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力推门,踏着玻璃碎片冲入室内。三崎陶太在房里站着,手持一本已点着火的笔记本。御手洗飞身跃到三崎陶太身前,击落了他手上的笔记本,然后用鞋猛踩掉落在地的笔记本,踏熄火苗。紧接着,御手洗弯腰拾起笔记本,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我在旁边窥视。这是一本活页式笔记本,火烧着的只是边缘,并不妨碍阅读里面的文字。御手洗非常激动地看了最初几页,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御手洗欣然说道。我听得莫名其妙,三崎陶太也怔怔地站着。我趁这个时候观察房里四周情况。房里有书架,书架上摆满有关公害问题的书籍,《占星术杀人魔法》也夹杂其中。书架前摆着一架旧式缝纫机。“烧毁这本笔记多可惜。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御手洗对陶太说道。陶太向一骨碌背过身去的御手洗问道:“为什么?”“因为我和石冈君都是你的文章的热心读者。”御手洗回应道。“你准备把它交给警方吗?”“就算警方要我协助,我也会拒绝。我只想早点回家拜读你的文章续篇。”“你究竟想对我怎么样?”“不要老是说这种废话。我需要的就是这本笔记而已。再见了。”御手洗说完,又霍地背过身去。他有时是一个很冷酷的男人。“那么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很简单,继承家业,马上去付遗产税吧。”御手洗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走到房间一隅,打开两道锁,推开房门。在等待我和藤谷走出门口到邻室的这段时间,御手洗在门口暂时停步,回过头对三崎陶太说道:“我在补充一句,请好好处理刚才被你破坏的木乃伊,以及坐垫、画框和灯罩。”御手洗说完,静静地把门关上。这里就是御手洗刚刚说的珍品收藏室。御手洗是喜欢这类东西的人,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四周响起八音盒的声音。往发声方向看去。见到藤谷正在摆弄人偶的座架。“对不起。”藤谷说道。离开这房间,走到最初进入的那间房里,房中一片漆黑。御手洗向壁炉装饰架走去,打开摆在架上的台灯。淡黄色的光线隐隐约约照亮宽敞的房间。“你们知不知道这台灯的灯罩是用什么做成的?”御手洗一边用手指捏着灯罩边缘一边说道。御手洗的脸被从下方射来的光线照射,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动物的皮革?”我说道。“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御手洗边离开我身边,“那是用人皮做的。”“哦?”我不知不觉靠近这台灯。“旭屋回到这里时,好像把香织和加鸟的遗体也带回来了。合为一体的遗体刚才已被陶太用弓箭破坏了,剩下的遗体部分则用来制造台灯灯罩和这个画框里的东西。”御手洗用手指示挂在墙壁上的画框。在玻璃里面是女人立像的剪影。由于背景是黑色的,看起来像白色的影戏。好像又有白光一现,但并非闪电,而是天花板的灯射出的光线。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当然不会再有雷鸣闪电。“这是房间的电灯开关……”站在门边的御手洗喃呢道,“可是在它上面有另一个开关。这个大而圆的开关分成上下两部分。由于装在较高位置,旭屋的前额无法碰到。显然,这就是呼叫电梯的开关。按下这个开关,当微电脑判明无人在电梯内,以及各楼层无人呼叫电梯时,电梯就会升降至这层。各位,现在我们到走廊上等电梯吧。靠御手洗说完,缓缓走出走廊,我们在后面跟随。在昏暗的走廊里,我问御手洗:“刚才,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什么刚才?”御手洗回应道。“就是被三崎陶太用手枪指着的时候。”“手枪?噢,那个东西吗?不如把它留在这里吧……”御手洗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似乎想把它丢在走廊上。“不,还是丢到海里的好,因为它是自杀的好工具哦。”御手洗重新将手枪收回口袋里。“你是不是为了麻痹陶太才说那些话的?”听我这么一说,御手洗皱起眉头,眼睛盯着天空:“我说了什么啦……”不久,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好像想起来了。但他依然保持沉默,我重新再问:“怎么啦?”御手洗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自己理解吧。”回到马车道寓所,御手洗把夺来的手枪丢在茶几上。“御手洗先生。你在手枪的威胁之下似乎一点都不惊慌啊。”藤谷说道。“这是菲律宾制的冒牌手枪,用四五万日元就可买到的便宜货。若非用惯这种枪的老手,外行人开枪时根本不知道子弹会飞向何处。”御手洗若无其事地回应道。“你呀,任何时候都自信心十足,难保哪天要因此受伤的。”我不无担忧地说道。“石冈君,你应该也知道吧,目前流行的是托卡列夫自动手枪这类笨重的二流枪械。但即使是勃朗宁或贝莱泰一类的名牌手枪,对未受训练的使用者来说,只要我在五米之外活动,他就绝对射不中我。所以,手枪完全不是一种恐怖的东西。这种情况在我国恐怕还会维持十年以上吧,原因是没有过硬的射击训练场所。而且。除了职业杀手,一般的持枪者往往以对方的身体作为射击目标,所以只要穿上一件防弹背心就很安全了。近来,流入日本的非法枪械日渐增多,我也想去美国买件防弹背心呢。”“三崎陶太那边没问题吗?”御手洗听了点点头。我续问道:“可是他一开始用手枪,后来又想用弓箭杀死我们。”御手洗大口喝着啤酒,笑着说道:“他对我们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让我看到这本笔记而已。因此,他想让这本讨厌的笔记和那具令人作呕的双性人木乃伊从世界上消失。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所以我如果得到了这本笔记,也就不想对他怎么样了。”“不过他的箭术很槽糕,射向我们的箭都射歪了。”藤谷说道。“错。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木乃伊,对他来说,那具木乃伊被我们仔细端详,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他根本没有想销毁证据的企图,只是在激烈的羞耻心驱使下,急于破坏木乃伊而已。他的箭术可说是一流,现在想起来,他的体型或许特别适合拉弓射箭,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镰仓山的家中勤奋练习射箭。”“他为什么感到那么羞耻呢?”藤谷进一步提问。“这个嘛,令三崎陶太感到羞耻的原因可能不止一个。木乃伊的背部被挖了一个大洞,可能是第二个原因吧。”“大洞?”“什么?”我和藤谷同时大声说道。“只要把手伸进犬洞抓住骨头。就能像操纵一个巨大的腹语术人偶那样,让那具木乃伊行动和说话。”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听了毛骨悚然,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那具木乃伊真的做了这种机关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终于恢复过来,开口问道。“或许是为了慰藉旭屋架十郎的寂寞吧。”御手洗说完,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唉,这好像是为孩子演出木偶戏。”藤谷叹息着说道。“那么是谁为旭屋做这种事呢?”“除了野边乔子,不可能是其他人了。”“乔子吗……真令人吃惊……”我情不自禁地说。“再说第三个原因,因为那是陶太本人的作品。这只是我的推测,由于他身体的特殊性,使他沉迷于非正常形态的身体。他对我们写的书如此感兴趣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那么第一个原因呢?”我问道。“这第一个原因嘛,一定就在这本笔记里面了。一御手洗用右手指着茶几上那本已被烧过的活页式笔记本。“不过,这笔本记中的内容已经被动了手脚。即使用常识来判断,也不难明白文章内容的顺序是错乱的。被抽出的部分文章应该被古井教授保存着吧。幸好我们这里也有这部分的影本。石冈君,请你把古井教授送来的小册子影本拿出来,我们就来看看这起事件的最后一出戏法吧。”我起身走进卧室,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小册子的影本。当我拿着一沓影本回到起居室时,藤谷正在问御手洗:“陶太为什么不尽早处理那具令他感到羞耻的木乃伊?”“那一定是考虑到旭屋架十郎的感受吧。”“啊,是吗?说得也是……”藤谷仰头望着天花板,边点头边说道,“旭屋十分迷恋河内香织,而对加鸟呢……毕竟以前也有过同性恋关系……”“是呀。或许旭屋见到这具从两人各取半身拼合起来的裸尸时,产生了极大的感动。所以用私人喷气式飞机把它带回了日本。”“带回日本?”我一边坐到沙发上,一边责难似的问道,“那么尸体的处理呢……”“这问题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制作了那合体人之后,他将剩余残体的皮剥下来,做成灯罩、画框等陈设品。”“看起来,旭屋的精神真的失常了。”“那不是旭屋做的。”“哦!不是旭屋吗?”“对。”“那是谁的手笔呢?”藤谷问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认为是野边乔子所为。”“野边乔子?”我和藤谷异口同声大喊道,“她可是个女人呀!”“由女人来制作人皮艺术品也不错呀。陶太烧笔记本的那个房间里不是放着大型缝纫机吗?在旭屋居住的地方也有其他明显是手工制的缝纫品,如坐垫等。用人皮代替布料其实是个不俗的主意。竖立在玄关大厅里的双性人青铜像,恐怕也是她的作品。看来,她对双性人像似乎情有独钟呢。”“这女孩的精神看来也有问题……”藤谷说道。“你们这种想法实在太肤浅了,剥下死人皮制作一些东西,不见得就是精神失常者的举动。试想如果此刻在这间房子里摆着两具尸体,任谁来处理都是困难重重的。或许你们以为将尸体沉入海中或埋进深山是个好方法,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也存在被人发现的风险。剥皮制作物品,烤肉食用,打磨骨头精心雕刻,放在装饰架上做摆设,不是一种更高明的处理方法吗?在东大的标本室里,这种东西比比皆是呀。”御手洗说得有理,但像我这样愚钝的脑袋是永远想不出这种主意的。御手洗拆散影本的装订,然后取出相关书页插入活页式笔记本中的合适之处。做完这项工作之后。御手洗把笔记本交给我,说:“读吧。”18我的灵魂扇动着无名的翅膀。在黑暗的空问里飞翔,到处有青白色的火花闪烁。他与我的关系,打个比方,就是船与帆的关系。我的灵魂之船因为有了加鸟先生这张帆,才能在水上滑行。我不大想写与他的关系。因为写出来会有风险,但又忍不住要写,因为我太喜欢加鸟先生了,而他也十分疼爱我。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非常寂寞。喝酒似乎不能使我忘却悲伤,更何况我的酒量有限。看来我得永远孤独下去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不敢奢望有谁会来拯救我。对我来说,女人是非常恐怖的,我对她们一直保持着很大的戒心。我从童年开始就被许多女人包围着。其实她们喜欢的是父亲,对我只是口头上的亲切和表面功夫,她们的心里不但不喜欢我,说不定还很蔑视着我。所以我从不信任这些女人。她们的目标是父亲,因为一旦成为父亲的女人。就可以获得极大的利益。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们才会对父亲的独生子产生兴趣,因此对我有些不太正常的身体表示同情,说一些“陶太君真可怜”或“陶太君长得真帅”之类的奉承话。就算不说这种话的女人,她们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绝不信任女人,她们在我身边反而使我烦恼,倒不如一个人独处自由自在。父亲不惜花大钱替我定做最好的假肢,还鼓励制造商进一步改良。所以我安装了最高级的假肢,习惯以后,我一个人几乎就能做任何事。我也拥有小汽车,驾驶席是定做的,我能开车到任何地方去,这样就不至于太过无聊。尽管如此,但我不甘忍受永远的孤独,盼望能找到真正了解我的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加鸟先生走进我的心灵。他豁达乐观、知识丰富,有说不完的话题,每次见面都为我带来无穷的快乐。他不会对我特别表示同情,就像对普通人那样对我,对我的缺点直截了当地批评,对我的优点恰如其分地赞扬。