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杀人耳语第1节:序章(1) 黄昏杀人耳语 序章 ……唱片转动起来。 第一支曲子。响起的旋律,是令人怀念的动画片主题曲。 爱看动画片的他当然知道这首歌,但不知为何,听了几段歌词后,还是想不起动画片的名字。歌词和旋律明明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却怎么也无法和片名联系起来。 (为什么?) 他烦躁不已。 不可能呀!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呢! 一曲终了,开始播放第二支曲子。响起的依然是同一首旋律。对此他却并没觉得特别惊讶(为什么想不起来?),只是在烦躁着为何自己无法将歌曲和片名联系在一起。 第三支曲子开始了,同样的歌词、同样的旋律、同样的伴奏、同样的歌声…… 突然间,歌声中混入细微的异样杂音。 他马上听出是唱片的杂音。 收录了如此怀旧的动画片(片名到底叫什么?)主题曲,想必是一张相当老旧的唱片了,被人们长时间反复播放,没有被认真保养,所以才会这样,他这么想到。不对,也许是唱机的唱针老化的缘故吧。 沙沙的杂音继续传来,虽时断时续,却纠缠不休。 怎么都想不起动画片片名。杂音无情地切断音乐,激起他烦躁焦虑的情绪。第三支曲子结束,第四支曲子依然是重复播放。这时,杂音开始变得刺耳,到最后,几乎连歌声都听不清了。 忍无可忍的他打开唱机的盖子。拾音臂已经回归原位,唱片靠着惯性继续旋转,他突然瞪大双眼盯着唱片。 这是一张直径三十厘米的黑胶唱片,原本黑色的碟面,已经失去本来面目,简直就像涂上了一层奶油,呈现出一片黄白色。 真糟糕!他耸耸肩膀。灰尘牢牢地沾满了整个盘面,怎么能指望它播放出清晰的音乐呢? 他拿起唱机旁的擦尘布,喷上足量的清洁剂擦拭唱片。可不知为何,上面的污垢丝毫未减。他使劲反复擦拭,还是如此。 太反常了!他双手捏起唱片,凑到眼前,异样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什么东西?)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一种小波纹般的东西在黄白色的唱片表面微微抖动。 (到底是什么东西?) 虫子!成百上千条长约几厘米、半透明的白色虫子密密麻麻地紧贴在唱片表面,不停地蠕动。 “呀……” 他惨叫一声,慌忙扔掉手中的唱片。耳畔又响起沙沙的声音,这次显然不是唱片里传来的声音,而是虫子蠕动的声音。第2节:序章(2) 虫子从唱片上爬出来,一条接一条地涌过来,那张圆圆的唱片仿佛就是它们的巢穴。他浑身鸡皮疙瘩,眼睁睁地看着成群结队的奶白色虫子在地板上扩散,最后直逼他的脚边。 “啊,啊……” (这些虫子怎么回事?) 他几乎就要尖叫出声,这时,一阵轻快的电话铃声响起。 他反射性地拿起话筒,话筒触及耳朵的冰凉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 漆黑的房间一角,他正躺在紧靠墙壁的沙发床上。直逼脚下的虫子当然也不存在,而且屋里也没有唱机。前年他新买了组合音响,唱机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被丢掉的吧。那些黑胶唱片也都处理掉了,当时想着如果实在想听可以买CD版来听。 他紧闭双眼,猛力甩甩头。 沙沙的杂音再次传来,不是唱片的杂音,也不是虫子蠕动的声音。 (是雨声!) 他终于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了雨。 贴在耳边的话筒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喂,喂,喂”地喊了几声,对方却“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是打错了吗?还是……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话筒放回,然后瘫在沙发上。两手缓缓地揉着脸,虫子蠕动的情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慌忙摇头,试图摆脱这些怪异的事物。 噩梦一场。不,或许并不单单是一场噩梦,像某种幻觉。 (刚才的电话是……) 迟钝的大脑毫无思考能力,只是徒劳地空转而已。 (电话……电话……) 像太阳穴被开了个小洞,脑浆正在汩汩往外流。手脚麻痹,四肢无力,令人不快至极。但是,为什么有种甘美的感觉? (……一起玩吧!) 他自嘲般地歪歪嘴,将手从脸上抽离,再次环视昏暗的室内。 这是一间铺有木地板的客厅,面前有张玻璃小茶几;茶几过去,对面的墙边视听设备摆了整整一排,有电视机、两台录像机、迷你组合音响、LD影碟机。显示窗上的白色文字,在黑暗中隐隐发光。 理应切断电源的电视屏幕散发着幽幽绿光。 (为什么会是那种颜色呢?) 他疑惑着呆呆发愣片刻后,突然醒悟。 (啊,是这样啊!) 迟缓的记忆慢慢复苏。 “想起来了,我刚才坐在这里看光碟,像往常那样和着啤酒吞下了安眠药。