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公寓-96

我虽然爱读小说，但从来没想过自己动手写，也担心自己写不写得出来，但一色先生说，「你的部落格文章几乎就像小说啦。」在他这句话的鼓励下，我决定试试看。我的处女作《印地与琼斯 绿色魔境》，是一个成天爱骂人的魔法师琼斯，和徒弟印地的冒险故事。其实那都是旧书商和我的故事，但居然得到那一年的新人奖，还有其他一共三项奖，而且销路还不错，这个结果我比任何人都意外。《印地与琼斯》成了系列小说，至今进入第五年，今年出了第十二集。去年还改编成漫画（为求谨慎顺带一提，画的人并不是元木），明年计划出动画版，然后好莱坞悄悄传来改编电影的邀约。「唷，辛苦啦。」我和图书馆员回到会客室之后，早一步回来的长谷正喝着咖啡。长谷今天是我的司机，我们俩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请用咖啡呀，作家大师。」「不好意思啊，还要社长大人为我服务。」长谷放弃了小时候的梦想——「夺走老爸的公司」，他完全脱离老爸打下的基础，和一群伙伴自己开公司，脚踏实地一步步提升业绩。他的公司业务触及贸易、通路，更在网路销售上一举成功，目前仍持续大幅成长，长谷担任公司的年轻社长。他还登上时装杂志，可说是当红的青年企业家。北城、后藤自然是长谷公司里的成员，就连田代也以顾问身分参与，现在的员工几乎都是长谷从高中时期一起混的伙伴，简直就是「我们的公司」。「我看到老头子跟我老爸之后……想了很多。」之前长谷这样对我说。见到那两位前辈的模样，长谷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和做法，在大学时期持续摸索更适合自己「做得到」以及「该去做」的事情。「对了，稻叶老师，您当年在学校时好像是那位千晶直巳老师的学生吧？」图书馆员探出身子说。「啊，是啊，是他在这里任教时的学生。」「而且在那起抢案里也一起在场吧？」「呃，对呀。」我们卷入的那起「珠宝抢案」，至今在条东商校依旧是代代称颂的传奇。图书馆员深深叹了一口气。「千晶老师如果现在还任教的话……真可惜。」我点点头。「是啊，他是个好老师，打从内心看顾每个学生……」世上已经没有「千晶老师」了。一场车祸。千晶在开车时被一辆醉汉开的车子追撞，千晶的车直接冲上人行道。人行道上刚好有一群中学生，千晶为了闪避那群孩子急打方向盘，撞上建筑物外墙。没错……巧的是和千寻遇到的车祸状况一模一样。「该走喽，大师。」长谷看看时钟。在图书馆员和几位老师的目送之下，我们俩离开桑东商校。令人怀念的校舍，只是已经人事全非，空气中弥漫着在校学生散发的气息，属于我们的时代早已流逝远去。「没想到你居然以小说家的身分回母校演讲呀。」长谷开着车，露出苦笑。「我们俩都走向意想不到的人生吧，不过呢，比起待会要见到的那个人，我们俩实在算小巫见大巫。」「没错。」到了约定碰面的餐厅，大伙儿已经到齐了。「辛苦啦，大师。」「好久不见，稻叶。」「感觉怎么样啊？回母校演讲。」田代、樱庭、垣内、岩崎和上野一大群人，连飞鸟他们都来了。「长谷社长，可以谈点生意吗？」「帮我签名啦，稻叶大师。」「咦？听说垣内有宝宝啦？」经过十年，大家都成了独当一面的社会人士，而且在这里的成员有一半都已经结婚。「还早呢。结婚等于人生的坟墓唷。」也有人抱持这样的想法。我？我现在忙于工作，没心思想这些。还好。吃饭时田代接到一通简讯。「萌木说她看来应该能赶得上演唱会。」「那家伙好像也很忙。」「她说『死也要去』。那当然是死也要来呀，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千晶的重生舞台嘛——！！」「YES——！」一群女生不约而同高举手臂，男生则鼓掌喝采。和千寻遇到相同车祸的千晶，唯独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千晶捡回一条命。多亏了他开的是进口的左驾车，但千晶却在这场车祸中失去了右手。也因为这样，他在「万一遇到紧急状况无法保护学生」的考量下辞去了教职。于是，「Chiaki （「千晶」的日文发音)」回到了「Club Everton」。对于千晶的复活，最高兴的倒还不是他的那群歌迷，而是政宗大哥和薰大哥他们那群「核心」成员吧。