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距离那天看到那个碑文已有近两个月,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加藤送来的钥匙也一直躺在房间的书桌抽屉里面。 其实,打从暑假开始,秋和由纪夫、雅子还有沙世子四个人差不多是成天聚在一起了。 一起的时候,当然不会触及“小夜子传说”的话题,就是和由纪夫单独相处时也不再谈论。秋没有告诉由纪夫黑色纪念碑上刻着的名字,反正加藤还没回到学校,也许由纪夫认为那个游戏已经结束了。 四个人一起的愉快暑假,一边准备大学考的复习,一边秋还在胡思乱想着津村沙世子的真面目,对于是否担任“小夜子”的事还在犹豫。哥哥和姐姐都和这个“小夜子”有关联,老早他就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隐约觉得与“小夜子”很有缘分。不过真轮到他亲自上阵还是会有矛盾,比起主角他更愿意当个观察者。 也许,让它就此完结会更好。事实上,今年的“小夜子”——加藤已经不能动弹了。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真的会如愿结束吗? “喵,”叫黑兵卫的小猫绕在秋的膝盖边。 “嘿,傻猫!这么热的天可不要凑热闹呀。” 黑兵卫倒是一副无辜模样,蹭蹭地就爬上了靠秋的膝盖,心满意足地躺下了。正如秋喜欢这个套廊,黑兵卫似乎最喜欢秋盘起的膝盖。 “哎呀,热死了。” 无计可施的秋只能把快要化掉的冰激凌放进嘴里。 这时,门外传来停车声,“哐瞠”的关车门声,正门被拉开的“嘎啦嘎啦”声,母亲有些惊讶的招呼声,慢慢地在走廊里步行而来的脚步声—— “喔,秋在家呀。” 进门的是有一阵子没有见面的父亲——关根多佳雄。 秋和父亲一样,都是大个子。可是父亲的身材在他那个年纪来说算是非常少见的。此时,他正慢慢、静静地弯下巨大的身体走进房间。这个说话慢条斯理,戴着明治文豪那样的小圆镜片眼镜的父亲,虽然脾气难以捉摸,却有着很强的存在感。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打从秋出生起就基本上不着家,秋和哥哥姐姐的年龄相差很大,按父亲的年龄甚至可以被叫做祖父了。秋对这位父亲非常地尊敬。 “哎呀,爸爸难得这时间回家呀。” “正好闲着,热得慌,所以就回来了。喔,秋在吃好吃的呀,老婆,我也要这个。” 父亲在秋的旁边坐了下来,黑兵卫对着一家之主扬起了欢迎的喵叫。 “老公,今天早点吃晚饭,冰激凌就少吃点吧。” 身材矮小的母亲端着放有一杯冰激凌的托盘,“啪嗒啪嗒”地拖着小碎步进来。好吃甜食的父亲常常受到她的管制,所以只能暗地里藏些甜点羊羹什么的偷偷地吃。 眼前这只玻璃杯里的冰激凌确实少得可怜。 “真小气。” 父亲一边孩子气地表示不满,一边忙不迭地把冰激凌放到了嘴里。 看到父亲快活的表情,秋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要是告诉父亲“小夜子”的故事,他会说什么呢?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原原本本地把“小夜子”的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包括津村沙世子这位神秘少女的情况。不过略去了“小夜子”被委托给自己,还有刻着名字的黑色纪念碑等等细节。 父亲缄口不语,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认真地倾听着。 “关于这个女孩您怎么认为呢?” “唔……” 父亲轻轻抬了抬眼镜片,看着秋。 “那是‘客人’呀。” “‘客人’?” “自古就流传着关于神灵乔装扮成旅客来访的故事,所以,有些乡村至今不还保留着那种过分热情地款待那些陌生人或者旅行者的风俗嘛。他们会怀疑说对方是不是恰巧正是神仙的化身呀!” “那只是民间传说,事实上她只是一位转校生嘛。” “确实只是个转校生,但从你们的眼里看不就是个陌生的外来者吗?当你们视她为‘客人’的时候,她就真正地担负起了那种身份呀。” “那‘客人’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 “是啊,为什么呢?那可能是永恒的主题呀。也许是来试探你们的吧。” “试探什么呢?” “不知道。” “您这样说让我觉得很困扰啊。” 细竹的叶子“哗啦”一下纷纷上扬又坠下,一阵风刮了过去。 津村沙世子是“客人”吗?为了什么出现在这所学校呢?试探什么呢?难道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我们不过是平凡的高中生,那种“客人”有来的必要吗? 清风拂面,秋不停地思考。 “但是——” 半晌,父亲又开口道,秋转头看向他。 “要真是有像你说的那么漂亮的‘客人’,我也想见一见呀,秋,有机会把她带到家里来玩。” “啊?”秋有些惊愕,不过,父亲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提议。 02 这个夏天酷热难当,日子沉闷难熬。 后期补习开始了,四个人成天地喝茶闲聊,尽说些漫无边际的无聊话,像孩提时代的记忆、年级里的八卦新闻、热衷的电视节目等等,虽是瞎扯,却一点也不觉得腻烦。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滔滔不绝,芝麻大的事也能爆笑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多说点,再多说点,就怕夏季太短来不及倾诉。大家似乎不想浪费半点分秒,整日整日地相约共处。 我们干吗这么拼命呀? 由纪夫觉得心浮气躁,但同时,对现状又甘之如饴。对于四个人渡过的这个夏天惟一感受就是“完美”。虽然也想和雅子独处,却隐约感到四人共同的时刻更为重要和特别的。而且,他明白,难得再有如此美妙的共处时光,就算日后成了大学生彼此再见,恐怕也再难追寻如此契合的一体感,大概也不可能重现今日今时四个人各得其所、各享其乐的天然满足感。 那也是四个人不约而同都拥有的心思。 夏季补习也迎来了最后一天,暑假还剩下五天。 情愿一直补习呀,至少还可以天天在一起,等到了新学期开始,就不能这样每天碰面了吧。 雅子终觉得有些落寞。 补习结束了,四个人喝着罐装咖啡朝外走去,不想分开,于是慢吞吞地走着。 “我说……”秋唐突地开始说,“这个月二十九号的晚上,你们来我家玩吧?” “哎?秋的家?” “对呀,我老爸说很想见见我的朋友。” 不但将父亲的提议当真了,竟然还定了日期,话一出口,秋也不禁苦笑。 “来吧,来吧。老爸超级固执的,你们不去他不会罢休的。由纪夫很熟了,见不见无所谓啦。主要是想看一看年轻的女孩哟。” “秋的家可大了呀,有竹林庭园,有池塘鲤鱼,还有只黑猫呢。对了,秋的老爸也很有意思。” “确实是个奇怪的老头。” 秋苦笑着附和。 “而且妈妈会准备一些简单的烧烤,拜托大家就来陪陪老人家吧。” “喂喂——” 突然,沙世子大声地叫道。 “那就趁着暑假的尾声,索性大家都带上便当,一起到海边玩上一整天,晚上直接冲到关根君的家里去。” “太棒了,去吧去吧!” 雅子也兴致高昂地表示赞同。 “便当就让我和雅子准备——雅子,唐泽的便当就拜托啦!” 说完,沙世子扫了一眼雅子。 “嗳……” 雅子做起了鬼脸。 “嚯,这小姑娘最近开始反抗了哟。” “我说,你们不如穿泳装吧?” 由纪夫开始瞎起哄。 “你是傻瓜吗?现在都到夏末了,谁还下海游泳呢。眺望着大海,优雅地吃brunch,这才时髦呢。” “光吃饭有什么意思。”由纪夫小声反驳。 “那就约十一点,在车站的北检票口见面喽。” 秋总结发言,不再跟他们哕嗦。 03 那一天确实像一个夏日终了的日子。 仍旧是夏日里的万里无云,天空却不再清澈透亮,而是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有一种欢乐时光一去不返的忧愁。 没有时间合适的电车,只好乘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前往海边。四个人并排坐在大巴的最后排座位上。 “我们这样像不像《毕业生》(※《毕业生》(TheGraduate),一九六七年美国上映的电影。)的最后一幕啊?” 沙世子嬉笑着。 “《毕业生》的最后一幕,可是只有两个人——我说,你戴的那是什么怪帽子啊?” “真是的,哪里怪啊!岁月不饶人呀,得防着点紫外线呀。” “哈哈。” 四个人坐在大巴口,舒适地晃前晃后。驾驶员座位前面的玻璃窗映出公路的风景,如同坐在电影院最后的位子上看电影一样。 “到海边的路真是舒坦呀。” 雅子抱着篮球喃喃自语。 “是啊。”由纪夫附和道。 “有时走在大街上就会猜想:这条路会不会通往大海呢?路过‘碧阳卡’的时候也总觉得,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是大海呀!” “我也是呢,那里真的给人海的联想。” “真奇怪呀!” 暑假最后一个星期六,海边比想像的要安静,特别是他们现在来到的岩石礁防波堤上,基本上就看不到人影。 “沙滩那儿好像有自动售货机,我去买饮料。” “我也去,我也去。” 雅子跟着由纪夫一块儿站了起来。 “我要乌龙茶。” 沙世子一边铺着野餐垫一边举手示意。 “我要啤酒。” 秋也举起了手。 “秋,你拿着那一个角。” “没问题。” 两个人拎着垫布的两角,想平整地铺在防波堤上,可是风来风往,总也弄不好。 “看我的——” 穿着青紫双拼方格连衣裙的沙世子脱下了凉鞋,一脚踏在垫布上想压住中间。 “哇,姑娘家那么粗鲁啊。” “别一直盯着我的脚看,快拿块石头放到我踩着的地方。” “嘿嘿,难得春光偶露嘛。” “别贫嘴,那个角也要放。” 好不容易把垫布搞定,两个人开始准备“盛宴”了。 “哇……好丰富呀,津村的妈妈真是辛苦了。” “喂,喂!