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此地,就是悲伤的城市」朋友全都离我而去,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朋友啊!和我说话吧!嘲笑我吧!啊!朋友空虚的背过脸去。朋友啊!问我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呀!是我用这双手把阿园沈入水中的。因为我那恶魔的傲慢,所以才会祈求就算自己没死,至少阿园也要死。还要再说吗?啊!可是朋友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海面因为下雨而变得迷迷蒙蒙。从梦中醒来,我反覆朗诵这几行文字,对于它的丑陋与下流,感到哀痛万分。哎呀!夸张到极点了!第一,大庭叶藏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并不是因酒而醉,而是醉心于其他更强烈的东西,我为这位大庭叶藏鼓掌。此姓名与我小说中的主角相当吻合。大庭将主角的不寻常气魄完全表露无遗。叶藏另外给人有种新鲜的感觉,可以感觉出一股从陈腐深处涌出的真正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一字排开,是如此愉快、调和。从此一姓名看来,不已是划时代之杰作了吗?这位大庭叶藏全在床上,远眺雨中迷蒙的大海。这不更是划时代之杰作吗?猜测、嘲笑自己是件下流的行为,这是来自不必要的自尊心的想法。现在即使是我,为了不让别人说话,首先就必须先在自己身上钉钉子,这才是懦弱。必须更诚实面对才行。啊!就是要谦逊。大庭叶藏。被人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自量力,只知一味模仿,被有识之士一眼就看穿了。虽然还有更好的姓名,但对我而言,稍嫌麻烦。干脆用「我」好了,可是我在今年春,才刚写了一本用「我」作为主角的小说,如果再次继续使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假如我在明天突然死去,一定会跑出一名莫名其妙的男子,得意洋洋的表示:「那家伙若不用「我」做主角,就写不出小说来。」事实上,正只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是硬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很奇怪么?什么?连你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在一间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为叶藏的入院而引起一阵小骚动。青松园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有两名重症患者和十一名轻症患者,其余二十三人则是恢复中的患者。叶藏被安排住在东第一病栋,也就是所谓的特等住院病房,共有六间病房。与叶藏的病房相邻的两间是空房。最西侧的六号病房住着一位身材高大、高鼻子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病房与二号病房则各住了一位年轻女子。三人都是恢复期的患者。前一天晚上,在袂之浦发生自杀事件。明明是一起跳海,男方被航的渔船给救上来,捡回一命,可是,女方却失踪。为了搜救那名女子,村中的小吊钟被敲得震天价响,就连消防队也吆喝着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出动,和渔船一起前往海上搜救,吆喝声让三个人听得心惊胆跳。渔船上所点燃的红色火光,终夜在江之岛的岸边徘徊,就连大学生和两名年轻女子,那夜也全都无法入眠。天亮之后,女子的尸体在袂之浦的岸边被发现了。短短的头发闪闪发光,脸色苍白而浮肿。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就在他被渔船缓缓运回的当时,就早已知道了。他第一句话就问:「在星空下我甦醒了,但女子却死了吗?」其中一位渔夫回答;「没死,没死,别担心好了!」总觉得是充满怜悯的口气。心想一定是死了,接着又失去意识。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疗养院中了。在狭窄的白色板壁房间中,挤满了人。有一个人一直在询问叶藏的身分及其他相关问题,叶藏一一据实回答。天亮之后,叶藏被移往另外一间较广敞的病房。因为叶藏的老家一接获不幸消息,已紧急打长途电话到青松园,加以安排。叶藏的家乡距离此处约有二百里。