千晶随时都待在店里，每星期还以「歌手」身分上台演出三次左右。当时我和长谷，还有田代他们都成了会员，经常去店里听歌。车祸之后花了将近一年，千晶才完全康复回到店里，虽然整个人清瘦一些，但气色比他以前当老师时好多了。「那当然呀，一天睡上十小时，又没压力，爱怎样就怎样。」薰大哥开心地露出苦笑。由此可清楚了解，千晶有多么不适合教师这份职业。然而，千晶其实是第一次在店里以歌手身分开唱，以前他专心经营，唱歌好像只是偶尔自娱娱人。「一想起那次，到现在都还会起鸡皮疙瘩耶。」田代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对呀，我们真走运。」那天，我和田代碰巧到店里听千晶唱歌。我们一到店里就觉得气氛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台下宪宪率奉。「安德列·布华兹来了！」就连平常不听那些歌剧的我也知道，堪称世界最佳男高音的歌手！这位「连天神都爱的金嗓」居然悄悄出现在「Club Everton」。传说中的歌手克里斯多夫·艾维顿，一辈子都是驻唱歌手的他，那副「金钟之声」的美妙嗓音据说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千晶登台演唱还不到一个月，全世界的「地下音乐界」（这里的「地下」指的是非主流舞台）就传遍了「克里斯多夫·艾维顿后继有人」的新闻。接着开始不少来自欧美的名歌手或音乐人偷偷到店里来（如果是会员的「贵宾」就能获准进入）。其中有人听了千晶的歌潸然落泪，也有静静地来和他握手的（以年长者居多），再一次见识到克里斯多夫·艾维顿和千晶的过人才华。那天，聆听着千晶演唱的布华兹，在一曲结束后慢慢走向舞台，来到千晶面前，身材高大的他深深屈着膝说：「金钟之声的继承人，请和我同台演出吧。」布华兹屈着膝拉起千晶的手，恭恭敬敬亲吻一下。在场所有人都在心里大喊着「哇呀～～～～」吧，至少我和田代就高喊了，连见过大场面的千晶一瞬间也愣住了。面对全球知名的布华兹跪在眼前，能说出个「不」吗？当然不啊。千晶和他师父一样，拒绝在公开的正式舞台演出，但仅限这一次参与了布华兹策划的演出，也就是在纽约、巴黎以及东京开演的「Four Colors Concert」。千晶、布华兹，还有同样有「世界第一美声」称号的女高音莎拉·布莱克本，加上以纯粹清新嗓音获得「宛如圣母吟唱赞美颂」评价的泰瑞莎·尼可。由这四人演出，曲目从歌剧到摇滚，可说是极尽奢华的一场演唱会。先前在纽约和巴黎的公演已经圆满落幕，广受好评。面对突然上台的无名小卒千晶（一般人当然谁也不认识他喽），一听到他的歌声，让全场观众吓破胆（当然会吓破胆呀！），让全球媒体掀起一阵骚动，尤其是日本（千晶谢绝一切采访，更是造成风波不断。对日本媒体来说，应该会觉得「又来了！」吧）。最后一场演出就是今天，在日本的场次。话说回来，不管在纽约、巴黎或日本，都只限一场。就算死也要去呀！能弄到票的我们算很幸运啦（但其实这都拜长谷和田代的「暗中施力」就是了）。演唱会现场热气腾腾，况且还有和几位堪称天才歌手同台的日本人，观众的情绪打从一开始就high到最高点。光是千晶一站上舞台，就让人全身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他在舞台上的气势完全不逊于其他大牌歌手，我们知道这就是千晶的「本领」。这家伙还以「一般小市民之姿」当了好几年高中老师呢。事到如今只能苦笑着说：「真是太犯规啦！」首先是四个人的四重唱，〈La Fiamma Sacra （圣洁的火焰）〉。天才四人组齐声合唱，那股震撼真不是盖的。千晶担任最精彩的一段独唱，简直让所有人看到拥有世界最美歌喉的其中一人，就在这里。「好强……！」我和长谷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接下来四个人的演出有独唱，有合唱，曲目类型跨歌剧到摇滚，安排多首精彩丰富的歌曲。两个小时的节目一眨眼就过了，台下观众起立的热烈掌声，似乎永远停不下来。演唱会结束之后，我和田代代表大伙儿到后台打声招呼。在森严的戒备中，我们这两个非工作人员之所以能轻松通过，都因为……「欢迎你们呀，演唱会感觉怎么样呀？」有神谷老大的关系。