你可真不招人喜欢,这可是我大清早起床做的!” “啊,我讨厌泡菜。” “那就别吃。” “到底是谁说话不招人喜欢啊?” “我是实话实说而已。像我这样心直口快,其实挺可爱的吧。谁像你啊,老是一声不吭冷眼旁观的。那才没意思!” 秋一愣。 “糟糕——没想到被我看穿了吧?我可是有通天眼,会读心术,了不得的SAYOKO哟。” “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那样做有意思嘛,那么专心地观察着班上的同学?” 一脸尴尬的秋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又不想在沙世子清澄坦爽的注视下认输,只好勉强地辩解。 “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喜欢摄影吧。我喜欢拍人群聚集的场景,当人们全神贯注地干着什么,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我是处在另外的世界,可以安心地进行拍摄。” “咦?真难理解啊!”沙世子对他的回答很意外,“也就是遗世独立啊!是有人群恐惧症吗?讨厌别人触及你的内心世界?还是害怕自己随波逐流,变得平凡庸碌呢?或者仅仅是无聊的自尊心?” “这个,好像都有一点吧。” 两人沉默了,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大海。 “大海的颜色好奇异啊!怎么这样地变化多端呢?” 沙世子一脸梦幻地看着海面。 “因为水温不同吧。” 秋很没情趣地回答,沙世子显得很失望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懂浪漫的木头。” 两个人嚼着芹菜,默默无语地眺望着大海。 “今年的夏天真的很愉快!” 沙世子仍然遥视着大海轻叹道。 “要是能平安无事结束就好了。” “嗯?”秋看着沙世子的侧脸。 “嗨,我们在这里。” 忽然,沙世子扬起手,欢快地招呼着从远处走来的由纪夫和雅子,打断了刚想开口询问的秋,他也没功夫继续猜想沙世子话里的意思,野餐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时间在欢乐中流逝。 04 赶在日落之前,四个人回到了车站。 “我先打电话回家,待会儿还得帮老妈办点事。我们就六点在校门口碰面吧,从学校去我家还相对近些。” “那正好,我也要去拿县运动会的照片。” “那我们就去准备拜访的礼物好了,‘潮村’的布丁蛋糕怎么样?” “赞成,可是‘潮村’是不是远了点呀?” 由纪夫从口袋里掏出了自行车的钥匙。 “我的自行车就停在那儿,你们骑去吧。啊,你们两个人可别压坏它哟!” 呸,呸!臭男生真是过分!才不会压坏这破破烂烂的车子。沙世子和雅子气呼呼地跨上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远了。 05 “啊,沙世子还挺重的嘛。” “谁说的!这不是上坡么,所以才感到重哟。” 雅子呼哧呼哧地蹬着车爬上了通向学校的坡,虽然不算太陡,但因为坡道很长,载人骑车的话真是挺累的。 忽然,坡上出现一群男孩子的身影,她暗叫不妙。 ——正是那群一直纠缠着沙世子的邻校男生。 都是些素行不良的小混混,一直听闻他们欺侮女生的恶劣事件。 走夜路偏逢鬼,真是倒霉透顶在这种地方碰个正着! 雅子心“呼呼”地躁动起来——老天保佑!没看到我们,没看到我们! 坡道已经上到一半,掉头也不可能了,雅子强装平静,奋力地蹬着车想尽快越过那群少年,可是他们的反应更快。已经认出沙世子的他们,立刻分散包抄,堵在自行车前面,不让她们通过。 “唷,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看看这篮球、草帽的,愉快的夏令营啊。不如让我们加入吧?哥哥们也想有个快乐的假期呀!” 挡在面前的像是那群人的老大,一脸轻薄无耻,装模作样地调戏。 这些混蛋是喝多了吧。 雅子看着少年们的脸,心里绝望了。 他们醉了,又仗着人多势众而气焰嚣张,现在逮到了沙世子,真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呀——雅子又气又急,脸变得通红,极其厌恶地对着这群无耻下流的小流氓。 沙世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静静地迎着那个老大恶心的注视。 “沙世子小姐总是冷若冰霜不理人,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啊。” “啊!有车。” 沙世子指着他们身后惊叫,少年们一愣,本能地躲避到一边。就在此时,沙世子跳下后座狠命推着雅子的身体,雅子顺势借力向前骑着。 “快骑!”沙世子厉声催促,雅子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叫老师!