住在东第一病栋的三名患者,对于这名新患者住进邻近病房一事,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愉悦的期待今日以后的住院生活。在天空及海面已完全变亮之际,大伙终于入睡。叶藏并没有睡,不时缓缓的转动头,脸上到处贴满了白色纱布。因为在海中被浪打得四处撞岩石,所以满身是伤。有一位年约二十,名叫真野的护士随侍一旁。由于在左眼睑上方有一道略深的伤痕,所以和另一只眼睛相比,左眼稍微大了些,但却没有变丑。红红的上唇略微往上翻,双颊微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远眺乌云遍布的大海,尽量不看叶藏的脸,因为实在太可怜了,不忍心看。接近正午时,有两名警察来探望叶藏,真野暂时离开。两位都是身穿西装的绅士。其中一位留着一嘴短须,另一位则挂着金边眼镜。留胡须的警察压低声音,询问有关阿园的事,叶藏一五一十的回答。胡子警察将他所说的话,一一写在小册子上。大致上的讯问告一段落后,胡子警察将身体倚在床上说:「女的死了喔!你是真的想死吗?」叶藏沈默不语。带金边眼镜的刑警在他那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二、三条皱纹,微笑的拍了拍胡子警察的肩膀。「好了,好了,够可怜的了!以后再说吧!」胡子警察眼睛直逼着叶藏的眼睛看,勉强的将小册子收进上衣口袋里。两名刑警离开后,真野赶紧回到叶藏的房中,然而一打开门,却看见叶藏正在哭泣,于是又悄悄的关上门,暂时站在走廊。午后开始下起雨来,叶藏已经恢复精神,可以起床独自去上厕所了。友人飞驒身上穿着湿外套就闯进病房,叶藏假装在睡觉。飞驒小声询问真野:「没问题吧?」「是的,已经没问题了。」「吓死人了!」他弯了弯肥嘟嘟的身体,脱去如油黏土般的外套,递给真野。飞驒是一位没没无名的雕刻家,如同样是无名西洋画家的叶藏,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是朋友。一个性情率真的人,在青春时代,一定会将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当成偶像,飞驒仔不例外。他一进入中学开始,就常常神往的望着班上的首席生,那名首席生就是叶藏。上课中,叶藏的一颦一笑,对飞驒而言,都并不寻常。此外,他发现在校园的砂山后面,叶藏如大人般的孤独身影,暗暗的大叹一口气。啊!可是那天也是初次和叶藏交谈的欢喜日。飞驒凡事都模仿叶藏,吸菸、嘲笑老师,就雍连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蹒跚的徘徊在校园中的走路方式,都不放过。因为你知道艺术家最伟大的理由是什么。叶藏进入美术学校,飞驒虽然晚了一年,但仍然考进了和叶藏相同的美术学校。叶藏读的是西洋画,而飞驒则特意选择了塑像科。虽说是深受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所感动,但这是在他成为大师之后,因为有点介意这段经历而故意胡扯的,事实上,是为了回避叶藏的西洋画,因为他有自卑感。这时,两人终于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孻日渐消瘦,然而飞驒却略微带胖。两人的悬殊不只如此,叶藏受某种直接哲学深深吸引,开始鄙视艺术,飞驒却有些过度洋洋得意,一直不停的说艺术如何如何,连听的人都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经常梦想做出杰作,却忽略了读书。就这样,两人全都以不怎么好的成绩毕业。叶藏几乎舍弃了画笔,他说绘画充其量只是在画海报而已,让飞驒十分丧气。他以无望的口气说:「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机构所放的屁,只不过是生活的一种形式,不论任何杰作都和袜子一样是商品。」这些话让飞驒如坠入五里雾中。飞驒依旧如以往般喜爱叶藏,虽然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隐然有些敬畏,但对飞驒而言,对杰作所产生的悸动是无可比拟的。心中虽然想着这是早晚的事,这是早晚的事,却只是心不在焉的捏着黏土。总之,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如此轻易的叙述吧!假如将真正市场上的艺术家呈现出来,诸君大概毛不到三行就吐了吧!我可以保证!然而,你要不要试着写这样的小说呢?如何?飞驒同样也不敢看叶藏的脸。尽可能谨慎蹑足,走近叶藏的枕畔,却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势看。叶藏睁开眼,微笑,开口说:「吓了一跳吧?」飞驒吃了一惊,瞥了叶藏的脸一眼,立刻又闭上眼回答:「嗯!」