当时好像是凌晨零点左右,然后……” 看看录像机上的显示窗,已经两点十五了。他把手伸向茶几,拿起刚才没喝完的罐装啤酒,灌下跑了气的啤酒,思考着方才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第3节:序章(3) (喂……一起玩吧!) 大脑却依然一片空白,这让他很恼火。 只是打错了电话?还是…… 雨越下越大。 只穿着一件运动衫和牛仔裤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这才意识到阳台的门还开着呢。空啤酒罐滚落在地板上,随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半开的门帘被风吹得四处晃动,细细的雨丝透过纱门飘了进来。 这里是七层公寓的顶层。他越过阳台向外望去,外面夜色浓重,看不到月亮,也不见星星。灯光稀疏的街道对岸,黝黑的山影宛若一个巨人横躺之姿。 只是打错了电话?还是…… 药劲和酒意肆虐的大脑试图缓慢运作。心中涌出的不安和躁动将之前的不快与甘美一一击退。 “喂……一起玩吧。” 一周前的某个晚上,他第一次接到这种电话。一个模糊而又不甚明朗的声音呢喃着这句话。 简直莫名其妙!是打错电话了,还是恶作剧?但是在不解的同时,那句话却像一把锐利的尖刀,瞬间直刺他的心底。 “请问有事吗?你是谁?” 无视他的不断追问,陌生的声音只是在不断重复“……一起玩吧,一起玩吧”,然后就挂断电话。 自那天起,同样的事情每隔一天就会发生两次。同样的声音,同样的低沉耳语,而且总会在最后加上一句“你没忘吧”。 怎么可能忘记! (……一起玩吧!) 最初那通电话之后,他马上领悟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的含义。从未忘记!十五年来,始终沉睡在心底的那些往事,带给他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痛楚。 十五年前,秋天的黄昏。脑海里浮出几张面孔,它们和暗淡的夕阳景色重叠在一起。 (……一起玩吧!) 从未忘记。但是,究竟是谁,会在多年之后…… (……一起玩吧!) 灌进屋的冷风打在皮肤上,带来深秋的寒意。他做了个深呼吸,用手指按压眼角,稍不留神就失去焦点,变得模糊不清的眼睛似乎有所好转。接着,他伸出略感麻痹的手臂,打算将阳台门关上。这时,玄关的门铃突然响起。 他猛一回头,第一眼先看时间。 凌晨两点半。 有谁会在深夜的这个时间造访?他因安眠药和酒劲有些神志不清,但还不至于丧失基本判断力,该有的怀疑和警戒心依然存在。第4节:序章(4) 犹豫不决之时,门铃再次响起。他打开室内电灯,踉踉跄跄地朝玄关走去。 他屏住呼吸,轻轻地将一只眼睛贴在猫眼上,被日光灯照亮的走廊上站着一人。 来访者穿一件灰色的雨衣,戴一顶黑帽子,宽帽檐压得很低。他低着头,还戴着白色口罩,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 “请问是哪位?”他隔着门战战兢兢地问道。 来访者的打扮很可疑,他虽然努力无视这种可疑,但心里仍有些害怕。 听了他的询问,来访者抬起头,盯着猫眼看了片刻,低声答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因为戴着口罩,声音含混不清。 “所以,无论如何……”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他再次问道。 对方缓缓地将盖住嘴巴的口罩拉至下巴处。 “啊!是你……” 看到对方的面孔,他稍稍安下心来。虽然那张脸并不陌生,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他的确认识这张脸,却无法记起这人的姓名,也许是安眠药和酒精影响了他的思维。在刚才的噩梦(也许是幻觉)中,无法将音乐和片名联系起时的焦躁再次涌上心头。 “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对方重复道。 他踌躇片刻,还是解开链条,将门打开。 来访者对于自己的突然造访并未表示歉意,直接走了进来。大概是在来的途中没有打伞,他的雨衣湿得很厉害。 “那个……” 他活动着僵硬的舌头。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对方一言不发,将左手插进雨衣口袋,向他迈进一步。 (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面对这种情景,他不知如何应对。来访者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脸,眼神中不带一丝情感,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他忍不住向后退缩,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像是在配合他的动作,对方又向前跨了一步。