不,找唐泽他们和警察来!怎么办,沙世子怎么办?啊啊,老天爷! “呸,那女孩我也挺喜欢的说——” 吐了口唾沫,闪在一边的少年再次围绕到沙世子边上。共有五个人。 “不过,既然沙世子小姐有此雅量,那就一个人好好地满足我们吧。” 他们嬉皮笑脸、色迷迷地瞄着沙世子穿着无袖上衣里露出的白皙手臂。 一声不吭站着的沙世子突然莞而一笑。 “——真是的,难得人家想安安静静地渡过这个夏天。” 说完,迅速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少年们被她搞得一愣一愣的。 沙世子回头冷笑道:“磨蹭什么?那里更安静不好吗?难道你们不想?快点!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少年们呆呆地猫着腰跟了过去。 沙世子在前面加快了步伐。 走过坡道和国道旁的石阶,她迅速拨开撩面的夏季野草还有已经变色的白山竹,飞快地朝更深更荒芜的河岸深处走去——没有人迹。她的步伐坚定,似乎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去的地方,目的地在哪里。 萧瑟的河岸处吹起了晚风,裸露的肌肤受到一阵寒意,夜幕就要降临了。 沙世子迅速转过身来背对着河岸。 “这一带还保留着自然风貌啊。” 沙世子的背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脸上挂着微笑。 少年们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相互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 夕阳慢慢沉没,黑夜一点点侵吞着天地万物,可是,只有沙世子的脸像是被明灯照耀,浮现出白色的光芒。她那幽潭似的瞳仁,带着深邃的魔力。这时候静静伫立的沙世子在那些少年们的眼中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风变得强劲起来。 沙世子身后茂密的山白竹丛中,发出“沙沙”的吵闹声。 “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之后,就会跑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哟!各种各样的生物,喂——没听说过吗?” 沙世子仰望着天空,唱歌似的说着。 风拍打着山白竹继续“沙沙”作响,波浪般翻滚的小竹叶子,将白色干枯的叶片内里翻上正面。那种白色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哗”——猛然一股风过,沙世子的脸顿时被拂动的秀发遮盖。 就在这个时候,“沙”——那不是风,有其他的声响是从山白竹丛中传来。 “沙沙”,“沙沙”,交替重叠,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就在身旁发出了低声的吼叫—— 06 飞驰而来的雅子面无血色、哭哭啼啼,秋他们听了她的叙述后,立马叫人先通知警察,然后匆忙赶往出事地。半途幸运地碰上了学校篮球队的顾问吉田,于是四个人一路狂奔。只是,这时距离雅子离开沙世子已经半小时了。 ——要是能平安无事结束就好了呀。 秋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沙世子的声音。 难道不能平安无事地结束吗,津村? 秋在心中强烈地反问。 空无一人的坡道上,沙世子的篮球滚落在一边。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 四个人仔细地分头搜寻起来。 站在国道的大桥上,雅子手指着远方惊叫道。 “沙世子的草帽在那里!” 没错,那顶宽沿的套在河岸边石堆上的帽子,正是沙世子的帽子。 “在岸边。” 吉田老师首当其冲,一路跑向岸边,另外三人紧随其后,跟着跑下几近崩裂的石阶。 四周在橘黄色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很昏暗,夏季高耸的草木疯长,阻碍了视线。于是,他们放慢了脚步,保持警戒。 强劲的风迎面扑来,吉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血腥味。跟在后面的三人也注意到了那气味,一时间茫然失措。 突然,吉田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啊——” 踉踉跄跄的吉田,差点被自己脚边的东西吓晕,忙不迭跳到汀一旁。 参差不齐的草丛间,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在蠕动着。 “救……”手的主人努力地要说什么。 “救命……狗……” 吉田他们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四周充斥着鲜血的味道,他们惊疑不定地朝草丛深处探去。 “别看,花宫!” 由纪夫突然挡在雅子前面。 眼前骨碌碌滚落着几个鲜血淋漓的肉团,每一个都凄惨地呻吟着,在微微地蠕动。岸边的石头被暗红色染得斑斑驳驳,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少年们像被洒水管喷洒出去一样,散落在四处。 “——沙世子呢?” 雅子蜷缩在由纪夫的背后,颤抖地询问。已经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诫自己要镇静、镇静,可嘴唇还是没用地哆嗦个不停。 由纪夫没有回答,像块石头一样僵立在那里。 雅子抓住由纪夫已被冷汗浸透的衬衫摇晃着。 “喂,沙世子呢?快告诉我!” 远处,警车拉响了警笛正驶向他们。秋之章 01 学校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正在晨跑。 夜间早睡,日出而起,上街晨跑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吃早饭,学习。他一贯主张人体生物钟应该与自然规律同一步调。他特别喜欢晨间,因为在这时能最敏锐地感受到季节交替的气息,能感受自己体内原始的能量。 九月马上就要结束,清晨,户外的空气已经有刺肤的微寒,季节已渐渐地向秋冬更替。 今天早上也刚好跑了三十分钟,面色红润地回来后,借着晨熙,看到一个很大的信封插在自家的信箱口。 拔出一看,上面没有邮戳,只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先生收”,连落款都没有。 ——终于来了!邮寄的话,来不及赶在九月之前收到,所以昨晚特地送来了。 在九月一日,也就是下半学期开学那天,他听说三年十班的教室里出现了红玫瑰之后,就和一些委员会成员一起,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双管齐下地安排了电影放映会。到目前为止,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临到九月就要结束,还是没有任何剧本寄来。差点就失去耐心了,好在期盼的东西终于来了。 他如获至宝,捧着信封进了家。 这剧本还得读了以后才知道是否适合在狂欢节上演,心里才能够踏实啊。 他快速地冲了个澡,顶着块毛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信封,露出了打印的厚厚一叠剧本。 剧名《第六个小夜子》 果然是一针见血的标题!他有些怀疑,这标题能用吗? 随着深入的阅读,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02 “喂,都给我认真点,快点把集体活动项目决定下来。” 秋在讲台上大吼。 学校狂欢节期间最隆重的集体演出节目,磨蹭到现在还没决定。黑板上横七竖八地列着电影制作、模拟商店等等的主题,一看就是老套的节目,根本提不起大伙的兴趣。其实,学习任务繁重的毕业生谁都不想担此重任,避免自找麻烦。但是,由于三年级基本都淡出了课外活动组,如果不以班级的名义参加活动的话到时就无处可待了。虽然会有那种早上报到后就偷偷溜回家的老油条,可真要是在高中生涯最后一次的学校活动里无所事事的话,无疑会感到缺憾。 本身就抱有这种矛盾想法的秋,对大家的心情了如指掌,但是僵持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让他忍不住心头起火。 “不管了,也不指望能有好提议了,只好矮中拔高,在已有的提案里面定吧。” 唉?没劲!底下唉声叹气嚷嚷起来。 “没办法,没有时间折腾了。决定了节目之后还要写报告提交给委员会,要不然就失去参与资格了!” 秋“砰、砰”地拍打着黑板。 “我有一个主意!” 一个男生兴奋地举起了手。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是沟口。他的小拇指上仍旧缠着红丝线,看来还没有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请听我酝酿了三年的想法——” 教室里一阵爆笑,秋无奈地抱起了脑袋。 “啊,你们再笑,我就不说了!” 沟口骄傲地把抬起的屁股又挪回到了椅子上。 “听听,认真听。” 秋抬起脑袋。沟口站起身四下环视。这家伙,很有煽动力嘛,也很会抓时机,好像等着这二十多分钟懒散后的最佳机会。 “让我们搞个‘歌声咖啡吧’吧。” “啊?”学生们都不明所以。 “什么东东?卡拉OK咖啡店?” 秋反问道。 “不是那么回事——说来话长,那时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叔叔带我去东京玩,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乐町天桥下面的啤酒餐厅(什么叔叔呀!——在教室角落里昕着的黑川骂了一句)。那是一家德式啤酒馆,店长和店员们都有一副好嗓子,和客人们一起边喝啤酒边合唱,有风琴和手风琴伴奏,桌上还放着印有歌词的菜单,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在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下,客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放声唱起来。有些人一开始觉得无聊,可是一旦哼哼起来倒也感觉舒服,也就跟着唱了。卡拉OK只是自我陶醉的东西,一点没有意思。学校狂欢节嘛,不就是共同参与的一体感吗?如果不能全体加入,狂欢节的本质精神就会欠缺。” 眼看着沟口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秋忍不住双手抱在胸前冷静发问。 “那不是因为灌了酒以后,大家情绪高涨才能够唱吗?没酒喝,光天化曰,再加上邻校的高中生和附近的大嫂们,一句‘喂,咱们唱吧’,那能够唱得起来吗?大家只会觉得尴尬吧。” “才不会咧!关键要看营造气氛和捧场的技巧,你看——让我们去森林吧,姑娘。” 沟口突然自顾自地唱起来。体格强壮的他,拥有一副非常漂亮的男高音嗓子。 “好,大家一起唱!” 他很有技巧地带动,配上他那丰富的肢体语言,一边的女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好!男同学们也一起吧!” 大家都纷纷合了上来,于是变成了有趣的大合唱——啷啦啦啦、啷啦啦啦——秋环顾教室里面继续大合唱的同学们,自言自语道。 “这个班级,真的被诅咒了。” 03 “‘歌声咖啡吧·沟口’是啥?” 看着秋拿来的申请表,实行委员会长设乐忍俊不禁。 “我怎么知道,问沟口去。” 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房间在活动中心一角。狭窄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前来交报名表的学生。 “沟口?啊,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家伙呀。‘歌声咖啡吧·沟口’呀。” 设乐又读了一遍那标题,笑嘻嘻地。 “倒是很有创意嘛,我会去看的。” “哎?真的吗?” “——哎,秋。” 设乐突然压低嗓子,拽住秋的手腕。 “来了,小夜子。” “哎!” 秋死死地盯住设乐的脸。少年的鹅蛋脸乍一看给人以纤细的印象,但他实在是一个坚韧的男生。设乐的哥哥也曾经担任过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对“小夜子”了解得比较多。 “什么时候?” “前天,大概是怕邮寄耽误时间,就在半夜直接把剧本塞进了我家信箱。” “前天……” 前天晚上,秋在津村沙世子的家作客,吃了晚餐,再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难道说在那之后… “那剧本怎么样?” 秋寻问道,但设乐摆了个“O”型手势。 “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泄露那个内容。总之,今年的很精彩,你就拭目以待吧。” 设乐自信满满的表情,反倒让秋惴惴不安起来。离开活动中心,那种不安的心情仍持续着。 那天—— 如果可以,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时的残酷画面,可是那实在很难抹去。 看到浑身是血,痛苦地满地蠕动的少年们,警察一时间也没了头绪。少年们已经恐惧地说不出话了,好不容易从其中一个伤势稍轻的男孩口中得知,是几条巨大的野狗突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扑到他们身上,他们被野狗的突袭弄得神经错乱,大家都负了重伤,特别是那个老大,一只手几乎被咬断了,最后不用截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个时候,秋他们拖绝望、疲惫的心在寻找着沙世子。在暴虐血腥的现场找不到她的身影,过了好半天,才在河岸旁陡峭的悬崖下发现了昏迷的沙世子。后来据她说,自己被逼到了河岸后,没有注意到背后被茂盛密实的山白竹掩盖着的悬崖,一脚踩空便滑落下去。在跌落时头被什么东西击打失去了知觉,对野狗袭击少年们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身上有多处擦伤,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真是躲过了一劫。 