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下起了小雨。马见原从绫女家出来以后,不想回石神井那个家,尽管他知道佐和子正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马见原闷闷不乐地走进衫并警察署,值夜班的椎村吃了一惊,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您不是回家了吗?”看着椎村无忧无虑的样子,马见原简直羡慕起他来。 “有人给您来电话,您不在,他让我转告您。” “什么事?” “不是什么急事。那个叫巢藤浚介的老师来电话说,有事向您报告,还说您要是忙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啰啰嗦嗦的……” 同年六月十日,星期一 马见原坐电梯上了一座高层住宅楼的八层,按响了藤崎家的对讲门铃。藤崎是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的检察官,到杉并警察署参加过麻生家案子的定案会。 “有点儿事请你帮忙。”马见原说话的时候,连对方的脸都没看。 “咱们在下边的公园里谈吧。”藤崎说。 那是一个很小的公园,马见原在角落里找了个长凳坐下,等着藤崎。过了一会儿,藤崎披着一件运动服下来了。 “对不起,我家里太窄了。”藤崎说。 “没关系,是我求你嘛。”马见原说着把烟盒推了过去。 “戒了。”藤崎又把烟盒推了回去。 马见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才说话:“我想查查地板底下,请法院批准。” “地板底下?” “对!麻生家和实森家,两家都查。” 藤崎看着马见原的侧脸,惊奇地问:“为什么?” 马见原把浚介提供的两家出现过相同的煤油味儿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藤崎神经质地用手把飘到面前的烟轰走:“你从中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吗?” “至少两家有共通点,新线索得等到查过之后才能发现。” “这……这不是瞎胡闹嘛!” “那就算了,不用你帮忙了。” 藤崎摇摇头:“不是我不帮你,麻生家的案子结了,实森家也快了。” “……听说你家的孩子正准备考大学呢,将来是想当律师呢还是想当检察官呢?” “什么意思?” “想当律师也好,想当检察官也好,在他当上之前他父亲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藤崎无可奈何地说:“你可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马见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这我还是忍了又忍呢。” 藤崎看了马见原一眼,只见他紧咬着牙齿,脸都歪了。藤崎把视线从马见原脸上移开,劝说道:“你下那么大工夫图的是个什么呢?你真的认为是外人作的案吗?外人凭什么要把这两家人都杀了呢?要说共通点,那就是这两家都有家庭暴力。” “孩子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正因为是孩子才干得出这种事来……家庭,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这个案子大概是我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藤崎瞪大了眼睛:“……你要退职?” “差不多。” “出什么事了……是因为夫人?” “跟她没关系……就算是我最后的奉献吧。” 藤崎咬着拇指的指甲尖说:“可是……重新搜查麻生家,没有任何证据呀!” “有证人的证词。” “那个中学老师?哪里算得上什么证词啊。” “实森家不是还没最后结案吗?先查实森家,查出东西来以后就是证据。” “不好办哪……”藤崎苦苦思索着。 马见原耐心地等待着。 藤崎终于把指甲尖咬断了:“给我一支烟。” 马见原递给藤崎一支烟,还给他点着了。 藤崎挺难受地抽着烟,视线停在了马见原右眼眉的一块伤疤上。 那是藤崎当上刑事部的检察官以后不久,第一次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发生的事。 藤崎接到通报赶到杀人现场的时候,马见原已经在那里了。 被害者是一个三十岁的家庭主妇和一个一岁的孩子,都是被掐死的,被害者的丈夫去向不明,从现场采集到的指纹,认定犯罪嫌疑人是原为黑社会成员的丈夫。房间里发现了毒品,证明他是一个吸毒者。 勘查完现场,征得上级同意,藤崎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跟着马见原直奔犯罪嫌疑人的老家水户。考虑到犯罪嫌疑人原来是黑社会成员,他们带上了手枪。 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家,马见原让藤崎在车里等着,自己绕到后门,准备从后门潜入,在家里活捉犯罪嫌疑人。但是,虚荣心和好奇心驱使着藤崎从车上下来,打算追上马见原,跟他一起潜入,以求立功受奖。 藤崎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犯罪嫌疑人从一条小路横插过来。只见他一步三摇,显得非常衰弱。藤崎认为自己能轻易将其逮捕,于是大叫一声冲上去,一下子就把犯罪嫌疑人的右手拧到身后。可是情急之下藤崎忘了犯罪嫌疑人是左撇子。 “走!”藤崎抓着犯罪嫌疑人的右手命令道。不料那家伙把左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转身刺进了藤崎的腹部。藤崎马上瘫倒在地,动不了了。犯罪嫌疑人立刻骑在藤崎身上,举起尖刀,照着藤崎的脖子就刺了下去。藤崎心想,这下完了,功没立成,还把命搭上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惊得藤崎又把眼睛睁开了,鲜血从犯罪嫌疑人胸前涌出来,流了藤崎一脸。马见原冲过来推开压在藤崎身上那个已经死掉的犯罪嫌疑人,抱起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的藤崎,把他送进了医院。 直到今天,藤崎也没有找到机会报答马见原的救命之恩…… 在藤崎的指挥之下,对实森家的重新搜查开始了。除了警察以外,还请来了灭蚁公司的专家。结果在地板下面发现了男人的脚印,二十七厘米,成人的脚印。灭蚁公司的专家认为,灭蚁效果很好,虽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专业的工具,但基本上把白蚁灭光了,看上去是个非常认真、非常实在的灭蚁行家。 三天以后,对麻生家的地板底下进行了同样的搜查。搜查的结果,发现了同样的脚印,而且灭蚁方法基本一样,灭蚁公司的专家认为是同一个人干的。 与此同时,警察们还在两家附近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调查是否有人见过灭蚁公司的车,并且给大大小小的灭蚁公司打电话,是否到实森家或麻生家灭过白蚁,结果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警察们纷纷抱怨是白耽误工夫。 马见原从藤崎那里听到这个结果以后还是不死心,他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了东京的灭蚁公司,还让椎村帮他给东京附近各县的灭蚁公司打电话,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同年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湛蓝的天空下,漂亮的观览车用它那巨大的身躯把人们带进美丽的幻想王国。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的是它附近的一座报废车堆积场。各种各样挤扁的、撞坏的汽车堆得高高的,又把人们拉回到丑恶的现实中来。 芳泽希久子满脸疑惑地重新环视四周,确认了一下自己要找的地址。这里是一个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地方。