「怎么知道的?」飞驒犹豫了一会儿,一面从裤袋中伸出右手,来回抚摸他那张宽脸,一面使眼色悄悄的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一脸严肃的微微摇头。「报纸有报导,是吗?」「嗯!」事实上也他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得知的。叶藏很讨厌飞驒的这种不干脆的态度,心想可以说得更清楚也无妨。一夜天明后,摔了个大觔斗,那些十年来都将我视为是外国人的朋友,实在很可恶。叶藏又再度装睡。飞驒无聊我用拖鞋将地板踩得啪躂啪躂作响,接着又在叶藏的床头旁站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身穿制服、身材矮小的大学生突然露出俊秀的脸庞。飞驒看到之后,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歪斜着嘴角,收起脸颊上的笑意,一面故意悠闲的走向门口。「刚到吗?」「是的。」小菅挂心着叶藏,着急的说。他叫做小菅。这位男子是叶藏的亲戚,就读于大学的法律系,和叶藏虽然相差三岁,却是毫无化沟的好友。现在的新一代青年,似乎并不太拘泥于年龄的差距。他正好放寒假回家乡去,一听到叶藏的事,立刻搭快车飞了过来。两人走到走廊,站着说话。「沾到煤灰了!」飞驒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指着小菅的鼻子下面。列车的煤烟有点沾附在那里。「有吗?」小菅连忙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手帕,迅速的擦拭鼻子的下方。「怎样?情况如何?」「大庭吗?好像没关系了!」「是吗?擦掉了吗?」他用力的伸出鼻子下方,让飞驒看。「擦掉了!擦掉了!家里一家引起一阵大骚动吧?」小菅一面将手帕放回胸口的口袋中,一面回答道:「嗯!大骚动,好像要吊丧似的。」「家里有谁要来呢?」「哥哥要来,可是父亲说别管他!」「这可是件大事哪!」飞驒将一只手放在不怎么高的额头上,喃喃的说。「阿叶真的没问题吗?」「出乎意外的冷静!那家伙总是这个样子!」小菅嘴角似有若无的泛着微笑,侧着头。「到底心情如何呢?」「不知道!要不要和大庭见面?」「好啊!可是见了面,又没话可说,而且──很可怕!」两人低声的笑出来。真野从病房走出来。「被听到了,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好吗?」「啊……他……」飞驒惶恐的拚命将庞大的身躯缩小。小菅给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窥视着真野的脸。「你们两个……那个……吃过午饭了吗?」「还没!」两人异口同声回答。真野涨红脸,笑了出来。三人一起走去餐厅之后,叶藏就起床,眺望雨中迷蒙的大海。「过了这里,就是空蒙之深渊。」接着又回到最初的开头部分。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第一,我不喜欢像这样的时间把戏。虽然不喜欢,还是试试看。过了这里,就是悲伤的城市。因为我想将此一平常说惯的地狱门之咏叹,奉上这令人骄傲的开头一行。并无其他理由,即使因为这一行而使得我的小说失败的话,我是很胆小的,也不会因此产生把它抹去的念头。故作有勇气的再说一句,抹去这一行,就等于是抹去我至今为止的生活。「思想,你是属于马克思主义!」这话有些愚蠢,却不错。这是小菅说的,他一脸得意的说,接着又重新拿好牛奶杯。四面都贴上木板的墙,漆着白色油漆,东侧墙上高挂着胸口佩戴三枚如铜板大勋章的院长肖像画,下面静静的排放了大约十张左右的细长桌子。餐厅空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隅的餐桌,吃着饭。「实在太激烈了!」小菅放低声音,继续说:「身体那么虚弱,却如此四处奔跑,是真的想寻死!」「行动队的冲锋部队吧!我知道。」飞驒一面闭着嘴反覆咀嚼面包,一面插嘴。飞驒并非摆出博学的姿态,而是像这种左派的用语,当时的青年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并不光是如此。艺术家并不是如此干脆的人呀!」餐厅暗下来了,因为雨势大了。小菅一口饮尽牛奶,然后说:「你只是主观的判断事情,这是不行的。毕竟……毕竟啦!一个人的自杀并不是基于本人的意识,而是潜藏有某种客观的重大理由。家人全将原因归咎于女人,但我却说并非如此。女人只是作伴而已,应该另有其他重大的理由,那是像我们这种人所不知道的。连你都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可以啦!」飞驒看着脚边燃烧着的暖炉的火,嘴里嘀咕说:「可是….