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也了解——伊右衛門回道。 或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吧。 昨天,又市前往阿梅的娘家利倉屋。主人利倉屋茂介看到又市時不僅欣喜地說道——好久不見啦,御行大爺。甚至還熱淚盈眶地哭了起來,接著便把又市請進了屋內。 阿梅出嫁後,他似乎變得十分消沉。 茂介鄭重其事地向御行鞠躬致意,不僅表示——過去承蒙御行大爺大力相助,還說了許多客套話,也強調——都是靠他幫忙,阿梅才能嫁出去。阿梅卻不守婦德,懷了不貞之子,連續犯了四件不該犯的錯,所幸夫婿寬宏大量,才讓她嫁入民谷家。看來他對喜兵衛所捏造的一派胡言是深信不疑。 理所當然的,阿岩發狂的消息也傳進了茂介耳裡。 我也被伊東大爺嚴格警告,不可和女兒見面,也不可去探望孫子,因此直到如今還不知道她們倆是否安好——而那個擾亂街坊的鬼女,聽說就是三番町的提燈於岩,想必就是民谷家又左衛門大爺的女兒阿岩小姐吧。那位阿岩小姐若能恢復原本的身分,和嫁過去的阿梅就是親戚了,或許就不會降禍於咱們家阿梅了吧——。 茂介憂慮地說道。看來果真如直助所言,阿岩與伊右衛門的婚姻被視為不曾發生過。放任這類小小的誤解一再發生,可能就會釀成巨大的衝突了。又市不敢糾正利倉屋的錯誤,只是默默地聆聽對方陳述。接著又市開口說道: 在下十分能體會您對令媛的關心。誠如您所臆測,那鬼女正是民谷岩小姐。不過,據說阿岩小姐去年已遭休妻而離開家門,兩人不再有夫妻關係。這點您大可放心。在下擔心的,反而是阿岩發狂的原因——。 果然如此!茂介拍打膝蓋回道,接著又一臉狐疑地問道——不過,御行大爺,阿岩小姐發狂的原因,和咱們利倉屋有何關係? 又市點了個頭反問道: 請問有沒有能造成服用者顏面潰爛、留下疤痕、讓整張臉變醜的毒藥——? 茂介思索了半嚮才說道——這種毒藥——旋即又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 民谷大爺當初買的是壯氣精——。 依茂介的說法,那是一種疏通血路的良藥。打從民谷家四代前的當主伊左衛門買給虛弱的妻子補氣起,這種藥就是民谷家的常備藥品。雖然不貴,但其他批發商並無販售這種藥,據說進出民谷家的藥販子每年都會送這種藥到民谷家。那位藥販子應該就是小平吧。又市不再深入質問毒藥的事,改而詢問小平的身分。 茂介表示,當時小平年紀很輕,只有十七、八歲,其父也是個藥販子,名曰孫平。據說孫平在三年前因體況不佳而退休,由小平接手打點業務。但甫接手不久,小平就失蹤了。 小平至今仍是音訊杳然,孫平想必也很擔心吧——。 茂介說道。於是又市便詢問孫平家住何處,茂介表示似乎是在淺草一帶。 又市語帶誠懇地告訴茂介——總之,在下先回去探探阿梅小姐的情況,再回來向大爺報告,接著鄭重地向直要留他作客的茂介道了個謝,便離開了利倉屋,前往淺草。 然後——。 「大爺」 「什麼事?——」 「阿岩小姐她——」 「阿岩?——阿岩她怎麼啦?」 「噢,也沒什麼。在下只是在想,如今——她不知是如何了。」 又市闔上雙眼,阿岩的臉龐頓時在他腦海裡浮現。 ——若她…… 若她臉上沒有那些疤痕……。若阿岩並未變醜……。 這種事空想無益。 即使那是哪個人下的毒手。 就阿岩的立場來看。 事到如今,再談也無益——她大概會這麼說吧? ——可是…… 因為我醜。因為我醜,所以你——。 因為我醜,所以——。 ——娘! 賣針的阿槙—— 亂七八糟的昏暗小屋中。乾木板鋪成的地板。滿佈的塵埃。濕答答的草蓆。 躺臥著的老太婆。脫得一團亂的衣物。裝有護身符的袋子。 又市身上唯一能證明他身分的信物。一只又黑又髒的破舊袋子。 阿槙——一如又左衛門所猜想的——就是又市的娘。 一發現這就是他娘,又市愣住了,頓時變得臉色蒼白、難以呼吸。 於是,阿槙質問什麼也沒做、只是把身子別過去的又市: 什麼嘛,到底怎麼啦?別這麼沒出息嘛——。