來倫子對於自己孩子可是教導有方,你是個堂堂正正的好青年。我看破這一切,在她眼裡看來,我這種灑脫的態度顯得自大吧。當時我們認識了一個大學生,他在學校選修西班牙文。他告訴我們,西班牙文中形容一個人呆滯的說法是『你是不是去了月亮?』,倫子因此大笑說:『這句話太適合你了!』「『你總是發呆,好像去了月亮背面。』「『什麼事啊,月亮小姐?我的月亮小姐。』「她經常這麼叫我,用她那帶著諷刺眼神的美麗雙眸看著我。啊啊,真懷念,這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景子的雙眼散發少女般的光芒。「倫子比任何人都渴望美好結局,卻又比誰都不相信會有那麼一天。要說她不幸,應該就只有這一點吧,因為她擁有了這麼棒的丈夫和兒子呢。」景子的目光忽然變得暗淡,似乎關閉了心中某種情緒的出口。她面帶微笑,緩緩搖頭。「……我是不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不過我都是實話實說。因為你說你想聽有關倫子的事……其實我想了很多,我是不是應該只選美好的部分說給你聽?不過這樣就沒有意義了吧。平時我也教導學生應該說出實話,隱瞞、欺騙或是美化,並不會帶來好處。我可以立刻看穿學生們是否在撒謊,而且如果自己撒了謊,只會失去學生對老師的信任。孩子們沒有大人想像中柔弱,只要好好訓練,每個孩子都能夠面對現實。「總之,倫子的存在對我是有意義的。其實我很開心。活了這麼多年,太多時間投入在工作上,也認識了許多人,但最後留在手中的只有一小撮。或許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被留下來,即便那是憎恨也好,今天起它便以具體的事物留在我身邊了,謝謝你,我會好好珍藏這幅畫。」景子想說的話似乎全說完了。秒和教授正打算起身。「你……」我嚇了一跳。景子忽然轉向我。「你也是吧?你也看得見,對嗎?」果然被她看穿了。「這不是壞事,你應該積極享受人生。我的學生中也有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並不孤單哦。」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忽然好想哭。直到今天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背負的孤單和不安有多麼沉重。「秒,請你建立一個美好的家庭,祝你幸福……可以讓我耽擱你一點時間嗎?能不能讓我為你祈求幸福呢?」景子笑著握住秒的手。秒驚訝不已。寂靜籠罩了整個房間。景子遲遲不肯放開手,她的雙眼猶如玻璃珠般清澈。到底怎麼了?景子歪著頭,臉上浮現難以形容的詭異表情。啪一聲突然響起。房間劇烈震動。地震!我和教授跳了起來。但那只是一瞬間。我鬆了一口氣,先朝頭頂上看了看。再望向前方時,眼前的景象把我嚇壞了。景子背後,一個老舊書櫃的玻璃門上出現放射狀的裂痕,景子的背影就像是馬賽克般映在裂開的玻璃上。景子面無表情,緊盯著秒好一會兒之後總算放手了。秒的臉色發青。「抱歉,太久沒做了。哎呀,嚇著你們啦?」景子回頭看了看後方,若無其事地對我們微笑。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剛才那是……」秒驚恐地問她。景子一臉悠哉地聳了聳肩。「這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呢。」「我的月亮小姐……」教授站在地鐵車廂中喃喃自語。「家母喜歡給人取綽號。『我的小紅帽』『我的小飛鳥』,小時候她用各種名字叫我。我想家母是喜歡景子女士的……或許家母的『討厭』就是『喜歡』吧,不這樣想的話我難以接受……我怎能接受家母到最後一刻依舊把畫當成憎恨的對象來描繪呢……」秒似乎受了不少打擊。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種震動,還有玻璃上的裂痕。景子站在校門口目送我們離開,她駐足原地遲遲未離的身影令我印象深刻。「我或許不該執行送畫這個遺願,我似乎只是在傷害這些人……」秒自暴自棄地說道。收到畫的那些人……除了他們以外,還有許多人也因此動起來了。在畫展縱火的人、恐嚇我的人,是贈畫名單上的人嗎?或是另有其人?與高槻倫子又有什麼關係?看著秒沉重的神情,我腦中浮現出景子的臉龐。她為何露出那種表情?她在秒身上看見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我可是什麼也沒看見呢。轉頭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教授。教授安靜得令人無法置信。不論到哪,他絕對不插嘴。以往的他充滿好奇心,總喜歡不斷地丟出問題。難道教授最近身體不舒服嗎?「我要把畫送給我憎恨的人們。」英之進呢?倫子不是深愛著英之進嗎?「陰天」那幅畫裡蘊含了憎恨嗎?行駛中的地鐵車廂內,被震耳的轟隆聲包圍卻顯得寂靜。我們在黑暗中並肩沉默,就這樣被送往無法預見的下一站。「……英之進和倫子的傳聞,在當年早已廣為人知。」在送我回家的路上,教授忽然開口。自從油漆事件發生後,教授決定盡可能地送我回家。我有些緊張。「到處都有人目睹他們兩人出雙人對的身影。