那个女人已经另有丈夫了呢!」说完,接着闭着一只眼睛,瞄准碘上的肖像画看。「这是菅里的院长吗?」「大概是吧!可是,事实如何,只有大庭自己才知道!」「说的也是!」小菅轻快的表示同意,瞪大眼睛慌张的环视四周。「好冷啊!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飞驒赶紧叹下面包,点头。「要!」青年们不是真心在讨厌,彼此都尽量注意别去碰触对方的神经,同时也极度的保护自己的神经。因为大家都不想遭到无谓的侮辱。而且,一旦受过一次伤害,就一定会有所顾忌,不想沦为杀死对方,或自己被杀的地步,所以,才很讨厌争吵,他们总是知道许多敷衍的话。甚至连「不」这一句话,都可以有十种左右的不同用法。而且首先开启讨厌的一方,早就已经投出妥协的眼神最后笑着握手,并且在心中嘟嚷着「彼此!彼此!」真是低能!我的小说似乎也逐渐痴呆起来了。要不要此处一转,同时展开数个场景?并非说大话,你不论说什么都不灵巧。啊,但愿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好了。第二天早晨,是个令人愉悦的大晴天。海面风平浪静,大岛上喷火所产生的烟雾,白茫茫的升上水平在线。不好了!我很讨厌描写景色。一号房间的患者一睡醒,病房中早已充满初春的阳光。和随侍的护士互道早安后,立即量早上的体温,六度四分,接着攸走到阳台,做早餐前的日光浴。打从被护士悄悄的碰触腰部时开始,早已偷偷的看着四号房的阳台。昨天才来的新患者,整齐的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大概是太刺眼了,皱着粗眉。没想到长得竟然如此好看,不时用指甲轻搔脸上的纱布,躺在日光浴用的躺椅上,瞇着眼睛,只有观察到这上而已,随后便叫护士拿书来。《包法利夫人》,平常觉得这本书太无聊,只读了五;六页就丢着了,但今天却真的很想读。现在读这本书,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拍啦拍啦的翻页,从一百页左右开始读,读到了不绚的一行文字:「恩玛很想借着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出嫁。」二号房的患者也醒了。走出阳台做日光浴,突然看见叶藏的身影,立刻又跑进房内。毫无理由的恐惧,立即钻进床内。一旁的母亲,笑着替她盖上毛毯。二号房的小姑娘,用毛毯将整个页头盖住,在小小的阴暗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侧耳倾听邻房的谈话声。「是个大美人喔!」接着传来一阵窃笑声。飞驒与小菅都住在那里,两人一起挤在隔壁的空病房中的一张床。小菅先醒来,张开惺忪的细长眼睛,走到阳台。斜眼瞥了一下叶藏那稍微恢复元气的姿势,接着又寻找让他摆出这种姿势的源头,把头转向左边。在最旁边的阳台,有一位年轻女子在看书,女子的躺椅背后,正是长着青苔的湿石壁。小菅做了个西洋或的大耸肩后,立刻返回房内,将睡订中的飞驒摇醒。「起床啦!发生事情囉!」他们最喜欢捏造事情了,小菅叫道:「小叶摆了个大姿势!」他们的会话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或许是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很想要有点什么可以期待的事吧!飞驒吓了一跳,跳了起来。「什么事?」小菅一边笑,一边说:「有一位少女哦!小叶摆出他最自豪的侧面给她看呢!」飞驒也开始闹了起来,两边的眉毛都夸张的大大往上跳起来,问小菅说:「是美女吗?」「是美女呀!假装在看书。」飞驒笑了出来。坐在床上穿上外套,套上裤子,大叫:「好啊!看我来好好教训一顿!」并非真的打算要好好教训他,这只是背后说说而已。他们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在背后说好朋友的坏话,这只不过是顺势脱口出罢了。「大庭这家伙,难道想要尽全世界的女人不成!」过了一会儿,从叶藏的病房里,传出许多笑声,传遍了整栋病房。一号病房的患者,啪一声合上书,纳闷的望着叶藏的阳台。阳台在朝阳的照射下,只剩下一张闪闪发亮的白色藤椅,一个人也没有。盯着那张藤椅看,看着看着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打起瞌睡。二号房的患者听到笑声,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和站在枕边母亲温和的相视微笑。六号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身旁并没有人陪伴,独自住在租屋处,过着穷困却悠闲的生活。当他发现笑声是来自昨天新来患者的房间,黝黑的脸不禁红起来。