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剛才的威風跑哪兒去了——? 來,阿信,你來啊。像以前那樣好好讓我舒服舒服呀——。 幹什麼呀,看你這眼神。噢,你不是阿信呀。你這小伙子是在幹嘛——。 是想要我嗎——? 幹嘛、幹嘛、幹嘛——。 此時又市只感到一陣困惑,即使絞盡腦汁,還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若是喊她一聲娘,坦承自己就是從小和她離散的兒子——她會有什麼反應?即使說了,阿槙也不會馬上相信吧。不,畢竟事情已過去太久,說不定她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也或許她還記得。她若是相信了他——。 雖是不知情,但這下阿槙正在勾引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且即將和他燕好。那麼,現在該向她表明自己的身分嗎?她若是個知恥的人,恐怕會承受不了吧。若是如此,該怎麼辦——? 因為我醜,因為我醜,所以你——。 不,不是這樣的。 ——不。錯不了。 當時又市無法否認。既然沒否認,那就錯不了了。又市之所以猶豫,並不是因為阿槙是他娘,而是因為阿槙的醜陋。如今想來——理由似乎是如此。 又市感到困惑不已,只好緊抿著嘴低下頭來。阿槙則大吼——混帳!你這沒膽子的傢伙! 我知道。只因為我是個骯髒的老太婆——。 我要的不過是個能接受我這副模樣的純情男人——。 不管被嘲諷還是被蔑視,只要有夢可做,我就會覺得幸福了——。 但是你毀了這一切!你這個卑鄙的傢伙!滾!給我滾——! 阿槙扔出了肚兜子。肚兜子砸中門板,裡頭的銀兩撒了滿地。 又市默默地離開了那岔路口的小佛堂。 阿槙旋即上吊自殺了。 ——娘。 難道除了莫不吭聲地和自己的娘燕好之外,就沒有任何法子能救阿槙?不——。其實只要抱抱她就行了。 即使沒發生關係,只要單純抱一抱她,如此應該也是可以應付的。 但又市連這都做不到。他做不到的原因是——。 想必還是因為自己的娘生得醜吧。讓他受不了的,難道不是——她那粗糙的皮膚,皺紋滿佈的頸子,蜷縮成一團的短髮,關節突出的指頭,和鬆弛的肌肉?若他的娘生得既年輕又標緻,又市難道不會像娃兒求娘授乳般向娘撒嬌?如果能這麼做——即使沒上床,阿槙想必也會感到滿足吧。 但他卻——做不到。 於是,阿槙死了。 自己不該找上她的。 一切都是因為又市做了這件不該做的事。 因此。 這次也是。 「難道——我又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了?」 又市不禁嘲笑起自己來。 還說什麼自己舌燦蓮花、無所不能。 過去一路耍威風活到了今天,如今卻…… 「又市。」 「是。」 「世上幾乎所有事都是不該做的。一切都是因一大堆不該做的事湊在一起而發生的。若我們能接受這點,就能活得幸福,不接受這點,就會活得悲慘。反正凡事就是如此。而能決定自己禍福的,就是自己——你不是曾如此說過?」 「是的。」 「這番話我也同意。」 伊右衛門說道。 又市低下頭來。 嘶嘶——。 「什麼聲音?」 是誰? 此時傳來阿梅的悲鳴。 阿岩小姐!是阿岩小姐——! 「又有蛇出現了?」 悲鳴中夾雜著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跑向玄關外。 「大爺,若是蛇,應該不會如此大聲吧?」 又市鑽出蚊帳,打開了佛堂的紙門。只見佛壇倒了,卻不見阿梅的蹤影。大爺!伊右衛門大爺!又市喊道。這時發現阿梅倒在地板邊框上,手指向玄關口,不住呻吟著——阿岩小姐!阿岩小姐!玄關的門則是敞開著。 「阿梅夫人,怎麼了?」 「是阿岩小姐!她要把我的孩子抱走!要把阿染抱走——!」 聽到阿梅這番話,伊右衛門推開又市衝了過去,使勁搖晃著阿梅的肩膀問道——喂,阿梅!阿染怎麼啦?她到哪兒去了?阿梅指向玄關,不斷地喊著——阿岩小姐把她……阿岩小姐把她…… 「阿岩小姐把她給擄走了。」 