比起沙世子的镇静勇敢,雅子可是扑到沙世子的身上大哭了起来。听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哭声,秋和由纪夫才仿佛从噩梦中清醒,肩膀上的力气陡然松脱了下来。 第二天的报纸登载了高中生被野狗袭击撕咬的事件,不过隐去了沙世子。 之后,卫生站的工作人员曾到那一带追剿野狗,但踪迹全无,只是在距离发现受伤少年们约数百米的前方,找到一条被少年用刀刺死的野狗(秋等人那时才知道那伙人竟然带着凶器,不禁后怕)。 八月三十日,星期天,秋和父亲一起来到沙世子家赔礼。 沙世子的家地处黄金地段,在一幢高级公寓的三楼。 秋对于赔礼不感兴趣,倒是对津村沙世子的家庭成员充满好奇。 摁下门铃,屋里传来精力充沛的回应。 “我叫关根。” 父亲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真搞不懂父亲干吗要穿和服来),彬彬有礼地对着门上对讲器介绍。 “哎呀——”好像是沙世子的声音。 打开门,沙世子穿着蓝色的薄毛衣,下面一条黑格百褶裙,活泼地迎了出来,手腕上缠着绷带,看来楚楚可怜。 “你好!” 秋微微地行了礼,父亲把帽子取下点了点头。 “您就是秋的父亲?” “初次见面,我是秋的爸爸,这次因为他的疏忽……” 沙世子仿佛看见传奇人物一样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秋的父亲。 也难怪,突然一个一身和服,带着帽子的巨汉出现在面前,不怀疑时空错乱才怪呢。秋斜眼瞥了一下父亲。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先请进屋吧——妈妈,同班的关根来了,还特地带来了他的父亲。” 沙世子对着屋子里嚷道。 “哎?” 屋里传来了惊讶声,两个人拖着脚赶了出来。这,是沙世子的父母吗? 秋心中犯疑。 ——怎么回事呀,不会那么普通吧? 一脸不敢相信的秋甚至忘记了问候。 两个人都挺年轻的,沙世子是独生女,算起来应该刚过四十吧。 她的父亲不胖不瘦,中等个子,稍稍有点中年发福,带着眼镜显得温厚而平凡,五官端正,但算不上美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特立独行的人。 母亲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可爱更恰当,苗条的身段小巧玲珑,和沙世子站在一起说是姐妹花都不为过,身上还保有天真无邪的少女样。 滓村沙世子会是这两个人的结晶? 秋下意识地看向沙世子。和双亲站在一起的她,沉着冷静的神情和美丽的容貌,特别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强烈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两位家长。 ——哎呀,就是在津村家,她也该是个中流砥柱呀。 秋那么推测着。 另一边,沙世子的双亲完全被秋的父亲那无与伦比的气势所压倒,对他的道歉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一来,真不知道是哪一方在道歉。 “这次让您家的宝贝千金受到了很大的不幸,实在是对不起,虽说赔礼也于事无补,但起因是我提议让您千金到弊宅来玩,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秋的父亲深深地低下了头。 秋也一起低下头。 “您说到哪里去了。” 沙世子的父亲慌忙回礼。 “哪儿的事,女儿有多倔强冒失我们完全清楚,这是我们娇宠放纵的结果,真是不好意思。嗨,这次的事情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教训。比起对她的担心,我们更为那么多人为她操心而感到惶恐不安,应该是我们来赔礼才是呢。” 他的声音温和并带着诚意,低着脑袋的秋和父亲像是被赦免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您这么一说,我也略微宽了点心。” 秋的父亲如释重负。 接下来,大家坐在干净整洁的客厅里面吃着秋他们带来的蛋糕(什么嘛,父亲就是按着自己的喜好选的这蛋糕),气氛融洽,谈笑风生。 秋的触角都集中到大人们谈论沙世子一家为何来到此地的相关话题上,最后确定只是由于她父亲的工作调动,不禁大失所望。 秋的父亲与众不同的样貌,初见时让人感觉难以相处,一旦面对面聊开后,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松弛下来,是个绝佳的聊天伙伴。