他并不认为这笑声是轻率的,反倒以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心胸,替叶藏的好精神感到安心。我不是个三流作家吧?似乎太过洋洋得意。竟然想要做不合乎全景式的描述,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洋洋得意起来。不,等一下!有时难免也会发生这种失败吧!有句话,老早就有人说过了:「人用美丽的感情创造出不好的文学。」总之,我之所以会过度洋洋得意,正因为我的心并非真是如此邪恶。啊,这对想出这句话的男子是有利的。这是多么宝贵的话啊!可是,一名作家一生之中只能用这句话一次。我总觉得似乎是如此。用一次是撒娇的话,如果你重复使用两、三次,用它来当作挡箭牌,你就会变得很悲惨。「失败了!」和飞驒坐在床边沙发的小菅,一说完,便依序看了看飞驒的脸、叶藏的脸,接着是倚立在门边的真野的脸,看到大家全在笑,便精疲力遏的将头满足的靠在飞驒浑圆的右肩上。他们经常大笑,就算是没什么事也会大声的捧腹大笑。做出笑脸,对青年们而言,就象是吐气扬眉一样容易,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养成这种习性了。不笑就是一种损失,谈笑时,不论多么细微的事物都不会放过。啊,这才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虚幻片段,不是吗?可是悲哀的是,他们并非发自心底深处的笑,即使笑翻了,也仍会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还经常逗别人发笑,这是为了要在伤到自己之前,先逗别人发笑。这全都是那些虚无之心所引发的,但是,难道不能事先去推测另一个人究竟为何有如此钻牛角尖的想法吗?是牺牲之魂。多少有点自我放弃,也就是无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之所以偶尔还能做出与现今道德规范相妥协,堪称美谈的伟大行动,全都是因为此一隐藏的灵魂。这些全都是我的独断,而且并不是在书房中的摸索,全都是我本身肉体所听到的。叶藏仍然在笑。坐在床上,双脚晃动又很在意脸上的纱布,笑着。大概是因为小菅的话,实在太好笑了。他们究竟在闲聊些什么事呢?在此插上几句,作为说明。小菅趁此次休假,到离家乡约三里远的山中某知名温泉区去滑雪,并且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夜。深夜,前往厕所途中,在走廊与同样住宿在旅馆中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就只有这样而已,可是,这可是大事件!对小菅来说,即使只是短暂擦身而遇,他也觉得必须给那名女子留下非比寻常的好印象。虽然并无其他企图,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可是拚了命的摆出姿态。发自内心的对人生抱持某种期待,在瞬间打量那名女子的全部细节,绞尽脑汁去思索。他们至少每天都会有一次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经验,所以,他们可大意不得。即使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都必须修饰自己的姿态。小菅深夜去上厕所时,甚至还整齐的穿上自己新制的蓝外套,才走出去走廊。小菅和那名年轻女子擦身而过后,深深觉得很庆幸,还好有穿外套出来。大大的松了口气之后,一看走廊尽头的大镜子,才发现失败了。外套底下,露出两只穿着微脏细筒裤的双脚。「讨厌!」他淡淡的笑着说,「细筒裤往上卷起,黑黑的脚毛露了出来,而且脸睡得有些发肿!」叶藏内心并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他认为这是小菅所捏造的,不过他还是大声的笑。这是为了对朋友有别于昨日,想努力化解叶藏的不快的那份心意,所做的反馈,所以才特别捧腹大笑。由于叶藏笑了,所以飞驒和真野也开怀大笑。飞驒放下心,心想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说了,却仍觉不妥而暂时抑压,因而只是吃吃地窃笑。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轻易的说出口。「我们只须一碰到女人就被打败了!就连叶藏也是,不是吗?」禀藏仍然笑着,却侧着头。「是吗?」「是啊!死了就不会了!」「失败了啊!」飞驒高兴得心跳不已,最艰难的石墙在微笑中崩塌了。此一不可思议的成功,或许还是归功于小菅那不礼貌的品德,真的有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少年的朋友。