聞言,又市衝出屋外。背後傳來伊右衛門語帶顫抖的怒吼——胡說八道! 雖然衝到屋外,路上卻不見半個人影,有的只是一片昏暗寧靜。若說是有誰剛打這兒逃脫,感覺上也是似有若無,每戶門前都不見阿岩的蹤影,又市判斷,或許她是往左走了,也或許是往右走了,反正已經追不到人,便回到了宅邸內。 仍舊趴在地板邊緣的阿梅,臉緊貼著地板嚎啕大哭。伊右衛門雙眼圓睜,站在原地直打顫,一看到又市進來,便大聲喊道——又市! 「我——去找阿染。你留在這兒照顧阿梅。」 伊右衛門神情嚴肅地丟下這句話,也沒帶刀就赤腳衝下地面。又市則高聲朝屋外喊道——住在隔壁的御先手組大爺,請過來幫忙啊。接著又市把不斷呻吟的阿梅抱進臥房,立起佛壇後準備拿棉被過去時,鄰居的夫人趕了過來,又市便把阿梅交給她,朝伊右衛門追去。 ——阿岩小姐——果真來了? 衝出黑暗來到木門處時,又市停下了腳步。 ——不。看樣子是沒人進來過。 但阿梅似乎也沒有從這兒出去過。今夜異常寧靜,幾乎連一支針掉落榻榻米的聲響都聽得到。這屋子如此狹小,若阿岩真曾進出玄關,又市和伊右衛門應該會察覺才對。 然而,娃兒還是消失了。 ——難道是妖怪作祟? 是阿岩死了化為幽魂?但又為何要——。 ——為何要擄走娃兒? 此時,又市內心暗處,在一瞬間似乎也看到了那張臉。 不久,鄰居的僕人到各家通知眾人出事了,不出半刻鐘,區內紛紛亮起燈籠的火光,也有許多人點著火把趕了過來。御先手組內的同僚傾巢而出,高聲呼喊四處搜尋,但這下找的是出生沒幾個月、尚在繈褓中的娃兒,再怎麼呼喊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回應,因此直到天亮還找不著人。 鐘聲無情地響起。 直到卯時過後,阿染才被人找著。 發現她的是某與力家的首席女傭。她在伊東喜兵衛官邸後方的雜木林中,發現了這不幸的小娃兒的屍體。只見她死狀淒慘,全身冰涼,小手張得開開的,宛如死前還在找自己的娘——。 不一會兒,眼睛佈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的伊右衛門,披頭散髮地趕到了現場。一看到阿染這模樣,伊右衛門便抱起了她小小的身軀,緊抱著她失聲痛哭了起來。他的臉頰緊貼著娃兒的屍體,不住地流著淚。不論是同心、僕人、還是小廝,這下都只能茫然呆立,沒一個人敢安慰他。過沒多久,好幾個人也跟著哭了起來。 又市也是滿心不忍。他難過得連胸腔都感到一陣鬱悶,幾乎教他喘不過氣來。他低頭隱身樹蔭下,闔上了雙眼。但即使如此,伊右衛門以及周遭眾人的啜泣聲還是不斷傳進他耳裡,教他心情大亂。 ——又來了——。 死了。這個無辜至極、尚在繈褓中的娃兒…… ——被阿梅夫人給……。 當又市正欲轉身走回民谷宅邸時。 伊東喜兵衛在僕人陪伴下現身了。又市再度躲了起來,從樹蔭中窺探。 喜兵衛大搖大擺地走向哭得呼天搶地的伊右衛門身旁,看了他懷中的娃兒一眼。 「你很難過嗎?」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頭來。 他的臉上——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愴。伊東霎時怕了起來,面帶驚訝地喃喃問道: 「你,真的很傷心——?」 又市的肩膀顫抖了起來。 這可憐的孩子——其實是喜兵衛的骨肉。 喜兵衛旋即恢復鎮靜,已熟練的表情觀察周遭手下的反應,繼續說道: 「民谷。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疼愛孩子的心情——但身為武士,怎可在眾人面前失態?太難看了。好啦,反正天地萬物終將一死。生乃死之根源。世事無常,有時未必是年老的先過世,年輕的活著。白髮人送黑髮人,固然教人悲痛,只是——」 這時喜兵衛以不屑一顧的輕蔑眼神看著伊右衛門。 「——常言道世事難料,人之陽壽可多可少。幸與不幸,就如葉尖一滴露水。