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條路都湧現川流不息的人潮,人群呈放射線狀集中指向澀谷車站,若要我正視這個景象實在需要點勇氣。年輕人彷彿把這地方當做自己的王國,莫非他們認為這樣的壓迫感其實是「愉悅的刺激」?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街上卻有不少稚嫩的少年們晃蕩著。高中生以下的學生們早就應該開學了,難不成這些孩子都是大學生?紅燈轉綠,人們彷彿啃噬道路般衝向斑馬線。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神情急迫地小跑步穿過十字路口。年輕人花枝招展,苦心打扮的程度反倒令人看了心酸。很難回想我自己在他們這年紀的時候到底在做些什麼,我只記得我和眼前的少女們截然不同——不過,或許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吧。我和他們只不過相差五六歲罷了,這中間卻有著莫大的隔閡,難以想像這兩個世代間有任何連續性,而他們也拒絕與之前的世代有連續性吧。教授曾問我會不會害怕走在人群中。若只是擦身而過,對我並不具有任何意義,完全沒什麼好怕的。尤其,在澀谷幾乎不可能「看見」什麼,這些少年少女們的記憶量少得驚人。「你怎麼睡一晚就改變想法啦?昨天還說絕對不去呢。」走在前方的教授回頭問我,一大群戴著帽子的少女們推擠著他。原本我拒絕陪教授前去參加高槻倫子畫展的閉幕日,教授已經打算自己一個人去了,但今天我又改口說我還是想去看看,教授因此顯得頗訝異。「我想讓自己冷靜一些,再看一次那些畫。」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教授疑惑地看著我,但也不再追究,繼續往前走。夏季進入尾聲,鬧市區的街道看來有些骯髒,有些無力。鮮艷的招牌、女孩們充滿活力的笑容都更加深我的疲憊。「每天都是這樣,不過今天怎麼擠到無法前進、動彈不得了?時間明明還很早啊。」人行道上擠成一團,我無奈地看著這個景象。不但無法前進,人潮竟然停在原地不動了。在怨聲載道的人聲中,一陣異常的喧鬧聲如同海浪般,由前方傳過來。「火災啊!」「失火了!」「看!好大的煙!」「聽說失火了!」人們談論起火災的消息,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越來越接近。「啊?哪裡哪裡?」「哇!真的啊!好大的煙啊!」互不相識的人們在瞬間燃起相同高昂的情緒。看熱鬧的人群從後方不斷湧現,人潮彼此推擠,場面瞬時失控。不一會兒的工夫,人群溢出步道,公交車被迫停駛,街上喇叭聲四起,貨車司機探頭大聲怒斥著。尖銳的警笛聲從四面八方逼近,四周來了不少消防車,但是我擔心車子無法順利進入火場。周圍的人們喧嘩不斷,熱鬧的程度好比身處搖滾演唱會第一排。我不會在這裡遭人群壓死吧?一股恐懼感籠罩著我,腦中閃過今天晚報的頭條字眼可能會是這樣的時候,我聽見教授喊著我的名字。「萬由子!是那棟大樓失火了!」我突然驚醒了。忍不住踮起腳跟死命地探頭望去。黑灰色的煙霧升起,彷彿是在夏季尾聲的藍天上塗鴉。那的確是我們打算前往的大樓。從大樓頂端的窗戶冒出濃濃黑煙。那不就是畫展租借的樓層嗎?「該不會是那個會場吧……」有增無減的警笛聲迴盪在大樓叢林中,醞釀出一股詭譎的氣氛。警車也來了。一大群警察嘩啦嘩啦湧出,繼續鳴放警笛,拉起封鎖線隔離現場。前方的女孩們被擠得往後倒,發出做作的嬌吟聲。香水味極重的髮絲硬是沾在我的臉上,害我噁心反胃。人擠人的情況造成大家滿身是汗,人們心煩氣躁的情緒化成殺氣飄散在空氣中。在毫無抵抗能力之下,龐大的力道再度將我們往前推回,警察的威嚇聲中混雜著週遭人群的怒罵聲。我開始恍神,不小心被擠下了車道。「咦?」在遙遠的前方,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甩開警察的制止,奮不顧身衝進那棟大樓。那個體型,那頭朝天而立的亂髮,莫非是……他什麼時候跑到那麼遠去了?那確實是泰山教授啊!會場早已浸在水裡。難以想像幾天前這裡還是個華麗的展覽會場。彷彿在窺看一場尚未完成的噩夢。火焰充滿蠻橫的力量,強烈地扭曲了所有物品。牆壁和天花板已焦黑剝落,門板因高溫而嚴重變形。埋在牆壁內的管線從裂隙中外露,猶如內臟暴露出體外,顯得格外醜陋。裝飾會場的美麗花束也全成了灰色木乃伊般的殘骸,加深了現場慘不忍睹的景象。照理說,展出的作品也該遭受同樣的命運,然而牆上的畫竟然全數消失無蹤。原來是高槻秒和泰山教授在火勢蔓延之前,全速搶救的結果。據說教授抵達現場時,秒正奮不顧身地將畫從牆上拆下,堆在會場門口。當時火焰已經開始吞噬天花板,秒卻堅持搬出所有作品,否則不肯離開現場,就連教授抵達時,他也沒發現有人來了。教授將秒堆在門口的一幅幅畫丟向逃生梯,讓作品一一滑出屋外。這兩人現在一動也不動地蹲坐在角落。煙熏得他們全身烏黑,身上處處都是燒傷的痕跡。適才教授用他那鮮少運動的龐大身軀,一口氣跑上頂樓,如今憔悴疲累的模樣簡直悲慘到極點。他手撫著心口,像一隻中暑的青蛙,四腳朝天,無力動彈。秒也沒好多少。他臉色蒼白,雙眼無神,不聽使喚的雙手不時顫抖起來。仔細瞧,他的臉頰和雙手上出現好幾個水泡,連頭髮也燒焦了,讓人不禁移開眼神,無法正視。前一刻,消防隊和警察正輪流偵訊他們兩人,如今卻無人關照,大家都把焦點轉移到事務性的後續處理與機械性的起因調查上。看到縮在另一角的我,教授慢慢環顧四周,搖搖晃晃起身後緩緩走向我。「教授你還好嗎?太亂來了吧!這樣一口氣跑上七層樓,還從那堆人群中衝到這裡?」我低聲指責他。教授的臉黑亮得像一顆茄子,煙熏的威力實在驚人。教授不發一語,看來他早已用盡渾身的力氣了,緩慢的動作宛如一格格定格的影片。呼地歎了一口氣,教授不知從哪兒掏出香煙,但已經完全濕透了。他似乎連失望的力氣也用盡了,只能無力地握扁煙盒。「幸好畫都沒事。」「生命比作品重要吧!你們兩個差點燒成木炭了。高槻家原本就打算銷毀這些畫,或許燒了它們也好。」「不不,好不容易勾起萬由子對這件事的興趣,情況漸入佳境呢。如果失去最重要的畫,就無法期待後續發展了。」這並不完全是玩笑話,教授他就是這種個性。「還在說這種話。」我苦笑。笑的那一瞬間,我才發現自己的臉早已因緊張而僵硬多時。這時我終於放鬆了緊繃的身體。「……據說有人縱火。」教授忽然開口。「縱火?」我懷疑自己的聽力。「這裡是間辦公大樓,不可能有人開火做飯,而且警方在現場殘餘物中發現了具備定時器的簡易點火裝置。這可能是早在昨晚大樓關門前就設下的裝置。警方猜測,歹徒應該是在平日少有人經過的死角堆積易燃物,在上頭擺上點火裝置。因為火災發現得早,及早控制住火勢,這才找到了定時器。如果火勢更猛,點火裝置恐怕已經燒個精光,無法尋獲絲毫線索了。」看來教授並沒有因為接連的偵訊導致無神,反倒問出不少火災事件的細微情報。「歹徒將起火時間設定在開場前三十分鐘。還好秒今天來得早,在火勢還沒大到無法搬出畫作前,便發現不對勁。」「這時機點也太湊巧了吧。」「我猜,歹徒應該只想燒掉這一層樓。如果打算燒燬整棟樓,應該將起火時間定在無人出入、最不會被發現的時刻。歹徒將裝置設定在大家上班的前一刻啟動,表示他希望有人發現這場火災。」「為什麼?」我疑惑地問道。教授瞇起雙眼。「因為歹徒只想燒掉這個會場,說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只想燒燬這些畫。」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忍不住環顧四周。彷彿有人知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什麼夢。在火災發生之前,我還沒把這整個情況當做一回事,以為萬一出了什麼狀況,我還能夠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我只是發燒做了一場噩夢罷了。這原本起因於我個人的幻覺,然而在這一刻,事情的發展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入侵到真實世界,而且發展的速度比我預期中更加快速。我和教授同時在無意間瞄了遠處的高槻秒一眼。「……看吧,事情越鬧越大了。看來這些畫是潘多拉的盒子,也難怪他父親多年來一直不願公開,還打算偷偷銷毀它們。這其中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呢?」教授低聲自語。「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歹徒不希望有人看見這些畫?」我也跟著壓低聲音。「二十五年前,高槻倫子的兇殺案或許不是陌生人所為。」「怎麼會?」