很快地,我就到了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地步,要是哪天没见到他,就会觉得非常孤独苦闷。所以,当我被加鸟先生拥抱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或者说这正是我所渴望的。这样的说法或许太过直接,但我真的陷入了既高兴又悲哀、既放心又觉得不安的情感之中。我对自己情感的转变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这之前,我的情绪一直是相当稳定的。当加鸟先生进入我的体内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在这之前,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也没有人教我“你是男人,应该这样那样做……”但是我也明白,与加鸟先生发生的关系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男人之间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所以,每当加鸟先生在我那儿过夜时,我都不希望在早上看到加鸟先生的样子。有好几次,我睡在床上,加鸟先生赤身裸体地睡在床边沙发上,但我都不想在早上见到他。当我先醒来时,在等待加鸟先生醒来的这段时间,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地狱,真希望加鸟先生永远不要再醒来了。每当他一醒来,巨大的羞耻感就袭上我的心头,心想不如死了算了。我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全裸的模样,今天早上也是如此。一觉醒来,好像下雨的声音从阳台传来。那是令人讨厌、仿佛要将世界溶化、冲走的酸雨声。我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子。侧腹碰到一件坚硬的东西。我拿了过来,勉强睁开眼一着,是一本名叫《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书。看来,我是一边读书一边睡着了。我将侧卧的身体慢慢转为仰卧姿势,周围一片昏暗。我微微睁开眼,朦朦胧脆的头脑还停留在睡眠与清醒的交界处。我想象在夕阳照射下,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漂着一块木板,而自己就仰面躺在木板上,看着缓缓变成蓝色的天空。水面在波动,因为水正慢慢地朝着某个方向流动。这是一条河流,还是一股洋流?我无法判断。我没有桨,就这样躺在木板上漂流。我在走向死亡,还是前面有块乐土等待着我?我完全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我没有任何期待,前面只有黑夜,等着我的十之八九是死亡。那么在此之前的白昼,我是怎么度过的?我绞尽脑汁回想,但完全想不起来。那是梦境呢,还是凭自己的意志捏造的幻想?我在恍惚的状态下凝神苦思,那是入梦前自己的空想吧?这种感觉真奇特。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睡觉前所做的事。啊!我彻底想起来了,我做了非常恐怖的事。“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我不知不觉念叨起来。但我不相信自己会做那种事,尤其是那样可怕的事。我继续望着天花板,头一动也不动。但左眼余光可以看到沙发。只见留着双鬓后梳式长发的加鸟先生躺在沙发上,双腿并拢伸直,双手端正地摆在身体两侧。他什么衣服都没穿,身上也没有盖东西,呈现全裸状态。现在还是春天,看着他就觉得冷……羞耻感袭上我的心头,我不敢直视加鸟先生。尽管我仰望天花板,加鸟先生的裸体还是进入我的视野。“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我的口中又吐出这些无意义的话语,这不是有意识的,而是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就在此时,我发出惊呼,因为我见到加鸟先生的赤裸右脚突然活动起来。但我还是保持仰望天花板的姿势。只用左眼余光瞟着加鸟先生。“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这不是我的意志,但咒文还是从我的嘴边源源不断地涌出。“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念到这里。加鸟先生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喉咙,太阳穴的血管几乎要爆裂。我本能地睁大了眼睛,全身开始瑟瑟发抖。但我不敢转过头去,还是紧盯着天花板,只用左眼的余光看着加鸟先生的苏醒。咒语仿佛具有意志似的又从我嘴边涌出:“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这么一念,加鸟先生慢慢抬起头来了,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俯视着自已赤裸的身体。他的右脚也开始慢慢地活动起来,并落到地板上。同时,上半身也慢慢抬起,头发轻轻地滑落到前额。此时,我的精神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眼睛睁得滚圆,全身的颤抖甚至蔓延到下巴。加鸟先生坐在沙发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用双手摸着长发,双眼充满迷茫。“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念完这段咒文,我迅速用毛毯裹住身体,在薄毛毯下的黑暗中,全身不停地颤抖。躲在毛毯里的时间似乎变得无限漫长。对我来说,与其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倒宁愿有人尽快终结这令人窒患的时刻。我感觉到头上的毛毯被慢慢掀开,但我仍紧闭眼睛。大概过了十秒钟,我稍微睁开眼睛,只见在我脸部上方浮现出一张有着波浪状头发、白皙而美丽的脸庞,富有魅力的目光,正越过长长的睫毛注视着我。“陶太君,谢谢!”从那白哲脸庞上的美丽嘴唇吐出了如歌般的柔言细语。我在黑暗中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接着他低下来凑近我的脸,似乎想亲吻我,我赶紧将头侧向一边,又紧紧闭起眼睛。我感觉到如死人般冰冷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和额头,紧接着,冰冷的嘴唇在我左脸颊轻吻了一下。幸好,对方的动作到此为止,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但那个吻冰冷而轻柔的触感一直残留在我的左脸颊,持续了三十分钟之久。世界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状态,在这无边黑暗的一角,核战争之后形成的酸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起身环顾四周,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此刻,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刚才的雨已经停止,地面很快就干了。与加鸟先生的关系不能永远那样下去,但该怎么做才好呢?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像世上的普通人一样与女人结婚。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如果没有加鸟先生,我就活不下去啦。今早加鸟先生走了以后,我又开始寂寞得难受。我在房问里到处打转,寻找那人留在房里的痕迹:他喝过的茶杯里剩余的茶水、在沙发上残余的体味等。我一定是有病。我的脑子或许已完全失常,非得看医生治疗不可了。可就算看了医生又如何?我的手能变得与普通人一样长吗?不管怎么样,我完全交了。我难以忍受自己低落的情绪。外头的地面已经干了,不如出去走走吧,或许开车到处转转能够改变一下心情。天气转睛,太阳出来了,这些都能慰藉我的心灵。我不明白刚才写了些什么。啊,我希望能彻底忘记一切,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如果能从现有的一切中解放出来该有多好啊!死亡是可怕的,但我更想从现实中逃出来。甩掉只会写点小文章的自己,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啊,我的心情实在太沉重了!我身边所有的东西统统被毒物污染了。水、空气、牛奶、饭、糕点、水果、蔬菜,一切的一切都被毒素渗透了。但我又不得不吃这些东西。不吃不喝,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只有尽量少吃点了,可是长期下去。又会营养不良,恐怕不能发育成大人了。今天。我让香织妈妈把那本叫《青苹果》的漫画拿来。书中的字我都己学会,所以能通读全书了。香织妈妈说:“你就把在书上读过的内容写下来,当做你的功课吧。”于是我便记了下来:“有一颗青苹果掉落在干燥的荒地上。黑熊先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拾起苹果,放进嘴里啃了一口。可是苹果太酸了,黑熊先生马上把苹果吐出来。接着狐狸先生过来了,同样咬了一口苹果,也因为太酸赶紧将苹果吐出来。然后是松鼠先生带着一家大小过来了口松鼠先生把苹果放在每个家族成员面前,让它们各咬一口,可是苹果太酸,每个成员都很快地吐出苹果,小松鼠还哇哇哭个不停。小松鼠是非常爱哭的家伙。”因为我是小孩,手太短,所以写字有困难,等以后变成大人,写字就比较方便了。话虽如此,但现在写起宇来还真费劲。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写道:“在松鼠先生之后,山羊先生也来了。山羊先生好东西吃多了,对苹果这类东西没兴趣,于是伸出前脚,踩踏被大家啃过的那部分。结果,苹果渗出看起来很酸的黄色汁液,被焦渴的白色土地所吸收。不久,又有三只猴子先生过来了。猴子先生们看到苹果喜出望外,争相朝苹果奔去。第一只猴子先生率先抓住苹果,第二只猴子先生从后面霍地冲到前面把苹果抢过去,第三只猴子先生见状,也从旁边蹿过来抢夺苹果。三只猴子先生为争夺苹果扭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解。“苹果因而滚落到旁边的地上。其中一只猴子先生杀出重围,拾起地上的苹果就往嘴里塞。但只啃了一口,就哇地惊叫起来。那苹果实在太酸啦,猴子先生赶紧吐出苹果。另一只猴子先生见苹果吐在地上,于是停止争吵,从地上拾起苹果来吃。但也因为苹果太酸,猴子先生皱起眉头,马上吐出苹果。最后一只猴子先生也不肯放弃机会,接住第二只猴子先生吐出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品尝,但也很快地面露痛苦,把苹果吐到地上。三只猴子都吃足了苦头,它们掉头就往回跑,身后扬起一片灰尘。“就这样。这颗被许多动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苹果,骨碌骨碌地在干涸的土地上孤独滚动。不久,从很高很高的天上飞来一只乌鸦,衔住苹果核又飞到天上去了。它飞过广阔的荒漠,回到山中深处的窝。在那里,小乌鸦们一起啄食这只果核。不一会儿,果核中的种子迸裂四散,从乌鸦巢落到地面。乌鸦的巢不是建在荒地,它位于半山腰,四周长满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喷涌。所以第二年春天一到,苹果的种子就发芽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苹果苗茁壮成长,变成了小树,然后继续长大,最后成为三棵大果树。”多么有趣的故事呀。香织妈妈每天让我看三小时的电视节目。因为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NHK的教育节目。今天我看了《飞行探险队》、《来哟!一起玩》、《神风君向前冲》三部片,既刺激,又好看。后来大青蛙姐姐出场了,她教我们将细棒子插在盖子和厚纸板上,这样就能做出各式各样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手太短了,所以没办法。再说我的房间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盖子,别说是棒子,甚至筷子呀也都没有。