若命中註定該英年早逝,生後不久就過世,才是不幸中之大幸。若是含辛茹苦將之扶養長大後方喪子,豈不更可憐?尚未懂事就過世,想必還算是比較幸運的。」 這番話是說來安慰人的——現場眾人理應如此認為。但這些話並非出於善意,實屬惡意調侃。喜兵衛想必以為,伊右衛門即使對這孩子有養育之情,但畢竟並非自己的骨肉——換言之,即使再悲傷,想必也只有半分。如今喪命的畢竟是把養育責任推給別人的我的孩子。然而,看到伊右衛門如此真情哀悼,大概讓喜兵衛深感訝異吧。既然如此——這就是喜兵衛說出這番話時的想法。 ——就是這種人! 伊右衛門以陰冷的眼神望向喜兵衛。 「感——」 伊右衛門以試圖甩開悲傷的嗓音回答道: 「——感謝大爺的——關心。在下如此確實失態。」 喜兵衛似乎生起了氣來,一副對他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原本想刺激伊右衛門,伊右衛門的回應卻是如此柔順,這大概反而讓他感到不悅吧。 然後,喜兵衛歪著頸子環視周遭,刻意高聲向眾人說道: 「我和民谷家的又左衛門是老交情。你的不幸,我們現場所有人都深感惋惜。然而,伊右衛門,這場禍害實乃阿岩之怨氣所致——」 這句話立刻在同心與僕人之間引起一陣騷動。 伊右衛門抱著孩子的屍體,在眾目睽睽之下吞吞吐吐地說道: 「可是——這——在下的前妻她——」 「還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你想這麼說吧?可是,這有什麼分別?即使她還活著,也是個稀世狂女。她若已死,也只會化為邪惡的怨靈。伊右衛門,阿岩對你厭惡至極,她拋夫棄家,卻還嫌惡事幹得不夠,竟然還殺人並畏罪潛逃。她是如此充滿怨恨,不只對你,想必也會對咱們全區的住戶展開報復吧。秋山的遭遇便可為證。因此這不只是民谷家的不幸,已是咱們全區的不幸。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喜兵衛繼續高聲說道: 「若咱們放任這一連串不幸與怪異謠言不管,可能會惹來社稷的閒言閒語,不久將傳入組頭大人耳中。事態若發展至此,你也會吃不完兜著走。不,這類蠱惑人心的流言若傳進御目付耳裡,就連組頭大人也得受罰,咱們可全都要受牽累——」 伊右衛門雙唇緊抿成一道直線,以彷彿燃燒著藍色火光的陰鬱的眼神望著喜兵衛。 「伊右衛門,只要咱們沒把阿岩解決掉,一切就不可能恢復平靜。我前天也告訴過你了吧。若她已死,就祈禱鎮邪除穢。若她還活著,就殺了她。你若是個武士,就為你的孩子報仇吧!」 喜兵衛語氣嚴厲地向伊右衛門說道。 「這——」 他的嗓音頗為低沉。 「待我為這孩子辦完喪事——」 語中不帶絲毫抑揚頓挫。 「——便會——做個了斷。」 伊右衛門說道。 ——做個了斷?——此話是什麼意思? 聽到伊右衛門這番話,又市的情緒不禁激動了起來。伊右衛門正欲穿過人牆而去,只見目送他離去的喜兵衛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原來是在笑呀。又市感到非常氣憤,只覺得五臟六腑彷彿就將爆炸,但他按捺住情緒,將視線往上移。那榆樹。榆樹上——。 瞬間,又市大吃一驚,整個人頓時愣住了。 樹上有張殘破不堪的臉,正在朝下方凝視。 阿岩? 不對。 那是…… ——直助。 是直助。原來如此。噢,可是…… 現場的同心與小廝遲遲不願離去,教又市想動也沒辦法動。也無法和樹上的人說半句話。 ——他到底打算做什麼? 那張殘破不堪的臉在樹枝、樹葉、以及打枝葉間洩下的陽光遮掩下,一轉眼就消失無蹤。 喪禮慎重莊嚴。 伊右衛門非常悲傷,阿梅則失神落魄,像廢人一樣。兩人幾乎都不開口。大部分事情都由又市代為處理,喪禮靜肅、簡樸地完成了。 這段期間,也有許多奇怪傳聞,有人說發現阿染屍體的雜木林,傳出嬰兒哭聲——,有人說藍色燐光飛進了某人家裡——,也有人開始臆測接下來的犧牲者——。左門町御先手組官員公館區陷入寧靜恐慌之中。