这个人不会是想穿着鞋就进屋吧? “我说,呃,那个……” 来访者从口袋中掏出左手,嗖地伸向惊慌失措的他。那攥得紧紧的拳头上,戴着薄薄的黑色皮手套。 “这个。” 对方边说边把手伸到他眼前,好像有东西要给他。 他慢慢伸出右手,把张开的手掌伸到黑糊糊的拳头下方。 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掌心,当他看清的瞬间…… (这个给你……) 强烈的冲击几乎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第5节:序章(5) 那是一枚硬币,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比一百日元的硬币稍大,上面印着罕见的图案。 (这个给你……) (一起玩吧!) 对方凝视自己的目光中,闪烁着黑暗的光芒。 “一起玩吧!” (这个声音……) (这句话……) (这……) 那是电话里的声音!他刚察觉到这一点,对方已从怀中抽出凶器,高高举起。 “让我玩!” “啊!” 他发出短促的喊声,不由得往后退。 (大概是金属球棒之类的东西。) 凶器直劈而下,空气随之大幅波动。他反射性地抬起右臂护住头部,结果右臂手肘被击中。 被击中了!剧烈的疼痛袭来。 身体支撑不住向后倒去,他狼狈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能用脚跟蹭着地面向房间深处退去。由于太过震惊,他一时间还没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访者冷眼看着他的惨状,缓缓地再次举起凶器。他慌忙起身逃离,第二波攻击擦过他的左肩,落在了沙发床边缘。“啊——”他惨叫着,连滚带爬地向房间更深处躲去。 (要杀人了……) 在痛苦与恐怖中挣扎的他,终于读懂了蕴涵在来访者无情双眼中的杀意。 这人想杀我!这家伙想杀我! (……一起玩吧!) 原来,电话中的阴沉低语,既是“告之”,也是“宣告”。 (让我玩吧!) 可是,刚才那通无声电话呢? 我明白了。那是“确认”。那时,这家伙已经来到公寓附近,看到我的房间没有亮灯。于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在房间内…… 背靠着阳台门,他终于想明白了。来访者对着脸部僵硬、脑袋抖个不停的他说:“笑啊。” 对方的声音含糊不清。 “喂,不笑可不行!” (……笑啊!) 在他混乱的头脑中,同样的话语如同回音般响起。 (笑啊……) (笑啊……) (快笑啊……) 那是来自过去的声音,来自那片深深刻在心间的黄昏风景,穿越十五年漫长的时光而来。 (喂,不笑可不行……) (你这家伙……) “为什么?” 眨着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睛,他的声音颤抖着:“你,怎么会……” “笑啊!” 对方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第三次举起了凶器。 “喂,笑啊!”第6节:序章(6) 对方吐出的这句话,比即将袭来的凶器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心跳如鼓点般狂乱,呼吸不畅,发不出声音。他反手打开纱门,慌忙退到阳台上,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喊。 被雨水打湿的阳台,冷得像冰一样。狂暴的雨点敲打在他泛起鸡皮疙瘩的脖颈上。 “笑啊!” 来访者像坏掉的录音机一般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逐步逼近他。他只能步步后退,腰部一下子顶在阳台的围栏上。 “住、住手。” 他举起双手,不听使唤的舌头发出哀求声。 “求求你住手。那、那是……” “笑啊!” 凶器向他劈了过来,从他拼命躲闪的头部侧面划过,打在栏杆上。“”的一声低鸣消融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中。 对方不给他喘息的时间,继续攻击。 “住手!” 他边喊边胡乱地挥舞着双手。 随即—— 酒意、药劲、惊愕、恐惧、被雨水濡湿的双脚……这一切成了酿成悲剧的诱因。为避开迎面而来的凶器,他扭动身体,然后脚下一滑,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失去了平衡,身体以围栏的栏杆为轴翻转了一大圈。 坠落。 从二十米的高度坠落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但是,在即将摔落到公寓前方国道的柏油路面上,坠入死亡的黑暗之前—— (……笑啦!) 不知从哪儿传来孩子的声音,这声音让他的部分意识恢复了片刻清醒。 (地藏菩萨……) 他微微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黄昏的景色。巨大的太阳即将落山,静止的小小人影,还有…… (……笑啦!) (笑啦!) (笑啦!) 