畢竟英之進是倫子成功背後的推手,新興女畫家和事業如日中天的年輕企業家,容易落人口舌啊。不過當時兩人都已婚,也有人猜測他們只是互相利用,製造話題。英之進在政經界頗有勢力,所以沒幾個人敢公開談論這個傳聞。」至少,倫子確實愛著英之進。她深愛著那相貌幹練的男子。「教授,你都是在哪聽來這些消息的啊?」「我就只有人面廣,畢竟任何地方都有人喜歡聊往事。我現在正在調查倫子死前最後一周在別墅週遭的行動蹤跡,可是不容易呢……」教授望著斜前方喃喃自語。季節過了盛夏之後,日落提早了。前陣子在這個時間還有些許陽光,而今天夜色已經悄悄臨。住宅區的街影變得又深又濃。熟悉的風景出現在眼前。接著就是我家……忽然看見一個影子閃過眼前。姐姐嗎?不,是比姐姐更矮小的人影,往後院跑去……「……教授,有人!有人在我家!」我不禁抓住教授的手,低聲耳語。教授也看見了,默默點頭,立刻走向路旁。「萬由子,你一個人進家裡。我躲在後面隨後進去。」教授小聲地指示我。我神經緊繃,點頭故作平靜,一如往常取出鑰匙走近玄關。心跳瞬間加快,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鼓動著。鎮定,鎮定。那人走向後院,不會立刻攻擊我。家中一片漆黑。我靜靜觀察週遭的動靜。沒有任何聲音。然而確實有人躲在我家後院。從鄰居家敞開的窗戶傳來電視中的笑聲。想必入侵者也聽到這個笑聲吧。隔著房子,我們兩人各自懷著緊張的情緒,聽著電視的聲音。吞下一口口水,我刻意大步走向玄關,卡嚓卡嚓地轉動鑰匙。門開了。我確定教授在我身後壓低身子偷偷跟上來。「開燈。」他小聲地對我說,然後悄悄走向後院。我進了屋子,和平常一樣快步走進每個房間,打開每一盞燈。我不由得往窗外及後院看去。打開客廳的燈那瞬間,我看見窗外有顆圓圓的人頭縮了回去。果然有人!有人人侵了!心臟跳動得更加劇烈,雙膝頻頻顫抖。她到底長什麼樣子?有沒有帶武器?她打算殺我嗎?該不該報警?會不會被她聽見?還有,教授沒問題嗎?我東張西望快速環顧房內,想找出可以拿來當武器的東西,但似乎沒什麼像樣的。我看見一把姐姐用舊的網球拍,就這個吧,有總比沒有好。抓起網球拍,我窺探後院的動靜。沒有任何聲響,只聽見蟲鳴。我躡手躡腳靠近窗邊。駐足的瞬間,我感到一陣驚悸。有人埋伏在牆的另一邊!隔著一道牆,我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三十厘米。我聽見急促的呼吸聲、踩下碎石礫的沙沙聲。我不禁往後退。「別跑!」是教授的聲音!我聽見牆壁後面的人急忙奔跑。鎮定神智後,我也慌慌張張跑向玄關。黑影急速飛進眼簾,我立刻伸出自己的腿。腿上一陣劇烈撞擊。那人跑得太快,翻滾之後跌在玄關前。衝擊太大,我也跟著跌在地上。「好痛!」「萬由子,沒事吧!」教授的喊叫聲由遠而近傳來。疼痛瞬間遠去。被我絆倒之後,那人似乎摔傷了膝蓋,痛得不得了,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教授跑過來迅速打開玄關的門,讓玄關的燈照亮門前。我忍痛抬起頭。我並不認識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她的臉上還留有幾分稚氣,可愛的容貌令人驚艷,如此漂亮的臉孔正以憤怒和痛苦交雜的表情凝視著我。第一卷 第四章 有人一生中從未見過海1進入我家廚房,在餐桌旁坐下。少女始終沉默不語。我和教授兩人不知所措。任我們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開口。「喂!我才是受害者,應該生氣的人是我吧!你有什麼不爽就快說啊!」真是受夠了。我從冰箱拿出盒裝烏龍茶,氣沖沖地倒進杯子,一口氣喝下。少女緊閉雙唇,神色強硬不屈。身材纖細,留著一頭長髮,外表猶如廣告明星般亮眼,她的外貌正是時下流行的美少女模樣。難道就是這個女孩打了那通電話、撒了魚肉、噴了油漆?雖然她已經出現在我眼前,我卻還無法相信,竟然是她這樣的人做了那些事。人不可貌相,或許她是個容易因為一些小事就受到刺激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究竟做了什麼事,必須接受這個女孩的恐嚇?「我來猜猜你的身份好了。」教授雙手抱胸,忽然開口。我看了看教授,少女也一臉狐疑地抬起頭。教授還是面無表情。「你是高槻秒的未婚妻吧?」「你怎麼會知道?」少女禁不住鬆了口。「啊!」我仔細看著女孩。這個女孩要和秒結婚?秒的年紀多大啦?「你今年幾歲?」我忍不住問她。「二十一。」還是個小孩嘛。不過,其實她也才小我三歲。眼前的少女實在太過稚嫩,臉龐還留著青澀的氣息。「我……」少女認輸了。「我叫深井十詩子,預定今年十月和秒完婚。我們從小就是鄰居,小時候我經常跟在秒身邊要他陪我玩,從小我就夢想長大以後要當秒的太太。」「你還是學生吧?」「是的。我在G大學學習日本畫,希望將來也能繼續走創作的道路。」秒,以後要和有才華的女人結婚哦。我想起倫子的話,原來秒的太太也將會是個畫家嘛。我想他還沒脫離戀母情結吧。「我討厭秒的媽媽畫的畫。」我嚇了一跳,誤以為她看穿我的內心。十詩子閉上雙眼,娓娓道來。「我認識秒的時候,他母親已經不在了。他非常崇拜他母親,我對此很反感,因為我吃醋。不過,不單單是嫉妒。我認為秒的母親至今仍然強烈控制著他。