即便來安慰亡魂,祈求冥福的僧侶也皺著眉頭,說道: 凡人氣旺時候神不會找麻煩,衰落時家中就會出現妖魂。據拙僧所觀,這個家庭充滿邪惡東西。這次不幸,應該不是騙人的狐狸仙作怪所致,應小心注意——。 伊右衛門滿臉痛苦表情,似乎有聽沒到。又市明明知道這只是敷衍,還是從鄰居的佛掌請來日蓮上人的曼陀羅,又找來二月堂的護身符、牛王護身符,並從偈箱取出黑札、角大師等除災解厄符紙,貼在天花板與叫面柱子上。 雖然又市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些符紙一點用處也沒有,他還是一一貼了上去。 民谷公館內混雜線香與燒香香氣,充滿怪異味道。 秋山長右衛門失蹤的消息傳到民谷家,就是阿染喪禮大致完成的這天傍晚。聽到伊右衛門的獨生女被阿岩抓走,秋山就發高燒,一病不起,並且一直囈語,儘管找來醫師與針灸師做了各種治療,都不見起色,然後據說他好像中邪地爬起來,就這樣消失了。根據傳言,在那之前兩天晚上,就有幾個人看到奇怪人影深夜闖入長右衛門家。 ——是直助? 一定是直助。他偷窺秋山官邸偷偷闖進去。那盯緊秋山的異相者,照又市看,應該不是阿岩而是直助。大家只知道阿岩長得醜,臉上疤痕累累,秋山等人應該也不曾正面仔細看過阿岩,不知道她長得怎樣吧。 直助大概是設了陷阱讓秋山跳下去,要他自白殺害小平一事吧。 ——可是。 阿染——阿染的情況不一樣。抓走阿染的並非直助,直助沒有殺害阿染的理由。不。 ——伊東之子——因為阿染是伊東之子? 如果直助——只因為阿染是伊東的種就殺害嬰兒,對於又市而言,這是不可原諒的。秋山的女兒過世,是秋山自己動手,即便直助介入,但直助應該不至於想殺女孩。反之,抓走阿染的人,卻動手殺死孩子。 ——果然不一樣。 找家人與親戚下手,這和伊東的做法沒有不同。這不合直助個性。 又市完全沒辦法掌握直助這位朋友的動向。無計可施。 腦中想著這些事情,又市突然打起瞌睡。送梳子來給伊右衛門三天了,幾乎沒睡地一直忙。今天想說一定要回去休息,但實在太累,體力消耗殆盡,便在民谷家玄關口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躺平。躺下來,鼻子碰到榻榻米,感覺好像聞到阿岩的味道。 這是老舊藺草的——。 不,是灰塵嗎? ——阿岩。 阿岩好像很幸福地在笑。 優雅地、毫無委屈地笑著,那笑容甚至看起來像小孩。 臉上沒有疤痕。 ——這張榻榻米上阿岩小姐的——。 阿岩躺著,伊右衛門身體並排似地躺在她身旁。 因為背對這邊,沒辦法看到伊右衛門的表情。 但又市心想,伊右衛門應該正在笑。 ——這是作夢嗎? 又市有這種自覺。為什麼會作這樣的夢——。 伊右衛門溫柔地、撫摸似地幫阿岩梳頭髮。 那頭髮。 卻全部脫落。 然後,血膿慢慢流出,身體四周漸漸變成血海。 ——不要。 不久,又市睡著了。 好幾次,好幾次做惡夢。 隔天早晨,又市被伊右衛門叫過去。 眼睛浮腫發紅,臉頰瘦下去,伊右衛門一副鬼氣面相。 「感謝您體貼地為我做這麼多事,實在太感謝了。倒是,又市——」 ——你想說什麼? 「——有沒有把阿染過世的消息通知利倉屋大人?即使身分不同,無法來燒香弔問,但阿染是利倉屋的外孫,不可不通知他。是吧?」 「太難過了。」 伊右衛門我也很難過——地說道。然後,又說: 「所以,這件事才要拜託你。利倉屋主人大概不知道亡父又左衛門的計謀,以及伊東喜兵衛奸計等等的事吧?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對他太殘酷。如果不是像你這樣會說話,恐怕會讓他難以承受。」 又市聞言點頭,伊右衛門則抱歉——地說道,對又市深深鞠躬,又說: 「對了,又市,既然你願意接受我的拜託,就順便幫一下忙。我送去磨利的佩刀應該已經磨好。費用在拜託對方時已經付了。然後,這東西拿去交給這個人——我已經寫好了。」 說完,伊右衛門把一張書狀交給又市。 此時伊右衛門的手上——。 纏著女人長長的頭髮。 又市立刻前往利倉屋。 孫女阿染遭遇奇禍,已經身亡——如此告知對方,茂介聞言非常悲傷。 