飞驒眉开眼笑的结巴说:「凡想失败与否,很难用一句话来论断。首先是原因不明。」这不糟了!小菅立刻加入支援,「这我知道,已经和飞驒做过一场大辩论了。我认为是因为思想已踬碍难行所导致的。飞驒却居然说,这家伙,装椰作样的,另有隐情。」在千钧一发之际,飞驒回应:「或许也有这种可能,但却不只如此而已!总之就是爱上了啦!应该不会想要和讨厌的女人一起寻死才对!」叶藏因为不想被人做任何臆测,于是口不择言的赶紧说明,但却反而让自己听来有点天真。特别成功,暗自放下心来。叶藏盖上长睫毛,倨傲!懒惰!阿谀!狡猾!恶德之巢!疲劳!忿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瞒!病毒!杂乱的震撼他的心。说出来吧!故意十分颓丧的发骚。「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所有一切都是原因。」「了解!了解!」小菅还没等叶藏把话说完就点头,「有时候也会这样!喂!护士不在,难道是知趣的离开?」我在前面也事先说过了,他们的争论与其说是交换彼此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愉快的调和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根本没一句是事实。可是,仔听了一会儿,不料当中也有值得一听的部分。他们那些矫情的话语中,经常可以感受到令人惊讶般坦率的声音。乎经考虑的话当中才真的隐含一些真实的事物。叶藏现在口中所说的「所有一切」,或许才是他不小心所吐露的真心话。他们心中只有浑沌以及无来由的反抗而已。或许是。该说是只有自尊心而已比较好。而且还是尉被磨得很锐利的自尊心,即使稍微吹到一丝微风,都会冷得发抖,一觉得受到侮辱便立即烦恼得想寻死。因此叶藏被问及自己自杀的原因,当然会感到困惑,所有一切都是。那天中午过后,叶藏的哥哥来到青松园。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相像,十分魁梧壮硕。穿着和服裤裙。在院长的带路下,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听见房间传出的开朗笑声,哥哥佯装不知的说:「是这间吗?」「是的,已经恢复元气了。」院长边说边打开门。小菅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因为他正代替叶藏躺在床上。叶藏和飞驒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在玩扑克牌,两人也赶紧站起来。真野坐在床头椅子上,打着毛线,她也赶紧手足无措的收拾起编织器具。「有朋友来,很热闹!」院长回过头向哥哥小声说,同时又走到叶藏身旁,「已经好了吧?」「是的!」回答完,叶藏突然想起悲惨的往事。院长那双藏在眼镜下的眼睛,正在笑着。「如何呀?要不要待在疗养院呀?」叶藏第一次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是微笑以对。哥哥在这时,一丝不苟的向真野和飞驒说了句承蒙照顾之后,行个礼,接着又一脸严肃的询问小菅:「昨晚睡在这里吗?」「是的!」小菅搔搔头说道:「隔壁病房空着,所以昨晚和飞驒君两人一起睡在那里。」「那么,从今晚起就来我的旅馆住吧!我住在江之岛的旅馆。飞驒先生也一起过来吧!」「好……」飞驒变得生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三张牌,回答道。哥哥若无其事的转向飞驒。「叶藏,没事了吧?」「嗯!」故意现伕极不痛快的神色,点头说。哥哥突然饶舌起来。「飞驒先生,现在大家就充当是院长先生的陪客,一起去吃午饭吧!我还不曾参观过江之岛呢!想请院长先生充当向导,说走就走吧!我还让汽车在外面等着,天气真好哪!」我后悔了。只让两位大人登场,实在太荒谬了。叶藏、小菅、飞驒和我四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场面炒热,就连别开生面的气氛也因为这两个大人,变得不成样子,且枯萎了。我是想让这篇小说充满浪漫的气氛,希望能稍微妤解一下萦绕,在开头数页所制造的气氛,却借口处理不当,才会行笔至此,不料却土崩瓦解了。原谅我吧!骗你的啦!爱说笑!全都是我特意制造出来的。写作时,突然觉得这种浪漫的气氛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故意破坏的。倘若真的土崩瓦解成功的话,反而正中我的下怀。不良嗜好!王今仍困扰我心中的正是这一句话。