「当然是棒透了呀，神谷学姊！！感动到都起鸡皮疙瘩了啦！」神谷学姊经营家中生意的同时，也成了「Club Everton」的工作人员。换句话说，是为了将来晋升「核心」铺路。不过，神谷学姊的话一定没问题啦，就实际经营面来说，她早已经是现任老板政宗大哥的左右手了。在政宗大哥离开俱乐部，陪伴千晶巡回演出的这两个月，她就是代理老板。后台休息室快被鲜花淹没，千晶、政宗大哥，还有「核心」成员的碧昂琪和辛都在。「唷，大作家。」「辛苦啦。」「嘿。」躺在沙发上的千晶，举起只剩下一侧的手臂。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但当年在条东商校已经看过好几次他几乎濒死的状态，比起来现在有精神一些，感觉还有一些「劳累的空间」。此外，他那身像是黑色西装的长外套，让他整个人宛如从画中走出来，酷帅到了极点，想起当年校庆时那件白色学生服，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千晶好像不太喜欢西装或正式外套，就连他当老师时在典礼上也没穿过，但这次看来倒还好。「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你穿西装咧，就算歌唱得不好还是很帅啦。真的，让人看到傻掉。」「值得夸奖的居然是服装啊？」千晶噘起嘴。我一把捏着他的嘴。「四十好几的大男人，别跟田代做相同的动作啦。」「再狠狠多骂他几句啦，稻叶。」「当然，你是最帅最棒的啦！千晶！」「长谷跟飞鸟他们也来喽，元木好险在最后一刻赶上，听说她熬了一整夜赶工。」我在沙发旁边坐下来，刚好跟千晶眼神交会。现在无论身高、体重，都是我胜过他。在自己手中，在轻易握紧的千晶手中，这时再次感觉到那段流逝的时光，以及翻涌的命运，又一次为彼此平安无事感到幸福。「听说垣内有小宝宝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千晶开心地眯起眼睛，摆出老师的表情。千晶说他休息一星期左右才会回到店里。之后，布华兹来到休息室，我们几个就先离开。「之后店里见喽。」在「日常生活」中再见罗。我们的日常生活，想像起来稍微有点……不，是非常不一样，但我们依旧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凡人生活。一如往常，大家还是「嘿」、「唷」地互相打招呼。「哇—真是太棒了。跟平常在店里听的感觉完全不同，但这也是理所当然啦。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实力呀？」我和情绪依旧高昂的长谷走进寿庄玄关，过上秋音从客厅飞奔出来。「你们回来啦！龙先生来了耶”」我们俩对看了一眼，然后拔腿往客厅里冲。「哦哦，好久不见啊，夕士，还有长谷。」「龙先生！」现在看起来甚至比我还年轻的龙先生，身边坐着一对双胞胎小婴儿，头发短短，圆滚滚的眼睛。这对宝宝是龙先生的孩子……才不是啦！「他们是小圆和小白投胎重生的哦。这是佑树，他是大树，两个小男生。」「……！」我和长谷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这十年来，小圆的妈妈完全不见踪影，束缚着小圆的那股执着也越来越淡。大概小圆妈妈对他最后的那一点执着也消耗殆尽，最后消失在某个地方吧。龙先生做了这样的判断，加上小圆另一个「母亲」小茜大姊，有一天带着小圆和小白来找我们。「可以让他们成佛了。」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但长谷却快哭出来，我也觉得很伤感。看到我们这副模样，龙先生笑着说：「不要紧，他们马上会投胎重生。」「投胎重生？」「不过……能知道他们投胎重生到哪里去吗？」「当然，包在我身上。」黑衣魔法师略显得意地哼了一声。过了两年，前一阵子龙先生说：「他们俩成了双胞胎，生在一对我认识的夫妻家里，过一阵子我就带他们过来。」光听他这样说，就让我既期待又紧张。看着活生生的小圆和小白就在面前，这一刻的感动超乎想像。我轻轻碰触大树身体的手颤抖着。「摸得到耶……」虽然先前也摸得到小圆，但感觉完全不同。暖暖的，还感觉得到心跳的声音。我想起过去曾经紧抱着长谷生还的身体，还有种种的回忆。