忽然,她的视线被报废车场的垃圾焚烧炉里冒出的一股黑烟拉了过去,顺着黑烟飘去的方向一看,一座整洁的房子映入眼帘,那就是她要找的“家庭教室”。 来到那所房子前面,她看见房子旁边一座简易房的门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虽然周围看不到人影,但她可以听见嘈杂的人声。广告上说下午一点开始,现在已经差五分一点了。 “您好!”身后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欢迎您参加家庭教室!” 希久子回头一看,是一位戴着变色眼镜,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士,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 女士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大野加叶子,请多关照。您是第一次来参加家庭教室吗?” 希久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只微微向加叶子鞠了一躬。 加叶子继续温柔地微笑着:“您看了我散发的广告了?” “没有……” “那么……您是不是跟我通过电话,我在电话里劝您来的?” “啊……是的。” 棒槌学堂·出品 “是吗?太欢迎了!您别紧张,也用不着那么心情沉重,不过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谈一谈,完全不必要有什么顾虑。” “我给您打过两三次电话……听了您的劝告我就冒昧地过来了……我想问问,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希久子说话时像个见到生人惴惴不安的小孩子。 加叶子用哄小孩子似的口吻说:“你看你看,不要紧张嘛。 我在电话里是怎么跟您说的?” “您说,都是一些因家庭问题烦恼的人,大家聚在一起谈谈,希望我有时间过来看看。” “就是嘛,那您还有什么可紧张的嘛。就您一个人?” “您说最好夫妇一起来,可是我丈夫……他加班。我跟他说了,可是他骂我混蛋……其实,我也挺犹豫的。但是,跟孩子一起呆在家里,心里特别难受……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跑到这儿来了……” “您能来我这里我太高兴了。为了您,为了您女儿,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 希久子疑惑地皱起眉头:“……女儿?您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一听声音我就听出您是哪位来了。当然,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的声音,但我可以从人们说话的口气和态度上大致判断出来。您女儿上高中一年级,不去学校在家休息,吃很多,然后又吐掉……是不是啊?” “啊……您记得真清楚。” “当然得记清楚啦。搞心理咨询嘛,不能听了电话就算完成任务了。得认真地听对方诉说,得把对方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所以,您能过来,我特别高兴。您能认真地对待女儿出现的问题,我为您感到高兴。” “我没想那么多……自己不知不觉地就走到这儿来了。单是听您说话心里就挺舒服的,听了以后心情就平静多了,所以,不知不觉地就跑到您这儿来了。” “您过奖了。请进,参加一次试试吧。”加叶子说着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向“家庭教室”走过去,希久子不由得跟了上去。 “请问,您贵姓?” “……芳泽。” “噢,芳泽女士,是真名吗?” 希久子犹豫了一下说:“是。” “女儿叫什么名字?” “亚衣。” “亚衣,好漂亮的名字啊!”加叶子说着拉开了“家庭教室”的门。 这个“家庭教室”比一般学校的教室要大。高高的天花板,素花壁纸,硬木地板,沉静中透着华丽。单从外边看,谁也想不到里边会有这么宽敞。 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坐在教室里了。人们既像是前来做弥撒的,又像是准备认真听讲的高中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前边低低的讲台上摆着的一个造型奇特的建筑模型。 “请坐!”加叶子对希久子说。 希久子看了已经坐在教室里的人们一眼。大部分是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家庭妇女,有的还是丈夫陪着来的。他们的表情虽然说不上开朗,但也不是想像中那么忧郁。大概是因为有同样烦恼的人们坐在了一起,不由得产生了放松感的缘故吧。也许是在这里认识的吧,其中有几个人还笑着跟旁边的人小声说话呢。 希久子仔细看了看摆在讲台上的那个造型奇特的建筑模型。 那是一座传统的日本式住宅的模型,大约有一米多高,做得很精巧。虽然只不过是个模型,但让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慨。 此刻,希久子就被这个模型吸引住了,家庭生活的一幕幕场景放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 走进家里,这边是客厅,那边是厨房,丈夫在看报,亚衣在做功课,自己呢,把晚饭做好以后正在往餐桌上搬……“亚衣——快来帮妈妈一下!”“哎——来啦!”到了早晨,亚衣急着忙着去学校的时候,对希久子说:“妈妈!我也想做一个您那样的女人……” “咱们开始吧!”有人招呼了一声。 希久子从遐想之中回过神儿来,只见周围的人们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希久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加叶子坐在希久子旁边,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有些僵直的手,意思是让她放松。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站在了比那个摆着住宅模型的讲台还要高的讲台上。他长着一副严峻的脸,但脸上闪耀着慈父般的光辉。 “我是大野。”他自我介绍道。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好像用刀刻上去的。两眼炯炯有神,放射着令人感到几分恐怖的光。他穿的是一身很特别的服装,样式像某种宗教的法衣,材料却好像是做柔道服用的那种厚厚的白布,下摆一直拖到地面,走起路来很受限制。两个袖子没开口,右边的从肩上背过去,左边的从腰际背过去,像个受罚的人。 “人嘛,谁都在不同程度上受着虐待,谁都没有自由!”大野好像是在为自己的穿着做解释似的,朗朗地开始说话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着虐待却没有自觉……只是在碰到了某种问题,觉得自己心灵的自由被夺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自由给夺走了。” 大野是个男低音,声音穿透力很强,通过人们的耳朵,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是什么束缚着我们,夺走我们的自由,然后又让我们伤害我们的亲人呢?在我详细论述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感谢经常来参加家庭教室的朋友,也要感谢第一次来参加家庭教室的朋友。”说到这里,大野的视线停在了希久子脸上。 希久子顿时紧张得浑身僵硬。 大野微笑着问道:“你来的路上,天气怎么样?” 希久子惊慌失措地:“啊……这个嘛……” “没注意吗?” “不……晴……”希久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野点了点头,继续对大家说:“晴得挺好的,不过有一层雾气,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爽气。