可是香织妈妈帮我做了一个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张箱子一样的床里,香织妈妈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让陀螺在盆子里啪啦啪啦地旋转,看得我心花怒放。实在太有趣啦!我希望自己快点长高长大,以后也可以自己做陀螺、飞机、鸟儿之类有趣的玩意儿。我更盼望我的双手快快变长、快快变大!现在,我十岁了。香织妈妈教导我,学习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学平假名,还必须了解许多汉字,特别难的汉字暂时不会没关系,但简单的汉字一定要懂。为此,我努力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了许多汉字。每当我写汉字给香织妈妈看,她都很惊讶,称赞我这么快就学会了汉字。香织妈妈还夸我文章写得好。我写文章进步很快,连很难的句型也能灵活运用了。得到妈妈的称赞,我很开心。从此我爱上了写文章,觉得写文章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把许多的有趣事情写进书里,让读者看得愉快、读得开心,而且能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将是多美妙的事啊!我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学习,开发头脑,思考各种问题,让自己成为受大家尊敬的聪明人,也成为可以让香织妈妈感到骄傲的好孩子。今天,我读了一本很恐怖的书。其实,我很早就想读这本书了,只是书中充满难懂的汉字,无法阅读。可现在我十岁了,一定能看懂这本书了。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香织妈妈很早就对我说过,这本书虽然恐怖,可是很好看。这是作家石冈和己所著的一本名为《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书,故事情节非常离奇恐怖。小说一开头,是脑子有毛病的梅泽平吉所写的冗长手记,想不到我很轻易就看懂了。手记的内容实在太恐怖,这个梅泽平吉准备杀死六名少女,然后将她们肢解,从每个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内体,拼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惊内跳,一边读一边瑟瑟发抖。不过,因为六名少女已经被杀。就算从她们身上取出一部分内体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会动的死尸而已。但对发疯的梅泽平吉来说,他可能不明白这点。为此,他读遍国外的巫术书籍,终于找到能让死者复活的可怕咒文,他熟读这些咒文,并牢记心中。在杀死这些少女后用锯子肢解,然后将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躯体,只要对着躯体念这个咒文,女尸就会重新复活了。虽然看这种书会令人恐惧得颤抖,但我还是喜欢读这类书。说实话,我最爱听奇异的故事。这本书讲述的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一年,书中非常真实地反映出日本战前的气氛。根据梅泽的说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别强化人体的某一部分。所以切下该星座能强化的人体部位,再将这些部位拼接起来,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战前,日本还处于黑暗时代,我相信的确有人敢做这种恐怖的事。具体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头颅、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体部位拼接成一个女人的躯体。此时,为了让死人复活。就需要对着死人念咒文。这咒文很难读。我让香织妈妈教我汉字的读法,练了好久才会念。为了随时能够流利念诵,我反复背诵着这段咒文:“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来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真是段晦涩难记的咒文。让死人复活当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试试。如果能拼接死人躯体,我就可以念这段咒文,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复活。我总觉得死人是能复活的。我问香织妈妈她是属于哪个星座,妈妈回答说她生于三月三十日。应该属于牡羊座。啊!我说这不是可以成为阿索德的头颅嘛!香织妈妈问阿索德是什么,我说那是石冈和已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内体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香织妈妈应道:“嗯,原来如此。”看来,妈妈是个健忘的人。她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头颅制造像《占星术杀人魔法》中那样的女人。”我回答说:“那太好啦,我一定也会拼接出一个人来。”话一出口,我仿佛变得神志恍惚,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因为我非常喜爱香织妈妈,不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欢她苗条的身体。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妈妈的身体,然后与其他人的躯体拼接,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不已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做那样的事虽然称不上快乐,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里却会产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妈妈身上的衣服,用锯子肢解她的身体,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这样做,我会感到多悲伤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抖。啊!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托《占星术杀人魔法》这本难读的书之福,一般的日文书我都能顺利阅读了。我已经知道大部分的汉字,香织妈妈对我在日文学习上的突飞猛进感到惊讶,夸我是聪明的孩子。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看来,我一定有学习日文的天赋。现在,即使充满难懂汉字的书也难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欢读书,房间的书架上也堆满了我想读的书。我会把从书上记下的文字牢牢记住,即学即用,马上拿来写文章。我爱读书,又爱写文章,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小说家,写出比石冈和己更精彩、更恐怖的小说。最后。我将成为名作家,被广大的读者敬仰。我已经十八岁了。今天香织妈妈告诉我:“你巳经变成大人啦!”目前,我阅读的兴趣集中于环境污染、药物学、农业农药一类的书籍。我一边读一边学习。自来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军驻日的时候,美国入说日本的自来水不干净,于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来水管道中。但是,当自来水从水龙头进入人的嘴巴时,消毒用的氯也会一起进入人体,如果残留太多的氯,将对人体造成损害。至于如何拉制氯的添加量,则极为困难,尤其是近年来水污染日趋严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进一步增加。更糟的是,氯与水中的污染物结合,会形成叫做三卤甲烷的致癌物质。这种三卤甲烷也与氯一起大量进入我们的体内。所以,近年来罹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我在镰仓出生长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在父亲的呵护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到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父亲不但是个大明星,还是一位企业家,他拥有出租公寓、出租商业大楼以及餐厅等产业。国道一侧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就是父亲名下的产业之一。位于该建筑四楼的一间两房一厅面海公寓,是父亲送给我住的房子。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镰仓的海面,右手边是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中央的铁塔。因为父亲的住处离我的房子仅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香织小姐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我。父亲则因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见到他,但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父亲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我想要什么,他就替我买什么,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香织小姐也是个大好人。她待人亲切,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可以说,香织小姐对我的照颅太周到了。过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情绪低落,我总是想,这可能是某种悲剧发生的前兆吧。父亲刚把稻村崎公寓四楼这间十分舒服的房子送给我时,我便经常在公寓周围散步。搭电梯下到公寓一楼,出了电梯就是大厅,有尊石雕像竖立在大厅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门,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两旁则是停车场。父亲送我的本田喜美轿车也停在那里。停车场前就是国道,路上车子平时不是堵车,就是以高速行驶。穿过国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的前方就是大海,之间还夹着一片沙滩。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冲浪;到了夏天,沙滩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时沉时浮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见列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听父亲说,这座铁塔战时在上野,是军方的跳伞练习塔。父亲生于昭和七年。战争期间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见到在铁塔上进行跳伞训练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驶的坦克车。当父亲搬来此地时,那座塔也被迁移到江之岛上。父亲多次对我和香织小姐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那座塔。