「活着」这件事竟然如此美好！在长谷面前的佑树伸长两只小手，做出「抱抱」的动作。「他是小圆！」秋音和诗人同时大笑。但长谷却说：「啊——我不行了……」他紧抱着佑树，把自己的脸埋在柔软温暖的小小身体，一动也不动。我懂，长谷。这下子小圆终于能真正获得幸福。活着，成长，有哭有笑，谈恋爱……非得这样才行呀。就算在妖怪公寓的大伙儿多疼他，不能真正活着，体会真正喜怒哀乐，也是枉然。既然有龙先生的保证，小白和小圆都能在父母的疼爱下幸福成长，我们也能在一旁守护着，这样就够了。只是……「小圆」已经不在了呀。百分之百的高兴之中，还是有仅仅百分之〇．一的……落寞吧。长谷眼中的泪水让妖怪公寓的客厅里充满了温暖，大树和佑树睁大眼睛不明就里。阴暗的院子里有一群小小的发光「物体」围成一圈飞舞，彷佛是欢迎小圆和小白。龙先生答应我们，会不时带大树和佑树过来。最后长谷便哭着回到大楼住处（长谷念大学时搬出来，一个人在大楼找了住处）。「千晶老师的演唱会怎么样啊？」在留着余温的客厅里，我跟诗人小酌几杯。「棒得不得了呀，真不愧有超人之称。」「千晶老师终于也一举登上大舞台啦。」「不过他说之后还是不会正式公开演出，而且拒绝一切媒体采访。」「这一点才真了不起呀。演唱会前后总共也才三场，太可惜啦～」「嗯，但反过来说，演唱会CD的销售量一定会很惊人的。」「哈哈哈哈，这话倒是简单易懂啊，夕士。」隔着玻璃窗眺望闪闪发光的庭院，我想起以往总和诗人一起喝酒的画家。「明先生……应该过得不错吧？」「保证他现在也正喝着酒啦。」画家在五年前远赴阿拉斯加，之后就定居下来，因为西格的小孩都在那里。但他还是经常回日本。「我先洗过澡喽。」全身散发着蒸气的秋音走过来。她目前在月野木医院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帮助人类和妖怪。麻里子至今依旧在妖怪托儿所担任保母。在SOIR化妆品工作多年的佐藤先生，换了一间新公司，现在是个菜到不能再菜的新鲜菜鸟。「我回来了——」回来的人是旧书商。「你回来啦，好久不见——」「唷，稻叶大师。我在英国书店看到你的书耶，赚得不少嘛～」「哎呀，没那回事啦。」「我在柏林碰到骨董商人哦。」旧书商和骨董商人依旧游走全世界。琉璃子为大家准备了消夜，用细面煮的「爽口鸡汤拉面」。「呜哦哦—好好吃啊～～～！」好久没吃到琉璃子拿手菜的旧书商感动万分。琉璃子高兴得直绕着手指，看到这一幕，我又陷入回忆里。（嗯。结束全球走透透的旅程，睽违四年再吃到琉璃子做的那些菜，简直好吃得要命哪！）我跟旧书商聊着千晶的演唱会，还有小圆跟小白的事，大家聊得开心，时间一眨眼飞逝。有些事变了。有些事依旧。这十年来也经历了种种。未来的十年会怎么样呢？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从窗户仰望夜空。每天晚上都这么做，不知不觉成了例行公事。「真是个宁静安详的夜晚哪，主人。」富尔出现在「小希」上。「嘿，富尔。一个礼拜没见啦！」「这阵子主人又变得更加忙碌了呢。」富尔说完后夸张地一鞠躬。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富尔也变得沉稳许多，看起来渐渐有些气质，但果然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惺惺作态。妖怪公寓院子里开了好久的樱花，终于花朵散尽，长出嫩叶。明年一定也能绽放美丽的花朵，同样维持很长一段花期吧。现在就开始期待了。这样的夜晚，经常让我想起那一天。在一片漆黑的那一头，那间店的亮光宛如拯救我的明灯。打从那天起，我的命运大大改变。我的世界无限宽广。我的可能性不可限量。经历无数的邂逅，还有无数个我。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不是「约定的地点」。所以接下来也要继续走下去，向前迈进。「好啦，该工作喽。」在寂静中，夹杂着叶片的窸窣与「其他东西」的动静，在这样的夜里写作的效率特别好。当人生感到疲惫或陷入瓶颈，不妨到前田房屋仲介公司走一趟。前田大叔应该会摸着下巴的胡须这么说吧。「给你一把妖怪公寓的房间钥匙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