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窗戶已經大大敞開,室內卻依然悶熱無風。不過如果集中精神,還是可以從微微流動的空氣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再仔細聆聽,你將聽見遠方傳來令人不耐煩的聲響。原來那低沉的聲響正是海浪聲。然而,浪潮聲完全傳不到屋主的耳裡。節奏明快的「沙沙」聲傳來,畫筆刷在畫布上的聲音不曾間斷,她的情緒正完全融人其中。這個女人汗流浹背,汗水黏著在黃色的細肩帶洋裝上,而她卻毫不在意,忘情揮舞著執筆的手臂。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異常白皙,但是她以強有力的節奏在畫布上揮灑的樣子卻與外表給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劇烈狂熱的動作讓畫布在轉眼之間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專注凝視著畫布的雙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見。以此可以猜測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斷地重複同樣的作業。然而她依舊是個美麗的女人。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經出現晚霞,落日餘暉猶如流出的蛋黃,濃稠地漂浮在海面上。夏末的夕陽照進屋子裡,映照出的事物都顯得無精打采。角落的青銅大花瓶裡插滿了黃玫瑰,無人照料的花朵早已乾枯,凋零變色的花瓣灑落一地。花瓶旁是個以坐墊當枕頭,睡得正香甜的孩子。或許這孩子喜歡木地板的冰涼觸感吧,小臉龐從靠枕上滑落,緊貼著地板,不時還邊說著夢話邊翻身。作品以極快的速度創作著,即將完成。以往她從不曾以如此驚人的氣勢作畫。過去,令人窒息的雜念總是無故闖進腦海,留下鮮明的畫面,時時刻刻都煩擾著她。數不勝數的白色紙飛機在屋內亂舞。齜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好想敲開自己的頭骨,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取出來,丟進水桶裡好好洗刷一回。過去她總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這樣的衝動,沉住氣繼續作畫。如此的內心交戰讓她身心俱疲,每畫出一幅畫,她那纖細的神經便遭受一次嚴酷的摧殘。於是她將鬱悶發洩在週遭,對家人或物品發脾氣,隨後又懊悔自己的作為。儘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畫筆,面對下一幅作品。而現在,現在竟如此稱心享受!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以往那股無處發洩的焦慮和憎恨,無時無刻不燒灼著她。如今那些情緒好像不曾存在過.她猶如展翅飛翔的鳥兒,翱翔於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緒已經持續了好幾天。然而,這種不尋常的爽快感反倒讓她預感末日將近。她戰戰兢兢,擔心這種高昂狀態終止的那一天到來。當這股情緒消逝的那一刻,反彈的力量將更加深刻有力。必須趁現在竭盡所能地畫,要趁現在!這幾天來她腦袋總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舊亢奮得無法合眼。然而疲憊卻時而突然降臨,猶如從身體深處冒出的污泥,她在難以抵擋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時,她已然在不自覺中揮起畫筆。一個倒臥在海邊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塊破布般躺在沙灘上。她已經感覺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濕冷粗糙。……那是我……是我。我將會變成那副模樣。一想到這,心就涼了半截,苦澀的液體湧上喉頭。然而下一個瞬間,一股令她全身顫抖的喜悅感取代了恐懼。女人無法壓抑這股興奮,起身走向窗邊。也許是由於低氣壓正逼近,空中充滿濕氣,海浪帶來了不安的氣息。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雙眼宛如熱病患者,閃閃發光。為什麼,這個景色似曾相識?這片海,曾在哪裡看過?在某個不同的時空,曾以同樣的心情站在窗邊。孩子呢喃著不成邏輯的夢話。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媽媽,大家死了之後都到哪裡去了啊?或許是感受到母親異常亢奮的狀態,白天孩子向母親提了問題。或許孩子已經到了能隱約意識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紀吧。——會轉世投胎變成另一種東西哦。——另一種東西?——對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雲是水變的,而雲會變成雨滴,雨滴會變成大海,水就這樣不停地在世界上繞來繞去。人也是這樣。所有生物都將轉變形狀、樣貌,在世界上不停轉啊轉。——一直轉、一直轉嗎?——對啊。我也是啊。白天時她嚥下這句話沒說出口。然而,現在她下了新的決心。我一定還會回來。就算死了,我也絕對要轉世投胎回到這個世界。她的眼神充滿鬥志。下一次,我要與那個人再次相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到房內,再次站在畫布前。她以銳利的眼神緊盯著畫,並抓住了畫布的一角。