从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岛和铁塔,在停车场也可以看到。当然,从海滨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样可以看到。总之,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铁塔和江之岛。走出大楼后门,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电铁路的交叉口。虽然在江之电铁路行驶的电车不多,但只要站在这里稍等片刻,弯弯的电车就会从眼前缓缓驶过。穿过铁路,再走一段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的小路。就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很短,两边只有冲浪板店、一家名叫“海滩”的咖啡馆和一间急救医院而已。走过这条短街,就进入树林了。此外,还有顶端挂着吊钟的小型火警嘹望塔、地藏菩萨、消防队等。到了夏天,一片蝉声,聒噪不已。父亲为我安排这样的居住环境,真的再适合不过了。这里有海有山,有江之电铁路,有岛有塔,是一个可以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而且香织小姐和蔼可亲,再加上大楼两边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算方便,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确实是过分的幸福。在我身边,所有东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里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还有饮用水,统统添加了防腐剂,杀菌剂与合成色素。(中略)当我把这些话说给香织小姐听的时候,她瞪圆了眼睛。“是吗?最好别说这种恐怖的话。要不然,我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了。”她说完后扑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我经常为她的大胆感到惊讶。难道她不害怕吗?晚饭后,香织小姐为我泡了杯红茶,因为医生认为咖啡不适合我的体质,所以她只为我泡红茶。然后她拿来柠檬,又拿出水果刀,准备将柠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赶紧拦住她的手,让她把刀和柠檬交给我自己处理。我说我的做法是。细心地削去柠檬皮,或是将柠檬切成四块,只将果内前端浸到红茶里。可香织小姐却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美国出产的柠檬在出口前会撒上各种杀虫剂、杀菌剂、黄蜡,到日本上岸时还要做氰化氢的熏蒸处理。如果每天把带皮的柠檬放进红茶里,那这杯红茶对我身体的影响,恐怕要比咖啡更糟糕。如果每天喝这样的红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纪。“你太神经质啦,人不吃东西就不能活呀。”香织小姐说道。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进肚子里,长此下来日本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认为世界不会因环境污染而改变的人,他的脑袋大概是用花岗岩做的吧。其实,香织小姐内心很清楚我为什么神经质。我这一代的日本人,身体或多或少有点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癫狂。我们这一代,生于二次大战结束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段内,由于才从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渡到丰盛的年代没多久,也就是进入“药浸生活”的时间还不长,身体受到的损害不算太严重。但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从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泡过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代呀!总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但芸芸众生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随着人口的增加,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也就日趋激烈。在物质丰盛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提升工作效率,努力赚钱。因此,凡事精打细算,连生产的水果也要求一个也不能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对农药的滥用加以限制的话,那世界可将要一团糟了。“还在胡思乱想?不吃点东西吗?”又是晚餐时间,香织小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问道。“嗯,这种酱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酱菜、还有蕨菜、香菇、藠头、生姜,都是来自中国或泰国,它们的价钱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进口,到达港口撒上防腐剂后,就堆积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时一堆就是好几年。因为比起仓库。露天堆放的保管费便宜多了。而装酱菜的铁桶生满铁锈,打开盖子,里面的酱菜大多都腐败了。勉强捞出还没烂的部分,先用药水加以漂白,然后再染色使之成为茶色或绿色,吹嘘这是原汁原味,便上市销售。”“真的吗?”香织小姐娇俏的脸微微扭曲。惊讶地说道。“嗯,经动物试验证明,这种漂白剂会引起动物的突变。目前还没有关于人类的数据,因为正在利用消费者进行实验。”“陶太君,你只读这类的书籍吗?”“是呀。”“这种书看多了,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的。好好吃点东西,再找些轻松愉快的书读吧!”“但环境污染是很重大的问题呀!要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啦,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都不干不净。不仅是尘埃,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化学物质、致癌物质、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及汽车废气,全都是有毒的呀。”听我这么说,香织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这里是海滨呀,空气特别新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海洋正是污染的重点所在,尤其是东京湾的污染特别严重,湾内的海洋生物几乎死光了。我们这边的镰仓海。由于离东京湾比较近,情况也不乐观。我原想说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还是保持沉默算了。现代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东西,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少考虑全人类面临的困境。这样下去,污染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看来,想呼吸未经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未经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万年前的远古时代了。当我终于从二十天的昏睡状态中醒过来时,假如眼前没有站着香织小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光是想象这个情景,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自已是否完全恢复正常了。或许我的脑子已经出现问题了吧!为了不让香织小姐嘲笑自己的窘相,我强装镇定,并努力试图与她聊天,开玩笑。我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因为当了二十天的植物人,原本肥胖的身体瘦得皮包骨,甚至连皮肤也变薄了,就像一张塑料薄膜或卫生纸。我将手放在眼前观察,真像高中生物实验室中见到的骨骼标本。我因此吓得毛骨悚然,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我在失去知觉的期间,昏睡中总是见到奇妙的生物在我周围蠕动的景象。这梦境是死后的世界呢,还是地狱的样子?在长时间的昏睡中,我一定是被噩梦缠住了。为我注射点滴,一口又一口地喂我流体食物,这些工作全由香织小姐独力承担,没有医生在场。或许香织小姐以前做过护士吧!她真是个不简单的人。香织这个名字,我也是从此时开始记起的。说这种话可能有点怪,我与香织小姐的关系一直以来不是很密切的吗?但由于交通事故的冲击,我暂时失忆。在苏醒后,我完全想不起眼前这漂亮的女人是谁。不仅如此,我还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也忘了如何说话和写字。醒来后足足过了三个星期,我才恢复全部的记忆。这真是漫长而辛苦的三周,为了追索这二十一年来的记忆,我拼命地回想、读书、记汉字、写文章……用了一切手段,终于把记忆夺回来了。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香织小姐并没有帮我(她是个优秀的护士,或许她以为这样会更有利于我的康复,所以尽管对我很关心,但除了名字之外,她对关于我的其他事则闭口不谈),我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现在想起来,那样做是对的。倘若由香织小姐告诉我全部的身世,那我一定会以为她在叙述别人的人生,我会不相信自已的名字、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有从十八岁起一直住着的这间海滨公寓……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虚假。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回忆起来的事物,才是真实的。不过,香织小姐让我照镜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每次提出照镜子的要求,她总是说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现在我明白原因了,因为我的样子完全像一具骸骨,照了镜子必定会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所以,等脸颊多少长了点肉之后,香织小姐才拿镜子给我。面对相隔了五十天的脸,我觉得非常怀念,但又大吃一惊,难以想象自己的脸竟变成这副模样。不过,尽管样子大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脸。奇怪的是,当我对着镜子思考自己是哪种性格的人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体验。但除此之外,别的倒是都记起来了。例如自己是谁、住什么地方等、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脑中,就好像出去上班的公寓住户,晚上都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我记得我今年二十一岁,从十八岁开始就独居在父亲所有的滨海公寓四楼的一间房子里。走到阳台,我倚靠在做工精美的金属栏杆上,海景一览无遗,右手边是江之岛,岛中央耸立着铁塔。