我认为大家的心情跟这天气差不多……我们都想清除那层雾气,恢复原先的五月天……我们的孩子就像这天空,有时晴,有时阴,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有时甚至是暴风雨,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是深深地爱着他们的……暴风雨过去以后,天空难道不是更晴朗吗?” 说到这里,大野一个挨一个地看了每个人一眼:“心里有烦恼想发泄出来,对吧?那就说出来吧!什么都可以说,多么细小的事都可以说。说出来以后,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助,一起来解决问题了。您一个人憋在家里苦恼多久也解不开系在心里的结,而且还会使家庭陷入不幸,这种不幸又会传染给别人,结果是无休止的痛苦和悲伤……大家能来到这里,就是朝着真正的幸福迈出了第一步。作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就是能跟别人融合在一起的一体感。一起活着,一起感受,一起体会生活的美好……家庭是实现这种一体感的捷径。家庭成员之间互相爱,互相信任,互相尊重,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家庭,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家庭。” 大野依然反剪着双手,向前探着身子:“一个家庭陷入不幸,不是一个家庭的事,因为这种不幸肯定会向四周扩散,传染给别的家庭。比如说,张三家的父母虐待孩子,邻居李四家认为跟自己没关系,看着不管,结果张三家的孩子在虐待中长大了,不懂什么叫做爱,有一天突然把李四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给杀了……大家也许认为我举的这个例子太极端了,其实并不极端。希特勒小时候就是一个受父母虐待的孩子……总之,一个家庭有问题,弄不好会影响一大片。” 大野站直身子接着说:“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个家庭,不能只想着自己被家庭问题困扰,不能只想着怎么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爱自己,不能只是一味地一个人在那里迷茫、烦恼,等着别人来救我们。我们必须向外界伸出手去,我们不用担心向外界伸出手去的时候没有人理睬我们。好了,今天我们不是到这个家庭教室里来了吗?不要再烦恼,不要再害怕,不要再自我封闭。走进家庭教室,就是您走向幸福的第一步!把手伸出来吧!把心中的死结解开吧!” 大野的话音刚落,希久子前边的一位女士就站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女儿总是吃了就吐……” 希久子的心就像被什么抓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女士继续说道:“她的毛病是从减肥开始的。最近吃了就吐,吃了就吐……牙齿都被胃酸腐蚀黑了,还是吃了就吐。我制止她,她就骂我,说我们的遗传因子不好,让她受这种罪,抓起身边的东西就砸我……” 女士这一开头,马上就有好几个人诉说起孩子的问题来。有的是女儿沉迷于迪斯科舞厅,跟不正经的男人来往,家长一批评就要割腕自杀;有的是儿子吸毒,又打又闹,送到精神病院却不收治;有的是整天憋在家里不出门,一天到晚洗手,凡是父母摸过的东西都嫌脏,扔得远远的;有的嫌周围的人臭,不去学校,母亲为此感到烦恼,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希久子听了这些述说,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得到了几丝安慰——有烦恼的家庭还不少呢!可是转念又一想:“不!我家跟他们不一样!亚衣没有他们的孩子那么严重,我家也谈不上什么不幸!”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家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 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正赶上一个静下来的瞬间,大家都惊奇地回过头,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看着她。这一来使希久子产生了逆反心理,索性站了起来:“我家的孩子没有你们那么严重,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没什么事。你们也许会问我,那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我女儿很老实,从来不打骂父母,也不伤害她自己……那种事,她一次,一次也……一次也……” 突然,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她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咽了一口唾沫:“一次也没干过……我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说的……没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哭泣,“对不起,我先走了。” 身旁的加叶子一把拉住她,正要说什么,讲台上的大野先说话了:“现在走可不行!”声音严肃,简直就像法官在宣读判决书,“现在走了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只不过是回到原先的地狱般的生活里去!” 希久子有些胆怯地看着讲台上的大野。 大野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他微笑着对希久子说:“您过来,到这边来,到前边来。” 希久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加叶子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前边去,指着那个住宅的模型说:“请您看看这个家的模型……很简单的,一个家庭,住在一座再简单不过的房子里。不用把它想得那么复杂。现代人的烦恼,就是因为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或者说是因为得到的信息太多了,不,不能说那是信息,那只不过是让人们发狂,使家庭遭到破坏的咒语!是束缚我们的绳索!谁都说家庭重要,谁都说父母爱孩子,但那只不过是在社会潮流之中,不假思索地跟着说说而已。静下心来看看这个家的模型,像这个家的模型似的,去掉所有虚伪的装饰,好好想想您自己的家吧……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愿意为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什么是父母之爱,父母之爱就是愿意为孩子献出生命!这是为人之父为人之母的义务,只有认真履行这种义务,才有资格做父母。所谓家庭,全都维系在这一点上!” “说得好!”突然,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大喊一声站起来,冲着希久子叫道,“父母就是应该为孩子献出生命!” “驹田先生……”加叶子和气地对驹田说,“我们先听听这位女士的好吗?” 驹田今天没喝酒,但心虚的表情依然如故,满脸胡子,有日子没刮了。他根本不听加叶子的劝说,继续大放厥词:“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就是一直抱着这种想法抚养孩子的。实际上,我已经为了我的孩子牺牲了我个人的幸福……可是,我没能把这一点传达给孩子。我现在想把这一点传达给孩子,可是,我的孩子现在被别人夺走了,想传达也传达不了了……” 驹田的眼睛直勾勾的,像个醉汉。 “他的话从某个角度来看是完全正确的。”大野对希久子说。说完又转过身对大家说:“只要抱着为了孩子愿意献出生命的想法,就算有什么……怎么说呢?这样吧……”他向加叶子使了个眼色,加叶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方木递了过来。大野接过去塞到希久子的手里:“请您使这个家新生!” 希久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大野解释说:“这个模型做的房子很脆弱,需要加固。请您用这根方木给它加固一下,亲手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家!” “啊……可是,放在哪儿呢?”希久子茫然。 “您觉得放在哪儿合适就放在哪儿。” “我……不懂房子的构造。” “您所说的房子的构造是社会上盖房子的一般方法。您不要考虑建筑方面的问题,您只需要想想您现在的家就行了。您家里哪个环节最薄弱,哪里最需要支撑,您就把这根方木支在哪儿就行了。您自己在为了什么烦恼?认真地考虑一下。您自己到底想怎么做?用您充满爱心的眼睛寻找一下。您家的不足之处是什么?来!做给我们看看!” 但是,希久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差点儿哭了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呜咽声从手指缝里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口旁边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要勉强人家做人家不愿意做的事!” 众人一齐回过头去,说话的人穿着朴素的西服套装,鲜红的头发绾在头顶——是游子。她向前跨了一步,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这种类型的会,主持人不应该强迫与会者做这做那。” 大野和加叶子一下子僵住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驹田先说话了:“你这个混蛋!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游子把视线转向驹田:“驹田先生,既然这样的会您可以出席,为什么就不能参加我们的座谈会呢?” “混蛋!大家听着,就是这个臭女人,把我女儿夺走了!” 驹田大喊。 希久子看了游子一眼,觉得眼熟,不由得“啊”了一声。游子用眼睛向希久子致意:“不想做的,就没有必要去做。孩子有问题,责任不全在你身上……” “住口!”加叶子叫道,“你算干什么的?你到底来干什么!”加叶子边说边逼近游子。 “我来参观一下这个家庭教室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我们在这里认真地帮助有烦恼的家庭解决问题,你上来就胡说八道泼冷水,乱搅和,想干什么?” “我一直在那边默默地看着来着,本来不想说话,但我看见这位女士被你们逼得太苦了。人家要回家你们都不让人家回,难道人家连回家的自由都没有吗?” “我们根本就没有强迫谁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请你看清楚了再说话。你才是随便介入别人家庭,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呢!你无视驹田先生的意志,硬把人家的女儿扣起来。你,还有你们这些官办机构,做得太过分了!” “你这完全是造谣中伤!” “你们嘴上说是为保护儿童,为儿童造福,实际上你们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真正需要付出辛苦的时候你们就躲得远远的。你们配当公务员吗?依靠你们解决得了那些真正有烦恼的家庭的问题吗?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躲远点儿吧!” 游子走到希久子身边:“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我把这个臭女人轰出去!”驹田挤了上来。 游子镇定自若:“驹田先生,为了您女儿玲子,来我们咨询中心好好谈谈吧,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还想把玲子怎么样?” 加叶子把驹田挡在身后,严厉地对游子说:“请你离开这里,别影响我们工作。像你这样的人搞什么儿童心理咨询,简直是个大悲剧!你这样的人使整个社会陷入不幸!” 游子没办法,只好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社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把孩子从危险中救出来。 至于孩子家里,我认为不应该过多地考虑。”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人竟然说这种话!” “我不希望家庭成为孩子的障碍,更不希望家庭给孩子带来痛苦。我不同意孩子只要有家就会有幸福的观点,很多孩子不正是在家里才感到痛苦吗……我个人认为,能够使孩子安定下来健康成长的机构是很有必要的,某个家庭解体的时候,这种机构可以有效地支援没人照管的孩子。” “你以为家庭是什么?难道只是一个支援没人照管的孩子的机构吗?” “一位心理学家说过,家庭带给个人的利益,充其量也就是死后可以把骨灰盒放进自己家的墓穴里(日本实行火葬,但家家都有墓地,占地不大,火葬以后将骨灰盒放进墓穴。)……我认为,如果有一个冷静的机构,能够代替家庭把爱情给予孩子们,就可以使那些不幸的孩子脱离不幸的家庭,从而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人们的家庭观念也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这简直是在说胡话嘛!绝对不行!像你这种只靠书本知识,只靠大脑思考,没有经历过女人生孩子的痛苦,没有体会过跟孩子融合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一体感的人,却冠冕堂皇地来处理重大无比的家庭问题,简直是这个社会的悲剧!你知道家庭是什么吗?家庭是无可替代的!谁也代替不了,这才是家庭!你懂吗?不许再到这里来,我讨厌再见到你!另外,把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工作辞了吧,能照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加叶子把游子推出去,砰地把门关上,门板差点儿撞在游子的鼻子上。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大野的男低音又在教室里回响起来,他看出人们心里发生了动摇,不再强迫希久子加固房子的模型,“这位夫人,请您把方木放在那儿,回座位上去吧。驹田先生,您也坐下平静一下吧。在这个世界上,既糊涂又盲目的人还有不少,这种人甚至还当上了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 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一些不幸的家庭更加不幸!好了好了,大家平静下来,为自己家庭的幸福祈祷吧!好,大家瞑目而思,在心里描绘自己的家庭美好的前景,想像一下家庭的每个成员共同获得了一体感以后的情景吧!我们要有强烈的信念,我们的孩子一定能体会到我们真实的爱,因为我们为了爱我们的孩子愿意献出我们的生命……祈祷吧!在大家祈祷的时候,我想给大家朗诵一段文学作品。文学可以使我们忘掉刚才的骚乱,让我们的心情恢复平静……故事发生在中国的唐代,一个春日的黄昏,古城洛阳西门下,有个年轻人仰望着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年轻人的名字叫杜子春……” 院子里的小旋花开了,预报着夏天的来临。亚衣隔着窗户看着那些淡淡的小花,再也呆不下去,跑下楼去来到了院子里。 那是她去年亲手种的。小旋花缠绕在罗汉柏的树干上,显得生机勃勃。