來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這是我最後的禮物!它可是我用盡生命、注入滿腔愛意的獻禮!女人嫣然一笑。絕美的笑容固然攝人心魄,卻也隱約透露了一絲不祥的氣氛。第一卷 第一章 前往遙遠大海的旅程,始於意外的某一天1忽然間,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這才發現脖子上滿是汗水。好熱,這裡真的好熱。難道那個快來了嗎?我煩躁地甩開頭髮擦拭汗水。每當月經快來時,我的體溫就隨之升高。即使只是輕微的改變,那股虛浮燥熱還是令我感到頭重腳輕,猶如發燒般暈眩。若將肉體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軟件,如果說兩者運作順暢的狀態是正常的我,那麼這段時期的我就如軟硬件運轉失常,軟件偏離了硬件,獨自快轉著。其實我這個月的月經應該過一陣子才來,難道是異常悶熱的夏天攪亂了我的生理時鐘,抑或是會場過於悶熱的關係?我站在人擠人的會場中,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這裡是一棟位於澀谷鬧市區的老舊出租大樓的頂樓。今天是某位我從未聽說過的畫家的畫展。我原以為沒什麼人來參觀,到會場後卻被人潮嚇了一跳。出入澀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輕人,然而參觀這個畫展的人們都有了一些年紀,個個都露出一副附庸風雅的嘴臉。這些愛裝模作樣的人們為何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面帶同樣的神情,發出同樣的聲音。我們跟你們這些人不同,我們可是不惜一切代價投資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們才懂得什麼是享受人生。你們看!我們是多麼快樂!看著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們眼神中透露著傲慢,談話時總喜歡促使對方發問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厭煩。在這樣的場合,像我這種年輕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無人理睬。黑色無袖高領的夏季線衫搭配法式牛仔褲,這樣的穿著竟然會在澀谷顯得異常突兀,還真是難得一見啊。不過,一旁還有兩個更突兀的人。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對著一幅畫發表各自的高見。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鉛筆般高瘦細長的今泉俊太郎,體型猶如花生長了四肢、長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這兩人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那頭既不柔順又不服帖、翹得亂七八糟的自然卷髮。即使距離遙遠,只要你發現兩隻黑刺蝟正在蠕動,那肯定是他們。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我便聯想到恐怖電影中成為第一個犧牲者的村民的慘叫畫面。這兩人雖然缺乏常識,卻懂得許多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想瞭解的事物,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年紀相差甚遠卻相當投緣。「怎麼這麼多人呢?又不是開幕第一天,這個畫家有這麼紅啊?」我疑惑地問起。一如往常,博學多聞的泰山教授以他詭異且高亢的聲音為我解答。「嗯,在萬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學生時代,這位畫家可是風雲人物啊。當時的年輕人都為她瘋狂,不過就在她正要嶄露頭角的時候卻突然過世了。今天來觀賞的人都是當年的畫迷吧。真是盛況空前,說不定會引起懷舊風潮呢。」「是哦。」「這不是遺作展嗎?所以我還以為是個最近才過世的畫家,沒想到已經二十五年了。怎麼會現在才辦遺作展呢?是因為著作權之類的問題嗎?」俊太郎邊說邊掏出收到的邀請函,仔細查看內容。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老實說,我感覺那相當久遠,像是老祖母時代的事。這個從上古時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覺得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對我來說這不是無法證明的嗎?或許大家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專屬於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賽,要我理解這個事實並不容易。當我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時,冷汗依舊不停地從脖子滑過。好熱,這裡真的好熱。現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達會場入口時就已經浮現。小時候,有一回遠足的目的地是一間大寺廟。我們在寺廟的隱蔽處玩耍時,發現一塊擺得歪歪的石磚。其他的石磚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塊特別醒目。我打算挪動那塊石磚,一道玩耍的孩子紛紛阻止我。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啦!我不聽。其實我根本不想動它,但抱著石磚的雙手卻不聽使喚。