「我們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吧?當然還有其他各種可能性,不過這的確也是可能性之一。或許在某幅畫中早已提示殺人兇手是誰,只是過去無人發現罷了。搞不好其實兇手就是高槻倫子非常熟悉的人。」「教授,你只是在說笑吧?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早已過了追訴時效,這個推測也未免太牽強了吧。或許歹徒是長年喜愛高槻倫子的畫迷,為了滿足自己的佔有慾,於是放火燒燬作品。這個推測比較具有說服力吧。就她的畫風而言,顯然很容易吸引比較偏執的畫迷嘛。」「嗯,的確。也或許歹徒只是和這棟大樓的地主結怨,又或許這單純只是一場惡作劇。不過,二十五年前高槻倫子遭人刺殺,多年後首度公開展覽竟然遭人放火,這點實在令人起疑。」教授面無表情說完這些之後,緩緩舉步走近秒。我躲在教授背後,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秒坐在地上垂頭喪氣,就像個無助的孩子。「好嚴重的水泡呢!教授,你最好陪他到醫院……」這時秒突然抬起頭,我看見他驚恐的雙眼。砰!(關車門)呼嚕嚕嚕嚕一(啟動引擎,車子匆匆駛遠)我嚇了一跳!四處張望,注視著被煙燻黑的大玻璃窗。我集中精神,雖然聽見樓下街道傳來的喇叭聲,但無論如何仔細聆聽都只傳來微弱的聲響。——那是什麼聲音?我的胃又開始發冷。「好可怕……好可怕……」秒的雙眼依舊緊盯著我,那是孩童的眼神。「我想以後就沒有機會在這麼大的會場、這麼好的燈光下欣賞母親的作品了……昨晚睡得不安穩,我便想早上早點來,趁最後一次機會一個人慢慢欣賞。」秒的視線緩緩移向教授,猶如幼兒請求大人指示一般的眼神。教授對他點頭。秒終於安心了,露出空洞的笑容。他的肩膀和下巴頻頻顫抖著,唇角不自然地抽搐。「一打開門,眼前出現一片火海……轟隆轟隆好大的聲音,風不斷吹來……我好久沒想起那天的事了。海,染成了大紅色……每當海浪湧上,那片紅色便漸漸擴散。我靠近海浪……腳浸在海水裡,好冰,冰得讓我不舒服。我低頭看了腳邊……海浪退去,我的白色襪子染成粉紅色……我全身都濕透了,腳邊碰到什麼硬東西……沉重的東西陷在沙子裡……我撿起……剪刀……剪刀,深黑色的鈍重的剪刀!」秒睜大雙眼,抱頭吶喊呻吟。我忍不住摀住耳朵。教授抓住秒的肩膀賞他兩巴掌。週遭的人立刻停下動作回頭著他們。被打之後,秒茫然的表情突然垮下。他龐大的身軀虛弱地顫抖著。大顆的淚珠沿著臉頰嘩嘩落下。教授展開雙臂,秒搖搖晃晃地走向教授,緊抓著教授放聲大哭。哀戚的哭聲令人心疼。我實在看不下去。(白色汽車駛遠了)我看見一輛白色汽車駛過海邊。漸漸遠去,車上只有一個人。男的?還是女的?不行,影像模糊看不清楚。隱約看出車牌號碼的形體,但太小了讀不出數字。至少,至少能夠知道地名也好……啊啊,已經看不見了。再次清醒時,我發現自己身處淹水的會場裡。不過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的情緒相當平靜。我以格外冷靜的心情,試圖回想剛才看見的影像。這時教授攙扶著秒,推開警員和消防隊員走下樓梯。我不發一語地跟著他們離開現場。大樓管理員、保險公司業務員、其他樓層的人們還有新聞記者,周圍喧鬧嘈雜,擠滿了大批人群。教授與秒在人群中猶如一對父子相依,慢慢步出會場。抬起頭,我看見樓梯間的窗戶出現夏末的天空。看著那片天空,已經逃不開了,我想。如今夢境侵蝕了現實,我已經無處可逃。第一卷 第三章 彷彿所有道路,都將通往海邊1那間畫廊位於青山繁華區邊緣的舊大樓裡。黃土色的牆壁滿是裂痕,窗框生銹呈現紅褐色,建築物下半部爬滿了綠油油的籐蔓,為大樓增添幾許威嚴。大樓旁有個往下的石階,欄杆上同樣纏滿了籐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間就是畫廊。這一帶的建築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只感到周圍寂靜無聲。從這裡走幾步路就可抵達生活步調快速、喧囂吵嚷的東京鬧市區。沒想到離鬧市區不遠處竟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就連大樓投下的影子都透露著幾分寂寥。秒雙手抱著以油紙包覆的畫作,引領著我們。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禮盒,教授則是空手,我們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階。地下室的霉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聞起來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臉部的燒傷依舊清晰可見,這肯定會嚇著對方吧。高槻倫子遺留的贈畫名單上的第一位。她正是這間澪畫廊的主人,伊東澪子。據說她是首次展出高槻倫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紀了。推開玻璃門時,門上掛的吊鈴誇張地匡啷匡啷作響。我被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店內相當昏暗,外頭並未掛出任何招牌,這裡到底是否還在營業呢?一股怪異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牆上到處都吊掛著乾燥花束,在空調吹拂下沙沙作響,整體氣氛十分詭異。環顧店內,這裡擺滿了陳年的古董傢俱,給人一種壓迫感。「請問……有人在嗎?」秒畏縮不安的聲音在店內迴響著。喵——傳來微弱的貓叫聲。「哪位呀?」店後方傳來一聲聽起來神經兮兮的問話。「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聯絡過了。」黑暗中,我聽見對方發出微微的驚訝聲。店內瞬間亮起。然而即使開了燈,還是只能勉強看出房內的輪廓。一隻黑貓咻地跑進店內深處。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室內,黑暗處突然有個矮小的身影動了動。我本來還以為那是一個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特大號的深綠色絨布單人沙發,上頭坐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矮小女人。「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來都已經是這個時間啦。我常忘記時間,一個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內心深處。不過,為了品嚐更美味的佳餚、享受更深層的藝術,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喲。為此我們必須更加提升我們的心靈層次,你說對不對呀?」她的聲音猶如揉捏鋁箔紙般尖銳刺耳,相當令人不舒服。塗得死白的一張臉上,厚重的睫毛膏將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則是帶點咖啡色的大紅色。頭上是一頂鑲有紫色亮片的小圓帽,帽簷下隱約露出看似以藥劑脫色過的捲曲白髮。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層次蕾絲洋裝,是長袖的,難道她不熱嗎?漫長且尷尬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們不顧禮貌,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我們好像不小心闖進了迪斯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啊……嗯……」因為眼前出現超乎尋常的景象,秒的反應變得更加慌張。平時在公司的研究室裡應該沒機會見到這樣的人物吧。「哎呀,你就是秒啊?當年那個小小的秒就是你嗎?」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雙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突然起身衝向秒,嚇得秒驚慌失措。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往後退的結果是撞到茶几,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內原本就已瀰漫著一股怪異的香味,現在又加上濃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頭昏腦漲。