手掩著臉潸然掉淚,哭了一陣子,茂介說道: 「我還是坦白吧。今天招來如此不幸,也是因為我做了告不得人的事——」 利倉屋滿臉歉意,站到又市身旁,嘴巴貼近又市耳朵,毒藥是真的有——地說道。 「果然——有毒藥?」 「那是不能賣、不能用的秘藥。當然,我也沒拿到外面去——」 那是被偷走的嗎——又市問道,茂介輕輕點頭,是的——回答。 偷走東西的人是小平之父,孫平。又市沒有繼續關心這個話題,說道: 「孩子過世,阿梅小姐當然非常消沉。不過,她平安無事。所以,請您多保重——」 如此叮嚀,又市便離開利倉屋。他不擅長長篇大論。 經過兩國橋,就來到大傳馬町。從磨刀師傅手中領取武士刀,回到四谷時已是未時。雖然慢慢走,一路上又市總覺得這把刀提在手上很重。又市不懂,為何武士要整天帶著這種鐵塊,有時甚至還揮刀砍人。 回到官邸,感覺情況不太一樣。 打了招呼也沒人回答,又市直接走上去。 房間中,伊右衛門與阿梅面對面坐著。 蚊帳已掛好。 我回來了——又市說道,從蚊帳外恭敬地把刀子推進去。 不知道持刀規矩,又市心想,這樣可能是違反規定,但伊右衛門沒有責怪他,您辛苦了——地說道,接過刀子。然後——。 「請暫時休息一下。說不定還有一件事情得麻煩您。」 伊右衛門在蚊帳裡說道。 又市便到佛堂休息。佛堂已豎起一面全新脾位。 蚊帳對面傳來伊右衛門的聲音。 「等一下——伊東大爺要來。」 ——今天是逢五之日嗎? 像小鳥嗚叫又像啜泣,傳來阿梅的聲音。 「像這樣的——居喪期間還不放過——」 「他才不會在意這種事。怎麼樣,阿梅。」 「怎麼樣——我、我不要。阿梅已經——」 「不要?」 伊右衛門簡短說道,然後沉默。阿梅失控地說道: 「找個地方——不管哪裡都好——現在,就帶阿梅逃走。」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 「大爺,您——曾經答應。如果只有兩個人,就帶我去別的地方——。今天很不幸,失去了阿染,阿梅我、阿梅我——」 又市抬起頭來。蚊帳陰影對面,只見阿梅哭得唏哩嘩啦。 伊右衛門淡淡說道: 「阿梅——當然,今天妳如此境遇,不是妳自己要的。我有聽說,妳原是活潑開朗女孩。這裡的生活對於妳而言,恐怕也是很辛苦吧。既然如此,阿梅,妳現在有兩條路可選。只有兩條。」 「兩條路——您的意思是?」 「首先是,回到伊東大人身旁。」 伊右衛門說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話。又市懷疑是否自己聽錯了。 「老、老爺,伊右衛門老爺,您剛剛說什麼?您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我認為,他很重視妳。」 「又在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他是小孩。喜歡的人反而會對他很殘忍。」 「我不想聽這鞋話。這種——令人作嘔、厭惡——哄人的話。」 「要殺掉妳或放逐妳,對他而言應該都是很簡單的事。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要讓我們結婚,長期躲避世人目光來找妳?」 「那是故意要讓我厭惡吧?」 「當然,對我而言,他這樣做是有這種意思。不過,對妳而言,是這樣嗎?當然,妳很討厭他,他卻不討厭妳。他總是把喜歡的東西放得遠遠的,不喜歡的東西卻放在身旁,他就是這樣的天邪鬼(註9)。被他收為妹婿的我——則是很惹他厭。」 「莫、莫名其妙——」 阿梅大聲說道。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您乾脆叫我去死——地大吼。 伊右衛門垂著頭,是嗎——地說道。 「算了。另一條道路呢——」 「那就是」 「回到利倉屋。事情由我去說明。」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不知廉恥的人。