假如毫无理由便想威慑别人的这种讨厌的嗜好称为不良嗜好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一种不良嗜好吧!因为我并不想输,不想让人看穿我的心思。然而,这大概是一场不会开花结果的努力吧!啊!或许作家全都是如此吧!即使是真情告白的言词,也会加以修饰。难道我不是人吗?我果真能过真正的人类生活吗?虽然我是这么写,但却依然很在乎我自己的文章。将一切全都揭露出来。事实上,我在描写这篇小说的每一段中间,都会让「我」这位男子出场,让他叙述一段不该说的话,这其实蕴含了些许狡猾的想法。我是想在不让读者发现的情况下,以那个「我」悄悄的将特殊的神韵呈现在作品中。我自满的认为它是日本空前的高水平作风,不过却败北了。不,我的这些败北告白,应该也算在这篇小逆说的计划当中,可能的话,我想稍后再说明。不,总觉得连这句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啊!别再相信我了。我所说的话,一句也别信!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要获得新进作家的殊荣吗?还是为了钱呢?去掉想要玩弄花招的心情来回答的话,两者都想要,而且非常想要。啊!我又睁开眼说瞎话了,谎话当中的卑劣谎言。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真是伤脑筋的问题。没办法!似乎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有些讨厌,但一言以蔽之,只有「复仇」二字。转到下一段故事吧!我是街头艺术家,并不是艺术品。倘若我那讨人厌的告白也能替我的这篇小说带来某些神韵的话,就算是有默契,但得深庆。叶藏和真野被留下来。叶藏钻进床上,眼睛眨个不停,沈思着。真野修在沙发上整理扑克牌。她将纸牌收进紫色纸盒中,然后说:「那是你哥哥吗?」「嗯!」两眼盯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回答,「长得像吗?」当作家对他所描述的对似一旦失去感情,立刻会写出像这样散漫的文章。不,别再说了!那是很低劣的文章。「嗯!鼻子!」叶藏笑出声。叶藏的家人,全都长我像祖母,鼻子很长。「多大年纪了?」真野也笑了笑,问。「你说哥哥吗?」脸转向真野,「很年轻!三十四岁。爱摆高姿态,洋洋自得,很讨人厌!」真野忽然抬头看着叶藏的脸,他正在深锁着眉头说话,她连忙闭上眼睛。「哥哥这样还算好,父亲……」话说一半,又不说了。叶藏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成为我的替身,妥协了。真野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从架上拿取编织的器具,像方才一样,又坐在叶藏床头旁的椅子,一边编织,一边想。她所想的既非思想也非爱情,而是比这些更进一步的原因。我已经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了。愈说愈觉得我什么都没说,总觉得真正重要的事,我却丝毫未触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漏交代了许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作家本身并不知道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它。自己期待自己所写作品的效果,这样的我太愚蠢了。尤其是不应该说出它的效果。一旦说出口时,就会产生其他截然不同的效果,当一推测出它的效果大概是如何时,又会跑出新的效果来,我很愚蠢的不得不永远在后面追赶着它。至于究竟是拙作或是并不完全是佳作一事,我根本不想知道,搞不好我的这篇小说会创造出我所始料未及的极高价值呢!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所听来的,并非从我的肉体渗出来的话,所以才会想依扉它。老实说,我已经失去自信了。电灯亮了之后,小菅单独来到病房。一进去立刻彷彿要盖在叶藏的脸上似的,低声说:「我喝了酒哦!不可以跟真野说!」接着,大大的朝叶藏的吹了一口气。喝了酒是禁止进出病房的。眼睛余光中看到真野正坐在后方沙发,没停手的在编织,小菅几乎快叫出来说:「我去参观江之岛回来了,实在太棒了!」接着又压低声音,悄悄的说:「骗你的啦!」叶藏起来,坐在床上。「刚才一直只有在喝酒吗?不,没关系啦!真野小姐,可以吧?」真野并未停止编织,笑着回答:「虽然不太好……」小菅仰翻到床上。「和院长四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喂!令兄真是个策略家,是出乎意料的将才!」叶藏沈默不语。