地面震动的强烈轰鸣声越来越接近,他刚刚萌生这种想法,昏暗的夕阳突然化作一道白色闪光。那是疾驰在深夜国道上的卡车射出的灯光。 暗红色的天空。 暗红色的云。 吹拂而过的风,也呈现暗红色。 随风从远处飘来的音乐声,也被染上暗红色。 屏息静气,压抑着激烈的心跳,凝神细看,侧耳倾听。天气虽不热,脖颈上还是渗出了些许汗珠。微风拂过,带走一丝体温。 凝神细看,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 静止于黄昏之时,延伸至永恒的瞬间。 世界就在那里,不停地磨着锐利而又冰冷的恶意之爪。 凝固于黄昏之时,静止在终结的瞬间。第7节:返乡(1) 第一章 返乡 1 迎接他的故乡街景,俨然一派陌生的异国景象。 他完全没有“回家”的感觉,只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在满眼单调灰色的海洋上漂流,最终碰巧到达的某个地方一样,感觉茫然、不真实。 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记得过去在这个车站的站台下车时,也曾有过几次同样的感觉。但是,他还从来没用“异国”这个词形容过自己的故乡。 津久见翔二拨开人群朝检票口挤去。他站在最近刚刚重建完毕的车站大厅,单手撑在崭新的大理石柱子上,忍着突然间翻涌而上的轻微恶心感。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再加上从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才会导致出现这种反应吧。 翔二用手撑着柱子,用力紧闭双眼。 肩膀沉重得如麻痹了般,胸口痛得像被碾过似的,脸颊和脖颈接触到的空气有些发黏。周围的声音仿佛电波紊乱的广播般嘈杂。通知上行列车到站的播报声听起来简直就像陌生的异国语言。 太差劲了!他想着。 (我真是太差劲了。) 从昨晚起,他一直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 (太差劲了!) “喂,喂,是翔二吗?是你吧——啊,真是的,这段时间你跑哪里了?” 母亲贵志惠因生气而僵硬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畔。 “你知道我打了多少通电话吗?电话留言你听了吧……明天马上回来一趟。听到了吗?听明白了吧!” “太差劲了。” 翔二低声发泄着,睁开双眼。来到世上已有十九年零一个月,可是活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绝望透顶的感觉。不知道该怎样去思考,怎样才能得到解脱…… 他脚步沉重地走出车站。 车站前方,几栋崭新的大楼一字排开,高傲地俯视着古老的商店。近几年,在以“再开发”为名的城市发展进程中,诸多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它们拼命地昭示着自己的“新面貌”。但在极不符合十月初这个季节的阴天笼罩之下,眼中的这一切,就像废墟中即将崩塌的建筑物一般,看起来肮脏恶心。 时间刚过正午,天色却异常昏暗,他不由地联想起高中宿舍那低低的天花板。漆黑的路面湿乎乎的,看来雨也是刚停不久。 随身行李只有一个手提布袋,里面没装什么大物件却异常沉重,让他觉得手臂都要脱落了。他穿过公交车站,朝出租汽车站走去。第8节:返乡(2) “麻烦去阿瓦多町。” 五十岁左右的出租车司机将头上的茶色贝雷帽戴好,默默地发动汽车。 “客人,您是关西人吧?”司机突然询问。 此时,车子驶在从站前向北延伸的大道上,正停在不知是遇到的第几个红灯前。翔二瞥了眼司机映在后视镜中的面孔,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初中和高中的六年时间,他都没在自己位于关东平原尽头的故乡上学,而是在京都的私立学校上学。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说话的腔调中已经掺杂了那里的口音。 “关西的什么地方?” 对于司机的追问,翔二轻轻地回了一句“京都”,他可没有精力向别人详细说明。 “京都啊。这样啊——是在这边有熟人吗?” “嗯,算是吧。” 绿灯亮了,车子启动后,司机就缄口不言了。 他筋疲力尽地靠在车门上,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异国”景色,本应司空见惯的熟悉街景,却丝毫勾不起他的怀旧之情,就像在用冰冷而又疏远的口吻告诉他: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但这座城市——栗须市,的确是养育了翔二的“故乡”。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出生在位于栗须市最西边的博心会医院妇产科病房。至于是哪间产房,向母亲打听一下,她一定会准确告诉他的。 车子开了一会儿,又因红灯停下。