最好不要動,最好放手,心裡雖這麼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開石磚。我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將沉重的石磚翻過來了。石磚底部爬滿了黑色甲蟲,密密麻麻,毫無間隙。怕蟲的我頓時全身僵硬。我嚇得發不出聲音,丟下石磚,跟著其他孩子一溜煙似的逃走了。但是事後回想起,其實讓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蟲子。石磚下藏了一對小孩的紅襪。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被埋在那裡,可是當時的恐懼如今仍歷歷在目。當年我抱起石磚時便有一股不祥預感,而今天,就從我看到會場的那一刻起,同樣的不祥預感立即糾纏著我。會場的入口並沒有任何不妥,看起來就是一場花了不少心力和經費策劃的正常畫展。沒有半點異樣可以解釋我的不安從何而來。高槻倫子遺作展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入口旁貼著描繪海景的作品海報,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也被印在邀請卡上。海報下擺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這感覺是從哪來的?我想起會場人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來自那幅海景畫。邀請卡上的作品尺寸過小,當初看到時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入口處張貼的大型海報卻打亂了我的思緒。那幅畫描繪陰天的海邊。空曠寂寥的海邊。季節應該就是現在,是夏末吧。被遠景吞噬的懸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頂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紅色交織成陰鬱色澤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餘幾許微光的沉重雲層中。畫面有點淒涼,令觀看者不禁也情緒鬱結了起來。然而,裡頭卻蘊藏了一股猶如殘火悶燒的詭異熱氣,讓人不由得入神。看到這幅海報,我立刻感到口乾舌燥。幾幅小品畫掛在展示廊起始處。海報上那幅海景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較之下,踏進會場後看到的這幾幅小品畫,下筆輕盈,色調也較為明亮,我因此鬆了一口氣。我先瞧了一眼,發現這幾幅畫都以童話為題材,便放鬆心情觀賞。看著看著,一股涼意卻逐漸包覆了我的心。一個身著黑色披風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觀察著遠方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正為白雪公主的死哀慟不已。長滿青苔的巨大紡車背後,是被荊棘圍繞著的廢墟。睡美人倒臥在黑暗中,她的週遭滿是蜘蛛網和灰塵。快樂王子鑲在眼中的寶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剝離,銅像寂寥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腳下瑟縮著一隻氣絕多時的燕子。「哇!畫是很美,不過這畫家也太陰暗了吧。」俊太郎發出驚歎聲。我也有同感。畫中纖細的線條充滿知性感,色彩與構圖既前衛又華麗,但畫家的目光卻冰冷無情。童話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愛而甦醒,快樂王子將財富分送給窮人而感到滿足,然而,畫家觀察他們的視線卻閃爍著冰冷的光芒。這種冰冷的光芒籠罩了會場裡每一幅畫,在這幾幅小品畫之後的油畫,包括那些海景連作都是這樣。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好熱,熱到讓人受不了。不知為何,我無法正視眼前的畫作。海景畫。平淡的風景畫。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個地方為題材。夏末的大海,充滿空虛的倦怠感,喪失色彩的季節。曇花一現的晴天、追逐著海浪的小狗、在海邊散步的人們、嬉戲玩耍的孩童,這是隨處可見的祥和景象。然而,每一幅畫都令我感到恐懼。走進展示廊深處,作品尺寸也越來越大。我覺得呼吸困難,好難過,如同陷入無法逃脫的深淵。太誇張了,是不是空氣不流通啊?會場這麼多人,空調應該開強一點嘛!連續好幾幅都是類似的構圖。剎那間,我產生了錯覺,彷彿整個會場就是一幅海景畫。我不由得拚命擦汗。好渴。腳步越來越沉重,酸液不斷從胃部湧上喉頭。身上的黑色夏季線衫因汗水而濕透了。啊!啊!好難過!——我得快逃!我驚覺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逃?往哪逃?——快逃出去!趕快往回走,遠離這裡。快點!現在還來得及。週遭的人們似乎樂在其中。在他們開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帶著些許劇毒的惡意,那是美術展特有的氛圍。所以說嘛,他以為自己還在坐這個領域的第一把交椅。老實說他已經過時了,過氣十年啦!可是他老擺出那副架子,誰敢跟他說實話?真慘喲。對啊!澀谷真是每況愈下,我平常根本不會想到這兒來。那些年輕人穿得那是什麼樣子呀?不管是頭髮顏色還是皮膚都骯髒不堪!每個人的打扮都一模一樣,還自以為有個性,真受不了!喂,你聽說了沒?聽說她的婚姻快撐不下去了。她女兒還在念高中嘛,我勸她至少忍到女兒走上社會,不過她說真的玩完了。