事到如今,變成這樣的身體,又有什麼臉皮回去?還有什麼理由見我父親,說服他?我即使能回店裡,也不可能恢復女孩的身分——」 「阿梅。」 伊右衛門用嚴厲語氣阻止激動的阿梅。 「妳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妳的身體還是一樣的身體。不管今天長相怎樣,畢竟回到父母親身旁。回去就是女兒,這樣就好了。令尊一定會歡迎妳的。」 「老爺——」 「您真是虛假的丈夫。」 阿梅含著淚大聲說道。 「您真的什麼都不懂。阿梅是仰慕伊右衛門大爺才——」 「住口。那是妳搞錯了。」 那是——又市也這麼認為。如果能回去,回利倉屋最好。然後,剛剛伊右衛門說,還有一項工作——難不成是幫忙把阿梅送回兩國?又市想到這點。不過,如果是這樣,伊右衛門接下來——要跟誰,如何交代事情——。 阿梅一直大喊太壞了、太壞了,趴下來嗚咽哭泣。 對於剛失去孩子、絕稱不上是幸福的女孩而言,伊右衛門這番話或許真的很殘忍。 但伊右衛門沒有安慰阿梅,卻反覆地問她,妳這兩種選擇都不要,都不要嗎——? 「妳真的不接受?」 「我即使墜入地獄深淵,也要和老爺——」 聞言,伊右衛門不發一語站起來。 「老爺——您不要去。今晚不要去釣魚——」 阿梅抓住已經站起身的伊右衛門裙襬,哭泣地拉住他。 「放心。我今晚什麼地方也不去。」 伊右衛門說完,走到蚊帳邊緣面對又市說,真是勞煩你了,這邊已經沒事,你可以回去了——。又市則靠到蚊帳邊,低著頭。 然後又市抬頭,仔細一看,從蚊帳看過去,模糊的房間已經掃除乾淨,桐箱與香爐安裝好,床舖也已舖著,還擺著兩個枕頭。 站起身。又市沒辦法走開。覺得還有事情沒辦完。 伊右衛門叉著腿直直站在蚊帳裡面。 喀喀喀地,門打開。 伊右衛門動也不動。 噠、噠、噠走進門的人已經踏上木板房間。 沙、沙、沙,對方已經踩到榻榻米——。 ——伊東喜兵衛。 紙門打開,像狒狒紅光滿面的傢伙——伊東喜兵衛的臉,從黑暗中出現。他和又市眼神交會。 「好啊你這傢伙——不就是上次跑來跟我勒贖的御行嗎——」 又市飛出去似地趕緊閃開,單膝跪地,從懷裡取出鈴鐺。 鈴。 搖動鈴鐺。 「御行奉為。」 哼,喜兵衛笑起來,混濁眼神所發出的沉重視線投向蚊帳裡面。 「伊右衛門。你在幹什麼?難不成你要說還在忌中今天暫停這類令我厭煩的話?」 「我只是名義上的父親。應該扶喪的,是伊東大爺你吧?」 「你說什麼?」 「如果您不想這樣做,請便。請不必在意,您想做什麼都可以。」 「是嗎。你小子——難道希望參觀老婆被別人上的樣子嗎——這也很好玩啊。我沒關係。你可以看。哪,滾開。滾到蚊帳外面去。」 「在下辦不到。這裡面——在下必須在這裡。」 「你這話莫名其妙。你瘋啦。伊右衛門。」 喜兵衛隔著蚊帳抓住伊右衛門,就要撕裂蚊帳似地闖進蚊帳中。喜兵衛抓住坐在榻榻米上的伊右衛門肩頭,混帳——一面大罵一面踢他,然後走到阿梅身旁,抓住阿梅的手臂。阿梅拼命掙扎,想甩開喜兵衛的手。 「放我走。阿梅已經,已經不能再忍受這種屈辱。」 妳想反抗我!——喜兵衛毆打阿梅。阿梅蹣跚地往伊右衛門的方向逃。 喜兵衛怒氣沖沖追上阿梅,又踢她幾次。 「妳討厭,討厭我,是吧?可是妳愈討厭,我愈高興。妳愈悲傷痛苦,我愈快樂。伊右衛門說他要參觀呢。在妳喜歡的男人面前為我敞開身體,這也不錯——」 又市看不下去,準備潛入蚊帳。突然伊右衛門回頭大吼: 「不要拉起蚊帳。」 ——什麼——。 他到底在想什麼?又市背部冷汗直冒。這麼炎熱的夏天,卻感到寒冷。 被伊右衛門的氣勢壓倒,又市害怕起來。 伊右衛門大吼時,連喜兵衛也沉默下來。 「伊右衛門——你這小子——」 「什麼事?」 「你這小子,不後悔嗎?」 「後悔——這件事,我一點也不——」 「可是,我這樣愚弄你、侮辱你,不是嗎?」 「這在下知道。」 「什麼?」 喜兵衛毆打伊右衛門的臉頰。 伊右衛門動也不動。 「你小子——真的完全沒有武士尊嚴嗎?」 「武士——不過是棒突(註10)而已。不久之前還是木匠。」 