司机透过镜子看着他,问道:“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总是烦恼不断啊,不对不对,烦恼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得好,笑一笑,十年少。” “……” “就在最近,我家附近的公寓有人跳楼自杀了,是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听说他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卡车经过……太惨了。真想不通怎么会寻死呢?活着多好啊。” “自杀?”翔二不禁问道,“真的是自杀吗?” “哎呀,您也知道那件事啊。” “啊……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 “听说是自杀,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据说是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人。” 绿灯亮了。司机再次闭上了嘴。 翔二轻轻叹了口气,黯然地将视线移回车窗外。外面阴暗的景色隐隐约约映在车窗上,突然,一张和自己不是很相似的面孔出现在车窗上,与窗外的景色重叠在一起。翔二猛然间又有一阵想吐的感觉,他低声呻吟起来,左手按着胃部,右手捂住嘴巴。第9节:返乡(3) “您怎么了?” 司机疑惑地皱起眉头。 翔二只能微微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可能在这里告诉司机,自己就是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人”的亲弟弟。 2 阿瓦多町位于城市东侧,距离车站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这里就是所谓的“高级住宅区”,被高墙围着的大房子鳞次栉比,而翔二家在这其中又属于最“上等”豪宅。 翔二刻意让出租车停在离自家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他不愿让司机看到门牌上写着和“最近跳楼自杀的年轻人”一样的姓氏。 几个背书包的孩子走在前方不远处,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吧,其中有一个男孩子比中等个头的翔二个子还要高。 翔二跟在孩子们后面走着。他突然想:“今天不是星期五吗?现在才十二点半,这么早就放学了,大概是因为有什么活动吧……” 十月四日,星期五。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日历。自从今年春天考上理想的大学,开始在东京一个人生活之后,他对“星期”的概念就越来越淡薄了。由此可见,他真的不太可能成为让父母满意的“踏实”的好学生。 刚站到门前,就听见一阵撒娇似的狗的响鼻声。那是翔二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养的大白熊犬,是一只公狗。不过这只体型巨大的狗却叫“帕皮①”。当他看到那团白色的毛球欢快地摇着尾巴,从庭院里跑过来的时候,顿时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但在一瞬间之后,他又开始在心中指责自己“太差劲了”。 “……你哥哥意外身亡了。” 电话录音里母亲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声音异常冰冷、僵硬。九月三十日早晨的录音内容,翔二却在昨晚才第一次听到。 “明天守灵,后天举行葬礼。听到留言后立刻回电话!” 同样的话在不同的时间段录了好几次。因为中途录音带用完了,所以最终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打了多少通电话。 十月四日,守灵和葬礼早就结束了,母亲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必其中也包含着担心的成分。长子意外死亡,理应立即赶回家的另一个儿子却不知道跑到哪里闲逛去了,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没人接…… 听说在九月二十九日深夜——确切来说应该是三十日凌晨,哥哥伸一从独自居住的公寓阳台坠落而亡。昨晚的电话中母亲也说那是一场“意外”。 (是自杀吗?) 他想起刚才出租车司机所说的话。第10节:返乡(4) (因为精神失常发作,所以才……) (……真的吗?) “滴——答……”脑海中响起水珠滴落的声音,惊得他浑身发抖,反射性地抬起右手摸摸脖子左侧。每当感到强烈的紧张、不安和恐惧时,他都会习惯性地做出这个动作。 缓缓地摩挲脖颈之后,他把手伸向门铃的按钮,接起对讲机的是家中的用人饭冢节子,而不是母亲。饭冢节子从翔二小时候起就在津久见家工作,一直住在家中,现在已经年过半百。 