教授攙扶起失神的秒,讓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撫他。秒總算回過神來,再度自我介紹。他介紹到我和教授時,說我們是協助這次畫展的工作人員,正在研究高槻倫子。「托您的福,這次畫展盛況空前。我想借此機會聽聽伊東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認識的家母。家母過世當時我年紀還小,我幾乎不瞭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禮了,只顧著說話,不好意思,這是一點小意思。」秒逐漸恢復平靜,將我拿著的花束和草莓禮盒送給她。「哇!給我的嗎?真開心!好漂亮的花喲。這是什麼?點心嗎?」澪子將臉頰貼在禮盒上,動作十分誇張。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殘留著這種類型的人。我不禁睜大眼睛打量她。難道接觸藝術品後就會變成這副德行嗎?要塗上這麼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時間吧!我腦中浮現她獨自面對鏡子,專心塗粉底的模樣。真讓人心情鬱結。她還單身嗎?澪子慇勤地揮手要我們坐下。我們四人一起坐在大沙發上。「原來如此……我好懷念當年,這該從哪裡說起呢?倫子第一次來找我那天,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她瘦得像竹竿,閃著一雙大眼睛,穿著黃色洋裝前來。她非常喜歡黃色,就像個少女般惹人憐愛,又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我根本無法相信當時她已經結婚了。「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一向只賣自己喜歡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賞作品時不能存有成見。她來訪時,給我看了幾幅畫作,當時我的直覺便告訴我,這個孩子確實與眾不同。看到以童話為主題的那系列畫作,我的心就騷動起來。我當下立刻決定,下周馬上展出她的作品。」澪子邊說邊泡起味道詭異的茶。雖說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實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噁心。我們勉強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臉整個都皺起來了。教授似乎決定今天徹底當個隱形人,即使喝了味道噁心的茶,也不動聲色地保持平靜。「她確實有才華,但也算是運氣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視運氣喲。」說到這,澪子的舌頭輕輕舔了舔嘴唇。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一條蛇。無論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歡這個人。倫子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有什麼感覺呢?才二十餘歲的倫子在面對這個女人時,為什麼願意將自己的未來托付給她呢?難道這個狡猾的面孔在倫子眼中是可靠的嗎?抑或這個女人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我以冷淡的眼神觀察著澪子。「當時我也才剛開了這間畫廊,所以我們的相遇對彼此而言,都是個幸運的開始。我覺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們是絕佳拍檔……」是嗎?聽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氣,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駁她。「那孩子相當有意思。有時候呆呆地不說話,有時候卻突然滔滔不絕。她時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幾筆,再撕下來折成紙飛機。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我想把腦袋裡的東西趕出去。』她以飛快的速度畫了好幾張素描,然後隨隨便便折成紙飛機,在房間裡扔來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這就叫做天才吧。當她在扔紙飛機的時候,通常不太容易親近。我想知道她畫些什麼,曾偷偷撿起幾架紙飛機,攤開來一看,紙上儘是一些抽像畫,不是一團漩渦就是箭頭之類的。」我腦中浮現出這樣的景象。一個女人拚命地畫著,接著又奮力撕下畫紙,彷彿被什麼東西催促著,折出一架架紙飛機。她的眼神專注,房間內飛舞著無數的紙飛機。不論如何拚命趕走腦海中出現的雜念,它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闖入腦中。她的痛苦是我們凡人無法體會的。「而且她當時非常幸運。我到處奔波,拜託了許多人幫忙,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進注意到了!」澪子似乎期待這個名字能夠引起我們驚奇的反應。她自信滿滿地看著我們,等待著。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因此呆滯地望著她。��气的那天。伯母下个月就七十九岁了,估计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眺望窗外时,正好看到伯母头上缠着毛巾,在院子里干农活。她总是挑长假结束的时候给院子里的菜地施粒状化肥,或是撒上改良土壤的石灰。采摘完豆角,她又在别的地方播下黄瓜种子,再去园艺店买来茄子、青椒和西红柿的幼苗种下。 院里收获的蔬菜供伯母食用绰绰有余,剩下的我也能跟着沾点儿光。但附带条件是,夏天我得负责除草。伯母从来不会提供免费的午餐,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院子约三十坪见方,其实很狭小,但处在人口稠密的住宅区里,感觉却是意外地开阔。因为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得没有半分间隙,自然不能喷洒除草剂,只能用手一根一根拔除。任务相当繁重,饶是我年轻力壮,大夏天顶着炎炎烈日,蹲在院子里拔上半天草,腿脚也会累得发麻,站起来时甚至会有轻微的晕眩感。 晚上七点多,我到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完饭,逛了逛书店就匆匆踏上归途。路上有不少下班回家的工薪族,忽然我发现一个很眼熟的女人的背影。没错,那就是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米色牛仔裤,搭配一件白底红色条纹的夹克衫。 从她肩上的红色旅行包来看,应该是刚刚旅游回来。她脚蹬红色运动鞋,每迈出一步,线条美妙的腰部便款款摆动一次,性感绝伦。我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我的心脏不禁怦怦直跳。 因为回去的方向相同,很自然地就形成了我跟踪她的局面。我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途中她在水果店前停下脚步,买了五个橙子。我待在旁边的花店,一边装出欣赏盆栽、观赏植物的样子,一边斜眼偷瞧她的动静。 她右手拎着装橙子的塑料袋,从商店街步向我家所在的小巷。巷子的人口处有条岔路,开在路边的洗衣店正亮着灯,在灯光的映照下,她那玲珑有致的身形投下了漆黑的影子。不知谁家的狗在狂吠不止。 过了不久,她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了路灯下,转眼又没入黑暗之中。她已经走到我家玄关附近了,前方就是木栅栏,“日升雅苑”的标示灯已隐约可见。 她在标示灯前惊鸿一现,倏地又消失了。她走上公寓楼梯,咚咚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我家玄关前。