聽說她老公對她說,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這男人真不負責任呀。你們第一次見面嗎?啊?哦,原來在筱塚的辦公室見過啊。咦?您認識他嗎?我跟他已經認識幾十年了。在他事業剛做起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一道閃光。我嚇了一跳,環顧四周。我找不到任何光源,或許是某人的飾品反射了燈光。即使是小小的耳環也能反射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強光。這裡有太多人戴了足以拉長耳垂的特大耳環,光是看著那些沉甸甸的大耳環我就肩膀酸痛。我一心只想快點走到出口,步履蹣跚地走向下一幅畫。俊太郎和教授竟然完全沒察覺到我的異狀。他們自顧自地到處走動,還推開人牆站到畫前看得入神。真過分!毫不注意同行女性,他們倆就連這點都一模一樣,也難怪年紀一大把都還找不到對象。我滿腹牢騷地站在畫前。眼前出現長方形的大畫框,是一幅夕陽西下的海景畫。黃昏氣息逐漸轉濃,海面的色澤暗示了夜晚將臨。(小男孩)(浪花潮來潮往畫出柔和弧線,小男孩在浪花撫岸交界處踢著綿軟海沙奔跑,海風吹拂著猶如女孩的飄逸長髮,他終於隨他母親來到這片海。跑遠了,跑遠了,越跑越遠)我猛然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剛才那是什麼?我重新仔細看眼前的畫。畫裡沒有人,有的只是黃昏的海濱景色。全身的血液彷彿被抽離。——我,剛才看見一個小男孩跑過這個海岸。我急忙環顧四周,但會場裡沒半個孩子,只有打扮光鮮亮麗的大人們輕鬆自在地走動談笑。奇怪,是我看走眼了嗎?我再度看著那幅畫。(那孩子穿著連身牛仔裝)我不經意瞄到旁邊另一幅畫,卻不禁嚇得小小地驚呼一聲,倒退了一步。有個男孩。一個男孩在畫中注視著我。稚嫩的神情,飄逸的長髮,看上去約莫五六歲。我緊緊抱住手提包。畫中的男孩果真穿著連身牛仔裝。他的樣貌和適才在我幻覺中出現的男孩一模一樣。冷汗緩緩滲出。這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什麼這些畫作令我如此不舒服……因為我看過它們。我看過這裡所有的畫。這些畫中的風景都是我看過的。為什麼?儘管直覺告訴我這就是事實,但我的理性卻試圖否定它。不可能!這只是相似罷了,是我想太多了。我用顫抖的手掏出在人口處拿的簡介。高槻倫子,Takatsuki Noriko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不認識這位畫家,以前也不可能看過她的作品,邀請函上不也寫了這些作品是首次公開嗎?這些畫完成的時間至少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多,當時未曾公開,全部封藏起來了,如今才以遺作展的方式首次展出,我怎麼可能會看過?——但是我確實認得這些畫。再度出現一道閃光。我不禁皺起眉頭。金屬般的光芒刺激著我的神經。一定有什麼東西反射了燈光!我氣憤地環顧四周。這時,我腦中乍現另一種念頭。——不是來自會場內的光芒。這一瞬間,我彷彿全身都凍結了。這道光來自我的腦中!發覺到這個事實的我佇立當場,思緒混亂,無法動彈。我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我感到一股惡寒躥上身,莫非我發高燒以致出現幻覺了?冷汗流得比剛才更加急促,瞬間汗濕全身。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哦!畫框開始扭曲變形,不停向上再向上。好熱,這裡實在太熱了。看吧,我就說嘛,畫都要溶化了!週遭人們的臉孔也開始扭曲。眼鏡啊領帶啊,都變形呈波狀抖動著,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越來越模糊。地板繞著圈旋轉,越來越快。場內人聲嘈雜,越來越刺耳。想出聲,卻喪失了語言能力,我猶如金魚般不停地開合雙唇。總算,像是黏在地板上的雙腳能動了。我必須離開這裡!我跨出一步,試著移動身體。但是一想奔跑,頭就痛得不像話。這應該是因為肩膀酸痛吧,肩頸一帶酸痛嚴重的時候,連帶也會產生頭痛呢。不過為什麼肩膀會這麼酸呢?是因為搬了重物嗎?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搖搖晃晃地走著,因此撞到不少人,我知道他們都驚訝地看著東倒西歪的我。現在沒時間管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離開這個會場。場內人聲嘈雜,比剛才更加刺耳強烈的聲音彷彿正加速向我襲來,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聾的噪音,在我週遭迴響著。放我出去!讓我離開這裡!我完全陷入驚慌之中。心跳聲撲通撲通地以詭譎的速度傳遍全身,在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響起。有一股衝動令我想放聲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抓走了!再走幾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敗了。拐個彎,抬起頭的瞬間,那一幅畫正等著我。這是展示廊掛的最後一幅畫,最後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正是海報上那幅海景畫。那幅畫向我撲來,打算捉住我。轉眼間,越變越大的畫便逼近了我。陰暗且熾熱的色彩以犀利的氣勢逼近,我不禁舉起雙手防禦。腦海中又出現一道光不停地閃爍。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煙火,放出絢爛奪目的光芒之後,瞬間回歸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