对方听出是翔二的声音后,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说了句“我马上开门”后挂断了对讲机。他推开大门,从前院向玄关走去。跑到他身边的帕皮,大概是看到了他阴郁的表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 他看了看车库,里面一辆车也没有。父亲的奔驰和母亲的雪铁龙都不在车库里,这表示现在家中只有节子一个人。 他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不想跟父母打照面,不然一定会被他们逼问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父母。 身着一袭黑衣的饭冢节子打开了玄关门,黑衣穿在她略微发福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拘谨。节子看着他,大声喊道: “少爷!” 翔二绝不讨厌这位从儿时起就细心照顾自己的用人,而且就“亲近程度”而言,说不定自己对节子的感情比对母亲还要深。但只有今天,她那情感过于充沛的尖细嗓音,让他感到些许生疏。 “您之前去哪里了?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呢。” “母亲出去了吗?”翔二生硬地问道。 节子眨着布满细纹的双眼,用力点点头:“去相里了,相里的熟人今天早晨来吊唁,夫人去送那位客人了。” 相里是位于栗须市东边的邻镇,母亲出身于当地名门,所以那边有许多亲戚和熟人。 “母亲特地开车去送的?” “是的。夫人一向喜欢开车,虽然最近相当疲惫……” “也就是说,母亲开车散心去了。” “太太最近太辛苦了。”说完,节子垂下了双眼。 “傍晚时分应该就能回来了,夫人嘱咐说让翔二少爷在家里等着。” “……是吗?” 把行李放在玄关,翔二在节子的陪同下朝着一楼深处的日式房间走去。 翔二跪坐在佛龛前,面前是装在黑边相框中的伸一遗像。随意分开的长发;过于削瘦且骨骼突出的轮廓;神经质的三白眼、大嘴、厚嘴唇。不管哪个部位都和长着一张圆形娃娃脸的翔二完全相反,相似之处只有遗传自母亲的白皙肤色。第11节:返乡(5) 遗像是哥哥的一张正面照。照片中哥哥眼睛微微向上望着,只有眉眼处略带笑意。那是翔二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隐约暗藏着些许卑怯阴郁,宛如想要拼命隐藏内心胆怯的孩子一般。哥哥总是露出这种生硬的微笑…… “太好了!翔二你真了不起!” 今年春天,翔二顺利被T大医学部录取时,哥哥也以同样的微笑祝福弟弟。 “加油啊!不要辜负母亲他们的期望。你要努力,别像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似的,明白吗?” “节子阿姨。”给哥哥上香之后,翔二回头看着跪坐在斜后方的节子,“听说哥哥是自杀的?” 听到翔二的问话,节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但她很快便摇了摇头:“听说是意外。” “是从七楼坠落的吧?” “是的,不过……” “怎么会从阳台上掉下去?” “听说是因为喝醉了。” “母亲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是。” 翔二知道,哥哥虽然爱喝酒,但酒量却不怎么样。翔二曾亲眼目睹过因为喝了几瓶啤酒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哥哥,可是…… (可是……) 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应该怎样思考心绪才能不这么乱呢? 翔二反问自己,接着微微抬眼向天花板望去。 这是一间阴暗的房间,是外观奢华的津久见宅邸内唯一一间铺有榻榻米的房间。从很久之前开始,翔二就不怎么喜欢这间平时基本没人使用的日式房间。这里总是关着灯,被黑暗所笼罩,黑糊糊的巨大佛龛就安放在黑暗深处。翔二还记得,小时候他总觉得那里栖息着凶恶的怪物,尽管大人一再跟他强调那里供奉着祖父母的灵牌,但他还是怕得不得了。 “哥哥的住处呢?现在怎么样了?” 翔二一边抬手抚摸着脖子左侧,一边向节子询问。 (又做出习惯性动作了……) 节子垂眼望着榻榻米:“说是让我抽时间过去整理一下。” “让节子阿姨去整理吗?” “是的。或者可以雇人去整理。” “雇人?”翔二吃惊地问道,“为什么?母亲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整理?” “说是不太方便。” “不方便……到底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 听了这番话,翔二开始萌生出对父母的不信任感。他把目光从不知所措的节子身上移开,回过头看着哥哥的遗像。第12节:返乡(6) “因为我太不争气了。” 仿佛能听到生硬微笑着的哥哥在喃喃低语。 “没有我这个累赘,母亲他们一定觉得轻松多了。你很清楚吧。” “哥哥……” 翔二低声呢喃着,站起身来。 