等到她的房间亮起灯光,并确认四下无人后,我才朝那幢公寓走去。 当时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后来我反复思量也不得其解。总之我追在她身后,尽量不发出声息地缓步上楼。二〇三号室住的是一对老夫妇,不足为虑。二〇二号室的学生跟平常一样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漆黑。 这个时候无须担心被人发现。我站在二〇一号室门前,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动静。从浴室换气扇下的磨砂玻璃透出灯光,耳边传来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门上的名牌,只见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清水”两个字,字迹很漂亮。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 “您是哪位?” 那一瞬间,我惊得手足无措。因为过来的时候一直都轻手轻脚,我满以为她不可能有所察觉,慌乱之下,我冲向过道,一口气跑下楼梯。刚到一楼,就听到二〇一号室的门开了。 “奇怪呀。”她的声音飘到我耳边,此时我正靠在水泥墙上喘着粗气。侥幸逃脱的安心感与对自己的厌恶感在内心激烈交锋,最后是自我厌恶感占了上风。 竟然会被她迷得忘乎所以,一路跟到二〇一号室。我真是个傻瓜。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重蹈去年的覆辙。 我想要克制自己,内心却涌起炽热的情欲,一直冲到头顶。初次听到的她的声音,在我耳际不断地回响。 02 五月八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唉,好累啊。爬楼梯的时候,我简直快累趴下了。背包沉甸甸的,浑身的肌肉酸痛,每抬一次脚都很辛苦。 好不容易回到家,光烧洗澡水就花了三十分钟。洗完澡后身上热热的,我边吹晚风,边吃刚买回来的橙子。果汁沁入胃里,感觉总算缓过来了。 趁还没睡着,赶快来写日记。 长假过后的五月六日,我获得了三天假期,便和加纳绿一起去信州旅行。 我们从上野站搭特快列车,早上抵达上田市,首先参观上田城。这座古城与真田氏※颇有渊源。这里有名为上田交通的当地私营铁路,我们坐着晃晃悠悠的袖珍电车前往盐田平,沿途一派田园风光。(※上田城为日本战国末期名将真田昌幸所修建,属于真田氏的居城。真田昌幸曾两次在此城下以少数兵力击败德川大军。) 盐田平被称为“信州的镰仓”,拥有大量寺庙和古迹。镰仓时代的街道至今仍保存完好,游客可以漫步其间。其中最着名的是前山寺,寺里有重要文化遗产三重塔。从这里眺望盐田平,风景美不胜收。前山寺的入口处有信浓素描馆(展出村山槐多和关根正二的素描作品),也很值得一游。馆长是作家水上勉的儿子,他还亲自为我们答疑解惑。(感激!)在馆里的咖啡厅稍事休息后,我们又快步赶往温泉旅馆。 第二天,五月七日,我们从上田前往长野。先是参拜善光寺,体验了戒坛巡游※,继而到松本观光(参观了松本城、旧开智学校※等),并在市内住了一晚。(※指在正殿地下漆黑的回廊内摸黑前行,据说如能在黑暗之中触摸到主佛正下方的极乐锁,即可有缘步入极乐净土。※日本最古老的西式小学之一,建于一八七六年,现作为教育博物馆对外开放。) 然后就是今天。我们从松本来到上诹访,沿雾峰、白桦湖(还有点儿冷)转了一圈,再从茅野搭中央线到新宿。 我们两个人在旅行方面还都是新手,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张,每日马不停蹄。但此行本就是为了增长见闻,所以赶一点儿也无所谓。今后如果还有机会,我很希望能时常像这样出去走走。 想写的事有小山那么多,但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现在是晚上九点整,到明天七点半起床,还能饱饱地睡上十个小时。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体力应该就能恢复了。 五月九日 早上起来时感觉神清气爽,昨天的疲劳感一扫而空,只有小腿还有点儿酸痛。我果然还很年轻啊,正是(所谓的)大好年华。等吃完吐司加咖啡的简单早饭,我就要出门上班了,此刻忙里偷闲写上几句。今天是一周里最放松的周五,我要和阿绿开个旅行总结会(说白了就是酒会),这两天恐怕没空写日记了。总之,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 五月十六日 太好了!终于轮到我参加五月二十一日起,三天两晚的八丈岛考察旅行了。八丈岛有一家新建的海滨酒店,定于七月一日开业,特邀我们关东地区分公司的三十名员工参加开业宣传活动,神保町分公司安排我前去参加。酒店方面希望我们能在夏季为他们提供团队客源,公司也计划将其作为新的定点酒店,因而此行兼具考察的意义。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走运! 这段时间,前台的工作人员要经常前往景点当地,亲身体验旅游过程,了解景点知识。另外,来自本地旅游协会的邀请也纷至沓来,公司安排员工在五月和六月轮流前往。 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儿得意忘形,结果被业务课长叮嘱说“各方面都要仔细考察,回来后马上在早会上汇报”。哎,天上不会掉馅饼啊。不过早我两年进公司的山川前辈又说:“其实了解个大概就可以了。到时候肯定会收到一大堆宣传手册,你就把那些内容牢牢记住。只要找到窍门,就能考察观光两不误。”听他这么一说,我又精神抖擞起来。 至于和我同期进公司的阿绿,下周要去考察新开发的路线是“志贺高原亲子体验旅行”。这条线包括上田和长野,很多景点我们之前旅行时已经去过,为此她满腹牢骚,一看到我就连连说:“我简直倒霉透了。” “算了,过两天一定会有好事上门的。”我安慰她。 “真弓,你有泳衣没有?” “没有,怎么了?” “笨蛋,酒店里可以游泳啊。” “哦,是吗?” 我翻看酒店指南,上面果然提到拥有能够眺望太平洋的大型室内泳池,一年四季都可以在里面游泳。到了夏天,还有酒店专属的广阔海滩向宾客开放。顺利的话,这次说不定就有时间游上一回。 “喂,陪我去买泳衣吧?” 我的泳衣放在老家,身边没有,于是拜托阿绿陪我去超市选购。 “你要给我带礼物哦。” “好啊。”这点小事儿还不容易。 有同时进公司的阿绿在,对我这个第一次来都市生活的土包子来说,真是帮了大忙。阿绿的老家在千叶县松户市,每天从家来公司上班,她生性爽朗洒脱,很受大家喜爱。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身材丰满,因此颇有异性缘。 阿绿冲动地买了件白底带淡蓝色圆点的可爱系比基尼,而我向来优柔寡断,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正在发愁选什么好,就听阿绿说“这件很适合你”,她帮我挑了一件印花图案的黄色连身泳衣。我到试衣间试穿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如今正流行的高叉泳衣,后背开得很低,穿成这样感觉有些害羞。 “哇,这不是很棒嘛!”阿绿从门帘探头进来说。 “穿成这样,怪难为情的。”这泳衣太大胆了。 “去海边玩就要这么亮眼才好,而且你的身材又一级棒。” 经她这么一怂恿,我就买了下来,回家后一个人在公寓里试穿。因为没有等身大的镜子,我只能对着玻璃窗照出全身。果然太性感了。虽然打算带到八丈岛去,但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穿着它去游泳。算了,到时先看看别人穿什么再决定吧。 还有五天才出发,可我却兴奋得坐立难安,激动得就像个明天要去郊游的小学生。 03 五月二十三日(大泽芳男) ……男子俯下身,用草叶擦拭沾满血迹的刀刃。擦干净一面后,再仔细擦另一面。两面都擦拭完毕,他才将刀子收入刀鞘。接着他再次弯下腰,双手伸进地上的男人的腋窝处,使劲儿拖动。他拖着沉重的尸体,在开阔的山坡上一步一步挪动。终于,尸体被拖离血泊,运入了森林深处。 她怔怔地盯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 身材高挑的男子回来了。他拾起猎枪,抱在怀里,环顾着四周,确认有无遗漏。接着他打开盒子,取出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 “不要啊。”