我还记得自己进过大学,但读到第二年便退学了,在父亲的资助下,我在东京S大学法学院读了两年枯燥无味的书。学校附近沿着私铁线建设的商业街,我住宿的单人公寓,经常光顾的咖啡店,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里特古拉夫的画,我都一一回想起来了。此外,与我们几个合得来的学生一起喝啤酒的讲师,以及经常板着脸与学生大吵大闹的教授,他们的长相也在脑中重现。当然,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居住环境:房间里的布置,厕所和浴室的样子。门外走廊和电梯的设备,管理员经常打蜡的地板,被走廊尽头面向江之岛的小窗射入的光线照得亮堂堂的地板,电梯门边的盆栽,搭电梯到一楼后走出的玄关大厅,大厅玻璃门外的景观,照在停车场白色水泥地上的夏日阳光……想起这些景象,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但讨厌的是,与加鸟先生发生关系的事也回忆起来了,羞耻感又袭上我的心头,使我整日闷闷不乐。遗憾的是,这些我所熟知的生活风景,现在却难以欣赏到。事故的后遗症令我的身体,尤其是双脚难以行动。恢复意识后,身体其他部位。如双手、头部、驱干等尚能轻微活动,但下半身却无法动弹。所以我躺在床上无法翻身,更别说是起身了。不仅如此,在恢复意识一天后,各式各样的疼痛:骨裂产生的疼痛、身体撞伤的疼痛、皮肤外伤的疼痛相继而来。除了这些疼痛之外,还有一种当时我不太明白的剧痛煎熬着我,就是在腰背大量形成的褥疮。说起来,我苏醒后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要拜褥疮的剧痛所赐呢。这种褥疮是长时间在床上昏睡时形成的,只要稍一转动身体,剧痛便钻心而来。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会痛得忍不住要流出眼泪,只能像时钟的分针般慢慢移动。当然,暂时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我请香织小姐在我的颈后和腰下插入软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接下来令我烦恼的,是在女人面前不能不感到脸红的体臭。由于长时间昏睡,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一块腐败的内干。香织小姐笑着对我说:“你无法洗澡,我只能用毛巾帮你擦身体。”我听了满脸通红。想到香织小姐脱光我的衣服替我擦身体,就羞愧得想哭。我的裸体一定被她看过好多遍了。由于无法擦到背部,难免留下污垢,所以发出讨厌的臭味,使我在香织小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每当她把软枕插入我的背后时。一定会闻到我的臭味,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是不想让我难堪吧。天气变暖,容易出汗,使我备觉辛苦。由交通事故所造成的外伤,其实在我恢复意识时大多已经痊愈。虽然不能说是重伤,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短短二十天的昏睡期间得以恢复,可说是一个奇迹,或许是我还年轻的缘故吧。所以,外伤引起的痛楚并没有什么感觉,长时间失去意识看来也有好处。但褥疮的剧痛、长期卧床的僵化,再加上骨裂的疼痛,让我痛不欲生。前面记载的是我在恢复记忆后想起的生活环境。很快地,我也想起自己是如何陷入这种终日躺在床上的困境的,这是比疼痛还要严重的打击。记得那天是四月二日,正是樱花盛开的春日。早上的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看起来是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午饭后,我为了散心,走出公寓大楼。越过国道,在海边的柏油路上溜达,观看海上玩冲浪运动的男孩,接着又转回大楼的方向。转到大楼后面,穿过江之电铁路,到山里散步。与几名抱着冲浪板,步伐匆匆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我遇见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山里晃了一会儿,我回到公寓大楼前,此时,突然见到远方的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江之岛虽然不太远,却好几年没有上岛登塔了,于是我起了开车去岛上看看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匆匆上楼拿了汽车钥匙,然后到停车场发动车子,沿着海边国道前往江之岛。午后的国道照例是严重堵塞,花了将近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才到达江之岛渡船码头,此时差不多快黄昏了。我踏上江之岛,在岛上优哉地转了一圈,又跑到铁塔下。太阳已完全下山,看来没有时间登上铁塔了,于是不得不折回。路边拉客的大婶热情地招呼我到店内用餐,但我并不会去,因为我期待香织小姐晚上到我公寓来。通常三天中有二天,香织小姐会亲手为我做莱。她跟父亲住在一起,由于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仅十分钟车程,所以晚餐多半是香织小姐送来,如果她不来,一定会先打电话给我。如今我已没有朋友了,所以只要电话铃响,就一定是香织小姐打来的。当车子开到一个缓和的转角处时,对向车道突然冲来一个冒着橙色火星的物体,我一时间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出于闪避的本能,便慌慌张张地大幅转动方向盘。没多久,当我明白发出巨响、在路面上滑行的物体是倒地的机车时,我的车子已经冲到反方向的车道上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型货车的车头,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的耳中隐约听到巨大的刹车声,然后是某人的喊叫,稍后还能依稀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但现在仔细想来,这样的情景是任何出了交通事故的人都能想泉得到的,所以对于马上失去知觉的我来说。或许都只是事后的想象罢了。然后,我进入长时间的昏睡状态。等我苏醒过来,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洁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床边香织小姐的头发。我书桌的铁椅被放到了床边,而她就坐在椅子上织毛衣。或许是她刚站起来要去厕所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睁开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她往床边瞄过来时,正好与我的视线相交。但在此时,我根本记不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说得更确切些,与其说分不清是谁,不如说连是人还是动物也分不清。当然,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谁。香织小姐盯着我的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醒啦?没事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想喝水吗?”可是我的记忆尚未恢复,只能听见却不能回答。但我还记得香织小姐那时的表情,她眉头紧锁。露出担心、忧虑的神色看着我的脸。我当然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感觉不到褥疮与关节、肌肉等的疼痛,脑子与视野均处于朦胧状态,即使恢复意识之后,几小时内也无法开口。看来香织小姐眼里,我一定很像木乃伊吧。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口中完全没有唾液,自然说不出话来。不,不如说根本不明白说话的意义。差不多有几小时的时间,我一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香织小姐走到房间一角打电话去了。当然这也是如今做出的判断,当时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她做什么事去了。但可以肯定她那时一定是打电话给医生或父亲了。因为之后她将话筒贴在我的耳边,耳中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至于这男人说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与疼痛搏斗,那钻心的疼痛真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足足有五天时间,我只是个活着,但连动植物也分不清的白痴“生物”。我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期间,我痛了就喊。饿了也喊,觉得难受还是喊,因为失去了语言能力和自尊心,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喊了。这种身体上的痛楚和难受持续到第五天,香织小姐发现我的精神终于回复到婴儿的程度。由于受到交通事故的冲击和长时间的昏睡,我失去了成年男子的自我感觉与语言文字能力。此后,香织小姐成了我的妈妈,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她每天教导我读书写字。她买了好多图画书让我阅读,内容由浅至深,这些书在发生事故前是我曾经读过的,所以我很快就记住了文字。掌握了文字很快就能写文章,效果非常好,读写能力迅速提升。仅仅三周,我的智力便跳跃式地从零岁提升至五岁、十岁、十八岁。在这期间。香织小姐要我每天看三小时电视,说这是医生硬性规定的,看的全是NHK的教育节目。最初看的是以幼儿为受众的节目,然后依次是低年级小学生、高年级小学生、国中学生、高中学生的电视节目。就这样,从第三周开始。我快速地回忆起一切。到第三周末,我已经恢复为二十一岁的大人了。或许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仍有漏失,但应付基本的日常生活已无大碍。第三周周末的那天,香织小姐告诉我今天是五月十四日。靠床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她非常准确地将其逐日撕下,我在五月十日或十一日时还不太明白,但到五月十四日终于明白这个日历用途了。由此推算,可以知道我苏醒过来的日子是四月二十三日。我问香织小姐,她也说是四月二十三日,由此可见,我的数字计算能力也恢复正常了。交通事故是四月二日发生的,据说我住了十几天医院。之后本来要转送父亲的医生朋友所经营的一家医院,但反正是昏睡,回自己家里睡,由有护理经验的香织小姐日夜照顾,效果反而更好。于是从四月十四日开始,我就一直睡在自己屋里的床上。这期间,香织小姐也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香织小姐真是位伟大的母亲!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镰仓出生长大。父亲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说起他的名字,在日本无人不晓。老实说,父亲的名气太大,从童年时代起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许多来历不明的人经常进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来,使我没有家的感觉。访客临走时都会照例要来看看我,仿佛把我当成了观赏动物。就算是熟悉的电影圈或演艺界人士,行动举止也与一般访客差不多,所以我对外人通常没有好感。差不多从懂事时起,我就独居在公寓里,由父亲请女人专门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父亲给我许多零用钱,所以买汽车、旅行、玩乐……是绝不缺钱的。我是家中的独子,生母在我五岁时过世。有这种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堕落或成为一事无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个没胆量的人。