沙世子的双亲也不例外,谈话刚进行了五分钟,就已经像是对自己的亲人那样,开始说心里话了,工作不顺心、搬家后的烦恼等等,两个人相互争着诉说个不停,甚至有让人感觉那种事情是否应该说的疑惑。 两个孩子在一边看着,沙世子还“嘿”地发出赞叹声。 “什么?”秋问道。 沙世子耳语道:“我爸妈可是很认生的,搬到这里后,还是第一次那样畅快地和人交谈呀。” “不过,你和你爸妈一点都不像,津村,你到底像谁呀?” “别人也这么说哟。” 秋目光落到沙世子手腕的绷带上。 “说真的,是我太大意了,竟然让女孩子受伤。现在伤怎么样了?头呢?已经都检查过了吗?” “嗯,完全没事了。都只是些擦伤,头上也只是肿了个大包——刚才看到你带着那样奇妙的表情进来,我差点笑出来。你的习惯吧,眼睛里面因好奇心而散发着炯炯光芒呢。不过,你老爸真是很有魅力哟,不愧是秋的父亲。”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要知道,做那个人的孩子也是相当辛苦的。” “啊哈哈,我想像得出来。” 一阵闲聊之后,两个人听到秋的父亲说,今后还请不计前嫌,多多关照之类的问候话。五个人起身朝门口走去,沙世子的父母已经把秋的父亲看做至交好友,完全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来。 秋看着还在道别的父亲想,对初来乍到且无亲无故的一家三口而言,这样豪爽又通晓世故的当地人,也许是值得依赖的呀。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姑娘没被咬伤,真是太幸运了。平时只看到驯养的狗,容易掉以轻心,其实动物身上仍是隐藏未知的野性呀。” 正向外走的时候,秋的父亲看着沙世子感慨道。 “没有关系,我是‘哈麦伦的吹笛者’,就算当时我在那里,我想应该也会平安无事的。” “啊?”秋的父亲惊讶地看着沙世子。 “说出来可能难以置信——”一旁沙世子的父亲苦笑着补充 “这个孩子很有动物缘,小时候,在家附近散步,小狗小猫还有小鸟都会聚到她跟前。要是去动物园就更加了不得,只要这个孩子往笼子跟前一站,所有动物都会靠过来,还很亲热,我们都百思不解呢。” “好神奇……” 秋和父亲异口同声地发出赞叹。 “那下次请务必让我看看你家池子里的鲤鱼哟。” 沙世子嫣然一笑,挥挥手,关上了门。 “——那就是‘客人’吗?” 回家的路上,父亲唐突地问道。 “对,是不是很厉害?” “好像秋君的担子很重呀。” 父亲夹杂着叹息小声地说。 九月一日那天,沙世子到医院去做了彻底的头部检查,以感冒为由没去学校参加开学典礼。 而秋几乎忘了那件事——不,是故意忘了那件事。 今年,应该不会再有吧?他的心里那么想着,那把钥匙依旧放在自家桌子的抽屉里面。 但是当他来到了学校,却再一次看到自己班级的讲台上摆放着插着红玫瑰的那个花瓶。 既然不是沙世子,那到底是谁呢? 秋看着空空的沙世子的课桌,又转眼看看铁定会留级的加藤的空空课桌。看样子游戏仍在继续——有人要继续。这样的话,也只能袖手旁观了。至少,“游戏继续”这个信号对学校来说是好兆头——秋那样推理着。 九月中旬,秋的父亲再次邀请了沙世子、雅子和由纪夫三人到家里做客,这一次是热情款待。接着,沙世子作为答谢,就在前天把秋叫到自己家里。沙世子的父母双亲也许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所以非常喜欢秋。 “——还是有个男孩好呀,踏实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有这样出息的儿子,做母亲的也一定也会感到很骄傲吧。” 沙世子的母亲露出天真羡慕的表情。 “关根啊,要是你中意的话,讨我们家沙世子做老婆怎么样?虽然这丫头脾气有点倔,会让你有些吃不消,可是她身体很健康,将来就是随你到海外工作也能挺得住哟。” 沙世子的父亲也带着一脸的认真。 “那太好了,要是那样的话,就能和关根的父亲成为亲戚了。” “拜托,两位请正经一点好吗?” 两个人不予理会沙世子不高兴的严厉声音,继续兴奋地讨论着女儿的婚事。这对年轻的父母在大学是同一个班,毕业后马上就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沙世子,现在看来,完全是透着孩子气的家长。 “别管这吃饱饭没事干的两人,不如去我的房间吧。” “这行吗?女孩子的闺房……” 沙世子不由分说地拖着秋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间丝毫没有少女情趣的屋子,只有书架、大书桌和音响电器,跟一般男生的房间没两样。 “你的房间好乱呀,一点也没女人味,我的梦破碎了。” 床上堆满了书和CD。 “明明就是乱中有序嘛。” 沙世子撅着嘴反驳。 “咦,这是你以前学校的教科书?让我看看。” “给,已经很脏了。” “这是什么?都是全部看过的记号吗?” “嗯,到二年级为止已经全部听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