她喃喃自语,“求求你,不要往这边看。” 男子站在原地,缓缓移动望远镜。他那修长的手指不时轻按对焦。 “我不在这儿。”她小声说道,但却并没有移开目光。虽然头可以转动,眼睛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直盯着男子的身影。男子举着望远镜往上移动,再往上。学校进入了望远镜的望范围,男人从学校所在的山丘一路望上教室的红砖墙,一楼、二楼、三楼…… 双筒望远镜终于捕捉到了女孩。准确来说,是她看到了镜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远镜也纹丝不动。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双方就这样彼此对视着。她觉得那望远镜侵入了她的眼睛、她的心灵,甚至窥探到了她的记忆。 “不要,不要啊。”她对着镜头喃喃说道,“我没看到,我不在这儿。” 见鬼,这是什么烂故事啊。安妮·张伯伦的《TheTallDarkMan》第一章快要翻完时,我忍不住丢下铅笔,叹了口气。虽想专注工作,无奈却总是心浮气躁。 抬起头,眼前的状况比这本小说还要离谱。是那个女人,二〇一号室的女人。 我在二楼的这个房间工作的事,她应该很清楚,可她却敞着窗子,身上只裹条浴巾,随随便便地在屋里走动。在同一高度、只相距二十米的空间内,我和她上演着一出奇妙的默剧。她是演员,我则是观众。 “我没看到,我不在这儿。” 另一个自己在低语。 一周前的情形还要离谱。她在家里穿着暴露的泳衣,一会儿挺起双峰,一会儿伸展身体,一会儿又叉开双腿,摆出种种姿势。她穿的是如今正流行的火辣高叉泳衣,让我目睹到一场意外的泳装秀.不,应该说,是她逼得我不得不看。 我吸取去年目睹命案现场的教训,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偷窥,可她却穿得这么清凉,让我想不看都不行。 “我不在这儿,我没看到。” 耳边的低语声比刚才又响亮了几分。 还是把窗子关上比较好吧?——别开玩笑了。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谁会傻到关上窗子工作啊。 现在的年轻人啊……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是年轻女孩都这么没大脑,还是就她特别喜欢暴露?我其实并不想偷窥,结果还是陷入不正常的状态。谁来帮帮我啊,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那女人搞不好是个色情狂,是个荡妇。她的皮肤红彤彤的,像是在南方的海边晒过,那红色带着说不出的撩人情欲。 明明是那个女人的精神有问题,可我却总觉得我要发疯了。啊啊,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双筒望远镜的镜头对准了她的脸。稍往上移,可以看到她的发际,往下则看得到她颈上的心形金项链。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望远镜,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在嗫嚅着,略显干燥的嘴唇无声地说着: “我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男子将望远镜小心地收进盒里,盖上盖,抱着猎枪迈向森林深处。 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眼泪决堤而出,顺着面颊滴落。她站起身,张开双手…… 至此,小说的第一章终于翻译完毕了。 “不要,不要啊,我不在这儿。” 我喃喃自语着,仿佛成了小说中的女主角。尽管对二〇一号室的那个女人感到很恼火,我的下半身却欲望高涨。被她当面卖弄风骚的我,就好像她魅力的试金石,这也太悲惨了吧。 二〇一号室的女人此刻正衣着暴露地—— 天哪! 04 五月二十三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一想起八丈岛三日游的快乐经历,我就兴奋不已。被太阳晒过的肌肤,到现在都还热得发烫。这次旅行真是大有收获。 二十一日是旅行的第一天,我们上午十点在羽田机场集合。三十名旅行团成员中,差不多男女各占一半。十点四十五分搭上喷气式飞机(我本以为一定是YS机※,所以很意外),十一点三十分抵达八丈岛。不愧是南部的海岛,日照十分强烈。看这光景,露天游泳只怕还不行,不过在室内泳池游游应该没问题。我们从机场直接前往了海滨酒店。(※指YS-11,日本于二战后首次自主开发的民航机型,是一种中型双引擎涡浆运输机,二〇〇六年停飞前主要应用于九州岛、四国及离岛航线。) 用过午餐后,酒店方在会议室召开了说明会(果然没有马上请我们去观光)。会后还有提问时间,之后便安排我们参观酒店内的各种设施。 这家酒店是一幢六层建筑,横向占地面积很广。共有一百间客房,都是西式风格,属于典型的度假酒店。每间客房均带有露台,可以眺望海景。这时节的海水色泽还很单调,想必到了夏天,就会越来越湛蓝吧。海滩上的白沙看起来十分耀眼。 酒店内除了泳池,还设有眼下正流行的健身房和台球厅。外面则是大型露天泳池,与海滩近在咫尺。四周遍植椰子树,营造出浓郁的南国风情。此外,诸如六面网球场、迷你高尔夫球场,以及各种运动设施也应有尽有(这下我总算有足以在早会上交差的信息了)。 等全部参观完毕,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我知道我们这趟来是出公差,不可能除了玩还是玩,可多少也该让我们享受一下当上帝的感觉吧?我们做的可是向客户贩卖梦想的生意啊。 第二天是岛内观光。直到下午两点,才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自由活动时间。团里的女孩子们欢声雷动,马上分成了网球组和游泳组。我穿上了新买的泳衣,大家都穿得五彩斑斓,因此我这件并不显得特别刺眼。 温水泳池内引入了充沛的阳光,三个小时游下来,皮肤被晒得红红的。 到晚上我们已经饿得要死了,酒店方在最顶层的观景餐厅里举办了一个立食派对※。派对的气氛很融洽,场面也热闹非凡。总公司的吉田玲子和我是同一期接受培训的,我们俩意气相投,聊得兴高采烈。(※主食宴会是一种不入席的宴会方式,多为自助餐,参加宴会者手持托盘,自取食物,站立食用。) “你晒得真厉害啊。”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搭讪,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这次旅行的领队,总公司产品企划部的高野广志部长。想到刚才贪吃的模样都被他看在眼里,我顿时狼狈不堪,连耳根都刷地涨得通红。 “嘿,看样子酒也没少喝。”不过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讽刺。 “是,是的。”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从记事时就失去了父亲,所以对中年男性特别没有抵抗力。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恋父情结吧。每次看到银灰色头发的大叔,我就忍不住怦然心动。若问原因,多半是与自己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比如大学时代的香川教授……算了,还是不提那件事了。 高野课长比我父亲(如果他还在世的话现在是四十六岁)要年轻得多(说他是中年又未免过分),依我看有三十八九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他应该是经常运动,体形健硕,五官轮廓分明,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记得当时我们聊了些考察旅行感觉怎么样啦,工作有没有意思啊之类的闲话。不过当时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聊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而且几乎都是总公司的吉田玲子在说个不停。 “怎么样,他很优秀吧?”高野课长走开后,玲子对我说,“他可是未来干部的候选人哦。” “是吗?”我盯着高野课长的侧脸,他正在和酒店经理谈话。 “真想被这样的人拥抱啊。”玲子语出惊人。 “什么?”我惊得张大了嘴。 “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 “他还没结婚吗?” “怎么可能,当然结了。太太是公司某位董事的千金,所以他才很有希望飞黄腾达。” “哦。”我只能这样回答。 “真想和这么出色的大叔谈一场恋爱啊。”玲子陶醉地说,“你也有同样的心思吧?” “别、别乱说!”我慌乱得异乎寻常。 “哟,当真了呀。”玲子笑着说,“你可真纯情。” “没那回事儿,我才没那么想。再说,叫他大叔也太过分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吧?” “他在公司里好像就有好几个情人。据说只要和他有过关系,就能顺利把自己嫁出去。这就是所谓的外遇传说。”玲子说的话我好像在什么小说上看到过。 “不会被他太太捉到?” “没事的。每个人都会小心保守秘密,然后顺顺当当地嫁为人妇。” “真奇怪。” 这样说着,我的眼光却一直无法离开高野课长。他确实拥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就算玲子只字不提,我也清楚地感受到。 就在这时,高野课长忽然回过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就像淘气时被抓了现行的小孩一样,慌忙低下了头。 派对过后的第二天就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上午搭飞机踏上了归途。 在羽田机场解散后,我一个人坐上了单轨电车,没想到高野课长也在同一节车厢,他直接坐在了我旁边。说来真不好意思,山手线我们也坐在一起,印象中我们一路都在聊闲天。 “那么,改日再见了……” 在东京站分手道别时,他那低沉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我耳边。 我回味着令人心潮澎湃的旅途点滴,奋笔写着日记。 蓦然间,我感觉对面二层小楼上的那个男人似乎正盯着我看。虽然脸背着光,看不太清楚,但他应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观察我。 讨厌,好恶心。 不想被他污染了我愉快的旅行记忆,我慌忙关上窗子。 同样的年纪,大泽芳男和高野课长却有着天壤之别。大泽到现在还是单身,和伯母相依为命。这样的人肯定什么地方有缺陷。 05 一个月来,曾根新吉在东京都内辗转流离,不是栖身于小旅馆,就是在空房暂住。他已经上了岁数,这样每天居无定所,身体还真是吃不消。可能的话,他很想找个廉价公寓定居下来。 为了逃避戒酒中心的监视,就必须藏身在远离赤羽的地方,为此,他想尽可能躲得远远的。而之所以没有干脆离开东京,是因为他手上有接受最低生活保障时领取的都营交通的免费车票,有效期还剩下一个月,因此他的活动范围自然就只局限于搭乘免费都营公交或地铁能到达的区域。 可他怎么都找不到适合他的地段。说“适合他”或许有些怪怪的,不过他就是不适应其他地区的氛围。虽说东京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人,不同地区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但就是没有地方能与赤羽相比。因为带有这种感觉,所以行窃方面也不怎么顺利,尽管他频频下手,入账却少得可怜。 有一次还差点儿失手被捉。那次他大白天潜入一间公寓,以为里面没人,不料却睡着个年轻男人。发现家里进贼后,男人当场把他揪住,只因对方当时有病在身,他才得以挣脱逃跑。会发生这种失败的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酒精中毒导致他感觉迟钝,注意力也变得涣散。之后好一阵子他都心有余悸,不敢再做入室盗窃的勾当。 现在北返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曾根暗忖。这些日子他辗转各地,自信已经摆脱了戒酒中心的追踪。证据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到大泽芳男的影子了。隔了这么久,那些人应该已经放弃跟踪他了。 对曾根来说,还是住了一段时间的赤羽最合他意。那一带的地形他很熟悉,干起营生来得心应手。此外都营交通的免费车票快到期了,这也促使他下定决心北返。目前他手头还有一万五千元,这笔钱应该足够应付眼下的生活。等稍微赚点儿钱,就找个廉价公寓安下身来——曾根认真地盘算着。 五月下旬的一天,曾根新吉在中午十一点醒来。 脑袋一如往常地嗡嗡直响,他拿起枕边那瓶大分县产的一升装烧酒,直接将瓶口送到嘴边。刚刚轻抿了一口,耳鸣就立刻止息,意识也逐渐清晰。他心想,现在能每天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真是老天垂怜。住在小旅店时,早上十点就被人敲门叫起,根本没有隐私可言。对,隐私——他很中意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词,不由得哧哧地笑了。 曾根昨晚趁夜潜入一幢没人在家的新建住宅,偷出条晾晒后忘记收回的棉被。虽然棉被目标很大,很容易被发现,但也值得冒险一试,因为只是丢了条被子,没有人会特意去报案。其他值钱的东西他碰都没碰。 没有恼人的耳鸣打扰,他睡得很香。一觉醒来时最难熬,不过喝杯酒就好了。从十一点醒来到十二点这一个小时里,他依旧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打着盹,享受着这段最惬意的时光。 曾根如今租了一间虽然肮脏,但毕竟还算是公寓的房子。栖身在这里小心谨慎地重理生计。转眼快五十的人了,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实在不行,一个月的流浪生活让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有个固定的窝,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舒服不少。搬进来的这一周里,他每天都过着久违的安逸生活。 为什么没有固定收入的曾根能住进公寓呢? 原因是他有天人室行窃时,运气好偷到了十万元现金和一张国民健康保险证。当天他就拿着保险证跑到赤羽站前商住楼里的高利贷公司,成功借到了十万元。要是太贪得无厌,搞不好反而会败露,十万元左右的金额正合适。 不管怎样,总计二十万元到手了。 他想在离赤羽站不远的地方找个廉价公寓,当下便跳上看到的第一辆公交车。这辆车是开往王子站的。他觉得住处距离赤羽站十分钟车程最理想,于是看着偷来的手表精确地把握着时间。十分钟刚到,车正好停在王子五丁目站,他下了车,信步闲逛。 庚申路商店街是条呈S状、曲折回旋的细窄道路,附近有很多居民小区,住户数量看起来很可观。这里散发着平民的气息,处处杂乱无章,这些都很合曾根的口味。 曾根站在房地产公司的店铺前,看着玻璃门上贴得满满当当的房产广告,借此判断这一地段的租房价位。这一带的房子通常要五万元以上,带浴室和卫生间的则要超过六万五。当然,他是不会去找房屋中介的,因为除了礼金※、押金还要交十分之一的手续费,他负担不起。只要在小巷里转转,应该就能找到符合他要求的房子了。(※租房时交给房东的酬谢金,一般为一到两个月房租。) 果不其然,他找到了一幢挂有“空房出租”招牌的破旧公寓,名字叫做“五月庄”。想到现在正是五月,曾根便一相情愿地认定彼此大有缘分。这是幢古老的木结构二层楼房,估计租金在两万元上下。 招牌下方留有房东的联系方式,曾根立马就去和房东商谈租金。房东就住在公寓旁边,年纪五十开外,看起来很和善。曾根向他炫耀了一下钱包里的二十万元现金,并答应当场付清两个月的租金以及两个月的押金(没有礼金),两人立刻拍板成交。房租是一万八千元,以天来计算的话,就是每天六百元,够便宜的了。 四叠半大的房间里,榻榻米十分老旧,看上去像是沾染着几十年的污垢。壁橱的拉门也没有更换,整个屋子的色调都很暗淡。房间位于一楼的角落,窗户正对着隔壁公寓同样肮脏的墙壁,大白天也透不进什么光线。曾根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房租这呢便宜。早知道再砍砍价就好了,一万五千元还差不多。 “算了,就这样吧。没对我的来历追根究底就够庆幸的了。” 一楼和二楼的中间都是走廊,走廊的两旁分别排列着五个房间,尽头是公用的洗碗池和盥洗室。这里住的都是不太健康的老人,或是像曾根这样看似流浪汉的男人。 “一帮垃圾!” 每次和他们打照面时,曾根都会在心里这样感叹。那间房子到了冬天,就阴冷得待不住,但他想着冬天过后,天气回暖,说不定会越来越好住。 