他对着默默注视自己的节子说:“能把钥匙给我吗?” “哥哥住处的钥匙,你应该知道放在哪里吧。” “……是。” “把它给我。” “可是,少爷——” “我只是去看看而已,马上就回来。” 翔二说完,再次瞥了一眼哥哥的照片。 “还有,节子阿姨,能不能请你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哥哥他也不喜欢这种叫法吧。” 3 翔二刚出门,帕皮就像在等着他出来似的扑了过来。 “等会儿再跟你玩。” 翔二摸了摸它的头,说完便跑进车库把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拉了出来。 去哥哥伸一的公寓,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步行需要两小时,骑自行车只需三十分钟左右。 空中依然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再下雨,但他并不在意。干脆来场倾盆大雨,把这脏兮兮的景色洗刷干净,他一面如此想着,一面踩上了脚踏板。 骑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他偶然看到电线杆上贴着这样的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世纪盛会!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好华丽的海报! 海报底色为黄色,上面排列着红色和蓝色的黑体字。就上面的美术字和插图设计而言,算不得出色,让人觉得外行气十足。不过,因为散发着一种怀旧的氛围,反倒十分引人注目。 翔二停下自行车,盯着这张残破的海报看了一会儿。 (……什么啊!) 公演地点是“栗须市民公园内特设帐篷”,时间是“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九月二十日不是上上个星期五吗? 心中没来由的惶恐不安。这到底是为什么?大脑无法思考,仿佛大脑的齿轮全都黏在一起。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些文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他的心。 (……笑啦!) 流星马戏团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阔别十五年…… 巨大的橙色帐篷,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帐篷中传出乐队演奏的音乐,音调有些说不上来的凌乱…… 他惊得把手放在脖颈左侧,后背直冒汗。第13节:返乡(7) (……为什么?)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翔二猛力摇头,甩掉这不知名的不安,继续蹬起自行车来。 4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两点。翔二把自行车停在人行道边上,向入口处走去。 这是一栋分户出售的大型公寓,共七层。坚硬的象牙色外壁上,带阳台的窗户整齐地排列着。 正好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吧,父母给哥哥买了这里顶层的一套房。哥哥便开始了独居生活。“被体面地逐出家门啦!”哥哥这样说着,还照例卑怯地微微一笑。当时挤在京都狭小宿舍里的翔二却对此羡慕不已。 公寓的正门位于南侧尽头。公寓大楼东侧有一条国道,哥哥住过的705室正对着这条国道,翔二春天回老家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 他乘电梯来到七楼,微暗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隐隐约约听到不知从哪间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翔二用从节子那里拿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当他看到门口杂乱地摆放着几双鞋子时,一时之间还以为有人在他之前造访了这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鞋子的大小都一样——都是哥哥的鞋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内的空气阴森凝重,还飘荡着一股东西腐烂后的臭气。铺有木地板的宽敞客厅、独立厨房,还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几乎比翔二在东京租住的学生公寓大上一倍。但失去主人的屋子,与其说是凌乱,倒不如用“荒废”一词来形容更为贴切。 几个空啤酒罐滚落在地板上,还有零食的包装袋。房间的角落里扔着脱下的衬衫和裤子。