所以倒没有变坏。我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读书、看电影和画画。因而失去了变坏的机会。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购买各种牌子的十六厘米放映机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机送给我,影片则以父亲的作品为主,偶尔也有其他影片。我讨厌和朋友挤在房间里看电影,所以没跟朋友说我有放映机。事实上,我的朋友也不多。朋友少或许跟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有关吧。为什么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呢?那是因为镰仓与东京不同,它不过是个乡下地方。从读小学开始到今天,我还没遇到过称得上有魅力的女孩。不,这个理由或许不成立。因为父亲是有名的影星,所以从童年起,我就见惯了许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里进进出出。由于所见都是美女,在我的脑中也就未曾觉得美女有什么稀奇。我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母亲,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赛似的抢着照顾我、讨我欢心,我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等我渐渐长成大人,性的欲望开始苏醒。但是我始终没有以实际行动来满足这种欲望,倒是经常有女人向我积极进攻。为了想照顾我,她们经常跑来我的公寓,谄媚地说:“啊,陶太君。你的脸长得和你爸爸一模一样,真是英俊!”但我听了无动于衷。等我肚子饿了,她们又迫不及待地把食物递到我嘴边,说:“吃东西呀、快吃东西呀。”这些举动让我感觉非常厌烦。至于镰仓的小学和初中里那些朴素的女孩子,也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身为异性,如果那些女孩头脑灵活、富有冒险精神,又能说善道。我一定会像喜欢男孩那样喜欢她们。但事实上,在我周遭完全没有这种颇富魅力的女孩,所以我还是喜欢男孩多一点。我的童年有着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这些话题对千方百计想窥探旭屋家生活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不想多讲。在一般人看来,我的生活环境优越而富裕,但我却讨厌这种生活,希望彻底遗忘过去。从有这种意识开始,我便开始隐藏自己是旭屋架十郎儿子的身份,过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时还是难免暴露身份,周围的人就会露出羡慕的目光。去朋友家时,朋友的母亲会对我嘘寒问暖,我则告诉她旭屋家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有时我也会遭到侧目和挖苦。所以在家长教学参观日,我很怕父亲的年轻情妇们来看我。现在回想起来,与父亲有关系的女人,因为觊觎父亲妻子的地位,都会露骨地向我示好,但我并不买账。算了,这些话不提也罢。但香织小姐就不同了,我非常欣赏她。她的年纪与我相仿,最多大三四岁吧。她是父亲的第六个情妇,不,或许不止,反正我已经数不清父亲有过几个情妇了。我也弄不清她是父亲的情妇,还是已经成为父亲的妻子了。对我来说,无论香织小姐的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她是个大美人,而且个性很好。对我来说,与美貌、才能、演技和法律知识这些比起来,个性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有优雅的嗓音,说话不紧不慢,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总能让我心情平静。而且对我来说,性格优雅文静的人实在是太好了。她很聪明,很快就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这个已被污染折腾得奄奄一患的濒死世界,由于有她这样的人存在,或许还有得救。她从不相信预言家的话。我最欣赏她的,就是这种乐观的精神。“你相信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吗?”我问道。她将涂上红色指甲油的指甲贴近嘴唇,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相信。”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不管是二〇〇〇年,还是二〇〇五年,这个世界都会继续存在。对于所谓的大预言,我不屑一听。”但我倒是很相信这个预言,我担心,污染如此严重的世界,能不能撑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呢?就算世界到了那时依旧存在,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样子也会与我们截然不同,着起来或许会更像动物。由于发生过核爆,人的皮肤焦黑溃烂,完全丧失认知力和思考力。至于太阳呢,即使万里无云的正午也没有光辉。所以在那时的世界,就算春天也还是一片寒冷。看似怪物的人,就在那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最近我经常做这样的梦。那真的是梦吗?为何景象如此真实?难道是现实印象的幻觉?仔细观察幻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清楚地看到恶心的怪物在路上蹒跚而行,我感到无比失落。一九九九年八月以后的地球就是这幅景象吗?是不是因为发生过核战争,所以人类的外形才变得如此惨不忍睹?抑或者这是各种污染造成的结果。现今的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一年又一年的累积,到了一九九九年,污染到极点的毒气从空中降下,袭击人类,使人的形体产生极大的变异。我绝对相信污染导致人类灭绝的说法。当然,一个人长期坚持这种悲观看法绝非好事,所以身边有个笑我胡思乱想的人,对我来说倒是种精神救赎。毕竟香织小姐对于环境污染的知识不像我那么丰富,她虽然没有公开批评我的说法是错的,但她坚信这个世界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世界末日。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真是再好不过了。(中略)五月二十六日早上九点,这天又是好天气,从阳台望出去,镰仓海面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一点也靠不住。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香织小姐就从隔壁过来了,向我道过早安后就开始做早餐。然后大约在八点半,我们一起吃早餐。从九点开始我有三小时看电视的时间。这是香织小姐的硬性规定,说要让我过有规律的生活。今早醒来,我赖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此时在我的意识一隅,似乎残留着某种微妙的想法,好像发出黑色光泽的沉甸甸的铁块,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十分在意。但确切的想法是什么,却又完全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想法是怎么来的,它一定来自昨晚所做的梦。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梦,我的心灵深受那梦的冲击,但奇怪的是,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做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我一面吃早餐一面仔细阅读香织小姐从玄关取回的五月二十六日的早报。差不多吃完早餐时,父亲来电话了,香织小姐跑出去,捧着电话连电话线拿到我身边,她把话筒交给我,说是我爸爸。不错,父亲每天总是在这时打电话给我。“喂、喂。”我将话筒贴住耳朵。“是陶太吗?今天感觉怎样?”“挺好的。”我应道。“精神怎样?”“嗯,还不错。”话筒那头传来的父亲声音,快乐而爽朗,看来他的工作一定很顺利。“工作怎么样?”“哦,相当顺利。”“你那边天气如何?”“啊,非常好,一直是晴天。北海道的风景赏心悦目,广阔的原野绿草茂密,我骑了马。下一次,想要我带你一起来北海道吗?”“嗯,想呀。”“我想在这里买地盖一栋度假别墅,那就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了,冬天也可以滑雪呀。对,下次你和妈妈一起来吧!”“一言为定。”我说道。“那当然啦。”“昨天拍了些什么呢?”“昨天嘛,拍的是坂田君和绫骑马到我住的山中小屋拜访的场景。”父亲去北海道拍摄外景已经一个半月了。由于电影中几乎没有北海道以外的场景。所以到五月三十日为止父亲都不可能离开北海道。香织小姐为了照顾我,就索性留在镰仓。父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他只能透过电话了解我们的情况。“今天要拍哪一场戏呀?”“今天吗?嗯,要拍绫坠马那场戏,这场面很难拍,恐怕要花不少时间。”“那可要加油啊。”“嗯,我一定能拍出好电影来的,你好好期待吧。”父亲今天的语调让人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开朗,像是在演戏一样。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或许是他的职业腔调吧。“那么,请你妈妈听电话吧。”接下来香织小姐与父亲讲话。我因为专注于阅读报上的新闻,没听到他们通话的内容。今天报上刊载了电视剧编剧椐原一骑昨天因犯下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消患,还有新药资料泄密的报道。梶原一骑是我童年时最喜欢看的《明日之城》和《巨人之星》的作者,非常有名。报上说他在银座夜总会酒醉后殴打某漫画杂志社编辑,又将职业摔跤选手安东尼奥禁锢在酒店里敲诈威胁,真令人难以相信。新药泄密事件方面,继一名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的技术官因擅自对检定审核批示工作尚未完毕的抗生素新药发出合格通知而被逮捕后,经审讯又爆出包括此人在内的数名嫌犯。竟把递交给中央药事审议会的新药申请资料卖给另一家医药公司。药品对人类而言是攸关生死之物,犯罪分子玩弄人命有如儿戏。真令人歔欷。香织小姐讲完电话了,她放好话筒后说:“来吃饭吧。”我差不多吃完早餐了,报纸也读完了,所以只是看着香织小姐吃饭。或许感染了父亲的兴奋,她的情绪也很高昂。因为刚与父亲通过话,我想起了关于父亲的一些往事,尤其是父亲迄今为止演过的电影。“《一切将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我问香织小姐。那是一部在二十年前,在我只有一岁大的时候,由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描述两个超级大国的电脑发狂了,向对方的主要城市猛射飞弹,发动毁灭性攻击。一个类似苏联的国家也向日本东京发射了飞弹,国会议事堂周围烈火熊熊,成了一座炼铁炉。父亲饰演海上自卫队的英雄,他随船出海,在太平洋巡弋。当知道东京遭到毁灭性攻击时,全体船员便投票决定,哪怕是烧成灰也要赶回东京。父亲说:“好吧,那我们就回东京。”剧情虽然简单,但在当时的日本,观众对于用真实的卡帕型火箭发射飞弹的镜头,以及使用小模型拍摄的世界各大城市被原子弹摧毁的场面很感兴趣,所以这部电影票房非常好。但我想香织小姐不一定知道这部电影,因为我也是从父亲那里才得到将立体声宽银幕电影缩小成十六厘米的版本,然后在自己房间一个人用放映机看的。这部电影公开上映时,香织小姐不过四五岁吧,我打算给她描述这部影片的梗概。所以一开始就问她知不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父亲演出这部电影时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父亲当时的演技只能说活力有余而深度不足。