「你還講歪理——」 喜兵衛抓住伊右衛門胸前,瞪著伊右衛門白淨的臉,又按他的肚子——我不爽——地說道。 「不爽。不好玩。今晚作罷。我要回去了。」 喜兵衛用低啞嗓音說道,然後甩開伊右衛門似地鑽過蚊帳,看了又市一眼,瞬間慌張起來。 「你這小子——」 伊右衛門立刻站起身。 蚊帳上有個黑影。黑影掠過處,伊右衛門站在哪裡。伊右衛門的影子變大,後方則是暗夜敞開巨口,漆黑整片。喜兵衛站在巨口面前盯著又市,愣住。 「滾、滾開!」 又市乖乖閃開。 喜兵衛準備從又市身旁通過,從佛堂走出去,就在這時候。 啪嚓!黑暗中傳來激烈聲響。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闖了進來。 「伊——伊東大爺——救、救我——」 ——堰口官藏。 玄關打開著。 黑夜從外面湧入。 昏黑空氣瀰漫整個房間。就在黑暗之中。 一張奇醜無比、不成人形的臉,出現了。 「我不會讓你逃走的。伊東喜兵衛!」 「你——你這妖怪!」 伊東手握刀柄,往前踏出一步,但堰口剛好倒地,絆住伊東。 不成人形的臉有如慌轆轤那樣往上彈,穿過黑暗帳幕衝出來,卯力擊向伊東。 噗! 「直助!」 又市大吼,卻全身僵住。從伊東肩膀上方,可看到直助的臉。 「痛,你會痛吧?怎麼樣?喂,喜兵衛!」 直助幾乎四分五裂的臉龐湊近喜兵衛,把喜兵衛慢慢推到又市這邊。 「你、你這小子——對我有何怨恨?」 「你強暴了我妹妹。」 「喔,原來老兄你就是尾扇的僕人,是嗎?」 喜兵衛坐下來,扭動身體似地用力,擺脫直助的手。 他身體半旋轉退到蚊帳前。 喜兵衛又醜又怪的臉瘴攣著,笑著說道: 「——這可是傑作哪。僕人也敢向武士報仇。真是太棒啦。值得稱讚。」 「不要耍我。阿袖已經死了。」 直助手放在腹部旁,手握刀子大吼。 「昨天我已經把秋山送到西天。今天就要幫堰口送終。喂,伊東,我早就在等這一刻,你只有洗澡、上廁所或者來這裡才會落單。我早就在等你了。」 「笨蛋。你要生氣,就盡量生氣——。你小子大概真的很傷心吧。但正因為如此,你的內心很黑暗吧?太高興了。我真的很高興。我會讓你這小子了解,你不過是隻不知天高地厚的蛆蟲而已。我會讓你們遭遇比目前更淒慘的狀況。看著吧,伊右衛門。你也像這傢伙這樣生氣、悲傷吧。這反而能讓我更高興。」 你說過頭了——直助衝上前去。 空氣原本凝滯的佛堂吹起一陣風,接下來的瞬間直助從喜兵衛身旁穿過,血花四濺地往蚊帳薄膜衝過去,直到撞到伊右衛門為止。伊右衛門隔著蚊帳抱緊直助。 喜兵衛手上握著寬刀刀。 「笨蛋!你如果痛,就說自己痛!」 喜兵衛刀身朝下慢慢迫近直肋。 「被嚇破膽的小蟲與螻蛄衝撞,還不如被蚊子叮的痛。來啊,我的重要部位已經掀開。你可以把我砍成肉醬。」 喜兵衛突然抬高手臂。刀身發出淡淡光芒。 「嘿嘿嘿——你可以殺我。殺幾刀都——沒關係。」 直助被伊右衛門抱住,背對喜兵衛地如此說道。 「還在逞強!?」 喜兵衛快速朝直助肩口砍下去。 「我不是逞強——不是。」 蚊帳幕面激烈搖晃,伊右衛門身影變淡。直助轉身過來。方才喜兵衛的第一擊,好像已經在直助肚子上劃了一刀。他下半身被血染成暗黑色,昏暗的地板全是血液。 「喂,伊東,告訴你一件秘密。我今天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殺你。為什麼?因為我妹妹的死,是因為我的緣故。」 「什麼——」 伊東把刀子反過來,斜斜往直助胸口勾上去。 「情況就是——這樣。我跟你講,我妹妹被你強暴,確實受傷很深。但我妹妹真正懊惱,真正傷心的原因,其實是喜歡上這個伊右衛門大爺。」 住口!還不一樣——。伊東又砍直助一刀。可、可是,我、我也喜歡我妹妹。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我對再怎麼講都講不聽的妹妹說,讓我把妳的身體——」 ——直助。 「——我強暴了我妹妹。」 直助哭起來。 「所以,妹妹阿袖自殺都得怪我。妹妹的仇人,就是我。所以,我死掉,心願就能完成。真可惜啊,伊東。被你斬殺,我可是很高興呢。」