不经意中,花儿都开了。亚衣呆呆地看着那些颜色淡淡的小花,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 亚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虚幻而可怜的小花,像是在向世界宣示自己的存在,顽强地生长着。亚衣被感动了。因疲劳过度几乎断裂的神经,犹如吉他的琴弦受到强烈的拨动,发出剧烈的颤抖。她生自己的气,恨不得把眼前的小旋花揪断。她伸出手去正要揪的时候,忽然吹过来一阵风,花朵抖动起来,碰到了她的手指,好像在向她呼喊:“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 混蛋!讨厌——亚衣差点儿叫出声来。她赶紧咬住自己的手指头,控制着没叫出来。心弦被拨动了,尽管声音出不来,胸中的空气却被震荡着,心好痛啊! “芳泽!”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生活指导部的老师和班主任已经站在院子里了。 “身体好些了吗?这么多天不来学校,我们可为你担心了。”班主任说。 亚衣立刻觉得自己的裸体被别人看见了,好像要为自己穿一副铠甲似的,她一把揪断了一棵小旋花。 “前几天来看你,你母亲说你正在发烧,没见到你。”班主任强装笑脸对亚衣说,“后来又打过好几次电话,也没了解到详细情况。你母亲呢?不在家?跟我们谈谈行吗?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两位老师说着就朝亚衣走了过来。生活指导部的那位老师满脸怒气,冷冷地说:“看上去身体不错嘛!能进你家去跟你谈吗?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这可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关系重大着呢!明白吗?” 老师们简直就像两个围捕小兔子的猎人,朝亚衣扑了过来。 亚衣吓得正要往后退的时候,他们的脚已经踏在亚衣揪断的小旋花上了。 被踩成烂泥的小旋花对亚衣产生了强烈的刺激。她觉得自己像小旋花一样被踩成了烂泥,浑身热血沸腾。 “对对对,巢藤老师很担心你哟!”班主任的视线好像粘在了亚衣身上。生活指导部的老师满脸不快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更多的小旋花被踩得稀烂。 “流氓!”亚衣愤怒地骂道。 两个老师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在亚衣的眼里,他们变成了两个绵软无力的软体动物。你们想问什么?来找什么?想听什么?想听这个吗? “我被那个流氓强奸了!那个臭流氓,在美术教室里把我强奸了!”亚衣大声喊道。喊完以后,趁他们发愣的机会,把他们推到两边,向门外跑去。 尘埃和尾气的粒子在西斜的阳光里舞动着,好像是在嘲笑亚衣。亚衣觉得周围的空气沉重得很,跑起来很吃力。胸膛里的空气停止了震荡,她感到空落落的,真想找什么填补一下。正好眼前出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飞奔进去,拿了一大抱面包,扭头就往外走。店员拦住她让她交钱,一摸口袋,幸运的是钱包在口袋里。除了面包,她还买了一大瓶饮料,店员帮她装进了一个大塑料袋。 亚衣提着装满了面包和饮料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地穿过大街,走进一个小公园,坐在一棵大银杏树下边,一边喝饮料,一边吃起面包来。一连吃了四个面包以后,心跳得厉害起来,地面好像都在摇晃。可是,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已经胀得很大了,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饱,肚子里的空白好像永远都填不满。 吃第五个面包时,亚衣站在了一个公园里的公用电话前边。 她一边吃面包一边拨了那个记得很清楚的电话号码。 “喂,您好!”听筒里传来那个动听的声音,“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现在是录音电话时间,如果您想跟我直接对话呢,请您五点以后再打来。如果您有什么话想现在就说呢,听见哔——的一声以后,您就可以说话了。谢谢!” 亚衣抬头看了看附近铁柱上的钟,已经六点多。“哔——” 的一声响过之后,亚衣正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您好!”接电话的人喘着气说,“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对不起,刚才有一个……一个会,时间……延长了。好吧,有什么话您就跟我说吧。喂……您怎么不说话呀?喂……” 亚衣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该干什么?混蛋!该干什么早就决定了!” “什么?” “一家三口都死了吧?”亚衣说着拿出第六个面包,“混蛋们呜呜地哭了,那也没用,照样宰了他们。那还只不过是演习呢,我演习腻了,这回该轮到我自己的父母了!” “……是你呀?” 棒槌学堂·出品 “是我又怎么样?下次该动真格的了,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的了。我一个人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把他们宰了以后,放一把火把房子点着,我也死!” “喂,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啊,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也可以,我们见一面好吗?” “讨厌!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了,你那叫人讨厌的声音我已经听够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难,等着看报纸吧,看电视新闻也可以,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我们全家的照片呢!” “……说这种话可不好啊。” “我还管你好呀坏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自己家里的人呢?” “你懂什么!” “不是我不懂,是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什么?” “为什么说要杀了你自己的父母?什么原因使你产生了杀了他们说完念头,杀了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亚衣勉强把第六个面包咽下去,噎得一时喘不上气来,眼泪涌了出来。 “你那么恨他们吗?为什么?是因为想得到他们的爱却得不到吗?是因为希望他们更爱你,却感觉不到他们对你的爱,才想到要杀了他们自己也自杀的吗?你的愿望不是恨,是爱!你非常地爱他们,所以才说要杀了他们然后自己也自杀的。” 亚衣的心好像在被放在滚烫的水里煮,热得要死,她真想把电话一摔走人。不!摔下电话走人不解气!想到这里,亚衣对着话筒问:“……你有孩子吗?” “啊……没有。” “那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懂,我也知道,因为我以前有孩子。” “……死啦?” “对……那孩子可好了,因为一起悲惨的事故死了。但是,我那孩子临死之前,接受了我们做父母的爱,含着微笑走进了天国……等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到天国跟孩子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比现世更幸福,一定能建立一个由家庭的一体感联系在一起的充满了爱的家庭……” “骗人!” “哎?” “你骗人!你的孩子根本没有感觉到你们的爱!临死的时候也没有微笑!” “你说什么?” “恨你们,直到临死都恨你们!