随意堆放着的漫画杂志、男性周刊和月刊杂志……不过这里似乎没有订报纸。墙上贴着翔二从来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女明星海报,海报上的图钉掉了一颗,右上角卷着边垂落下来。 隔壁那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情况和客厅大同小异。床上乱糟糟的,书和纸屑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但显示器和键盘上都落满了灰尘。 带着难以忍受的心情,翔二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然后—— 他看到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上到处都沾着白色的粉末。那不是灰尘,有可能是砂糖或者奶粉洒落的痕迹,但是又不像。 (这是什么?) 他环视四周,发现同样的痕迹在屋子里随处可见。至此,翔二终于明白过来了。第14节:返乡(8) (调查过指纹了吧。) 这会不会是警察采集指纹时使用的铝粉呢。 不管是意外还是自杀,从七楼阳台坠落而死,已经完全构成“死于非命”的要素了。接到报警之后,警察肯定对这里进行了常规搜查。 守灵在翌日十月一日的夜晚进行而并非死亡当天,说不定就与这些情况有关。所以,警察当时对这里进行了搜查,同时从屋里的各处家具上采集了指纹。 (莫非……) 翔二站起身来,朝阳台推拉门的方向走去。 (除意外和自杀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门帘呈半开状态。翔二拧开门上的锁,拉开门,汽车发出的噪声和湿润的风随之涌了进来。 他穿着袜子直接走了出去。 阳台上空无一物。不知哥哥平时的衣服是全部用烘干机烘干,还是拿出去干洗。阳台上连一根晾衣竿也没有。 围栏的高度略低于翔二的胸口。伸一的个头比翔二高,大概正好位于肚脐的位置吧。 翔二双手紧紧抓着茶色的铁栏杆,战战兢兢地向下看去。这里距离地面有二十米左右,可以看到国道被狭窄的人行道夹在中间。 出租车司机曾经这样说过:“听说他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卡车经过……太惨了。” “太惨了。” 俯视着下面的车水马龙,翔二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握紧栏杆的手指,渗出一层薄汗。 (哥哥……啊啊!) 哥哥倒在路面上的惨状似乎马上就会浮现在眼前,他慌忙紧闭双眼,保持抓着栏杆的姿势退了一步,一面慢慢摇头一面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翔二的视野中。 翔二只能看清男子身穿白色夹克,戴副黑框墨镜,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至于对方的体格、容貌和表情……因为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 男人站在人行道正中央,仰望着这栋公寓——七楼705室的阳台。 (是谁?) 翔二紧贴着围栏向楼下望去。这时,那个男人好像发现了翔二的身影,他似乎很是吃惊,慌忙移开目光,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或许只是碰巧路过的行人,知道最近有人从这个阳台跳楼身亡,出于好奇而眺望这栋建筑物…… 翔二又一次在刚才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他呆呆地环视着凌乱的屋子,回忆着哥哥的点点滴滴。 哥哥比翔二大五岁,这个月七号是他二十四岁生日。(不就是大后天吗?)哥哥从栗须市当地公立高中毕业后,连着两年高考落榜,最后进入一所地方私立大学,但不到一年就退学了……第15节:返乡(9) 父母肯定对这个“没出息”的长子极为失望和恼怒。退学后哥哥只身一人去了东京,进入美术专修学校学习。他自己赚取学费,立志当一名插画家,然而,没过多久这个梦想也破灭了。哥哥在一年半之前——去年春天回到了这座城市。 哥哥的微笑中所暗含的阴郁,或许是一种自我鄙视。大概是因为对远比自己“有出息”的弟弟有难以抹灭的自卑感,才使他露出那种表情吧。 “——不对。” 翔二用双手捂着脸自言自语道。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哪里不对呢?哪里不对?哪里不应该? 对于这些疑问,翔二找不出答案,只是一个劲地不断重复着“不对,不对”。浮现在眼前的哥哥的身影开始扭曲,一点一点地裂成无数碎片。 翔二把手从脸上拿开,看到许多银色光粒在朦胧的视野中来回飞舞。他放弃思考,再次呆呆地环视起室内来。 正对面的墙边摆放着视听设备。29英寸的电视机、两台VHS录像机、迷你组合音响、LD影碟机。旁边摆放着装有玻璃门的黑色木制置物架,里面塞满了录像带和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