想到这里,我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昨晚做梦的内容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昨晚在梦中见到的事物竟然与《一切在今天结束》的内容完全相同:世界终于发生了核战争,原子弹又落到日本国土上,城市变成废墟,成为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这梦好像预见到今天我能想起父亲主演的《一切在今天结束》般,也可能是因为做梦的关系让我无意识间想起这部科幻电影吧。当意识从想象回到现实中时,更惊奇的事发生了。香织小姐一直以来那张明亮而爽朗的面孔突然变得丑陋难看。她的眼晴睁得很大,甚至能见到视网膜上的红色微血管,鼻尖出现狮子吼叫时才会有的皱纹,嘴唇歪斜着,牙齿与牙龈外露。装着白饭的饭碗也咚地掉在小桌上,使饭粒呈扇形撒在桌面,然后跌落地板。香织小姐的表情就那样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的双颊因为充血迅速变红,在露出的牙齿间,粘着咀嚼中的饭粒。我吓得无法出声,很想问香织小姐怎么啦,但香织小姐那鬼魅般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香织小姐一只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按住胸部,上身向前弯曲,呻吟了好一会儿,口中的饭粒也呕出来了。“你这小子,究竟想怎么样! ”香织小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两颊和额头变得通红,就跟图画书里的红面鬼一样。一贯优雅斯文的香织小姐露出这样的表情和恶劣的态度,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香织小姐是不是中邪了?那么漂亮的香织小姐,竟然换了一副丑陋的面孔,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香织小姐有这种表情,她一定是中邪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想到这里,我便浑身发抖。这一切就像恐怖电影的开场,接着一定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香织小姐边喊叫边站起身,她扫了一下眼前的碗碟,随手抓起自己做的炒蛋,掷向我的脸。“啪”的一声,炒蛋击中我的额头,蛋汁流入眼中,刺痛了我的眼睛,这痛楚与香织小姐忽然的失常给我带来的打击相互作用,令我非常难过。眼前一片朦胧,我知道是流泪了。这样正好把限中的蛋汁冲掉。“吱!吱!”我听到像猴子般的尖利叫声,定睛一着,只见香织小姐扬起头。翻着白眼站立,她的脸色通红,双手握捧紧贴胸口,轻轻打着哆嗦,哆嗦渐渐遍及全身。突然,香织小姐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由于穿着裙子,她很不雅观地张开了双腿。嘴里发出动物般“吱吱”的惨叫。她一定是被什么动物的灵魂附体了。“叮咚!”就在此时,玄关门铃响了。我慌了起来,先看看坐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再望向门口。香织小姐完全没有要起身走向玄关的意思。她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流着口水,全身抽搐,一边悲呜,一边嘤嘤地哭泣着。看来只好由我去玄关开门了。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矮小男人走进了房间。房门似乎并没有上锁。“啊!怎么啦?”男人吃惊地说。他一定看到了香织小姐倒在地板上抽搐哭泣的样子。“陶太君被弄到这地方来啦。喂,发生什么事了?快起来,很不像样啊。”男人说罢,伸出手试着拉香织小姐起身。“别碰我!真讨厌!”香织小姐边哭泣边叫喊,用力甩掉那男人伸过来的手。男人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决定放弃倒在地板上的香织小姐,往我身边走来。这男人名叫加鸟,一直以来都是父亲的秘书。“你没事吧,陶太君?”“啊,加鸟先生。”“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刚刚想起我的名字似的。”“确实很久没见了,剪过头发了?”“嗯。”“你没有忘记我吧?”“哪儿的话,怎会忘记你呢。”加鸟先生边说边靠近我,他伸出右手的中指,想要碰触我的脸颊和下巴。“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对我来说,陶太君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倒是经常想来看你,只是你这边……”“让开!”站起身的香织小姐以迅猛之势奔来,强行挤入我与加鸟生中间。“喂,你、你想……做什么?”加鸟先生话未说完。香织小姐就一头撞向加鸟先生的胸口。他一个踉跄。香织小姐更加激动了,扑上前更用力地撞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香织小姐又抬脚猛踢加鸟先生的小腿。“你、你这个野蛮的女人,到、到底想对我干什么?!”加鸟先生发出哀鸣。“野蛮又怎么了,我一看到你这种男人,就觉得恶心!”香织小姐边骂边继续踢加鸟先生,她的脸仍然像恶鬼一般。看来。香织小姐真的中邪了。刚骂完,她又发出野猴子般“吱吱”的悲鸣,然后手脚交错,疯狂殴打加鸟先生。香织小姐完全失去人性了。她不时地叫着,对加鸟先生拳打脚踢。从她的口中还喷出尚未咽下的饭粒,脸上满是唾沫和鼻涕。加鸟先生虽然用双手遮脸加以防护,但还是被香织小姐的拳头击中鼻粱,眼镜被打歪,鼻血也从一边鼻孔流了下来。加鸟先生终于被激怒了,他扶正眼镜,猛然抓住香织小姐的手腕。香织小姐的殴击动作被制止了,吐着大气,但两人对视着,继续维持敌对状态。不一会儿,香织小姐再度高声尖叫,用自由的双脚猛踢对方小腿口加鸟先生放开抓住香织小姐左手腕的右手,轻握成拳,敏捷地向她的脸颊击去。没料到加鸟先生有这一招。随着“啊”的惊叫声,香织小姐跌坐在地板上。但她并不认输,迅速从地板上弹起,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抓住加鸟先生。两人双手交握,你推我撞,呈僵持状态。没多久,香织小姐突然抬起右腿,踢向加鸟先生的胯下,然后用指甲和膝盖疯狂地攻击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松开与香织小姐纠结在一起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了香织小姐的喉咙,使劲儿箍紧。香织小姐痛苦万分,剧烈地扭动身子,发出恐怖的叫声。“喂,安静点!”此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而厚重的声音。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停止互殴。不知何时,一个彪形大汉闯入我的公寓,他瞪着眼恶狠狠地扫视着香织小姐、加鸟先生和我。一时之间。我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像是被定了身一样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钱放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男人喝道。他的右手举着手枪,那手枪擦得锃亮,似乎刚上过油,闪闪发光。这男人的头部像颗大葱的球状花,头发垂到眉毛,好像被水漫湿似的紧贴在额头上,口鼻处则用一大块白色方形布包裹着。而整个头部套着长筒丝袜,难怪刚才听到的声音会如此低沉厚重。“喂。还不举起双手吗?看到这枪没有!给我并排站在那边的沙发前,就像那孩子一样。呃,钱放在哪里?”显然,这男人是个强盗。大清早就有人上门抢劫,那是谁也想不到的。看来刚才加鸟先生进屋时没有锁上玄关的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强盗。由于好奇,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强盗穿着灰色工作服般的长袖厚布上衣,下半身穿了条有点脏的灯芯绒裤,裤子下面露出一双橡胶靴。“喂,没听到我的话吗?到那边并排站好,快点!”在强盗的催促下,加鸟先生勉强放开香织小姐,低举双乎,将身子转向强盗的方向站着。但是得到释放的香织小姐并没有举起双手,她竟然转身跑向水槽。“喂、喂,你想做什么?给我老实点?”强盗被香织小姐的举动吓呆了。香织小姐并不理会强盗的呼喝,她用力打开水槽下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把长柄切鱼刀,用右手举起,转身面向我们站着。这时的香织小姐就如同鬼魅,不仔细看,连我也认不出她曾是那么优雅的香织小姐。她手持切鱼刀,再度发出悲鸣。此时我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不再是香织小姐,她已经变成外星人或怪物之类的别种生物了。香织小姐继续叫喊着,然后一面大力挥刀,一面冲向加鸟先生。“喂、喂!别动!”蒙面强盗吃了一惊。赶紧大声呼喝,他双手举枪。朝香织小姐的方向砰砰发射。我见到强盗的双手因开枪的后坐力而震动,香织小姐身后的墙壁冒出两股白烟,立刻露出两个黑洞。墙上挂着的马特洪峰照片掉到了沙发扶手上,然后落在地板上。这时我才明白,强盗手上的枪是真枪,我亲眼见到手枪在密闭房间内发射的强大震撼力。但香织小姐对自己差点中了两枪竟然无动于衷,也完全没有停止殴斗的意思,她奔向举着双手、老实站着的加鸟先生,举刀砍向他的肩膀,加鸟先生急忙往旁边闪避。踉踉跄跄的香织小姐调整好姿势后,将刀横握,水平挥砍过去。加鸟先生又避开了,一个趔趄扑倒在旁边的电话桌上。桌子一倾斜,桌面的电话就往香织小姐的脚上砸去。“当”的一声,话筒正好击中香织小姐的脚背,但她浑然不觉,继续迫砍加鸟先生。加鸟先生情急之下,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电话桌掷向香织小姐。香织小姐被砸倒在地板上,又发出尖厉的悲鸣声。加鸟先生一面与香织小姐搏斗,一面注视着强盗的动静。强盗则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到底在搞什么鬼呀?”加鸟先生大声呼喊,“混账!”骂完之后,他又抬起电话桌向旁边的香织小姐横扫过去,电话桌击中香织小姐的侧腹和腰部。她惨叫一声,猛然扑倒在地上,切鱼刀也从手中飞出,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板上。强盗呆若木鸡地盯着香织小姐。加鸟先生转头,大步走向强盗。他伸出右手,毫不客气地想触摸强盗用长筒丝袜套着的脸。“危险!”我忍不住地喊起来。加鸟先生如此胆大,势必会遭强盗枪击。但不知怎么的,强盗虽然举枪对准加鸟先生,却没有扣动扳机。加鸟先生的手已经碰到套着长筒丝袜的强盗的脸了,像为他搔痒般轻抚着。此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的香织小姐。用整个身体撞向加鸟先生。我的注意力因为集中在强盗和加鸟先生身上,也没看到香织小姐站起来。“嗯!”加鸟先生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声,他缩回伸到强盗面前的右手,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侧腹。一时之间,我难以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几秒之后我立即意识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我低头望向地板,切鱼刀已经不见了。加鸟先生的眼镜滑落到鼻梁上,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睁得滚圆的眼睛。他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只见手掌上满是黏稠的血。加鸟先生将身子转向我这边,我看到刀子深深地插入他的侧腹,只露出刀柄。他用双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将刀拔出。满是血污的刀刃被加鸟先生慢慢从体内拔了出来,但不知什么原因,强盗却在这时向加鸟先生开枪了。只听到“咚”的一声,加鸟先生像被风刮倒似的应声跌坐在地。加鸟先生的左手握着已经拔出的切鱼刀。