當秒談起他的母親時,他那表情,你們能夠瞭解嗎?我該怎麼形容呢,他那種陶醉的表情跟迷戀沒兩樣。秒自認為自己非常尊敬母親,不過我不這麼認為。秒,他其實非常畏懼母親。」十詩子壓低了聲音,眼底浮現一絲陰霾。我感到些許緊張。「訂婚後我們就住在一起,結果我嚇壞了。最近……尤其在開始籌備畫展之後,他經常做噩夢,整夜發出如野獸般的悲鳴聲。我從未聽過那麼淒厲的哀號,他自己卻說完全不記得曾做過噩夢這回事了。我猜他是夢見母親遇害時的情景……我不忍心聽他叫得如此痛苦,但是也只能在一旁哭泣。我常徹夜守在他身旁,等候他入睡。我總是猶豫該不該叫醒他,但是又嚇得不敢叫他……」十詩子的眼角泛著淚光。她的不安感的確傳達給我們了。「你們也知道吧?他母親過世之後,秒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創傷中走出來。我曾經偷偷拜訪秒的主治醫師,據說秒當時的精神狀況極度錯亂。根據研究顯示,幼童目睹慘案時會遭受極大的心理創傷,認為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錯,將責任歸給自己。秒的罪惡感比一般人強烈,醫生費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除去他的罪惡感。我覺得那個人絕對有問題!我說的那個人是指高槻倫子……」十詩子歪起嘴,繼續說道。「死了還要糾纏秒,讓秒痛苦不堪。那些奇怪的畫,都是那些畫在作怪!你們不覺得那些畫很詭異嗎?好像她的怨恨就附在上面似的。」十詩子突然看向我,害我愣住了。「而且,雖然秒沒說,其實我知道,自從秒開始籌備畫展就一直有人恐嚇他……」「啊?」我和教授都傻了眼。「那是在他聯絡贈畫名單上的四個人之後發生的。有一次他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從此他的樣子就變得不尋常。他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偷看了他丟掉的信,裡頭利用直尺寫著方方正正的字——別想追究殺害你母親的兇手,否則你也將遭遇同樣的下場。「一定是……殺害高槻倫子的兇手一定在那四個人之中。」太可怕了。那只拿著剪刀的手,難道屬於我過去見過的三個人之一嗎?「……我知道自己做錯事了。真的很抱歉,不過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我懇求秒別再理那些畫的事了,可是他完全聽不進去。我以為唯一的辦法就是阻止和他一起行動的人,所以我無法克制地做了那些事。遇到這種事,你生氣是應該的,對不起。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了,就算報警也不會有人相信,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點醒他。」十詩子潸然淚下。總算找出恐嚇我的兇手,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出現了新的恐嚇者。「所以在展覽會場縱火的人並不是你囉?」教授問她。十詩子急忙搖頭。「我發誓那絕對不是我。不過,我後來想想,縱火確實是個好方法。那種畫啊,乾脆把它全燒掉算了。」「喂喂,別這樣說呀。」教授安撫她。其實我也有同感。只要沒有那些畫——或者,至少不要將那些畫公開——今天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如此一來,我將不會遇見那些畫,不會認識高槻秒。我重新意識到自己已走上不歸路,感覺就像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座巨型齒輪不停地轉動著。「這件事我們會替你保密。秒怎樣也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恐嚇自己的朋友吧。」少女乖乖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秒並沒有告訴她我是高槻倫子的轉世。萬一她知道,我現在早已被她殺了吧。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羨慕她的專情。在長時間相處後,我逐漸對秒細膩的個性產生好感,我不能否認自己對她感到些許妒忌。明知多問也是無益,我還是忍不住問她。「你喜歡秒的什麼地方?」十詩子有點害羞。「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夠同化對方的情緒,或者應該說他善於讀取對方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他能夠容納我的一切。我最喜歡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作畫,只要他在,我就能完全放鬆,增添靈感,彷彿他和我一起作畫一樣。像他那樣的人,到哪裡都找不到哦。」真是夠了,是我不該問。不過,某種感覺在我心中深處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