认为你们是混蛋,唾弃了你们才死的,在那个世界也在诅咒你们!还说什么在那个世界建立一个充满了爱的家庭!你们的孩子正拿着刀在那个世界等着你们这两个老混蛋呢,你们一到就杀了你们!” “别说了……请你不要这样说!” “爱跟我是没关系的,混蛋!我不要爱!我要把那些混蛋都杀了!把你这种满脸得意的所谓心理咨询医生也都杀了!把在电视上胡说八道的那些混蛋也杀了!把世上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杀了……不过,我累了,没有力气杀他们去了……连我自己都不想活了……一切都结束了……”亚衣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放下电话,靠在电话机上,拿出第七个面包。 忽然,身体内部一个声音笑了起来,那不是一种有意识的笑,而是仿佛有人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许许多多的恶魔从盒子里飞了出来。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虚无的笑。 亚衣感到浑身发冷。 突然,亚衣感到胃部难受得要命,刚才塞进去的食物急于找出口,搅得她直恶心。她赶紧跑到厕所里的洗手池旁边,俯下身子吐了起来。 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胸膛爆裂似的难受,她陷入了极度恐慌之中。只见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儿抠起嗓子来。喉咙口怪叫,面部肌肉痉挛,手指不由得拔了出来。手指的第二个关节被门牙咬破,鲜血直流。血!在她意识到那是血的同时,胃里的东西喷涌而出,不但面包和饮料被吐了出来,甚至觉得连所有的内脏,包括那个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令她痛恨的子宫,都被吐了出来,她早就希望能这样把它吐出来! 吐完了,全身力气没有了,她整个瘫倒在地上。双脚向前伸着,胳膊耷拉着,像个断了线的吊线木偶。 亚衣也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吊线木偶。她觉得连着天的吊线被人拉了一下,头抬了起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黑了,银杏树茂密的叶子黑压压的,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变凉了。 “木偶啊!我是个木偶啊!”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木偶就木偶吧,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野加叶子放下电话,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 “怎么回事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先是那个混蛋女人随随便便地闯进“家庭教室”,搅乱人心,现在这个小姑娘又来了这么个奇怪的电话,说话是那么无礼,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怎么回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突然,电话铃又响了。处于愤怒状态的加叶子稳定了一下情绪,正要接电话,突然想到:“如果还是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如果她再侮辱我的孩子,我也许会受不了的。” 加叶子把手放在胸口上,做了两次深呼吸,轻轻地拿起电话,“喂,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 啊,不要紧,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今天是晴天,可是晴得不太好。您这个星期天是怎么过的?” “啊,这里……”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莫非想自杀? “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您自己的事情可以问,您朋友的事情也可以问……” “不,请问,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吗?” 加叶子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拿错电话了,她拿的是靠里边那张桌子上的电话。 “喂,以前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这里不是大野灭蚁公司吗?” 加叶子把电话挂了。也许她不应该挂电话,但出这种错她还是第一次,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电话铃又响了。加叶子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拨到了录音档。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您来电话。对不起,现在公司没人,请您留言。” “喂?”扬声器里传来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加叶子用手捂着嘴,屏住呼吸听着。 “啊,我是巢藤。以前给您打过电话,想请您帮我灭白蚁。房东很关心费用的问题。另外,还有一件跟灭白蚁没关系的事想问问您,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给您打电话吧。” 加叶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没事了,没事了。 “哎——帮我脱一下!”外边有人叫她,是丈夫大野。大野依然反剪着双手,处于不自由的状态。加叶子绕到大野身后,帮他解开绑在一起的两个袖子。大野把长袍子从头上褪下来,露出冒着汗的肌肉强健的光脊梁。获得了自由的大野说:“还是灭白蚁的工作轻松。” 加叶子拿来一条毛巾,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嘛!” “不过,放任不管的话,那些家庭就完了。” “我也这么想。”加叶子一边给大野擦汗一边说。 大野把胳膊抬起来,让加叶子给他擦腋下的汗:“消灭害虫的方法有很多,有物理式的,有化学式的,还有生物式的。这回我准备用生物式的,也就是利用天敌来消灭害虫。” “能行吗?” “不行还有不行的办法,看看结果再说……即便不能彻底消灭,也可以吓唬吓唬它。” 加叶子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满足:“不过,将来还是彻底消灭为好。放任不管会对周围产生坏影响。今天来的芳泽就是一个例子……我看她动摇得够厉害的。” “我知道。所以得先解决那小子的问题。那小子头脑简单,容易上套儿。” “……他女儿也够叫人担心的。” “那小子的家庭已经完全垮了。他自己小时候就没有真正被父母爱过,是个可怜的孩子。现在酗酒成性,改也是一时的,改好的可能性是没有的,结果还得伤害他女儿。考虑到这一点,我还是希望连他女儿一起救。” “是啊,能一起救再好不过了。” 大野转过身子来,看了加叶子一眼:“刚才有人来电话?” “啊……” “咨询热线?” “不……打错了。” 棒槌学堂·出品 大野晃动着肩膀:“使劲儿擦!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啊?” “这样行吗?” “再使点儿劲儿,把我擦疼了!就像惩罚我似的!” 加叶子用力擦着大野的后背,给他擦得通红。但大野还嫌不过瘾,还嚷嚷着叫加叶子使劲儿。加叶子只好攥着毛巾的一头,抽打起大野来。