只要是能保护自己隐私的地方,不管条件如何恶劣,曾根都觉得如在天堂。当时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往返于赤羽和和王子之间的。忙忙自己的营生,打打小钢珠,酒当然也照喝不误。 五月下旬的这天,为了物色新的下手目标,曾根搭公交车穿过北本大道来踩点。很快东十条商店街便出现在他眼前,这种地方居然有如此繁华的街道,他感到有些意外。顺着商店街往前走个七八百米,就是JR东十条站。 这地方不错。车站前有四家弹珠店,另外还有角子机店、游戏厅和咖啡店等,不愁没地方消遣。小酒吧也随处可见。 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不对,是为了纪念与东十条街的相遇——曾根随便找了个理由,走进角子机店。时值傍晚,店里的玩家很多。他对角子机并不太熟,硬币却像闹着玩似的源源吐出,不到两小时就赚了一万两千元。赌博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奇妙。 “真走运,真走运。” 曾根念叨着,但耳边回响的不是硬币哐啷哐啷掉出的美妙余音,而是再度袭来的耳鸣。 “哦,这是老天叫我去喝酒了。” 最近曾根干脆把耳鸣当成提醒喝酒的信号。这样一想,就觉得人生还有些乐趣。酒精中毒算个屁,戒酒中心的那群浑蛋都去死吧。独自坐在小酒Ⅱ巴吧台的一角,曾根切齿痛骂着。 从小酒吧出来时,已经八点多了。虽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夜风一吹,就有些凉意,曾根想还是早些回家吧。望了一眼人声嘈杂的角子机店,继而走过旁边的书店,曾根忽然发现从里面走出一个熟悉的男人。 “妈的,又是那个混账!” 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大泽芳男。大泽没有注意到曾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右手很宝贝地抱着从书店买的一包书。 他该不会是打听到自己现在所住的公寓了吧?曾根陡生疑虑。但仔细观察,又觉得不像。他决定继续跟踪大泽。 大泽过了两个红绿灯,在第一个拐角处右转,走进旁边的小巷。曾根尾随在他身后,为了不被他发现,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路上不乏购物后踏上归程的人,还有下班回家的工薪族,正好可以遮蔽曾根的身影。 大泽又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幽暗小巷,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曾根慌忙躲到附近的电线杆后面。只见大泽站在一户住家门前,眼神像是在眺望着别的地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幢整洁的公寓。 稍后大泽似乎下定了决心,来到那幢公寓前,窥视二楼的动静。曾根觉得他的样子很不对劲儿,而就在他偷偷张望大泽的同时,大泽忽然又从公寓返回了。 那一刹那,曾根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但大泽径直打开刚才那户住家的门,走了进去。曾根马上赶到门前,竖起耳朵细听。 “我回来了。”是大泽的声音。 听口气,莫非这里就是他家?他似乎正在走廊上走动,咯吱咯吱的声响一直传到门外。 黑暗中看不清玄关的名牌,不过曾根还是勉强辨出了“大泽吉”的字样。从大泽这个姓氏来看,这里就是他家没错,大泽吉八成是他的母亲。 “我算是找到你了。原来住得这么近啊!” 总被穷追不合的自己,应该可以利用这个发现反击吧。擅长耍阴谋诡计的曾根立马脑力全开。 “我要向他复仇,让他后悔不该当医院的爪牙。” 因酒精而精神狂乱的曾根的脸上,胜利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 妈妈,您近日可好? 进入公司后时光飞逝,转瞬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总算适应了工作,甚至有闲心和客户开开玩笑了。地理知识也得到了增强,时刻表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了。就算是没去过的景点,我也能跟客户介绍得头头是道,俨然自己实地观光过一样。 我决定从六月起加入御茶之水站附近的健身会所。同事加纳绿老早就邀请过我,我打算通过游泳和有氧运动来锻炼身体。 您可能要问,这样不累吗?我想不会,这对恢复精力很有帮助。 从七月份开始,公司就要忙于开展夏季旅游的预订业务了,为了应付长达两个月的繁忙期,也需要在平时加强锻炼。 电话还要等几日才能装,因为接电话线得花个七八万。六月十五日公司发奖金,我预订那时候安装电话。因为是工作后首次领奖金,数目微薄,不过还能派上点儿用场。眼下还有一堆比装电话更要紧的事,所以不得不把它往后放一放。要是有急事儿,您就打电话到公司找我。 对了妈妈,您准备什么时候来东京?如果定下来,请提前联系我,我好取消那天的日程安排。我可能六月下旬有机会回老家,要是您一时来不了东京,我们就到时候见吧。 您别太一心扑在工作上,要当心身体才是。 五月二十九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高烧(六月) 01 六月五日(大泽芳男) 伯母病倒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家,听到伯母在厨房唤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与平常大不相同,语气格外迫切。 “什么事儿?” 我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发现伯母正蹲在流理台旁边,手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息着。小黑围着她转来转去,不安地叫唤。 “伯母,您不要紧吧?” 我赶忙走到伯母身旁,抱住她的后背,扶她直起身。 “突然头晕起来,腿软得站不住。于是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 伯母的声音很虚弱,一点儿都不像平时。我一摸她额头,热得烫手,烧得好厉害。她好像全身都没了力气,一靠住我,头就猛地耷拉了下来。 这下糟了。伯母向来身体健康到她引以为傲的程度,因此我愈发感到事态严重。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先让她躺下来,于是决定把她抱到那个六叠大的房间。伯母的身子很轻,我虽然力气不大,却也抱得动。 平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伯母,此时却软弱无力地任凭我摆弄。我先把坐垫放平,再从壁橱里抱出被褥。那被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花色,硬邦邦的,还有些发潮。我这才想起,最近都没见伯母在窄廊上晒过被褥。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怜悯起伯母来。 我扶伯母睡到被褥上,在她的额头敷上湿毛巾。 “芳男,”伯母呻吟着说,“帮我请医生过来。” 我太慌乱了,竟然忘了叫医生。她烧得这么厉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伯母该不会不行了吧?这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好,我马上去请。” 老实说,我方寸大乱。一直以来都盼着伯母早死,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我却几乎陷入了恐慌状态。 我急忙冲出家门,不料脚上趿拉着的拖鞋绊到玄关处的门槛,收势不住,跌倒在地。倒在路上的我,眼前出现一个女人白皙的脚踝。我痛得皱起眉头,抬头望见那女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安地看着我。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我还是认出了她,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看样子是刚从公司下班回来。 