「明天,令兄会和飞驒一起去警局,据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飞驒真是个大笨蛋!兴奋得不得了。飞驒今天就住去那里了,我不喜欢,所以就回来了。」「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对吧?」「嗯,有啊!说你是个大笨蛋!不知道此后还会干出什么事。不过还加了一句──父亲也有不对之处。真野小姐,可以吸菸吗?」嗯!」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所以只回答了这一个字。「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耶!真是间好医院!」小菅叼着尚未点火的香菸,有点酒醉似的一面急促喘息,一面将眼睛闭上一会儿。不久,突然挺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叶藏的视线落在放在门旁,一个蔓藤花样的大包袱,依然皱着眉。当他们谈及王亲时,总会露出略带感伤的神情,不过迢只是一种习惯,只不过是自幼所受的教育所创造出来的神情。一说到至亲,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字眼,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母亲一定受不了!」「嗯,令兄也这么说。他说母亲是最可怜的。她还像这样连衣服都替你担心呢!是真的哦!喂、真野小姐!有火柴吗?」从真野手中接过火柴,鼓起腮帮,望着火柴盒上所画的马脸。「据说你现在穿的是向院长借来的。」「这个吗?是啊!这是院长儿子的衣服。哥哥一定另外还说了什么吧?有关我的坏话。」「别闹别扭了啦!」将香菸点上火,「令兄倒比你新潮喔!他很了解你。不!好像又不是这样!摆出一副久经世故的模样,很有一套!大家全都在争论你这件事的原因,可是他却在那时候,捧腹大笑。」吐出菸圈,「根据令兄的推测,认为是因为叶藏放荡不羁,因而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才会这样。他可是很严肃的这么说喔!也许这是他身为兄长所难以启齿的事,所以才会在觉得很难为情的情况下,变得有点自暴自弃吧!」他用酒后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下叶藏,「怎么样啊?不,这家伙,料想不到吧?」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特地借住隔壁病房,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后,小菅便决定也在同一间病房睡觉。小菅和叶藏并排在沙发上睡,铺上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另有机关,虽然有点奇怪,但却也能成床。真野每晚都睡在这里,今晚这张床被小菅抢走了,所以只好向医院的事务室借来薄蓆,铺在房间的西北角。那里正好是叶藏脚的正下方附近。真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她用二片折叠式的矮屏风,很恭敬的将睡觉的地方,围起来。「很用心!」小菅一边睡,一边看着那个老旧的屏风,独自窃笑,「上面画了秋之七草呢!」真野用包巾将叶藏头顶上的电灯包起来,弄暗之后,向两人道声晚安,便躲进屏风后面了。叶藏辗转难眠。「好冷!」在床上翻转着。「嗯!」小菅也蹶嘴附合,「酒都醒了!」真野轻轻的咳了几声,「要不要盖点什么?」叶藏闭着眼睛回答:「我吗?好啊!睡不太着,一直听见海浪的声音。」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这纯粹是大人的感情,虽然这是不须多说的事,但可怜的并非是在这里的这个叶藏,而是当遭遇到和叶藏相同境遇时的自己,又或许是一般抽象概念中的那个境遇吧!大人都受过良好的感情训练,所以很容易同情别人,而且对自己的心软爱流泪相当自负,就连青年们也常沈浸在这种简单的感情之中。大人的这些训练,往好的方面说,假设是跟自己的生活妥协后所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小说吗?「真野小姐,妳也说点什么听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小菅多管闲事的想转换叶藏的情绪,所以向真野撒娇。「这个嘛……」真野从屏风后方,伴随着笑声,只回答了这一句。「很恐怖的故事也可以!」他们总是既害怕,又很想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