大野的身上更红了,只有后脖颈子上两条月牙似的伤疤是白的,跟通红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同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驹田给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游子打电话的时候,游子正在跟临时监护所所长谈驹田的女儿玲子的问题。 玲子被临时监护所保护起来很长时间了,而驹田拒绝前来协商解决问题,永远在监护所住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所长建议让玲子的爷爷奶奶把她接回去。 游子表示反对:“那样做的结果,不是驹田强行把她接回家里去,就是她自己回到家里去,那不就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了吗?到时候我们想管都管不了了。不行不行,太可怕了。” 游子建议根据《儿童福祉法》第二十八条的规定,把玲子的问题交给家庭裁判所处理。“说实话,我不希望驹田把玲子接回家去。驹田的性格是欺软怕硬。我们叫他他不来,裁判所叫他他不敢不去。家庭裁判所介入以后,估计驹田就不敢对玲子怎么样了。” 但是,万一驹田连家庭裁判所都不去呢?难道就让玲子永远在监护所住下去吗?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游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有一张驹田来过电话的留言条。 找到接电话的同事一问,原来是驹田要找游子谈谈。驹田说,在办公室里他觉得害怕,不喝酒壮胆他不敢进去,要是在家里呢,不喝酒也能坐下来好好谈。所以,请游子晚上七点到他家去,认真谈谈玲子的事。据接电话的同事说,听起来驹田确买没喝酒。 游子认为这是一个解决玲子问题的好机会。监护所的所长知道了这件事,劝游子最好别一个人去驹田家,以免发生危险。但游子觉得机会难得,坚持要去,所长只好陪她去,到时在驹田家附近的咖啡馆等着她。 “开什么玩笑!我不能随便叫别人摆布!玲子是我的女儿,不能就这么被她随便夺走!” “可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么做了吗?她把你当成社会渣滓,正打算去法院告你呢!” “什么?又要给我设陷阱啊!” “可不是嘛!把你送进监狱,剥夺你做父亲的权利,把你的女儿带走,永远不让你见到你的女儿!” “他妈的!我该怎么办呢?” “那个女人到你家来的时候你可要注意啊!她肯定要找你的毛病,叫警察来抓你!” 浚介被叫到校长室,由教导主任正式向他传达了请他主动辞职的意见。 “理由就不用我详细说明了吧,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教导主任说。 那个去了亚衣家的生活指导部的老师也在场,当面骂浚介是教师队伍里的渣滓。校长和教导主任用表情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你们找芳泽亚衣谈过了吗?”浚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亚衣说了什么也好,没说什么也好,亚衣说的是事实也好,不是事实也好,都跟浚介被勒令辞职没有关系。既然在电视上说了学校的坏话,学校就不可能再要他。 “明白了。我不打算跟你们辩论她说的是不是事实,辞职就是了。但是,我想问一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芳泽亚衣?” 领导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浚介接着说:“如果你们处分她,我就要跟你们讨个说法。 我辞职以后你们要是处分了她,我会用别的方法来保护她应有的权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们讲条件,芳泽亚衣没做错什么,如果指导得法,她的素质还会得到提高。芳泽亚衣是一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学生。这一点请你们认真加以考虑。” 浚介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稍微感到一点点伤感,这一点点伤感驱使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没有人介意他的辞职,只有美步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去。但当她看见浚介回头的时候,马上就从窗前离开了。 浚介回家途中,一直在犹豫是否把自己已经辞职的事告诉游子。他知道游子会骂他逃避责任,但此刻的浚介觉得哪怕只是听听游子的声音也是一种安慰。浚介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上次帮游子抱她父亲的时候的那个家。 浚介敲了敲门,没人理他。突然从里边传出一声尖叫。 “天哪!这可怎么办哪!” 这时浚介才注意到门是半开的。 “疼疼疼——疼死我了!去哪儿啊?”是游子父亲的声音。 “她爸!坐到轮椅上去,使把劲儿!来,加油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胖胖的屁股撞在门上。 “疼疼疼……你想整死我呀?” “她爸!出大事儿啦!你忍着点儿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呀!” “那你就整死我呀?” “你死了就死了!咱们游子要死了!你知道吗!” 浚介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不由得伸手把门开开了。只见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大概是游子的母亲吧,正拼命往轮椅上抱游子的父亲。 “对不起!”浚介怯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游子的母亲也不问浚介是谁:“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先帮我把他抱到轮椅上去!” 浚介也不答话,过去把游子的父亲抱到了轮椅上。 “谢谢你!我有急事儿,订报纸的事你改日再来吧!”说完推起轮椅就要走。 “请问,游子她怎么了?” 游子的母亲疑惑地看了浚介一眼。 “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 这时,游子的父亲认出浚介来了,他拉住浚介的手说:“啊,想起来了,上次也是他把我抱进家的。” “游子被人杀了!”游子的母亲叫着,脸都扭歪了。刚叫完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不是!是被人用刀扎伤了,已经送到医院里去了!” 浚介的脑子嗡地一下,身上立刻没有了力气:“……有生命危险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同事打电话来通知了我们……我跟她说过多少次了,让她辞了这种替别人操心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在哪儿?在哪个医院?” 游子的母亲愣住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在哪个医院。接到电话以后,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跑,电话里并没有说送到哪个医院里去了。浚介说服游子的母亲再在家里等一会儿。浚介认为,肯定还会再来电话的。果然,二十分钟以后,游子的同事从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家里人,已经送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了。” 浚介推着轮椅,跟游子的母亲一起来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走进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迎了上来,是跟游子一起去驹田家,等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的监护所所长。 “你们是冰崎游子的父母吗?” “游子怎么样了?”游子的母亲急切地问。 “正在做手术。被扎了好几刀,小腹的伤口出血最多。” 游子的母亲“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坐在轮椅上的游子的父亲,无言地伸出手去,抚摩着老伴儿的头发。 “犯人呢?”浚介问。 所长的脸痛苦地扭歪了:“跑了……我在咖啡馆里,看见他跑的……看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跑到他家去一看,只见游子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 浚介不由得想到了驹田:“是不是那个经常酗酒,叫驹田的男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浚介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厚厚的大手放在了浚介的肩膀上。 浚介回头一看:“是你?” 马见原表情严肃地站在浚介面前:“你怎么知道是驹田干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浚介反问道。 “我是警察,这里是我们杉并警察署的管区!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是驹田?” “前些天我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见过他威胁冰崎游子。” 马见原看了身后的椎村一眼:“……咱们跟他谈谈吧。” 椎村点了点头,把浚介带到大厅那边去了。 马见原一条腿跪在地上,非常和气地对瘫坐在地上的游子的母亲说:“我是杉并警察署的,我这儿有一件冰崎游子的东西,请您确认一下。” “游子不会有危险吧?不会吧?” 马见原说:“不会的……真的。”说完搀着游子的母亲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从一个大纸袋里掏出一个布制的女式挎包来,“这是游子小姐的挎包,您看看这包里的东西都是您女儿的吗?”马见原说着从那个沾着游子的血的挎包里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放在一张塑料布上。其中有的东西上沾着血,游子的母亲吓得尖叫了好几次。 “我女儿都带着什么东西,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一定都知道啊……” “您尽可能帮忙就行了。” 浚介在不远处也看得着马见原从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在生命垂危的游子正在动手术的时候,在她的母亲面前展示这些沾着游子的鲜血的东西,太过分了吧!”浚介想。 “来,您好好看看这个。”马见原几乎是用强迫的态度让游子的母亲看了一件又一件。 浚介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站起来向马见原提出抗议,游子的父亲摇着轮椅过来了,哆哆嗦嗦的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喂!小伙子!喂……这个给你……刚才的车钱,不用找了……”他的老年性痴呆又犯病了。 浚介有些害怕地把那张纸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广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快要倒塌了的房子,好似出于专业画家之手。 “喂!那张纸是从我这儿拿走的,拿过来!”马见原对浚介说。 浚介看着广告上的文字,忽然觉得在哪儿听到过这些话。他在心里把那些文字念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哦,是这里啊。” “怎么了?”马见原觉得浚介的样子有点儿奇怪,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这上面介绍的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我给我认识的一个人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人就说她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是一个特别柔和、特别动听的女士的声音……可是,大野先生那里的电话怎么会是这位女士接呢?” “大野?” “以前我向您报告麻生家和实森家的共通点的时候,不是跟您提到过嘛,那个灭白蚁的大野。” 马见原腾地站了起来:“把那张广告给我。”说着从浚介手里接过广告一看,没错儿,在大野加叶子家见过!“也就是说,你给灭白蚁的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咨询热线?” “是啊,怎么了?” 棒槌学堂·出品 “没怎么,你手上有那个灭白蚁的大野的电话吗?” “有。”浚介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把口袋里的效率手册掏了出来,翻到了写着大野的电话的那一页。 马见原拉着浚介来到一台公用电话前边,拨了那个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是录音电话。 马见原把电话交给浚介,浚介听过之后点了点头,递给了身后的椎村,椎村听过之后,录音结束了。马见原挂断电话,又拨了广告上写着的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电话。 刚响了两声就有人接电话:“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是星期一,是一周的开始,您过得怎么样?”加叶子那沉静柔和声音传了过来。 马见原又把电话交给了浚介。“喂,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什么烦恼您都可以对我说,不要有什么顾虑……” 浚介又把电话递给了椎村。“喂,您怎么了?请您不必担心,我们绝对为您保守秘密,喂……” 对方好像还要说下去,马见原用手指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是这个声音吧?” “是。”浚介回答说,椎村也点了点头。 “椎村,我让你把电话号码簿上所有的灭蚁公司都查出来并取得联系,你记不记得跟这个大野灭蚁公司联系过?” “我记忆中没有这个公司。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在电话号码簿上注册。” “查!负责人的名字,营业许可证,技术资格……不管有关系的还是没关系的,都给我彻底查清楚!” 这时,一个护士跑过来喊道:“冰崎游子的家属在这里吗? 谁是冰崎游子的家属?” 游子的母亲怯生生地举起手来。 护士慌慌张张地对她说:“血不够!” 一听这话,游子的母亲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跟死人似的。 “血液中心的送血车堵在半路上了,一时过不来。哪位的血型是AB型的?医院需要紧急献血!” “我是A型,她爸爸……是B型。天哪,这可怎么办哪!” 浚介举手:“我是AB型的……” 在浚介举手的同时,马见原向前跨了一大步:“我也是AB型的……” 铁锤高高举起,又强有力地落下,砸烂皮肉,砸碎骨头。由于下面是土地,声音基本上被吸收到土壤里去了,加上四面被报废车围着,声音就更传不出去了。不用担心别人听到,也不用担心别人看到。 铁锤带着风砸下去,皮肉烂了,骨头碎了,但是,血流得并不多。在铁锤反复地冲击下,原型完全被改变了。 原先那个大黑熊似的东西完全肢解以后,被一块一块地抛进焚烧炉里去。由于骨头已经砸碎了,焚烧的速度特别快,转眼之间烧成灰烬。渗上了血的泥土也被铲起来分散着扔到报废车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