我慌忙爬起来,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跑向商店街,她身上散发的甜美香水味萦绕在我的鼻端。但当我看到医院急诊窗口的灯光时,就把这些都忘在了脑后。 上门诊视的医生四十来岁,他判断伯母只是患了感冒。 “不过病人年事已高,需要悉心照料。如果感冒一直不愈,就有可能引发肺炎。” 医生给伯母打过针后便告辞了。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伯母安静地沉入了梦乡。望着她的侧脸,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支持我生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伯母撒手归天。可直到今天我才深切地了解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意识到伯母的死已成为现实问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伯母过世后的孤独感令人恐惧。 过去我一直认为,从十二岁起,这漫长的二十五年,我都是在伯母的高压监控下度过的。现在我才体会到,其实我是生活在伯母的精神庇护之下。伯母与我,已是息息相关,无法分离。伯母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对伯母憎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厚的亲情。可这一切,我直到此刻方才醒悟。 我爱着伯母。伯母若有个万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要伯母死!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瘦小的伯母一无所知地沉沉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我在心里诅咒曾经一心巴望着伯母咽气的自己。 六月六日 看护伯母时,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从门缝漏出的阳光,纸拉门的一角隐隐发亮。 我是脸埋在伯母的被子边缘睡的,因为姿势别扭,醒来时浑身骨头酸痛,右脚也微微发麻。看看时间,七点刚过。 伯母还在睡梦中。我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热度已经大大减退。经我这么一碰,伯母也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转了转头,但好像还看不清楚东西。 “伯母。” 我把手伸进被里,握住她冰冷的手。“没事儿了,烧已经退了。” 伯母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安心睡吧,有我守在这里。” “辛、辛……” 伯母在说话,我忙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 “什么事儿?别客气,尽管说。” “芳男,辛苦你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平常只是一味刻薄地讥讽,从来没有表达过谢意。不过,这或许也证明了伯母体力衰弱,正在丧失自信。 “您要坚持住啊。” 伯母无力地点点头,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此刻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伯母应该也已经明白,我并不是贪图财产才住在这个家里。就连平日对我爱答不理的小黑,此时也蹭到我身边撒起了娇。 “我懂了,你是肚子饿了吧?” 除了要喂小黑,伯母也要吃点儿东西。我决定趁去医生那里拿药的机会,顺便请教病人该吃什么比较好。 医生的药看来很管用,伯母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傍晚时就能起床了。虽然脚步还不稳当,需要扶着我才能行动,但总算暂时脱离了危险,我也稍稍安心了些。 但我还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伯母。小说刚翻到第四章,只到全书的五分之一,比预定的进度有所落后,必须加把劲儿才行。 我在伯母枕边放了个一按就会响的铃,请她有事就按铃呼叫我,同时工作时间也尽量配合伯母早睡早起的生活作息。伯母平时的饮食一向简单清淡,我也能做得出来。我每顿稍微多煮一点儿,自己的也就解决了。早上熬白粥,中午和晚上则是加了鸡蛋的菜粥。 六月十一日 伯母的身体虽已不如从前,不过恢复得还算顺利,现在已经能在家里自由走动了。她自己表示外出也没问题,但我担心不知会出什么意外,因此购物和院里的农活都由我一手包揽了。 一周来一直忙忙碌碌,而伯母在这期间的变化之大,坦白说真是令我惊讶。她不再出言刻薄,对我关照的话也都言听计从。或许是因为这场病,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一个人的软弱无力了吧。 现在她说话的方式也客气多了,会说类似“不用管我,忙你的工作吧”,或者“不好意思,可以帮我除掉院里的杂草吗”之类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话里带刺。 她是有点儿老糊涂了吗?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还是说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变得软弱起来了?对我来说,伯母的死骤然变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看到她与从前判若两人.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安。 一旦伯母过世,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了。遗憾的是,眼下的我还没有这份自信,能独自一人守住这个幽暗寂寥的家。形单影只地独自生活,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日子?只怕我又会与酒为伴,步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就算有好几亿遗产到手,也终究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不过因为这场突发的急病,外表固执的伯母好歹算是打开了心扉,和我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相依为命之感,这是显见的事实。我心想,现在就为今后的事忧心忡忡,未免为时尚早,倒不如努力维持这种良好的关系。 倚在二楼临窗的书桌边,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心绪略感平静。 接下来开始翻译吧。记得上次是翻到第四十七页,故事说的是—— 从教室目击到杀人现场的女主角,向老师报告了这件事。但因为她平时就喜欢异想天开,老师并不相信她的话。无奈的她只好回家,却发现有人埋伏在学生放学回家的途中。那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正是她看到的杀人凶手。她想找同学一道回去,可在她向老师报告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已经走了。这下惨了。 ……她把围巾围到脖子上,尽力遮住半边脸,然后抓着扶手跑下了楼梯。最后那段楼梯,她干脆直接跳了下来。她径直走到西教学楼那边的校门,先向外窥视了片刻。 “他”双臂抱胸,靠在栅栏上。他的个子很高,肤色黝黑,门里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的黑发间,隐约闪着光泽。他身上穿的不是那天那件红色外套,而是一件黑色长大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冷静且富有耐心。他的头微微前倾,眼光毫不放松地盯着人行道。 她密切注视着他的动静。终于,他慢慢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