令人惊讶的是,这把刀的刀刃中央已经弯曲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香织小姐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双手紧按腹部,双膝跪在地板上,臀部着地,一副正坐的样子。顷刻间,她的脸痛得歪斜变形,上身向前弯曲。我禁不住惊呼起来,原来手持切鱼刀的加鸟一转身,电光石火间将刀子刺入香织小姐的腹部。此时。又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加鸟先生的背部立刻出现两个喷血窟窿,强盗从背后近距离对他开枪。踉踉跄跄地转了半圈后,加鸟先生不支倒地,两手无力地朝左右摊开,不久便无声无患了。他的眼镜跌落在脸旁,从背部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消。强盗把手枪塞入裤袋,迅速奔向香织小姐。此时,香织小姐的身体也慢慢侧倒下去,鲜血从白色衬衫和套在外面的夏季线衫里渗出来,在她的腹部可以见到切鱼刀的刀柄。血泊慢慢扩大,葱绿色的裙子也被漫成了红色。香织小姐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像纸一般惨白。受到如此重大的冲击。我慌了心神,一时间也忘了害怕。我把脚伸向地板,试图起身。强盗单膝跪在倒地的香织小姐旁边,似乎正在检查香织小姐的伤势,但他看到我有动作,就像弹簧似的从地板上跳起来。隐约中,我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想从兜里拿出什么东西,但不知被什么给缠住了,总也掏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取出一个金属罐子,朝我喷出白色气体。霎那间,我的鼻子受到强烈的刺激,像是被敲打了一样。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感到头晕目眩。要是距离再近一点的话,我一定会被那气体熏昏了。我赶紧屏住呼吸,把头扭向空气较新鲜的方向。在一阵眩晕中,我看到强盗迅速转身,奔向玄关,什么东西都没拿就逃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地板上爬起来。由于刚才被强盗喷了白色气体的关系,我的脚步踉踉跄跄,头脑也迷迷糊糊的。我屈膝蹲在加鸟先生身边,他的背部喷涌而出大量鲜血。已经令他全身浸在血泊当中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显然,他已经死了。我再转向香织小姐。她的鼻子和嘴唇似乎还在微微翕动,但也已经奄奄一患。应该尽快报警!或许还来得及!我立即奔到电话前。按下一一九。呼叫铃声响了几下电话就接通了,我焦急地喊“喂、喂”,但奇怪的是对方没有说话,只是读出一串数字,而且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我再度喊“喂、喂”。对方还是幔条斯理地读出一串数字。由于我的脑袋迷迷糊糊的,虽然细心聆听,但还是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数字。没多久,对方的声音变成诵经声,而且速度很快。莫非对方已经知道此地发生悲剧,因而在电话里诵经慰问吗?没办法,只有打电话到父亲家了。可是父亲此刻正在北海道拍外景,也许会有其他人接电话,但知道这里的情况又能做什么呢?倒不如直接打给医院吧。我拿起话筒,传入耳中的是连续不断的嘟嘟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莫非是在刚才的打斗中摔坏了?试试打给朋友吧。虽然我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但事态紧急,别无他法。可是无论打给谁,电话都无法接通。难道真的摔坏了?手足无措之际,我突然想到附近的商业街上有问急救医院。对,快向那间医院求救吧!我站起身,在地板上蹒珊而行,打开玄关的大门,穿上鞋,来到走廊。因为刚才吸入喷雾的关系,我无法快步行走,只能像耍孩一般摇摇摆摆地前进。在死一般寂静的走廊里,我扶着墙艰难地挪到电梯口。按下下楼按钮。墙壁右侧尽头开着一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就可看到江之岛。每次等电梯时,我总会眺望窗外。此时,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天气好到让人反感,以至于使我感到眩晕,当江之岛映入眼帘时,我“啊”地叫出了声,难道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江之岛虽然在视野中,可是岛上的铁塔却不见了。我擦了擦眼睛,集中精神再次望向江之岛,铁塔确实消失了。莫非是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江之岛建塔之前的时空了。对,一定是这样。就在此时,眼前的电梯门打开了,电梯中没有其他人,一股夹杂着胨腐气味的风从电梯内吹出。这电梯不就是一部时光机器吗?我要搭乘它到过去旅行了?电梯门合上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电梯微微地震动着,和往常感觉完全不一样。因为今天,这是一部特别的机器。我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震了震之后便开始下降,它将载着我去某个我没见过的世界了吧。随着电梯的下降,我隐约听到哈哈的笑声。但这笑声不是普通人的笑声,正如刚才香织小姐的叫声一样,听起来像是动物的声音。到达一楼,电梯门打开了,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鼻而来。这气味有点像煎炸食品的油脂所散发出的味道,是廉价油混合薄荷的气味,但仔细嗅闻,似乎更像兽类的汗臭。附近传来狼狗般的大笑声,走到玄关大厅,我看到这里有一个摔角场,黄沙堆得高高的,上面筑起了擂台。短裤上系着兜裆布的壮汉正在摔角场上进行相扑比赛。摔角场四周,男人们或站或坐,一面大笑,一面鼓掌为相扑选手打气。我走近他们,对最靠近我的一个男人说:“不好了!强盗闻入我的房间开枪杀人,已经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也快死了。”可是那男人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眼睛颇大,眼球像玻璃珠一般,但视力似乎并不好。没多久,他“扑哧”笑出声来,紧接着便是哈哈大笑。周围的入也跟着他捧腹大笑起来。”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于是推开玄关的玻璃门,跑到外面的停车场。背后的玻璃门一关上。充斥在大厅里莫名奇妙的哄笑声就远离我的耳膜了,稻村崎海边的浪涛声轻轻传来。走到屋外,正如从走廊小窗看到的那样,天气好极了,碧空如洗。只是在近地平线处有几朵云。而在蓝天的中央,太阳发出熠熠光辉,毫无阻挡地照耀着大地。但这太阳似乎有些怪怪的,与我所熟悉的太阳有点不一样。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琢磨着这奇怪之处。啊,对了,今天的太阳非常小。甚至让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别的星球,从这里看到的太阳比从地球上看到的要小很多。或许,这是远古的太阳吧!我慢慢走着,转头朝国道的方向着去。此时,有一只怪物从我眼前横过。这怪物穿着略为肮脏的黄色马球衫和褐色西裤,脚上穿着类似草鞋的滑稽凉鞋,躯干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兔子头。它用跳舞般滑稽的步法,轻轻摆动着上半身,在国道旁的柏油路上行走。我看了看门口左右的车库,包括我的喜美车在内。并排停着的所有车子都变得污黑,水泥地也全被黑色油污所覆盖。车壳大多都凹陷了下去,烤漆也已剥落,后车窗碎裂。我的喜美车车壳虽然没有凹陷,但也是一片污黑。我再次抬头远眺江之岛,还是不见铁塔的影子。走到国道上,原来不论何时都处于严重堵塞状态的道路,现在竟连一辆车也看不到。不但没有汽车,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马路空荡荡的。我站在国道中央环顾四周,视线沿着海边铺设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江之岛附近。路上既无人也无车,有的只是扮成人样的白兔和猪猡。这些稀稀落落、在路上行走的动物彼此擦身而过时,会相互点头微笑致意。看来,我是幸存的人类了。低头看脚下,这条曾经车水马龙的湘南国道出现了许多裂缝。这些裂缝有的很宽有的很窄,乍看之下,国道上好像盖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砾碎片。碎片不像水面般平整,而是到处凹凸不平,有些水泥片的边缘向天耸立着,像一把把刀子。而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龟裂当中,可以见到生命力强盛的杂草生长着,有些地方的杂草甚至长得比水泥碎片还高。显然,这里发生过异常事件,世界已是一片死寂了。这是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对,这里应该发生过核战争。我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定也已经被强大的放射性物质污染。而其他那些在核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类都出了毛病。看来,昨晚我做的梦是真实的。我想起香织小姐失常时的情况,当我提起那部描写核战争毁灭世界的电影时,她怒喝道:“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么说来,香织小姐也知道那部电影,她只是一直隐瞒着我罢了。或许她以为一旦让我知道,将会带给我巨大的冲击,所以瞒着我。当我主动提起这部电影时,她感到非常惊讶,以至于恼羞成怒。我抬起头再次眺望江之岛,终于明白铁塔是被核战争给摧毁了。我赶紧回头,朝公高大楼走去,因为我要去商业街那问急救医院求救,如果它还存在的话。我居住的那栋白色,明亮的公寓大楼,现在整个变得黑漆漆的。外墙表面出现许多细小裂纹,表面的白色油漆已纷纷脱落,甚至开始长出覆盖墙面的常春藤:这的确是生命力最强的植物。然后。我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的鸟叫声,看来鸟儿们也活得好好的。在上午的空气中,只有鸟儿的鸣叫声,没有人影,也看不到一辆车子。我想,大多数的人类都死了吧。从公寓大楼旁边走过,前面有条缓和的坡道,登上坡道就可以看到江之电的铁路了。奇怪的是,原来的水泥路面都变成了泥土路。艰难地登上坡道后,我极度惊讶地发现江之电铁路竟消失无踪了!我四处搜索,到处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就是不见那两条铁轨。我又走进草丛中,用鞋尖不停探索,希望能找到或生锈或熔化了的铁轨的残迹,可惜毫无所获。看来,我已进入江之电之前的时代。但是,在铺设江之电铁路之前的时代,有可能发生核战争吗?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了。我穿过本应是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或者应该说是以后将要铺设江之电铁路过道口的地方。走向那条商业街。但街上的冲浪板商店消失了,也找不到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位于咖啡店隔壁的急救医院。或者说整条商业街不存在了。原来应该是商店的地方,只有几座崩塌的石砌建筑物,看起来更像是一堆瓦砾。在瓦砾堆后方,搭建着一些粗陋的木板房。这些粗陋的木屋代替了商店。相互紧挨着,排成长长一列梶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猫狗或树木之类的图画,壁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油污。虽然有些屋子也有门,但多数屋子的门口只挂着竹帘或被手垢弄脏的带图纹布帘。风吹动帘子,啪啦啪啦地摇晃着。屋内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这是没有人的幽灵街,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全部都“蒸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